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后,向家明给丈夫郝思清打了一个电话。因手机信号儿不好,她能听见丈夫说话,丈夫听不见她说话。她听到的丈夫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她说屋里信号不好,到外面找一个高的地方试试。她往外走,并没有把手机放下来,一直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继续跟丈夫说话:现在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现在听到了,不过信号弱得很,你的声音很小。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怎么,困难很大吗?
很大很大,大得难以想象。高远村简直就是像一张破渔网,每根网线都是朽的,每个网眼都是烂的,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补起。
这些情况你事先不是有所了解嘛,不是有心理准备嘛!
有心理准备也不行,实际情况要比我想象的糟糕得多,我连大哭一场的心都有。一说到哭,向家明眼里马上涌满了泪水,说话声音也有些哽咽。
家明,家明,你怎么了?不行跟领导说说,你回来吧,继续当你的检察员。我听说,检察院下一步实行员额检察官制,你回来,说不定能当上检察官呢!
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凭你在检察院以前的工作成绩,当检察官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说的不可能,是我不可能回去。我都答应区委江书记了,怎么好意思找他要求回去呢。
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去找他。
郝思清同志!向家明叫了丈夫一声。平日里,她叫丈夫都是叫“思清”,或“老郝”,很少叫全名全姓,更是很少在姓名后面加“同志”。一带“同志”,事情似乎就严肃了,几乎有了政治的色彩、历史的回声。丈夫只要一听见向家明叫他“同志”,就不由得一惊,不知自己又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也有的时候,向家明是逗他玩,故意吓唬他,但叫完就笑了。这次在电话里叫他“郝思清同志”,他听着不像是开玩笑。果然,向家明在叫了“同志”之后说:你说什么呢,我不许你去找江书记。要是遇到困难就打退堂鼓,我还算个共产党员吗,还算个第一书记吗!我今天给你打电话的意思是,我到高远村都半个多月了,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关心你老婆。
郝思清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说他最近在集中精力筹备厂里的职工代表大会,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等开完了职工代表大会,他立即去高远村看望家明。
你来的时候,记着给我带一箱方便面。我上次带来的方便面,已经吃完了。
不要光吃方便面,吃方便面倒是方便了,但没什么营养。你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的我不担心你,就是担心你的身体。喂,喂,家明,家明,信号又不好了,又听不到你的声音了。郝思清一着急,不知不觉以领导的口气对向家明说:你抓紧解决网络通信问题。现在是信息社会,数字经济,手机就是工具,通信不脱贫,其他方面很难脱贫。
给丈夫打完了电话,向家明还想给江书记打一个电话,把半个多月来所了解到的情况,向江书记简单汇报一下,听听江书记的意见,下一步该怎么走。江书记事先说过,她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江书记打电话。电话打过去,手机里传出的是自动语音: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又拨了一遍,手机里重复的还是这句话。电话打不通,可能还是丈夫说的通信不畅的问题,是网络没有有效地覆盖高远村。向家明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知道多年前的电话都是有线电话,人们之间的通话,需要通过电线里的电流,才能传达给对方。电线扯到哪里,话才能通到哪里。电线扯不到的地方,通知只能靠人的两条腿跑着送。战场上,炮弹把电线炸断了,通信兵冒着枪林弹雨,拼死也得把电线接上。电线也是生命线。有了可移动、可随身携带的手机之后,有线电话就用不着了,煤块一样的座机逐渐成了死机。无线电话说是无线,其实线还是有的,只是线变成了无形,变成了虚拟。所谓信号,就是一种无形的线。据说所有的线都由在天空运行的通信卫星管着,在地面打电话的人,把线扯到天上的卫星,卫星再把线反射给接电话的人,接电话的人才能听到。设想一下,人间的手机那么多,射向天空的线肯定密密麻麻,比天罗地网都稠,比蜘蛛网都有黏性。再设想一下,如果哪天通信卫星不工作了,天下的人就一下变成了聋子和哑巴,那是多么可怕。据说在卫星和手机之间,还有一个中间环节,那就是安装在维基站里的接收器和发射塔。接收器把电子射频信号接收下来,再通过发射塔发射出去,才能增加信号的能量和强度,人们在手机里的通话,才能连贯、洪亮、清晰。这样说来,维基站好比手机的加油站,“加油站”为手机加了油,手机方可正常通话。没有“加油站”为手机加油呢,手机就成了摆设,跟聋子的耳朵差不多。在高远村使用手机,之所以还能断断续续收到一些信号,那是因为在十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建有一座维基站。高远村处在维基站信号所覆盖的边缘,只能是帮边子蹭一点儿能量。处在边缘地位,不在人家维基站的正常覆盖范围之内,手机通信通话效果当然不会好。要彻底解决高远村的对外通信问题,把高远村从所谓“高原孤岛”中解放出来,必须建立自己的维基站。这个问题不消丈夫说,她心中已有打算。
来到高远村的半个多月时间内,按照原定的计划,向家明把每一个村民组都走到了,全村共四十二个村民组,她走一个,在笔记本上记一个,一个都没有落下。同时,她走组入户,还走访了不少村民家。每走进一户村民家,她都会记下户主的名字,了解一下当户人家的人口、年龄、身体状况和经济收入情况。有遗憾,她还没来得及走进所有村民家中。这里的村庄布局,与内陆省份坐落在平原上的村庄不同,平原上的村庄,村民大都集中居住在一个不大的地方,上面下来的干部要到村民家走访,只需一两天时间,就可以一户不落地到每户村民家走一遍。而高远村的村民,受山区“地无三尺平”的限制,两户人家的房子盖在一起的就很少,几乎都是独立成户,你住东山头,我住西山头,你住南山沟,我住北山沟,一家住一个地方。往往是,同是一个村民小组,从这家到那家,这边的人吼一嗓子,那边的人可以听到,可要走到对面的人家,就得翻山越沟,需要花费一两个钟头。每户村民家不能全部走到,向家明总算把每一个村民组的组长家都走到了。她懂得,村民组长是她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所必须依靠的中坚力量。打个比方,那些组长是她的腿,也是她的手臂,没有组长们的支持,她等于没有腿,也没有抓手。所以她必须尽快熟悉他们,团结他们,把他们脱贫攻坚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像月亮组的组长周志刚,海洞组的组长秦希明,他们都很能干,思想、意志、道德品质都很高,在脱贫攻坚方面,都能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在马不停蹄的走访过程中,向家明不一定每次都拉上夏支书和尚主任和她一路同行。但是每次下组,她还是希望村里能有别的干部陪她一起去。一是她不熟悉村里的路径,一个人转来转去,恐怕迷了路。二是她怕哪户人家的家里突然窜出一只狗,咬她。她喜欢狗,也害怕狗,她喜欢乖乖狗,不喜欢咬人的狗。在人多的时候,她不害怕狗,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对狗就会害怕起来。在下乡当驻村第一书记之前,女儿曾建议她在家里养一只狗,她拒绝了,说看看别人家养的狗还可以,让她引狗入室,她坚决不干。别的且不说,仅狗的不知道讲卫生,她就受不了。女儿笑话她,说她是叶公好“狗”。她有时候让女支部委员刘丽陪她下组,有时请镇里派驻高远村警务工作室的张兴警官跟她一起外出。刘丽没有摩托车,她跟刘丽一块儿出行,只能是步行。张兴手下倒是有一辆带有警务标志的专用摩托车,但向家明不让他用警用摩托车带她下组。她知道,按照规定,警察在接到报警电话或出警指令的紧急情况下,方可骑着摩托车出警,在没有出警任务的情况下,警务摩托车必须处在待命状态,不可随意挪作他用。再者,警用摩托车出现在哪里,意味着哪里出了案情。为了避免村民看见警车产生不必要的恐慌,还是不坐张兴的摩托车好一些。张兴也很能理解她的想法,他跟她外出时,尽量穿便装。在和刘丽一块儿下组时,向家明问刘丽,要不要人手准备一根棍子,随时准备和狗进行战斗。刘丽说不用,她认识各家的妇女,各家的狗都认识她,狗看见她,都是对她摇尾巴表示欢迎,从来不咬她。张兴也说他不用带棍子。为什么呢?说来有点儿逗。凡是他穿着警服到组里去,狗都会对他叫,只要他脱下警服,换上便装,狗就对他友好起来。他无法跟狗交流,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估计狗对他的工作有成见,有警惕。向家明说:狗可能担心你把它抓走,吃它的肉。你吃过狗肉吗?张兴说吃过。这就是症结所在。向家明说。
向家明所了解到的贫困情况越来越多,她除了当场记录一下,回到办公室,在早起和晚睡时,她还要根据记忆,再把笔记加以补充。在农户家里,她边听边记,记得都比较简单,有时只是记一点只有她自己才能辨认的记号。在补充记录时,她记得详细一些,会有一些细节。那些情况涉及方方面面,除了衣、食、住、行、水、电、通信等基本生活方面的难题,在文化、医疗、卫生、治安、托幼等方面的困难也很大,欠账也很多,也很薄弱。有一个孕妇,难产,大出血。村里的医务室处理不了,急需抬到镇上的医院救治。几个青壮男人,抬着用小木床做成的担架,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小跑。鲜血一路滴答,孕妇一直在担架上喊叫:我不想死,救救我,快救救我!可等把孕妇抬到镇上的医院,孕妇鲜血流尽,已停止了呼吸,孩子也没能保住。
在治安方面,除了偷鸡偷羊、打架斗殴的事时有发生,高远村竟然还有两个吸毒人员,一个吸毒还贩毒,被判了十多年徒刑。另一个经过强制戒毒后,被送回了村。回村后,他的毒瘾没有戒掉,还偷偷往吸毒人的毒窝子里跑,又被抓了起来。在托幼和幼儿教育方面,高远村从来没有相关的项目。年轻人大都在外面打工,他们生下孩子,留给父母看管,继续去城里打工。家里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像管家里的小猪小羊一样,只保证他们的孙子或孙女儿有吃有穿,饿不死,冻不坏,就行了。至于对幼儿的教育,根本谈不上。爷爷奶奶一般都不识字,哪里有能力教育他们的孙辈。向家明看到了不少留守儿童,他们的小脸儿都脏兮兮的,头发都乱蓬蓬的,穿得赤皮露肉,十个有九个都光着脚丫子,真是可怜!
据向家明的深入了解和分析,高远村目前所存在的普遍贫困现象,固然有客观的原因、自然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有个别村民习惯不好、素质不高的原因。那天,她在太阴山的山顶,所见到的村民褚大鹏,就是因为天天喝酒,才把自己喝穷的。夏支书他们三人到褚大鹏家时,见他正坐在炉台前自斟自饮。盛白酒的玻璃瓶子是光肚子,未贴任何商标,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酒。他喝酒的陶瓷酒盅黑釉白边,像一件出土文物。酒盅里的酒喝干了,酒瓶里的酒还剩下小半瓶。他就酒的菜是一个吃了一半的煮鸡蛋,还有烫过的野灰灰菜蘸辣椒水。他面色微酡,两眼光明,很自得的样子。见夏支书他们进屋来了,褚大鹏才从矮脚凳子上站起来。夏支书把向家明介绍给褚大鹏:这是从市检察院来我们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向书记。
褚大鹏把“向”听成了“像”,说:什么像书记,难道她不是书记吗?
你不要听错,向书记的向,是方向的向,不是像不像的像。
方向的向我认识,“向”字里面有一个口。向书记,欢迎你来到我们家,我请你喝酒。说着拿起酒瓶子,往酒盅里倒满了酒,请向书记坐下喝。
谢谢你,我滴酒不沾,从来不喝酒。向家明摇手拒绝。
当书记的,哪能不喝酒呢!
我真的不会喝酒,喝一点就皮肤过敏。
我不相信,我没见过皮肤过敏,你过一下子敏,让我看看嘛。说着把酒盅端起来,往向书记面前送。又说:这杯酒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老百姓。
向家明的眉头顿时皱起来,成了两个疙瘩。她的脸子也拉下来,方脸几乎变成了长脸。事前她听尚主任介绍过,褚大鹏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自然条件很不错。就是因为他太爱喝酒,爱酒胜过爱女人,所以一直没找到老婆。别人也给他介绍过对象,对象也跟他谈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他酒瘾太大,一喝酒就不是他,就不再跟他谈了。他名下有梯田,梯田里种的有苞谷、高粱,还有土豆、山芋,他养的有鸡,有羊。要是不喝酒的话,他的日子应该富富足足。他拿粮食换成了酒水,酒水可以使人醉,却不能使人饱,他变成了低保户,每月可以领到几百块钱低保金。这样的人,其实不应该吃低保,但他喝了酒,动不动就嚷没饭吃,国家只好用最低生活保障金,把他养起来。他自己喝酒不算,还将别人的军,逼别人跟他一块儿喝,这让向家明实在有些不能容忍,她说:你说我看不起你,实话告诉你,我就是看不起你。对着酒照照镜子,你看你喝成什么样子了,脑子都不清醒了。一个大男人,几口酒就把你给打倒了,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意志力到哪里去了?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向家明的脾气上来了,声音又大又锐利,棍子打枣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响。
敬酒不吃,褚大鹏的面子被卷了,酒劲顶在脑门子上,他脸上一时有些下不来。他看了看酒盅里的酒,想泼掉,又舍不得,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灌下这盅酒,他的脸更红了,差不多红成了猪肝色。他哼了一声,加强似的又哼了一声,说:什么书记,我看你就是下凡来了。你下到我们凡间转几圈,浮皮蹭痒地看看热闹,跟别的下凡的仙女一样,很快就回到你们的天上去了。
喝高的人,把她说成是仙女下凡,这让向家明没有想到,她说:什么仙女不仙女,下凡不下凡,你简直在胡说八道!
褚大鹏举着空了的酒盅,嘴里你你你的,还要和向家明犟嘴,夏支书一声断喝“住嘴”,才把褚大鹏喝住了。夏支书说:褚老二,你再敢胡咧咧,小心我用酒瓶子擂你,把你的脑袋擂开瓢。
夏支书的话像是说到了褚老二的短处,褚老二顿时蔫了下来,“我我我”的,不再说什么。
那天下山的路上,夏支书对向家明说,有一回,褚大鹏喝多了酒,见他嫂子去他家拿鸡蛋,拉拉扯扯,想打嫂子的主意。他哥知道了,拎起一只装满酒的酒瓶子,就往他头上擂。酒瓶子碎了,酒水淋了他一头一脸。
向家明说:怪不得你一说拿酒瓶子擂他,他就老实了,原来他以前有过教训。
他喝得红头涨脸,我真怕他发酒疯,冒犯你。夏支书说。
那我不怕,我在检察院受过格斗擒拿的训练,不等他近身,我一脚就能把他踢趴下。
夏支书和尚主任把向家明看了看,尚主任说:没想到向书记还身怀武艺。
武艺谈不上,防身术还是会一点的。
也是那天在下山的路上,向家明摔了一跤。上了山,又下山,艰难的历程都过去了,总算没出什么事。走到山脚一处比较平缓的路段,她心里一放松,腿一软,脚下一滑,就滑倒在地上。尚主任赶紧把她拉起来,问她摔着没有。她说没事儿,提起裤腿看了看,见膝盖那里磕破了皮,渗出了血丝。好在她背包里准备的有云南白药创可贴,她取出一片,贴在浸血的地方,用手抚了抚说没事了。又说:这次摔跤,还是值得总结的。越是在接近胜利的地方,越不能放松警惕。
离高远村最近的上级领导单位是草厂镇,两者相距二十多公里。从村里去镇上,也都是山间小路,要是步行的话,半天才能走到。镇里通知村干部去镇上开会,都是头天通知,第二天或第三天开会,要是当天通知,那就赶不上趟了。向家明头天下午接到镇党委办公室通知,要她第二天上午九点去镇里参加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听取高远村关于脱贫攻坚进展情况的汇报。一听进展,向家明不由得有些起急,什么进展,她进驻高远村二十多天了,高远村原来是什么样,现在原地踏步,一点进展都没有。但她能够理解,镇党委让她去汇报,是督促她的意思,说得通俗一些,也是拿小鞭子在后面赶她的意思。草厂镇下属六个行政村,目前其他五个村都已摘去了贫困村的帽子,只有高远村还在贫困村的帽子底下扣着,而且还是深度贫困村。全草厂镇一共三万多人,高远村的贫困人口就占了全镇人口的六分之一。高远村一天不脱贫,她向家明就有责任,镇里的领导也有责任,她着急,镇里的领导说不定比她还着急。她头天下午就对尚主任说,请尚主任骑摩托车送她去草厂镇。为了不耽误参会,他们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前就要出发。向家明准备汇报材料到半夜,外出处理打架纠纷的张兴,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警务室。她闻声起身出屋,向张兴道了辛苦,自己引体向上似的伸展着双臂,问纠纷处理得如何。张兴说:我把两个家伙各打五十大板,纠纷暂时平息了。又说:我明天一早去镇上派出所开会,向书记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向家明说:巧了,我明天上午也去镇上开会,你几点出发?
八点开会,我六点就要出发。张兴说。
那正好,明天早上我蹭你的车吧。我原说让尚主任送我去,这样就不用跑了,你跟他说一声吧。
镇党委对这次汇报会很重视,镇里的书记、副书记、镇长、副镇长,还有镇脱贫攻坚办公室主任和副主任等,都参加了。从行政级别上说,镇里的党政一把手,是正科级,向家明也是正科级,向家明和他们是平级。但镇里的干部明白,向家明是从上级派下来的正科级,虽说都是正科级,但里面的含金量不一样,所以,包括镇党委书记田玉坤在内的所有镇干部,都对向家明很高看,很尊重。田玉坤是一位年轻干部,看样子不过四十来岁,很精干、很稳重的样子,会议由他主持。他说:向家明书记是市委组织部为我镇派来的驻高远村第一书记、高远村脱贫攻坚工作组的组长,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对向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着带头鼓掌。又说:我们大家都知道,向书记是市里的优秀共产党员,脱贫攻坚先进工作者,她以对党的事业的忠诚,以高度的责任感,顽强的事业心,不辞辛劳,来帮助我们开展脱贫工作,让我们对向书记表示衷心感谢!又带头鼓掌。
向家明抿着的嘴角那里出现了两个小窝儿,不由得有些想笑,心说:这个年轻的书记不简单,官话说得一套一套,已经很熟练。
田玉坤没说让向家明开始汇报工作,他说的是:下面请向书记给我们讲话。
向家明一开口,哎呀了一声,说:田书记说反了,不是你们感谢我,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支持我的工作才对。我本来早就应该来镇里汇报工作,迟迟没有来,是因为村里的脱贫攻坚工作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没什么可说的。到今天,我到高远村任职已经二十三天,在这三周多时间里,我和村干部一起,主要是在做调查研究的工作。伟人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想,我要取得发言权,还是要先做调查研究工作。高远村三山夹两沟里的四十二个村民小组,不管是在山沟最低处的村民组,还是在山顶最高处的村民组,我一个不落,全都走到了。初步数了一下,我所接触到的村民,有五百多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失足青年,有留守儿童,有智力障碍的人,也有身有残疾的人。不管他们个人能力如何,大都处在贫困状态。今天,我主要向大家汇报一下我所了解到的贫困现状,分析一下造成贫困的原因,并谈谈下一步的设想。说到贫困现状,向家明难免举一些实例,说到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她就沉浸其中,声音低沉,两眼濡湿。正说着,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几乎吓了她一跳。她为手机选择的铃声是快节奏的,有着军号催征一样的效果。她掏出手机一看,荧屏上显示的是江世成书记。呀,是区委江书记的电话,不好意思,我得接一下。按下接听键:江书记,江书记!她连喊了两声江书记。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里好像带了一些颤音。她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把手机捂在耳朵上,起身到会议室外面去了。
您好像有些激动啊!江书记说。
向家明笑了笑,说:我在村里给您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打通。高远村没建维基站,手机信号不行。我现在在镇上,这里的信号儿强得多,我听见您的声音很清晰,接到您打来的电话,我太高兴了!江书记,谢谢您。
您到镇上做什么?
我来向镇党委汇报工作。
哦,您在汇报工作,对不起,我把您的汇报打断了吧?您接着汇报吧,咱们找时间再聊。
有人从向家明身旁走过,窗外是晴天,春光一派明媚。向家明不想中断与江书记的通话,她说:我已经向镇党委汇报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向您汇报了。她沿用对丈夫郝思清的说法,说整个高远村的贫困现状,就像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渔网,每个网眼都破烂不堪。这样的“渔网”早就失去了打鱼的能力,把这样的“渔网”投到水里,一条鱼都捞不上来。她和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的干部,经过反复调查研究,反复协商,计划补网先补纲。啥是高远村的纲呢?路就是高远村的纲,只有先把纲修好了,才能做到纲举目张。可是,把路从村里修到镇上,有二十多公里,再把路从村里修到各个村民小组呢,加起来又有三十多公里。修路就是砸钱,要把路修好得花多少钱哪,恐怕几千万都不止,真是愁死个人哪!
家明书记,您不用发愁。记得我跟您说过,高远村我去过,也听镇里的同志汇报过,对高远村的基本情况,有一些了解。我虽说没有您调查得那么深入,细致,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我跟您说几个意思,跟您交流,供您参考。第一,您不要把高远村看成一张烂渔网,看成烂渔网,哪里都是漏洞,修修补补是很难的。您把高远村看成一张白纸,等于白纸上什么都没有,这样才能在白纸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第二,您要克服小家子气,把目光放远,提高政治站位。咱们必须认识到,脱贫攻坚奔小康,是党中央确定的国家战略,是大政方针。国家改革开放将近四十年,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不允许像高远村这样极少数的村子,还处在贫困线以下。不管投入多少,国家也要尽快帮助高远村摆脱贫困。
向家明插话:江书记批评得对,我是有点儿小家子气。以前过穷日子过怕了,我总是想为国家省点钱,能少花就少花。
不是批评您,以前我也不够大气。现在我才知道了,该花的钱一定要花。江书记接着说:第三,不要忘记,我们这里是革命老区。在遵义会议期间,在红军四渡赤水的时候,老区人民为革命付出了牺牲,做出了贡献。现在到了回报老区人民的时候,一定要让老区人民彻底摆脱贫困,有获得感、幸福感。不然的话,我们就对不起老区人民。第四,高远村的脱贫攻坚是百年大计。我建议,你们不要急于上某一个项目,先搞一个全面的、书面的规划出来。制订规划是一个系统工程,对科学性、专业性的要求都很高,不是随便拍拍脑袋就可以完成的。随后我跟农业农村局的局长说一下,让他至少派一个副局长,再带上一个专家,帮助你们一起搞规划。第五,我希望规划体现出全面、彻底、高质量、现代化的标准,让高远村来一个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把高远村打造成一个焕然一新的美丽幸福家园。时不我待,你们抓紧时间,争取在一个月内把规划制订出来。到时候,我和区里相关局委的领导,都去高远村,逐项听取你们对规划的讲解。你们讲解之后,再请各局委的领导提意见,进行补充完善。
向家明又激动了,大声喊着江书记,说:您说得太好了,等于为我们的工作指明了前进方向啊!下一步我们就按您的这五条建议来落实。江书记,您的这五条建议,我能不能向草厂镇的领导转达一下呢?
当然可以。哎,对了,您跟镇党委田书记说一下,在制定规划的时候,镇里也要派人参加,至少派一个副书记或一个副镇长。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工作,也是镇里的重点工作,他们听取您的工作汇报,我也要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您身体怎么样,吃得消吗?
还可以。我姐妹多,从小娘待见,爹不待见,一点儿都不娇气。
村里目前的生活条件和城里毕竟不一样,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向家明本来想说,她家老郝也是最担心她的身体,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只说:谢谢江书记,我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