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隐鹭鸶》一书于2014年8月由译林出版社首次印行,部分章节同时在《收获》杂志刊出。稍后,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了它的繁体字版。2019年8月,中华书局也出了一个新的版本。现在,译林出版社决定重版此书,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十年来,我曾陆续收到海内外许多读者的来信,或辨析文意,或校正字句,使我深受教益。此书出版后不久,我意外地收到了王汝梅教授的来信。作为《金瓶梅》研究领域声望卓著的前辈学者,王汝梅先生对后学的宽容、厚爱与鼓励,让我铭感至今。他也曾邀请我参加由他主持的《金瓶梅》学术会议,但我自感此书的写作,近乎随笔与杂录,还谈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惶愧之余,未敢贸然与会。
书稿完成后,我又陆续收集了数套《金瓶梅》的不同版本,但无论是词话本还是绣像本,都没有时间展卷再读。不过,在写作《雪隐鹭鸶》过程中所遗留的一些未及深思的问题,当然也包括近些年不经意中浮现出来的一些断想游思,也时常盘桓于脑际。
一直让我念念于心的,首先是那位匿名的“文本作者”幽灵般的魅影,以及层出不穷、令人惊愕的叙事手法的突然“涌现”。我想,正是这位作者始终保持着隐身或缄默的身姿,提供并保证了文本空间的无限开放性。
其次是如何看待《金瓶梅》自始至终所充溢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建立在对现实加以彻底揭露和批判的激情之上,被裹挟在明代思想和生活实践强烈的“嫉伪”风气与浪潮之中。构成这种普遍质疑与否定的主要动力,则来自于道德和人情的“真假难辨”以及日常经验与欲望形式的虚妄与贫乏。
不过,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么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去生活呢?换言之,在真妄之辨的背后,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善”?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金瓶梅》向读者提出的问题。尽管作者似乎也暗示了一条超越性的出路,那就是退缩到佛教的空无——后来的《红楼梦》也大致沿用了这一现成的逻辑,但这条不是出路的出路,仅具有象征意义。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本身,对今天的读者而言依然十分尖锐。
本来,在译林出版社重版此书之时,理应对该书的文字重新加以审校、订正和修改,甚至增补或重写其中的一些章节,但由于教学工作以及各类琐事的日渐繁杂,这些拾遗补缺的工作,恐怕也只能留待他日了。
格非
2024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