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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导读

张秋子

1937年的一个秋天,香榭丽舍大街的一间咖啡馆里,一位年轻的写作者莫里亚克来到纪德面前,向他介绍了自己,年轻人与年长者之间立刻产生了共鸣,这位年轻人还把自己的父亲介绍给了纪德,他就是法国著名的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通过与这对父子的文学酬唱交往,我们得以了解到纪德对《背德者》批评反响的心情。他是沮丧的,人们猛烈地抨击这部“失败的作品”,直到《背德者》问世的七年后,他才向大众又交出了一本叫作《窄门》的书。可是,他仍然向莫里亚克父子指出这本书是乏善可陈的—他对自己永不满意,也永远无法完全相信自己前一天写的或前一年发表的东西。因为真理每天都在前进,他不敢稍稍落后。虽然对《窄门》仍然怀抱着强烈的批评心理,但是纪德也承认,《窄门》与前作的关系千丝万缕,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我该说服谁这本书是《背德者》的双胞胎呢,这两个主题在我的脑海中一起成长,其中一个的超越找到了另一个超越的秘密许可,因此两者一起形成了一种平衡。”

其实,无需纪德的说服,只要翻开《窄门》,熟悉的主题与写法会再次包裹读者。《背德者》中的表达与掩饰,出现在一个同性恋欲言又止的自白里,《窄门》中的表达与掩饰,则发生在叙事者杰罗姆的自述与其恋人阿丽莎的日记所构成的对话中。这一次,纪德进一步地探索了欲望与言行之间的复杂关系,他试图搞清楚一个人是如何苦苦压抑着感官真实的渴求,用禁欲主义和自我牺牲把自己紧紧束缚的;更宽泛地说,是一个人的天性如何被后天习得的规则所制约和操纵,以至于痛苦不堪的。而且,我们会发现,纪德还是使用了第一人称单数的方式写作,虽然在《背德者》问世时,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已经警告纪德不要再使用“我”这一代词。王尔德对纪德的影响极大,两人早在1892年的沙龙上就已经结识,正是这位因同性恋性行为而锒铛入狱的作家促使纪德更为勇敢地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他坦言王尔德“总是试图在你心中认可邪恶”。只是这一次,他毅然回避了王尔德的艺术建议,仍然执拗地试图通过虚构作品来审视自己非虚构的生活,决绝的写作姿态引得连马塞尔·普鲁斯特都不得不在1921年再次告诫纪德,慎用“我”来讲故事。

可是,人们难以想象,如果纪德的作品不那么个人化,甚至不那么赤裸,他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在《窄门》中找到纪德个人生活的痕迹,他从不想刻意区分作品与自传之间的关系,写作之于他,变成了一种自我评估、自我理解的艺术手段,这也让人想到伦理学家麦金泰尔对人类“讲故事”这一本能的评价。在麦金泰尔看来,越是善于反思自己的主体,就越倾向于用叙事或者说“讲故事”的方式来理解自己与他人,这意味着人成为了理性的主体。如果一个人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达到了最终的目的,也意味着他经过反思回顾提高了理解力,并且对自己所有的失败做出了真正的承认和评估。其实,对于任何一个擅长虚构的小说家来说,个人经历都是虚构与想象飞扬起来的基底,他们把一生中的面孔、动作、想法敲碎,提炼再组合,最后以炼金术的秘法构建起个人生命的镜像。也就是说,每一部伟大的小说都站在个人、历史与文化的交界地带,只不过对于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来说,知识与文化的比重大于个人经历,可是对于普鲁斯特或者纪德这样的作家来说,个人经验显然更占上风。

一个发生在纪德年轻时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纪德在《窄门》中呈现出的强烈自传性。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会频繁地拜访母亲在库维尔的姨妈,那里生活着他五个表兄妹,其中就有日后成为他妻子的玛德琳,她是这个家庭里年级最大、最沉默寡言却又敏感的女孩。在纪德十三岁那年圣诞节,他从姨妈家回家后发现家里没人,于是又返回姨妈家,却发现那里突然变得乱哄哄的,姨妈难受地躺在沙发上,几个女儿围着她照顾她,旁边黑暗的房间里传来了的哭泣与祈祷的声音。“你不该回来。”玛德琳说。后来,纪德才知道,这是因为这天晚上姨妈的婚外情暴露了。由此,玛德琳过早地被卷入到成人复杂的情感世界中。如果翻开《窄门》,我们会在开头读到非常相似的一幕:舅妈“病”了。可是,叙事者杰罗姆的母亲却冷酷地拆穿了舅妈:“我的朋友,还用我告诉你吗?所有这些,都是在做戏。”玛德琳母亲的婚外情曝光三年后,她就彻底和情人私奔了,从此,无人见过,无人知晓。母亲的行为对玛德琳一生的情感选择与欲望表达都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发誓要成为一个与“放荡”的母亲截然相反的贤妻,全然地遵守礼仪、克制欲望,似乎对自我纯洁强迫性的要求,能够成为对母亲的一种反抗,在与纪德的书信往来中,她颤抖地提到了自己对婚姻的恐惧。圣诞夜的这一幕也影响了纪德,他忽然感到要肩负起照顾受伤的表姐的重任,就像小说中杰罗姆所说的那样:“我狂热地怜爱着她,说不清是热情、牺牲还是美德,我一个劲地祈求上帝,心甘情愿地打算此生只做一件事:保护这个女孩,不让她感到害怕,不让她遭受厄运,不让她生活艰辛。”

了解了这桩往事后,《窄门》中两个主要角色的行为动机就有了基础的解释。阿丽莎对性欲与婚姻充满了恐惧,这恐惧感如同冷硬的灰色岩层完整地覆盖着她的生活,但在那岩层之下,真实的情感与欲望却像暗涌的岩浆,时刻想要冲破岩石的缝隙。所以,这部小说中的表达与掩饰,主要发生在女主角阿丽莎身上,杰罗姆的对她的热情与追求总是遇冷,她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地要求杰罗姆“坚强到可以独自前行”,要么就不断预言两人未来将会分开的阴暗前途,读者与杰罗姆一样,都会感到莫名其妙,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挡在了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之间。小说中,阻挡之物是阿丽莎口中的“上帝”,但纪德通过杰罗姆后来收到的阿丽莎去世后留下的日记发现,其实是“恐惧”,以及由此带来的自我压抑与自我欺骗。只是哪怕在日记中,阿丽莎仍然无法卸下那些看起来神圣庄严的宗教说辞,只有在某些瞬间,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杰罗姆身体、气息、体温的渴念。小说曾经描述了阿丽莎做的一个梦,她梦见杰罗姆已经死了,她必须做出巨大的努力去找到他,她确实做出了努力,但她才是那个“死”去的人,因为她那出于对身体、婚姻的恐惧再黏合上禁欲压抑的宗教观念,早已让她青春的灵魂过早地枯萎与麻痹了,所以,杰罗姆对她疯狂的表白与痴恋也注定成为镜花水月。也就是说,真正让这个女孩难以穿过“窄门”的,不是宗教的禁欲观念,而是在这个借口之下自我欺骗与自我隐藏以及最深处的恐惧。直到最后,她才勉强地在日记中承认:“我悄悄违背了上帝建议我说出的话……”

纪德在安排杰罗姆讲述故事时,表面上毫无艺术性,而且常常离题万里,让人物陷入飘散零落的自白与揣测中,这可能会让那些惯于根据情节与逻辑按图索骥的读者觉得困难,但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小说中的每个细节似乎都在强化全书的结构与主题,它们像果肉的果实一样紧紧包裹住那枚轻盈的果核—如果我们注意到舅妈揉扯杰罗姆水手服的大翻领、注意到阿丽莎那条没能扣上的珊瑚项链、注意到那些被误认为是高乃依实则为拉辛所写下的诗句、注意到握在一起却嫌潮乎乎的手……数不尽的细节如同一针针密匝匝缝下的针脚,将这对青年男女其实无法沟通,并且注定有缘无分的结局不可改变地绣好了。这场悲剧如果一定要追溯原因,那么只能认为是:一个人无法坦诚地交出自己与面对自我。

很显然,《窄门》是对《背德者》的直接呼应,读者在戳穿了《背德者》中同性恋的自欺时也许会觉得厌恶,但在面对《窄门》中被禁欲与恐惧包裹最终只能自我压抑的女孩时,只会感到怜悯与无力。虽然故事在变,纪德探索的命题却是永恒的:人究竟应当如何说出自己?又应当如何为自己立法? qK4QeRCcHoAVu8tKOqrj7rY14dgb0g33KPxryo5QtSmGOQxUIE0iTQsR45An9W9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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