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最低处的海洞村民组,向家明和夏方东、尚应金商定,第二天去最高处的长风村民组访问。去罢最低处和最高处,中间的半低和半高处,再一一去。第二天鸡叫开门时,向家明发现下雨了。向家明的姥姥家在农村,她小时候在姥姥家住,听到过鸡叫。后来长期在城里生活,就听不到鸡叫了。现在来到高远村,她又听到了这久违的声音。回想起来,她觉得挺不解的,先前去的辛平村,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怎么没听见鸡叫呢?向家明所住的村委会办公室,坡上有一家邻居,坡下也有一家邻居。鸡叫肯定是邻居家的公鸡发出来的,但她不能肯定哪家养了公鸡,哪家的公鸡在叫。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是两只公鸡在叫,一只叫的声音高一些,一只叫的声音低一些;一只声响贯通,直冲云霄;一只叫得还不够连贯,在低处徘徊。听得出来,两只公鸡的叫声是一老带一新,或一爷带一孙。雨不大,雨点儿落到地上,听不见声响。搁不住雨不停地下,门前的地上还是湿了,已经有了积水。地坑坑洼洼,积水一盏一盏,都是浑浊的白水。尚应金头天就说过,天只要一下雨,别管雨大雨小,长风组就不能去了。去长风组要爬山,在好天好地的情况下,爬山都非常困难,跟登天差不多;一下雨等于下了天河,河阻路断,谁都不敢往上爬。
村委会办公室所在地,也有一个村民组,叫马石坡。村民委员会,也是一级政权组织。人都是社会性动物,哪里有政权组织机构,哪里居住的人口就多一些,比如镇里人口多,县里人口多,市里人口更多。马石坡组的村民有四十多户,男女老少,人口超过了三百。下雨天,村民们可以在家里待着,想捉虱子就捉,想睡觉就睡。向家明是来工作的,下雨天也是工作天,她不能闲着,也不想闲着。她想起那个叫王安新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家就在马石坡组,离村委会办公室不太远,她打算吃过早饭后,去王安新家看看。
山里人早饭吃得晚,等吃过早饭,就到了八九点。向家明不准备拉夏支书和尚主任陪她一块儿去了,在高远村久住,她要学会独立工作,不能动不动就拄“拐棍”。再说,夏支书和尚应金各有一大家子人,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给他们留出一些时间。村里有一个医务室,有两个中年男医生,一个张医生,一个王医生。向家明准备请一个医生,一块儿去王安新家看看,让医生帮王安新的奶奶检查一下,老人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治一治。那天听见老人在床上呻吟,她没来得及到床前把老人看一看,问一问,一直有些放心不下。
门外来了一个人,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到门口一侧的廊下停住了脚。向家明出来,问来人找谁。来人摇头。又问他有什么事儿。来人还是摇头。真是个怪人,来人的样子让向家明有些吃惊。他没穿鞋,也没穿袜子,光着两只脚板,有些发红的脚面子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泥点儿。穿一件灰色的秋裤,秋裤只有半截儿,往上吊着,露出了小腿。秋裤还烂着一些毛边的小洞,像是一只只向外张望的眼睛。上身穿的是一件土黄色的绒衣,绒衣的破烂处打着杂色的补丁。那些补丁打得一点儿都不整齐,有的补丁向下耷拉着,似乎随时都会脱落。他头上戴的是一顶大罩度的竹编斗笠,总算完整一些,显示出当地传统的竹编工艺水平。他站到廊下,虽然不淋雨了,但斗笠并没有取下来,仍牢牢戴在头上,脖颈下面的布带也系得紧紧的。斗笠上的雨水,顺着斗笠的周边滴落下来,在地上湿成一个圆圈。来人就站在圆圈里一动不动,像自我保护一样。让向家明感到吃惊的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城市垃圾桶里扔的衣服很多都是完好的,单衣棉衣都有,这人怎么还穿得如此破旧,简直像稻田里的稻草人,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对比一下,稻草人和叫花子都比他穿得好。你是哪个组的?向家明问他。
这次来人没有摇头,说:黑窑沟。
你叫什么名字?
齐天星。
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五十七。
你怎么穿成这样?村里没给你分过衣服吗?没给你分过鞋子吗?
齐天星又不说话了。他的表情一点儿都不悲苦,微微笑着,一副大有深意的样子。
向家明猜,齐天星冒雨来村委会,很可能是要求村干部给他救济衣服,她表态说:齐大爷,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们会尽快想办法解决你的穿衣和穿鞋问题。我是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我叫向家明。
齐天星对向家明点点头。
这时,尚主任穿着雨衣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一看见齐天星,就好像没有好气,说:老齐,你又来干什么?你看你这身打扮,嫌给高远村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齐天星不生气,还是微微笑着,说他听说村里来了一个书记,是个女的,他不相信,就来看看,还真是个女的。
女的不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好了,没事儿就回去吧。既然想来见书记,为啥不穿得像个人样儿一点?再看见你穿得破衣烂衫,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齐天星这才走了。
向家明对尚主任说:你不要吵他嘛,你好厉害哟。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向书记,你不知道,我向你汇报一下他的情况。他一辈子没找到老婆,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是村里建档立卡的低保户,每月都可以领到三百多元低保金,加上他自己种的有苞谷、土豆,养的有鸡,生活不成问题。城里人给农村人捐献衣服,村里每次分衣服,都会有他一份。可是呢,每次给他的衣服,他不是放着不穿,就是被别人要走,反正还是穿得破破烂烂,赤皮露肉,像叫花子一样。可气的是,他穿得这样“旧社会”,还总喜欢在村里走来走去,越是上边来人检查,他越是起劲儿往前凑,给村里扒分儿。每次见他穿得这样,我都会训他一顿,可他就是不改,真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毛病。
我还以为他真的没衣服穿呢。有衣服不往身上穿,有粉不往脸上搽,这事儿是挺奇怪的。向家明说。
我们村奇怪的事还有不少,连抢别人家老婆的事儿都发生过,你住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尚主任说:今天长风组是去不成了,不光今天,就算明天不下雨了,也不能去,山上稍微湿一点,就跟抹了油一样,根本爬不上去。得等山上完全干了,才能往山上爬。那座山叫太阴山,我爬上去过几次,领教过太阴山的厉害。
向家明心说,长风组在高远村的最高处,那座山应该叫太阳山才对,怎么叫太阴山呢?她没把疑问提出来,只说不着急,过两天再去也不迟。自己想去小姑娘王安新家里,看看她奶奶的病情怎样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呢?
不用了,你只管忙你的事,我想让医务室的张医生跟我一块儿去,你去通知张医生一声,让他九点半左右到我这里来,背上药箱。
村里的医务室在另外一个地方,尚主任骑上摩托车,通知张医生去了。王安新是个孩子,她家里还有两位老人,去她们家空着手不好,向家明觉得应该带点儿什么。上次他们去王安新家,是临时性、随机性的看望,才什么东西都没带。这次是专门前往,再不带点什么,恐怕说不过去。要是在市里,街上到处都是大小超市,她可以去超市买点曲奇饼干、蛋黄派、巧克力什么的。可高远村别说超市了,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市场经济都发展了好多年,市里的商品丰富得不得了,这里却关山阻隔,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死角。向家明在屋里看了看,对了,把昨天带回的八个鸡蛋带上,另外再带上两包方便面。方便面是她从市里带来的,为自己准备的食物,小孩子都爱吃方便面,只管给王安新带两包吧。她把鸡蛋和方便面都放进背包里。
还不到九点半,张医生就打着雨伞,背着药箱,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张医生听尚主任说了,向书记要带他去王安新家,就对向家明说:巡诊的时候,我去给那家的奶奶看过病,她是老年性骨质增生,加上腰肌劳损导致的腰疼,问题不是很大。我给她开了药,劝她不要卧床不起,能活动就活动活动。她不听劝,以为自己快活不成了,老是躺在床上不动,还得让六岁的孙女儿给她做饭吃。依我看,主要因为她儿媳跑了,儿子被判了刑,觉得没啥希望了,心理上出了毛病。向家明认为张医生的分析有道理,好多人的病都是心病,心有病,百病生。去王安新家,是一路下坡。下雨路滑,向家明脚下一跐,差点摔倒。张医生伸手欲扶她一把,向家明说没事儿。她想她要是摔倒,沾一身泥水不说,背包里的鸡蛋肯定会碎得一塌糊涂。
在向家明和张医生到王安新家之前,王家老少三口都在家,还没吃早饭。地里都是泥巴,王安新没去地里扒土豆,也没去拔小白菜,早饭不知道做什么。没有饭占嘴,王安新的老奶奶和奶奶,一个抱着拐棍坐在竹椅子上,一个靠被子坐在床上,在一来一往地斗嘴。说是老奶奶和奶奶,也是婆婆和儿媳。说是斗嘴,其实她们是在斗狠,唇枪舌剑,每一句都事关生死。儿媳妇说:我都这么老了,脸上一把枯皱皮,头上一把白毛尾,该死咋还不死哩,还活着干啥哩!活着净是招人烦,不如眼一闭,腿一蹬,干净。
婆婆听得出来,儿媳这些话都是说给她听的,她要是耳聋就好了,听不见,心不烦,也不用接腔。可气的是,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耳朵还听得清清楚楚。既然听见了儿媳怨她不死,她要是不接腔,就对不住儿媳。她说: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想死,阎王爷瞎了眼,看不见我,不把我收走,我有啥办法哩。
儿媳说: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人活的岁数太大了,占的是儿孙的福,折的儿孙的寿,要不是我该死了不死,说不定安新她妈也不会跑,安新她爸也不会坐牢。
婆婆说:人各有命,人的命归老天爷管着,谁拿自己的命都没有办法。
有的人,嘴是两张皮,一会儿说生死归阎王爷管,一会儿又说归老天爷管,推来推去,跟鬼推磨一样,还是不想去死。
婆婆叹了一口气,以商量的口气对儿媳妇儿说:要不这样吧,你弄点儿毒性大的老鼠药,哪天下到我饭碗里,把我药死算了。哪天死,哪天埋,就算我自己老死的,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儿媳一听恼了,嚷嚷起来:老天在上,可都听见了,你看你有多恶毒,你的恶毒总算暴露出来了。你的目的,是让人家把我抓走坐牢,然后砍我的脑壳。我儿子都去坐牢了,要坐十五年,这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把我关进大牢里,你才舒服吗,好你个老妖婆!
王安新大概实在听不下去了,突然发声:别吵了,别吵了!你们老吵,老吵,真是烦死人了!你们再吵,我就去找我妈。
你哪有妈,你妈死了。奶奶说。
没有,我妈没死,你骗我。我妈就是嫌你们家太穷,嫌你们老吵架,才跑走了。王安新抹起了眼泪。
这时,向家明和张医生收起雨伞,把雨伞倚在门外的墙边,进屋来了。二人一进屋,婆婆和儿媳顿时偃旗息鼓,跟没发生过任何争吵一样。张医生说:两位老人家,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向书记,外面下着雨,她来看望你们了!
向家明来到王新安奶奶床前问:大娘,您的身体怎样了,好些没有?
还那样半死不活的,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也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这辈子遭了报应。她坐在床上,伸着脑袋看向家明,说,上次夏支书你们一块儿来,我还没看清你,你就走了,这一回,让我好好看看。哟嘿我的娘哎,你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女菩萨!
哪有什么菩萨,我是来高远村帮助大家脱贫的。我听说您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负担过于重了。您要坚强起来,带着您的孙女儿,一起往前奔,奔小康。
王安新的老奶奶从竹椅上起身,拄着拐棍儿走过来说:我这个儿媳妇可是个好人哪,她一点儿都不嫌我老,一句都没吵过我,这样的好儿媳天底下都难找啊!
没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儿媳说。
张医生把药箱放在床头,打开药箱,取出一摞膏药,对王安新的奶奶说:今天我给您带来了六贴膏药,这些膏药是西藏出产的,治腰疼效果特别好。感觉哪儿疼,您就把膏药贴在哪儿。今天贴上一贴,睡觉时别把膏药揭下来,贴对头一天一夜,您的腰就不疼了,就可以下床活动。连着把六贴膏药都贴完,您就能走能跳,干啥活儿都不耽误。
那敢情好,腰要是不疼了,我得给菩萨烧香磕头。你别嫌我心急,热沾皮,你现在就把膏药给我贴上吧。
向家明伸手招呼王安新:安新,你过来,看着叔叔给你奶奶贴膏药,你学会了,下次就由你来贴。在向家明喊王安新之前,王安新一直在屋子一角待着,两只大眼睛显得怯生生的。她生来没见过妈妈,也许见过,但那时的眼睛还不算眼睛,跟没睁开差不多,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一看到从外面来的还不是很老的妇女,她就会想到她妈妈。想到妈妈,她对来人感到亲切才对呀,可不知为什么,她对向家明有些害怕。上次看到向家明就有些害怕,这次更害怕了。她听见大人都喊这个女的为书记,以为这个女的名字就叫书记。书记喊她过去,她不敢不听话,但她一走过去,就把头低下了。向家明说:王安新,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她的口气有些严厉,像教育小时候的女儿那样。
王安新把头抬起来了,她只看了书记一眼,赶紧塌下了眼皮。
你叫我阿姨了吗?你叫一声让我听听,我看你会不会叫阿姨。
王安新从没有叫过阿姨,不知道阿姨是什么,反正阿姨不是妈妈。她抬起眼皮,又看了书记一眼,见书记两只亮光闪闪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吓得她又把眼皮塌了下去。她的眼皮像是有自动开关控制着,需要关的时候,眼皮自己就关上了。她的嘴动了动,像是要喊一声阿姨,但没能喊出来。
向家明从背包里取出鸡蛋和方便面,说:这是阿姨今天送给你们的礼物,来,伸手接着。不要光用清水煮白菜了,中午你给老奶奶和奶奶煮点鸡蛋吃。
王安新接过礼物,抱在怀里。
说,谢谢阿姨。小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懂礼貌。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教你学习懂礼貌,我说一句,你学一句。注意,谢谢阿姨,说。
王安新小孩子叫妈头一声似的,终于说出来了:谢谢阿姨!她说的声音不是很大,不是很清晰,还有一些快,但她总算说出来了。
向家明很欣喜的样子,说:很好,这就对了嘛!阿姨问你,你想不想上学?
王安新点点头。
不要点头,要开口说话,想就说想。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上学?
人家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是黑孩子,想上学也没地方上。王安新说着,嘴一撇一撇,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什么黑孩子,不要听别人胡说。等你一到上学年龄,阿姨就把你送到学校里去。向家明的眼睛也湿了。
这一次,向家明没有让王安新说谢谢阿姨,王安新自己就说了出来:谢谢阿姨!
不用谢,阿姨说到做到。向家明对张医生说:你看这个小姑娘,聪明得很,等她上了学,一定是个好学生。
奶奶插话说:孩子是好孩子,就她妈不是个东西,是一只守不住窝的撂蛋鸡,下一个鸡蛋,还没把蛋暖热,就跑了。
向家明说:大娘,话不能这样说,人家不是撂蛋鸡,是金凤凰。金凤凰都喜欢梧桐树,咱们这里没有梧桐树,就留不住金凤凰。
大娘说,她只见过杏树桃树李子树,不知道啥是梧桐树。又说:刚贴上膏药有点麻麻的,这会儿又有点儿热乎乎的,这个膏药不错,对住症了。
腰不疼了,您就下床活动。孙女儿这么小,您得爱护她,心疼她,不能像使唤大人一样使唤她。她爸爸妈妈是那样的情况,您是她的亲奶奶,您不心疼她,谁心疼她呢!
好,我听向书记的话,天一晴,我就起来。你们给我送来了膏药,我手里可是没有钱哪!等哪天我托人卖点苞谷,再把钱还上。
钱的事儿您不用管,医务室先记上账,随后村里想办法替你出。
雨停后的第三天下午,太阳在天上照耀着,山地确实变成了干地,向家明和夏支书、尚主任才重新约在一起,向太阴山顶的长风组进发。还是尚主任自己骑辆摩托车在前边带路,夏支书带着向家明在后面紧跟。摩托车在山路上上上下下,七拐八拐,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一座山下。尚主任停住摩托车,并熄了火,对向家明说:这就是太阴山,长风组就在山上面。摩托车只能骑到这里,要上山只能徒步往上爬。向家明仰脸往山上看了看,山陡得直上直下,直插蓝天。她的竖脖子仰成了横脖子,后脑勺几乎抵到脊梁,都没有看到山顶。不错,她看到了蓝天,却没有看到山顶,山顶似乎和蓝天连到了一起,实现了山和天的无缝对接。整座山是绿色,虽说绿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发黑,有的地方发紫,有的地方甚至有些发白,总的格调还是以绿色为主。几乎看不到路,小路大约都被葱茏的灌木丛遮住了。只有一块峭壁处,露出一块灰白。那山壁像是一块巨大的黑板,只不过,黑板是黑色,那个板块是灰白色。板块并不是白板一块,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黑色的线条,当是万年雨水画下的杰作。板块稍稍有一点缝隙的地方,就有几缕植物斜刺着从缝隙里钻出来,那应该是风的或鸟的作品。在板块的中下沿,隐约可见一条灰白色的小路,像是挂在山腰的一条蛇皮,又像是一根干豆角。向家明向上指着那条小路问尚主任:咱们就是从那里爬上去吗?
尚主任说是的,那是上山的唯一一条小道,是山民用钢钎子在绝壁上一点一点凿出来的,不管是往山上背煤,还是砖头,他们都是用背篓,一篓一篓往上背。过那段小道时,人都不敢往外看,也不敢往下看,一看容易头晕,腿容易发软,一不小心会掉进山涧。人都像壁虎一样,脸朝里,背朝外,两手扶着山岩,一点一点往前挪。人还不如壁虎,壁虎背上不背东西,人背上还背着东西;壁虎的四只脚都可以抓岩壁,人只有两只手可以扶在岩壁上;壁虎的脚掌上有吸盘,连玻璃都吸得住,人的手掌一点儿吸力都没有,一摸一出溜,啥都吸不住。
尚主任,你说得这么可怕,不是吓唬我的吧?向家明说。
我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吓唬你的意思。不瞒你说,你的前任,那个男的第一书记,就没敢往上爬,他说他有恐高症,只在山下往山上看了看,就回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依我的意思,你也不一定非要往山上爬。住在山上的,一共只有四户村民,我通知长风组的组长,带上两个村民代表,让他们到村委会,你和他们谈谈就行了。
你让我想想。我恐高症倒是没有,但我的腿有些问题。
夏支书也建议向书记不一定非要上山,山路难爬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山上住着一个单身汉,是一个酒鬼,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满嘴牙咬不住一根硬舌头,说话很不讲究。
向家明心想,既然来到这儿了,还是上去吧。之所以坚持要上去,她说了三个理由,一是长风组的村民祖祖辈辈都住在高山顶上,人家经常下山,上山,自己连上一次都不敢,那算什么。二是长风组的村民,上上下下都背着东西,都是负重的,而他们空着两只手,爬起来要轻松许多。三是高远村的名字带一个“高”字,长风组住的地方,就代表着那个高度,如果不到长风组看一下,跟没到过高远村差不多。对整个高远村,就缺乏全面的认识。还有一个理由,她没有说出来。刚才尚主任提到,上一任驻村第一书记,到山下望而却步,没敢往山上爬。这个信息不但没让她打退堂鼓,反而激发出了她的犟脾气:别人不敢上,我偏要上,决不能成为第二个不敢上高山的第一书记。至于山上住着一个酒鬼嘛,那更不算什么事。整个赤水河流域,遍地种满了红高粱,到处都是酿酒的作坊,空气中充满着酒糟的香气,酒魂在大街上游荡,谁还没见过几个酒鬼呢!
见向家明主意已定,夏支书和尚主任都笑着表示赞成。夏、尚二人马上做了分工,尚主任在前面开路,夏支书殿后,让向书记走在中间,他们一定会保护好她的安全。
刚上山时,有一段小路坡度还比较平缓,路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路两边都是浓密的灌木。透过灌木的缝隙,向家明看到坡下的草地里有一匹白马,在悠闲地吃草。往远处眺望,可以望见对面山坡上的层层梯田。有一只小鸟,鸣叫着飞到别处去了。向家明吸了吸鼻子,说空气真好,风景真美,她都想唱歌了。然而,向家明唱歌还没唱出声,面前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陡坡,陡坡上有一些青色的石头,石头中间夹杂着一些碎石、黄沙和黑泥。尚主任脚蹬着石头,手扒着石头,手脚并用,率先爬了上去。他没有爬得太高,没有和向家明拉开多少距离,就在上方停了下来,向下看着向家明问:怎么样向书记,行不行?
我试试吧,应该没问题。向家明往上看了看,说:路都立起来了,这样的路,马恐怕上不去了吧!
尚主任说是的,马的身子太重,这样的路只有山羊和狗可以上来,马肯定上不来。马很聪明,看到这样的路,不管人在上面怎么使劲拽它,在后面怎么用鞭子抽它,它瞪着眼睛,就是站着不动。
向家明说:看来我还没有一匹马聪明。她学着尚主任的样子,也俯下身子,脚踩着石头,双手交替扒着石头,一点一点向上爬。在向上爬时,她并不仰头往上看,只看眼前的地面。她懂得,如果看得太高,容易生畏,气馁,不如闷着头往上爬,反正爬一点,少一点。还有,她的脚必须踩在石头上,或硬地上,万不可踩在还没有干透的湿泥上。要是踩在湿泥上,脚下一打滑,就会滑落下去,后果不堪想象。向家明没有停顿,总算爬到了有一个小小平台的地方。她满脸通红,额头冒出了汗珠。她说休息一下,在平台上站下了。她的背包里放有纸巾,有心拿出纸巾把汗水擦一下,一看两手沾着泥,就没有掏。平台只站得下向家明一个人,夏支书和尚主任在她一前一后站着。不管站前,还是站后,二人都是站在斜坡上,一腿弓一腿撑的样子。或许为了放松心情,向家明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回,他们两口子带女儿到郊区爬山。走在游人如织的山路上,女儿一再问,妈妈,咱们什么时候爬山呀?又走了一段,女儿又问,妈妈,咱们怎么还不开始爬山呢?她一开始没明白女儿的意思,说咱们不是正在爬山嘛!女儿说,没有呀,咱们都没有趴在地上爬呀!她这才笑了,知道女儿所理解的爬山,就是四肢着地,在地上往前爬。郊区的山并不高,山坡并不陡,不用趴在地上爬,可为了满足女儿的好奇心,对女儿说,你想爬也可以呀。女儿果然趴在地上,像小动物一样爬起来,可把他们两口子乐坏了。讲完了笑话,向家明说:我们今天的爬山,是真正的爬山,不想爬也得爬。
接着往上爬时,尚主任对向家明说:我替你背着包儿吧。向家明没有拒绝,说:好吧,谢谢你!她把双肩上的背包取下来之后,不再管手上有没有泥,拉开包上的拉链,取出里面的半包纸巾,抽出一张,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把剩下的纸巾掖进裤子口袋里。把拉链拉好,她又取出放在背包一侧的瓶装白开水,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喝了一气。她说:我喝半瓶,给你减轻点儿负担。
尚主任说:我的负担倒是减轻了,负担转移到你身上了。
不是,凡是负担,都是在身外,一旦装进肚子里,就不再是负担。谁会把吃进肚子里的饭当负担呢,是不是?不但不是负担,还会转化成能量呢。
尚主任承认向书记说得对,一说话就带着学问。
又一段山路更陡,没有八十度,也有七十多度。向家明低着头,自欺式地向上爬了一段,倒是把自己的眼睛欺住了,但欺不住自己的腿,她右腿的小腿稍稍有些抖。不得不向上看了一下,见尚主任正站在她头顶上方看着她。到了这个地步,她只好向尚主任求助:尚主任,你看什么,拉我一把嘛!我小时候得过风湿性关节炎,现在右腿膝盖软化,无力得很。
没问题,没问题,我早就想拉你,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尚主任这才俯下身子,伸手把向家明的手拉住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来你还有封建思想啊。向家明一只手拉住尚主任的一只手,还觉得不够,她两只手都上去了,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脖子。这样一来,她像是把尚主任的胳膊变成了一根绳索,使劲儿拉着“绳索”,借助“绳索”的力量向上攀登。
尚应金感到了手上的分量,更感到责任的分量,深知分量有多重。他必须站稳脚跟,不能有半点闪失。如果稍有闪失,他就有可能和向书记一起滚下山坡,造成严重的后果。他头上也出汗了,后背出的汗很快把衣服溻湿。他也意识到了,他的一只胳膊好像变成了一根绳索,而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根固定绳索的柱子,只要他把“柱子”立牢,“绳索”不管向上攀登人怎么拉,都不会变细,更不会断掉。
在后面担负保护责任的夏方东,也很紧张,他真担心向书记一脚踩不稳,会从上面滑下来。倘若向书记滑下来,一定会冲击到他,他脚下也难以站稳。他一边一步不落地向上爬,一边紧紧盯着向书记,随时准备保护她的安全。向书记要是个男同志,他会推着她的后面,给她一些推动力,让她爬得省劲一些。可向书记是个女同志,那就算了。
山再高,也有顶,山路再崎岖,也有稍微平整的地方。爬过这段险路,向家明眼前开朗了一下,面前的山边出现了一块平地,平地是一个长条,地里开满了野花。那些野花都是白色,像荞麦,不是荞麦;像山菊,不是山菊,向家明认不出是什么花。每朵小花都被花茎举得高高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向家明的兴致又上来了,她让尚主任把放在背包里的手机掏出来,递给她,她要给那些星星点灯一样的花朵留影。给花儿留了影,向家明把手机递向尚主任,说:你给我照一张嘛。尚主任说他照相技术不行呀。向家明说:没问题,只要把花儿和人都照上就行了。尚主任照完后,向家明接过手机看了一下,说:哇,还可以,晚上发给我女儿看。花地的右侧,是一条山沟,从山上下来的山泉水从沟底流过,哗啦哗啦响。向家明往泉水响处看了看,在一些流垂的植物遮掩下,泉水有些明明灭灭。尚主任说:这些山泉水就是天然的矿泉水,一点儿都没有污染,捧起来就能喝。向家明说:真想喝一口尝尝,可惜山沟儿太深了,我们够不到水。她把手一挥:走,继续前进!接着问尚主任:这条山路一共有多长?
四里多吧。尚主任说。
不算远,咱们走了多少了?向家明向高处展望着。
大约三分之一吧,走过那段凿在山壁上的路,就差不多了。
向家明这才想起来,他们在山下远远看到的、像是挂在悬崖的蛇皮一样的小路还没走到,更艰险的考验还在前面。开弓没有回头箭,越是艰险越向前。给自己加油似的,向家明蹚开几乎被野花遮掩的小路,走到前面去了。
向家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山上住的有没有正上学的孩子?路这样难走,连大人走起来都很困难,上学的小学生怎么办?
有呀,尚主任说,我知道的,在山上住的至少有两个正上小学的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每天上学、放学,他们都是走这条路。他们中午不回家,只带一个馒头,或一个蒸土豆,就算是一顿午饭。遇上下雨天,或下雪天,家长就不让孩子去上学了。孩子急得直哭,家长也不放他们走。
向家明说:那是的,要是我女儿的话,我也不让她上学,不能让她走这样的路,孩子的生命还是最重要的。
夏支书说:山里的孩子没办法,他们走这样的路上学,是为了上好学走出大山,从此不再走这样的路。他们要是不上学呢,就走不出去,一辈子都得走这样的路。
话题又回到路上。人生了两条腿,就是为了走路。走的路多了,人才站立起来。而目前这样的路,站立起来的人得重新趴下去,变成像是四条腿的动物。这样一来,人不是进步了,而是退步了。要想让人进步,必须解决路的问题。向家明想起村党支部委员、月亮村村民小组组长周志刚说的话,路是高远村陷入贫困的主要矛盾,这个主要矛盾不解决,其他矛盾就无法解决。包括孩子受教育的问题,也无法解决。所以,在帮助高远村脱贫攻坚的过程中,她要把打通道路的问题,放在首要位置,作为主攻方向加以解决。
在不得不通过那段在绝壁上凿出的小路时,向家明想到了两个词,都不是很好听,一个词叫面壁,另一个词叫横行。面壁,是说她脸朝里,一直面对着石壁,悬崖下面蹿上来的风,吹得她脊沟发凉,她根本不敢扭脸往外看,仿佛一看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只能两眼瞅着冰冷的石壁,鼻尖儿几乎贴到石壁上。横行,是说她的两只脚不能脚尖向前竖着走,只能横着走,像螃蟹一样。她又比不上螃蟹,螃蟹横行起来,速度是很快的,她呢,只能在尚主任和夏支书的前后保护下,一横一横往前挪。一些险境就是这样,当人站在低处,远远向高处望时,总有些让人望而生畏。而一旦登上高处,把险境踩在脚下,会觉得险境不过如此,并不是不可逾越。越过了险境呢,会油然生出一种胜利感,禁不住想欢呼一下。向家明就是这样,当她从绝壁上的小路上走下来时,不由得举起双臂,握着小拳头,喊了一嗓子:呀,胜利了,我胜利了!喊过之后,她问尚主任:我是不是还可以?
可以,向书记当然很可以,比男书记都厉害。
咱们下山时还走这条路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尚主任和夏支书互相看了看,尚主任说:没有别的路,只能原路来,原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