有人挠我的耳朵背后和胳肢窝,我痒得受不了,蜷起身子,在地上打滚,可能还哈哈地笑了。我屁股向天,藏起肚子,弯成一弯新月。当时我年纪尚小,所以即便四肢着地,毫无防备地撅着屁股,也意识不到会有遭遇袭击的危险。不仅不感到危险,我还觉得自己的肛门把整个宇宙陆续吸了进去。我从肠子里感觉到了宇宙。你可能会笑我:一个仿佛身上长了毛的婴儿的家伙,竟然拿宇宙说事。事实上,我还真就是个“长毛的婴儿”。因为长了毛,即便全裸,身上也不是光溜溜的,而是毛茸茸的。我的抓力和握力发达,但我不擅走路,说是走,更像是踉跄着偶然往前蹭几步。我的视野罩着一层蒙蒙的雾气,耳中是空空的回响,就像在洞穴里听到的声音,活下去的渴望集中在指尖和舌尖。
对母乳的记忆还留在舌头上,所以我只要含住他的食指吮吸,就感觉踏实。他的手指长着鞋刷一样的硬毛。他在我的口腔里拨动手指和我玩。要是我玩厌了站起来,他便用整只手掌按住我的胸口,和我摔跤。
我玩累了,便把双手往地上一摞,掌心贴地,下巴搁在手腕上,等着开饭。有时我想起他只让我舔过一回的蜂蜜的滋味,用舌头舔舔嘴巴。
有一天,他把一个奇怪的东西绑在我的后腿上。我使劲蹬腿,想把那玩意儿甩掉,但那东西被绑得紧紧的,弄不下来。接着我的手感到一阵刺痛。我飞快地抬起右手,然后马上抬起左手,然而身子往前一摔,我不由得重新用双手撑地。手一着地就疼,我狠狠一推地面,借着反作用力向后蹦,刚站起来几秒钟,又向前歪倒,左手杵在地上。触及地表的左手火烧火燎地疼。我慌忙往地面一推。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不觉间,我已经稳稳地用双腿站住了。
写文章是一种诡异的行为,每当我这么定睛瞅着自己写下的文章,脑袋里就会一阵扰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走进了自己刚开始写的故事,已不在“此时此刻”。我抬起眼,呆呆地眺望窗外,终于重返“此时此刻”。不过,“此时此刻”究竟是哪里呢?
夜深了,从酒店窗户往外看,酒店前方的广场像一个舞台。路灯的亮光在地面照出舞台聚光灯般的圆形。有只猫从斜刺里穿过那道圆光。没有观众。四下一片寂静。
那天有个会议,会后,所有与会人员被招待了一顿大餐。我回到酒店房间,先咕嘟咕嘟地喝水。牙缝里留有油浸鲱鱼的味道。我照了镜子,发现嘴巴周围有圈红色污渍。可能是红菜头。我不喜欢吃根类蔬菜,不过遇上漂浮着一圈圈油花的深红色罗宋汤,我就会被肥美的肉味吸引着有滋有味地喝下去。
我往酒店的床上一坐,压扁了床垫,底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今天的会议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以前从未浮现的幼时记忆忽然在今天涌上心头,或许是因为这次的议题:《我国自行车的经济意义》。大家在会上都没怎么发言,因为,让艺术家们与会讨论国政的做法可能是个陷阱,只有我一如往常,敏捷优雅地举起放在胸前的右手。我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动作舒展而不拖泥带水。与会人员的视线一齐集中在我身上。我习惯受人注目。
我的上身贴着一层软膘,外覆高级的雪白毛皮。我的块头格外巨大,只稍微挺胸举手,便有妩媚的香气像光的微粒般散开,覆盖四周,让我周围的生物乃至桌子墙壁都在一瞬间暗淡下来,消退成背景。我的毛皮呈现闪闪发亮的白色,说是白色,却并非普通的白,而是能让阳光穿过的通透的白。太阳的热量穿过这片白色抵达皮肤,被我小心地储存在皮肤底下。这是我那些在北极圈幸存下来的祖先赢来的白色。
发言最重要的是让议长点到自己的名字,为此有必要抢先举手。很少有人能在会议中比我更快地举起手。曾有人讥诮道:“你可真爱发表意见。”我回答:“因为发表意见是民主的基础。”但我在今天不禁意识到,自己条件反射地举手,并非出于我本人的意志。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胸腔传来抽搐的痛。我努力赶走那阵痛楚,恢复镇定。
如果把议长微弱的一声“请”作为第一拍,第二拍则是我清晰吐出的“我——”,大家在第三拍屏住呼吸,我在第四拍有力地接下去说:“——有个看法。”只要像这样,表面不着力,暗自坚定地往下讲,就能顺利打出好球。
虽然并不是在人前跳舞,我却有种跳舞的感觉。我在椅子上晃着腰,弄得椅子吱吱作响。被着重发音的音节成了铃鼓,构成拍子。人们的心被吸引到我这边,他们看呆了,心神激荡,忘却自我,也忘了自己的任务和身份。男人们尤其严重,他们耷拉着嘴唇,仿佛牙齿化作冰激凌,舌尖则开始融化成口水,就要从湿润的嘴唇滴落。
“自行车是人类过去发明的最优秀的工具。自行车是马戏台上的明珠,是环保政治的英雄。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全世界各大城市的中心将不再有汽车的存在,而是到处自行车。不仅如此,只要把自行车连上发电机,大家不只可以在家锻炼身体,还能在自己家发电。如果人们骑自行车去朋友家当面交流,就不再需要电话机和邮件。就是说,自行车以外的机器全都没用了。”
有几张面孔阴沉下来。他们一定是在担忧,因为必须卖机器赚钱。我不断加强语气说道:“洗衣机也没用了,因为可以骑车去河边洗衣服。暖气和微波炉也没用了,因为可以骑车去山里砍柴烧。”这时有个人粲然一笑,但多数人愈发脸色惨淡。管他呢,管他呢。这种时候我不用焦躁,只要摆出悠然的姿态,装作没看见大家的反应,继续往下讲,让心里浮现成百上千名观众喜盈盈的面庞,我的声音让他们听得出神。这儿是马戏团。天下的会议都是马戏。
议长仿佛受不了我的独舞,干咳一声,接着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小胡子政府官员。说起来,他俩刚才一道进的会议室,大概是熟人吧。又不是葬礼,官员却穿件黑西装,瘦得像一枚钉子。他也不举手,径自开口:“崇拜自行车,否定汽车,是出现在荷兰等部分西方国家的颓废派和感伤主义。我们应该朝正确的方向发展机械文明,增加衔接住家和上班地点的交通手段。如今有些人产生了误解,觉得只要有了自行车,就能随时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这是种危险的倾向。”我举起手试图反驳。议长宣布:“现在午休。”我跑到屋外,没和任何人聊天。其实我没必要跑出来,但我只要听到休息铃响,就会像个小学生似的往外跑。
幼儿园的时候,我常常像这样跑到外面。跑出去,独占院子的角落,自个儿在那里玩。就好像那地方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那是片潮乎乎的背阴地,无花果树下经常丢着垃圾,所以没有孩子靠近。偶尔有孩子从背后逗我,我就把他整个人举起来往前一扔,吓对方一跳。我的个头和力气都大。
孩子们在背地里喊我“尖鼻子”或是“雪娃”。有个孩子仿佛好心地把这事告诉我。我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我并不想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不过,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只有我的鼻子形状和毛色与别人的不一样。
我看到开会的房子旁边有片摆着纯白长椅的游乐园模样的空地,于是朝那边跑去。长椅对面有条小河,柳树的树梢仿佛百无聊赖地轻触着河面。我定睛望去,发现枝头绽出了许多嫩绿的芽。脚下的土地从内部开始变得松软,番红花探出黄色的脑袋,模仿比萨斜塔,嬉戏着。我的耳朵眼开始发痒,但我不能挠。以前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牢牢地遵守着这条规矩,所以现在也不愿挠耳朵。
耳朵痒不一定是耳垢。原因可能是花粉,也可能是鸟儿们不断啄起散落在高音区的十六分音符造成的颤音。桃红色的春天一下子到来了。春天到底用了什么诡计呢?它带着这么多的鸟和花,以迅猛的速度来到基辅。莫不是在好几周前偷偷准备的?还是只有我一直拖着自己体内的冬天,以至于没注意到春天的来临?我不擅长谈论天气,所以很少和别人闲扯。因此我经常错过重要的信息。对了,布拉格的春天也突然来了。
我感觉心脏怦怦直跳。说不定我身上也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有我一个。
冻结的地面隆起,鼻腔发痒,鼻涕滴溜下来,眼睛周围的黏膜泛肿,渗出泪水。这就是春天。春天是伤感的。有人说,每到春天人就会重返青春,但重返青春让我想起一大堆孩提时代的往事,回忆变成重负,我反而因此显出老迈。我在会上飞快地举手显示本领,自我感觉不错,这种时候就挺好。也许我不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飞快地举手。
我并不想知道。尽管不想知道,可是洒出的牛奶回不到杯子里。牛奶直扑鼻孔的香甜气味渗入桌布,我想在春天哭泣。幼时的记忆像蜂蜜,有种扑鼻的甜。但如果把那份甜加以浓缩,就会变得苦涩。我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究竟去哪里了呢?食物一直是伊万给我提供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身体的那个部位。那地方疼得像火烧似的。我一惊,收起那个部位,疼痛随即消失。但我没法一直保持平衡,又往前倒。刚碰到地板,疼痛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