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之初降如一张白纸,
谁才是最应当在上面勾勒线条、
填涂颜色的人呢?
在熏风未凉的夏末,我有幸在旅途中接连阅读了三本他人的“人生之书”。
“第一本书”属于被人唤作“阿云”的姐姐,我们有幸在青年旅舍偶遇。她比我略长几岁,我客气地称她“云姐”,她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最后我们还是互称名字。
阿云像个孩子。
这并非说她行事幼稚,而是指她的心态十分年轻。她总是活力满满,行动起来就如一阵清风伴雨,连带身边人也活泼起来。
我很好奇,她究竟如何做到已过而立之年还能有这样的好心态。
阿云想了想:“其实,这或许和我的成长环境有关。”
我洗耳恭听。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停顿片刻才叹了口气,沉声说:“从小到大,我父母都很忙……母亲是一名老师,希望我也做一名老师;父亲是名医生,希望我也做一名医生。”
“所以?”我凝神听着。
但故事的走向并不像某些不甚用心的小说那样,并没有“古板的长辈”,也没有“叛逆的孩子”。阿云故意停顿下来,见我的神情专注又紧张,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当我说我不想当老师,也不想当医生时,他们就来帮我参详还适合做什么了。”
她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是为骗过我而高兴,可爱到令人忘记了她的年纪。
阿云的母亲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师,她对阿云说:“当老师就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我觉得做老师是最好的。但你又不是我,不必非要走我的路子。”
她的父亲则说:“啊呀,我希望你当医生你就能当成医生?那我从前还希望你考上‘清北’,硕博连读呢!‘我希望’没用,得‘你希望’才行。”
我听过很多源于真实生活的故事,故事里总少不了一个固执地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的“前辈”,不断为故事的主人公施加压力,要求他按照“过来人”指定的方向前进,俨然一座压在主人公肩上的大山。
而阿云的故事里没有那些令人身上发冷、心里一梗的情节。她背上没有山,脚下却有路——属于自己的路。
在与阿云结伴的日子里,我领略了她的生机勃勃,也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因为环境宽松、心灵富足而长成“棉花糖”的人。正相反,她有自己的见解,也有很强的行动力。
在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邀我去附近商场闲逛,并举起鲜榨果汁郑重其事地要和我“干杯”。
“我要离开了,”阿云说,“今天就算我们的告别仪式吧。”
原来,她要向我说一声“再见”,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
我问她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我记得她提过,她是为了一个“机会”而来的。
这不过是一句没多少意义的寒暄,可阿云却认真回答我:“这机会不是我想要的,虽然依然是个好机会,但只是对别人来说是这样。”从她的话中我了解到,她口中的“机会”是很多人都劝其“把握住”的绝佳机会,但她放弃了,只因她意识到那“机会”与自己心中所想并不一样。
“人生可走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自己拿定主意要走的路。”相别已久,我至今仍记得阿云闲聊时说过的话,“参考别人的经验,和拿别人的地图找路是两回事,人得自己思考”。
这话实在令我受益。我尽管自诩“清醒”,有些时候却也茫然无知,不自觉地复刻了别人的道路,还觉得自己聪明地借鉴了别人的经验智慧。
然后在某个时刻,记忆忽然复苏,灵魂忽然清醒,便发现自己其实把力气耗在了不恰当的地方,而努力摘取的果实并不对自己的胃口。
在阅读“第二本书”前,我一直以为拥有一位明白并始终坚持自己道路的朋友,无异于给自己点了盏人生指路灯,但是这次偶遇的陌生人却让我意识到自身思路见识之局限。
在落脚的青旅后面,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一处供居民歇息乘凉的小广场。所谓“小广场”,不过两条长椅、一圈花坛、两三架健身器材,以及一块勉强够我这般身量者躺下自由翻滚的空地。这里常出没一只体态健美的大橘猫,伴着一位老太太。
老人家头发花白,烫着短短的小卷,一身齐整,说起话来有着长者特有的通透。两人一猫的“偶遇”次数一多,老人家率先开了话头,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一个内敛稳重有主意,一个活泼开朗又积极。稳重的姑娘觉得家里人中意的医生、老师等职业并不合自己的心意,于是从上大学前就暗自规划创业,后来借助大学平台在毕业前取得了一番成就。开朗的姑娘对朋友佩服极了,想要像她一样干出一番事业。
“你是不是觉得,开朗的姑娘学着好朋友不屈不挠、行事有章法的样子,也有了番成绩?”老人家笑了笑,话锋一转,告诉我接下来的发展。
开朗姑娘想和好朋友一起打拼,于是加入了稳重姑娘的团队。但朋友创业团队往往成也友情,败也友情。在创业合作演变到更糟糕的境地前,一对朋友静下心来谈了谈,开朗姑娘主动退出了。
友情保住了,开朗姑娘的心中也埋下了更浓厚的不甘和向往,铆足了劲头要闯出一片天地。她想要和朋友在不同领域中竞相争辉,在不同细分赛道上互为掎角,于是贸然扎进了其实并不十分适合自己的商界。
开朗姑娘是老人家的孙女。见孩子创业失败后不敢联系昔日的朋友,也羞于回到家中,老人便打算卖了自己位于中心地段的房子帮孙女重整旗鼓,自己则搬到了小广场附近的老房子里。
“那个孩子听说了这事,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想借我的名义转给我孙女一笔资金。那孩子也正难着呢,哪能要她的!”老人家伸出手慈爱地拍了拍橘猫晒得暖融融、金灿灿的背,不见消沉,反而颇觉荒诞好笑似的说:“原来向品学兼优的好朋友学习,竟还能学到这样的地步,弄得像一出戏似的……”
有些时候,有些人会因身边人的光芒过于耀眼而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
人们都说读好书如逢益友。著名作家余华老师在谈到自己的阅读感悟时说,树木在阳光的照耀下成长的时候,是以树木的方式在成长,不是以阳光的方式在成长。
一位益友当然可以被视作我们生命里的一缕阳光,与书籍一样将美好的德行、动人的情感和充满智慧光辉的经验传递给我们。我们可以迎着阳光生长,却不能强求自己变成阳光的模样。我们可以是草木,汲取太阳的温度成长;可以是江河,借阳光的照耀披上粼粼的波光;还可以是无形的风,伴随着阳光在大地上自由驰骋……但我们终究要明确自己的身份,走自己的路。
“第三本书”来自青旅的老板——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在我将要告别这座宁静的小城时,老板本要请几位与我相熟的临时邻居为我饯行,但因为大家各自都有忙碌的事情缠身,所以订了些奶茶小吃单独约我去了露台。
我们此前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临别前也只能天南海北地闲谈一通。老板得知我是外出采风,十分积极地表示要给我提供一个真实的“反面素材”:
当年,她身为一个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学生,在喜欢扮酷耍帅的年纪和“好朋友”们学会了抽烟喝酒逃课,甚至在听到家长宣称“再这样不如辍学打工,总比混社会强”后,更是骄傲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
听到这里我免不了感到惊讶,虽然人生故事出现翻转也属正常,但看着老板现在和善温柔的样子,着实想象不出她曾经“混过社会”。
“其实那会儿只是看大家又是吸烟又是喝酒的,觉得不这样做不合群。和他们合了群之后,他们就开始主动劝我逃课。”老板吸着奶茶里的椰果,扭过脸去看露台边上的花草,“就是那套话——‘大家都逃过课,你不逃课就不带你玩’之类的,感觉和现在说‘学生没早恋过、没翘过课校园生活就不完整’一个样,不过他们不会把话包装得这么好听。”
“后来呢?”
“后来他们想去一个厂区的仓库偷东西。”老板含蓄地笑笑,“我那时候虽然不聪明,也没傻到底。”
我冲老板竖起大拇指,称她明智。
老板摆摆手:“别捧我,我知道自己当时心里纠结了多久,要是真聪明,可不至于差点儿就跟着摸进仓库。”当时来家访的老师提起这件事时说,那些人本来不打算带着老板,但其中一个稍年长些的人出主意,要是被人发现了就让身为女孩的她装可怜求情,才叫上了她。
后来的结局尚算圆满:库房没有失窃,被大人们提前拦截下的“同伙们”有的在学校里老实下来,有的断了音讯,再没出现,而年幼的老板挨了顿骂,成了“浪子回头”的典范。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后,成熟起来的老板凭借一股“闯劲儿”有了自己的营生,偶尔和谈得来的房客闲聊,说一说自己差点走上的岔路。
“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自己谱成乐曲,你的光阴就是十四行诗。”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王尔德安排了一位典型的享乐主义者亨利勋爵诱导道林·格雷享受“堕落的生活”。道林·格雷盲从于亲近之人指出的道路而沉沦,最后善心一显才没有使生命在彻底的罪恶中画上休止符。
人生一世,万般诱惑,有时是我们主动迈出试探的脚步,有时则是受惑于他人发出的引诱低语。就如青旅老板年幼时的经历,她曾向往其他人自由叛逆的生活,也有人主动伸出手来试图将她拽到泥沼的更深处,而无论主动抑或被动,一张通往晦暗处的地图都落在了她的手上,走与不走,全在她自己。
细细想来,我们的内心时常会听到一些声音:别人在摸鱼,别人在吃零食,别人打算去美美度假,我也放松一些吧,这算不上懈怠放纵……看到图书馆里邻桌放下书本,办公室内同事的手机屏幕亮起,我们不知不觉比照着他人的轨迹行动,而忽略了自己本该保持怎样的步调。
千万不要拿别人的地图来走自己的路,只有亲手绘制自己的地图,才能指引我们走向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