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挣扎。”
当著名的医生让·德莱(Jean Delay)问临终前的纪德是否感到痛苦时,纪德回答了这句话。在一个人的生命之焰行将熄灭时,他回首一生,发现能够为自己盖棺定论的并非某个确定且令人满意的句号,而是一个仍然将自己置于悬而未决之中的问号。这句充满了矛盾之感的临终遗言概括了纪德的一生,也描述了纪德所有作品之中最核心的艺术法则,甚至,它预言了纪德死后人们对他反差极大的评论立场——虽然1947年颁发给他的诺贝尔奖肯定了他的文学地位,但是他在同时代的欧洲人眼中依然是一位危险的作家,哪怕斯人已逝,其作品中叛逆的道德观与幽微的写作技艺,依然对那个时代人们引以为傲的主流判断背过身去,所以,也是在这一年,梵蒂冈禁止出版他的作品。
我们无法在纪德身上找到“和谐”“静穆”“宁静”这些词,它们属于徜徉在古典世界的艺术家或者书斋里与蠹虫相伴终日的学究,只要一个人不断向内逼视心灵的状态,他就不可能不怀着一种近乎痛苦焦虑的感受放弃生活提供的温暖舒适的巢穴,跻身精神世界那道狭长漆黑的裂缝。也许正因如此,纪德才会终生饱受失眠的困扰,哪怕是卧病在床时,也很难闭眼睡上一个好觉,他那颗不停追问的心灵过于活跃。这些时候,他只能求助于古罗马的史诗《埃涅阿斯纪》,这部史诗的主题,依然是一个古老英雄的冒险与开拓。
从某种意义上说,纪德的作品就是一部书面忏悔录,是为了传达他认为真实的自己。以往,当我们说起“真实”,更多地将其理解为把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都说出来,真实于是被等同于赤诚或者诚实,那是人们可以在奥古斯丁、卢梭或者司汤达的忏悔录里看到的素质。但实际上,人的复杂性注定了不可能只有黑白两面,在绝大多数时刻,我们栖身于情感与道德灰色的混杂地带,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行着情非得已的事,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反复横跳,每当事后回想,甚至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当初的动机。于是,比非黑即白的诚实忏悔更复杂的东西出现了,它们是不自知、自欺与掩饰,这正是纪德这些充满自传意味的作品最大的魅力,他将坦然说出一切后的一了百了,转化为掩饰着说出一切时的挣扎,这些挣扎是纪德切身体会过的痛苦,以至于他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反过来说,也是纪德成为一个现代作家的核心标志:他发现了表达与伪装之间的暧昧关系,发现了意识与行为之间的同床异梦。
逼迫他直面这个命题的,是他身不由己的性取向。早在1890年前后,纪德就意识到,如果按照社会公认的道德体系生活,他难免会成为一个伪君子:在他的家庭圈子所遵循的简单严苛的律法与他自己的欲求与渴望之间,存在着不可解的对立。所以,从第一部作品《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开始,虚伪与真诚之间的斗争就成为了纪德的核心道德问题。从始至终,他都以一种极为现代性的风格进行着文本的实践:勇敢地戳破了古典时代人们信奉的赤诚,冒犯性地展现出人的多维与立体,他说服读者们相信——有时候,不是我说出所做的错事就让你感觉到了真实,相反,是我做错一件事后,赤裸地向你呈现我的遮掩、我表达背后的心虚以及自我说服,才真正显现出我的全貌。
可以说,纪德的三部曲看似是三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但其实都在回应着上面那个与纪德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问题:一个人是如何表达自我,又是如何掩饰自我的;一个人在对自我背离时,又是否能对自己诚实。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是本书《背德者》,这部出版于1902年的小说以可疑的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一个叫米歇尔的男人经历了严苛的童年后,与自己并不爱的女人玛瑟琳结婚,这场勉强的婚姻在两人于北非度蜜月时发生了明显的裂痕,米歇尔发现自己被阿拉伯男孩子所吸引。由此,他开始走上发现自我的旅程,并不断向读者展现出牵缠粘连的两重生活:他不断诉说着自己对妻子的关切,又不断听从自己内心的欲望,与同性相伴作乐。最终,妻子去世,米歇尔则独留人间继续处理自我探索的难题。
对于熟悉纪德生平的读者来说,《背德者》几乎照搬了纪德人生经历中的种种经历。1869年11月22日,安德烈·纪德出生于法国巴黎,从小就包裹在浓郁的清教徒家庭氛围中,母亲以极其严格的方式塑造着他的道德观念,太强硬的东西未必能够锻造一个人,反而会挫伤他。所以,在纪德日后无数的作品中,他都在反复书写童年从母亲的铁腕统治下逃出的艰苦,一如《背德者》中感叹的:“我不曾怀疑孩提时代的道德开蒙会约束我们的行径,在我们的精神上烙下印记。”在和母亲往来的书信中,他甚至把顽强地对抗母亲的意志视为“生命中最好的东西”,母亲死后,他就像被“松开了锚泊处的船”,在精神上突然无所适从,于是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决定:和表姐玛德琳·鲁多(Madeleine Rondeaux)结婚。虽然他早已发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并没有对男人那么强烈,但他需要用与母亲最像的人替代她,好让那根从小绷紧的绳索不至于彻底坠入虚无。对他来说,彻底的绷紧与彻底的松懈都是不可接受的,以一种强迫症般的心理,他的婚恋选择预演了临终前在矛盾中的左右挣扎。
由于《背德者》强烈的自传性质,读者几乎可以把它视为是纪德日记与书信的延伸,虚构与非虚构化为一滩黏稠的混沌,根本无从分辨。与小说一样,纪德不断诉说着对妻子柏拉图式的爱,却又不断与同性寻欢作乐;与小说中的玛瑟琳一样,婚后的玛德琳经常生病,总是疲惫不堪;与小说中的米歇尔一样,纪德也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去寻找快乐,也同样经历了在北非幡然醒悟、接纳自我的转变。甚至,玛德琳(Madeleine)这个名字与小说中的玛瑟琳(Marceline)也极为相似。有一次,纪德当着玛德琳的面,和火车里半裸着身体的男孩调情,他观察到妻子“什么也没说,仿佛她没看见我,也不认识我”,在纪德的笔下,妻子是失语的,正如我们在《背德者》中看到的玛瑟琳,在身心俱疲的时候,“也不瞧我……”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把这部作品当成一部令人厌恶的同性恋的自白,就辜负了纪德在叙事上的野心与创造力。读者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当我们根据米歇尔的描述狠狠唾骂他的负心薄幸时,实际上已经陷入了叙事者成功的叙事策略所营造的氛围中:当他如此直接地展示出无耻、放纵、薄情,但又如此悲哀和愚蠢地试图掩饰与解释这一切,两者的冲突构成了小说最具有冲突和现代魅力的地方。所以,读这部小说的关键,不仅仅在于跟随情节唤起的情感体验,或叹息或愤怒,更在于冷静地体察与拆解米歇尔在自述过程中的漏洞与缝隙:很多时候,我们都比米歇尔本人更早地勘测到他内心的真实情感,当我们自鸣得意地指出他的自我欺骗或者戳穿他的强行辩解时,别忘了,这一切,都是纪德成功的讲故事的手法引出的。
对此,小说有一个绝妙的细节呼应。有一天,米歇尔“不知出于什么好奇心”,通过镜子暗中偷窥一个男孩,发现他偷了东西,但他包庇了这个孩子,甚至为此感到快乐。对道德的违背以及对男孩的爱恋,都是米歇尔感到快乐的原因,只是这时候他无法承认。多年后,他的朋友突然告诉他,当年那个被包庇的孩子其实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他早就通过镜子瞥见了米歇尔纵容他的眼神,只不过,米歇尔还蒙在鼓里罢了。这样一来,他原以为私密的场景突然被撕破,变成了暴露,偷窥变成了反向的被偷窥。某种程度上,小说也为读者提供了这面镜子,我们得以用一种主人公无法觉察的方式看到他自作聪明和自我矛盾的言行,拆穿他也就有了可能。或者说,我们能“识破”米歇尔种种可笑的伪装、辩解与装傻,其实也早已在纪德的掌控之中,他在故事中一点点播撒的细节的种子,引导我们得出了对米歇尔到底是“何许人也”的判断之果。
无论是从内容还是叙事技巧上,《背德者》都以罕见的“大胆”(萨特语)呈现出一个压抑者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道德需求之间存在的深刻裂痕的故事,纪德冒着被唾弃的风险向世界与读者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如果是你,敢于呈现这样一个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挣扎、在表达与掩饰之间犹疑的真实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