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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向家明自己在办公室里做饭吃。在市里,他们家做饭早就不烧煤了,先是用大肚子液化气罐装的石油液化气,后来烧冒蓝色火苗的天然气,到了高远村,她得重新烧煤。好在她从小就会烧煤,对点火、添煤、捅炉子、掏煤渣、封火等一系列操作过程都不陌生。她做的早饭很简单,用钢精锅煮一碗麦片粥,再往粥里卧一个鸡蛋,就齐了,营养就够了。

昨晚散会后,她和夏支书、尚主任约好,今天一块儿下组。她吃过早饭不一会儿,夏支书和尚主任就各自骑着摩托车,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门口。雨不下了,缕缕白云在半山腰间缭绕。白云真白,恐怕比最白的丝绵都要白。白云很薄,薄得有些透明,露出了衬底的青山。白云是飘动的,在飘动中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像一条哈达,一会儿像白鹭的翅膀。白云行,天放晴,看样子今天不会再下雨了。下组,就是从村委会下到村民小组去,村委会为上,村民小组为下。村民小组有的在山顶,有的在沟底,上下落差有一千多米。山里人还不习惯把米作为计程单位,米有大米、小米,不管大米小米,一粒米才有多长呢。他们还是愿意拿“里”说事儿。他们所说的里,也不是什么公里,而是他们祖祖辈辈所说的土里。一千多米换算成土里是多长呢,是两里多路。两里多路放在平地不算什么,一撒腿儿就可以从这头跑到那头。若把两里多路直上直下竖立起来就不一样了,我们的老天爷,那不成了天梯嘛,那不是通到了南天门嘛!向书记说了,争取到每个村民小组都看一看,尚主任就问她从哪里看起,是从低处往高处看,还是从高处往低处看?在最低处的小组是海洞,在最高处的小组是长风。向书记环顾四周的群山,像是想了一下,说:人往高处走,那咱们就先从低处看起吧。接着又补充说:人只有先到了低处,才能一步一步往高处走。要是一下子到了高处,就该走下坡路了。尚主任被向书记的话绕住了,问到底是先去海洞,还是先去长风。向书记明确说:先去海洞。她问海洞组的组长叫什么,去之前要不要给那个组的组长打一个电话。尚主任说:海洞组的组长姓秦,叫秦希明。他没有手机,没法儿跟他联系。就算他买了手机,给他也打不通,他们那里一点信号都没有。秦希明在家不在家都不一定,他儿子大了,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他想把旧房子翻盖一下,这两年一直忙着筹备建房的材料。向书记说:知道了,那咱们就出发吧。

向家明,不再穿检察员的制服,换上了普通的便装;不再穿皮鞋,换上了轻便的旅游鞋。她所背的一只双肩背包,是女儿上高中时淘汰下来的旧书包,书包一侧装有一瓶凉开水,另一侧装有一把折叠雨伞。书包里面放的是笔记本、纸巾等。向家明的发型是比较会赶时髦的五妹向家莹帮她设计的,是能够用乌发衬托白脸的发型。轻烫,短披至肩,额前不盖刘海,露出光光的前额,鬓发也不遮耳朵,而是抿在耳郭后面,露出双耳白白的轮廓。从背后看,向家明还像是一位背着书包去上学的高中生呢。

从村委会到海洞组有二十多里,要是步行的话,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恐怕一上午都走不到。夏支书和尚主任准备用摩托车带向书记去海洞。夏支书问向书记:你敢坐我们的摩托车吗?

向书记说:你们都是骑摩托车的老手了,那有什么不敢坐的,只要你们敢带我,我就敢坐。摩托车是两辆,两辆摩托车是同一个牌子,她坐哪一辆呢?尚主任才四十来岁,年轻一些,身手也矫捷一些,她就坐尚主任的车吧。

在整个高远村,只有村委会门前有一条三里多长的砂石路,也就是村里所说的“毛路”。之所以被说成毛路,是路上没有铺水泥,没有硬化,一点儿都不平整,更不光滑。别看这段路不怎么样,村里有什么大的集体活动,镇里的电影放映队来放电影,或是村民在过年时唱花灯调等,都是在这段路上进行,使这段路几乎有了官路的性质和文化广场的性质。下了这段路,他们像是一下子跌落下来,掉进山里无路可走的地方。不会吧,无路可走,那摩托车怎么开,摩托车又不是带翅膀的飞机,不能在天上飞,没有路怎么能行呢?也是,要说路,路还是有一点的,只是那些路都是羊肠小道,差得不能再差,坏得不能再坏。说是羊肠小道,有两个意思,一是小道很细,细得跟羊肠子一样;小道弯弯曲曲,弯曲得也跟羊肠子一样。二是那些小道比较适合山羊攀援行走,山羊四条腿,四只蹄,平衡能力强;山羊的每只蹄甲子都分成两半,可以牢牢抓住石头,可以在小道上上蹿下跳,奔跑如飞。和羊相比,人就不行了,直立起来的人只有两条腿,上半个身子只有胳膊没有腿,平衡能力比羊差远了。人虽说有十个脚指头,但脚指头都被人为包裹在鞋里,早就失去了抓地的功能。那么,人借助于机械的力量,骑上摩托车怎么样呢?若是在宽阔的水泥路上,或柏油路上,摩托车当然可以开得很快,快得像飞一样。在这样的小道上就不行了,摩托车只能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前开。

山道上不能并排行两辆摩托车,夏方东骑一辆摩托车在前面带路,尚应金带着向家明在后面跟。路上多是碎石块,硬沙砾,在石块和沙砾的缝隙间,才有一些细土黄泥。路上不时会挡着一些大块的石头,那些石头有的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有的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从山上滚落的石头,茬口还是新的,看去面目嶙峋。而从地底冒出来的石头,根都比较深,坚如磐石的样子。有时两块大石头在路上夹道并列,中间只有一道可容一只摩托车的轮子通过的缝隙,尚应金只能把摩托车的前轮对准缝隙,两只脚分别踏在两边的石头上,以脚蹬为动力,推动摩托车从夹缝里通过。向家明模仿尚应金的动作,也把两脚抬起来,踏着石头通过。遇到石头拦路时,向家明要求从摩托车上下来,尚应金说不用,过去没问题。车轮每碰到稍大一点的碎石块,整个摩托车都难免会咯噔一下,弹跳一下。摩托车每次弹跳,向家明的心脏也会跟着猛跳一下。向家明听人说过,就是在这样宽不到一米、处处惊险的山路上,2013年春天,镇里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和一个辅警,骑着一辆摩托车下乡办案,就跌进了山路一侧的深渊,双双以身殉职。向家明难免会联想到自己,她和尚主任也是共骑一辆摩托车,也是骑行在让人惊心的小路上,万一摩托车也跌进深渊,肯定粉身碎骨,她帮助高远村脱贫攻坚的使命就完不成了。这种联想让她十分紧张,紧张得头皮有些发麻。头皮一发麻,连头发似乎都有些发麻,发硬。她没敢抱尚主任的腰,要是抱了他的腰,会把她的紧张心理传染给他,对安全骑行不利。她两手只是紧紧抓住摩托车的前座子,一再对尚主任说:你慢点儿骑,咱不着急,安全第一。尚主任让向书记放心,说他会小心的。

拐弯处,向家明看见下面山脚处有一座房子,房顶上面的池子里积满了雨水。她问尚主任这是怎么回事,房顶上这么多积水,难道不怕往房子里漏水吗?

尚主任说:这是房子的主人在建房子时,特意在房顶建的水泥防漏蓄水池,趁下雨时把雨水收集起来,日常用水就用蓄水池里的水。

向家明觉得稀罕,她问:市里检察院不是帮村里建了水窖吗?我第一次来高远村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座水窖。

尚主任说:那次只建了五座水窖,只有村委会和其他四个村民小组能用上水窖里的水,绝大部分村民小组的村民还是这样靠天吃雨水。

这个我没想到,我想下去看看。向家明说。

尚应金喊住了前面的夏方东,二人把摩托车熄了火,推到一侧的峭壁下停下来。

向家明站到路边看到了,房顶上积攒下来的一池子雨水虽说有些浑浊,但看上去还是一池子明水,天映在池水里是蓝的,云映在水里也是白的。一只无名鸟从水池子上方飞过,鸟在天上飞,也像是在水里飞,倏忽就不见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夏方东跟过来介绍说:这些水宝贵得很,除了蒸饭、煮粥外,洗脸都舍不得用。不得不用水洗把脸,舍不得倒掉,还得用来刷锅。刷锅水仍舍不得倒掉,还要用来喂牛,喂猪。到了干旱季节,房顶蓄水池里的水用完了,见底了,他们只好挑起水桶,翻山越岭,到很远很远的河里去打水。

说水想水,向家明觉得口有些渴了,她背过手,从书包一侧取下那瓶用矿泉水瓶子装的凉开水,拧开盖子欲喝,还没喝,问夏支书和尚主任:你们喝水吗?二位摇头说,不渴,不喝。他们平时没喝水的习惯。他们身上都没背书包,徒手骑摩托,除了把手机和钱包装在口袋里,别的什么东西都没带,更不要说带凉开水。别说他们不渴,就是真的口渴了,女书记只带了一瓶水,他们怎么会好意思喝呢。向家明说:那我就喝了。

喝水时,向家明看见山下这户人家门前的院坝里坐着一位上岁数的老人,老人头扎灰布帕,坐在一把矮竹椅上,一动不动。院坝里还有三只鸡和一只狗,鸡在互相追逐,狗蹲在院坝一角看着鸡。狗也是一动不动,像是在模仿它的主人。鸡和狗肯定是不洗脸的,向家明不知道老人洗不洗脸。因距离比较远,向家明看不清老人的面目,远远看去,老人的脸像是有些发黑。因为缺水,这里的人连脸都不敢多洗,在城里生活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在城里的家中,他们家的自来水什么时候都足足的,一打开水龙头,水就喷得哗哗的。她和丈夫还时不时地去温泉城里洗浴,那里更是水天水地。对比之后,向家明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新的问题,看看怎么解决村民的吃水和用水问题。

刚才坐在摩托车上颠簸时,向家明就有些口渴,她知道,她的口渴是心情紧张所致,并不是身体里真的缺水。在心情紧张时喝一点水,压一压,会对紧张起到一点缓解作用。喝了几口水,把瓶盖拧上,心跳均匀多了。可是,重新骑上摩托车时,向家明提出,让尚主任放松一下,她坐一段夏支书的摩托车。她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尚主任身材比较矮,体重比较轻,压不住摩托车,摩托车前行时会弹跳得比较厉害。而夏支书身材比较高大,体重属于重量级别,会对摩托车的弹跳起到压制作用,使摩托车跑起来稳当一些。夏支书和尚主任很快理解了向书记的意思,尚主任说:好吧,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我在前边带路。夏支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用手把摩托车的后座拂拭了一下,请向书记上车。

他们又向山下骑了一段,尚主任把摩托车停下,紧随其后的夏支书也把摩托车停下了。原来对面自下而上地走来了一队人,为了给上山的人让路,他们必须在路边停一下。上山的这些人都是高远村的村民,夏支书和尚主任与他们都很熟悉。通过夏尚二人与他们的交谈,向家明得知,有一户人家,喂大了一头猪,舍不得杀掉吃肉,就请来一些青壮男人,要把猪抬到山外的镇上卖钱。猪长得过于肥大将近五百斤,主人就请了八个男人,分成两拨儿,轮流替换着抬。山路上不能行车,肥猪运不出去,只能靠人力往山外抬。

在夏支书和尚主任与村民说话时,抬猪的四个村民并没有把猪放下来。向家明对夏支书说:让他们走吧,老把猪抬在肩上多累呀!

夏支书这才想起把向书记跟村民们介绍一下,他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把挡在向书记前面的身体让开,但仍扶着摩托车的车把说:这是咱们村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书记。

村民们把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向书记看了一下,都没有什么表示,没有欢迎的表示,也没有不欢迎的表示。书记是上面的人,派书记是上面的事,书记都是过客。他们好像并不认为书记与他们的生计有什么关系。

猪大概不耐烦了,在竹笆包里叫了一声,它叫得有些凄厉,像挨了刀一样。

夏支书说笑话:这家伙急了,急于挨刀,急于把自己的鲜血和鲜肉贡献出去。好了,你们继续赶路吧,随后向书记再去你们组跟你们座谈,听取你们的意见。

这时才有一个村民开口说:向书记够得着上面的人,跟上面的人要点钱,把我们这条路修修呗。修了路,通了车,把猪往车上一扔,开起来就走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用八抬大轿往山上抬猪老爷了。

“八抬大轿”和“猪老爷”的说法,引起了一些笑声。笑过之后,夏支书说:不要老想着当“伸手派”,我们还是要自力更生。

再转过一个弯,传来一串铃声,铃声叮叮的,很清脆,不是银铃,也是铜铃。在深山里,铃铛有着空谷回音般的美声。因隔着山拐子,不知铃声来自哪里。等转过了这个拐子,拐肘处总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大约有两三个方桌的桌面那么大。在上上下下老是倾斜着的山道上,有一个平台是难得的。谁走到平台这里,都会禁不住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挑担子的,会把担子放在地上,摸出手巾擦擦汗。背背篓的,不管背篓里盛的是粮食,还是煤炭,都会把背篓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也靠在石头上,歇一歇。石头是两块,石头上面也有平面。那平面像是好心人用铁器打磨出来的,以供受苦受累的过路人休息。

两辆摩托车骑到平台上,也停了下来。不是他们也要休息,是铃声响上来了,他们低眼看见,脖子里戴铃铛的是一匹枣红马,马背两侧驮着两大包东西,正沿着山道的一个陡坡,奋力向上攀登。如果他们不停下来,在斜坡处狭路相逢,就会互相挡道,车下不去,马也上不来。所以,他们正好在平台上停下来,等和负重的马匹错开身,他们再下山不迟。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个蹄子行走,马的行走历来带有节奏,在爬坡时,只要蹄下不打滑,仍不失节奏。马的行走一带节奏,它项下的铃声自然也有了节奏,像进行曲的节奏一样。

夏支书和尚主任都看见了,赶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海洞村民小组的组长秦希明。秦希明不是在前面牵着马,而是扯着一根长长的缰绳跟在马的后面。他没有把缰绳扯紧,而是松松地拖着,以免给马帮倒忙。跟在马后面的,还有一只身量不大的小黑狗,小黑狗白眼圈,长相滑稽,像舞台上的小丑。它一会儿跑在马的左侧,一会儿跑在马的右侧,不离枣红马左右,像是对马的劳动有所监督,又像是跟劳苦功高的枣红马做个伴儿。

登上平台,秦希明吁了一声,扯了一下缰绳,马就停了下来,铃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一点余音。

夏支书、尚主任、向家明,都从摩托车上下来了。夏支书把向家明介绍给秦希明:这是从市检察院来我们村驻村的第一书记向书记,向书记下组的第一站,就是到你们海洞组调研,你不说在家里等向书记,怎么又跑出来了?

秦希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说山里没有信号,他没接到通知。要是接到通知的话,他一定会在家里等着向书记。说着,他有些抱歉似的对向书记点点头。

没事的,你今天先忙你的事,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向家明把驮在马背上的尼龙蛇皮大包儿摸了一下,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秦希明说,是苞谷,他把苞谷运到镇上卖掉,买一些砖瓦驮回来,准备翻盖房子。

马是最原始的运载和交通工具,城市里早就不养马,不用马了,你们还用马匹驮运东西,说明这里的生活还没有走出原始状态。

是的,为驮运建房的材料,去年我家已经累死了一匹马。现在这匹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最后。秦希明说着,爱怜地拍了拍马的脖子。手碰到了铃铛,那只铃铛是只铜铃,铜铃叮叮响了两声。

向家明看到了马身上冒出的片片汗水,被汗水浸湿的地方,枣红的颜色显得更深,深得变成了黑红。可马的目光平静,一声不吭,完全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向家明还看到了那只滑稽的小黑狗,它事不关己似的在一旁蹲着,像一个懂事的小人儿。向家明说:这只小狗狗挺可爱的。她叫着“狗狗,狗狗”,向小黑狗走去。她不敢看猪的眼睛,敢于看狗的眼睛,猪的眼睛不会塌蒙,狗的眼睛会塌蒙;猪的眼睛不知道害羞,狗的眼睛知道害羞;猪的目光里有敌意,狗的目光里充满善意。向家明的童心上来了,掏出手机,要通过自拍的方式,拍一个和狗狗的合影。她会保存在相册里,晚些时候发给丈夫和女儿看,以告知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并期待赢得亲人的关注和点赞。她把手机举起来了,屏幕上出现了她的脸,同时出现了蹲在地上的狗狗。这种情况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叫同框。她自拍了一张和白眼圈狗狗的同框,犹嫌不够,半蹲下身子,把自己和狗狗靠近一些,想再拍一张。

在向书记自拍和小黑狗的合影时,夏方东、尚应金和秦希明都看着她,如果说他们的眼睛也是手机里的相机的话,他们把“相机”的镜头和焦点都对准了向书记。他们脸上都难免露出一些微笑,心里大约在说:向书记对一只小狗儿这样感兴趣,这样爱玩儿,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不是乡下人啊!

然而,当向家明要和狗狗自拍第二张同框时,小黑狗不愿配合似的,竟起身走开了。小黑狗边走,边回头看着向家明,仿佛在说:干什么呀,我又不认识你!

第二张自拍没拍成,向家明像是受到了冷遇,说:呀,这只狗狗不喜欢我。

秦希明说:他对你不太熟悉,还有些认生,等时间长了跟你熟悉了就好了。秦希明仰脸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对夏支书说:你们去我家吃中午饭吧,让我老婆给你们煮鸡蛋吃。我家的鸡是在山上散养的跑鸡,下的蛋好吃着呢。我老婆攒了快一瓦罐子新鸡蛋了。

夏支书说:你不在家,你老婆舍得煮鸡蛋给我们吃吗?

舍得,舍得,肯定舍得,我老婆大方得很。只要家里来了客人,要是赶上淡季,家里没鸡蛋,我老婆恨不能自己下蛋给客人吃。不信你们试试,去到我们家,你们一句话不用说,连鸡都不用提。要是我老婆不给你们煮鸡蛋吃,我把我的人头输给你们。

尚主任说:那可不敢,你一颗人头得值多少鸡蛋哪!

赶路要紧。秦希明赶着马继续上山,铃声渐行渐远。骑摩托车的三个人,分别跨上摩托,接着下山。又走到一处山脚边有房的地方,向家明看到路边有一个老太太在摆地摊卖东西,就让夏支书和尚主任停车,她要看一下。老太太坐在路边的一只小凳子上,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有些发硬的塑料片子,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堆小葱,一堆小白菜,还有一些鸡蛋。小葱青是青,白是白,择得干干净净,捋得整整齐齐。小葱根部的泥洗去了,露出白色的根须。小白菜像是春天刚发出来的,水灵灵的,新鲜得很。老太太身后是一块坡地,坡地里种的是土豆,间种着一些小白菜。看老太太面前放的小白菜,叶子都支棱着,显然是刚从土豆地里拔出来的。鸡蛋白花花的,每一枚鸡蛋都是新蛋,蛋面上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麻点,像敷了一层粉。其中有一枚头生蛋,蛋上留着浅浅的血红,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老太太头戴一顶束口的白布帽,白发从帽子下面露了出来。向家明蹲下身子问:大娘,卖东西呢?

老太太笑容满面,指着小葱,说一块。

是一块钱一斤,还是一块钱一堆呢?

老太太还是说一块,并举起了一根食指。

尚主任过来替老太太回答:这里在路边卖东西都是论堆,一块钱一堆。

那鸡蛋呢?不会论堆吧?

尚主任问老太太,鸡蛋多少钱一个?问过之后,告诉向书记,卖鸡蛋是论个,一块钱一个。

向家明笑了,说:看来老大娘摆的是一块钱的地摊,做的是一块钱的生意。她对尚主任说:咱们买点儿老大娘的东西,帮老大娘开开张吧。鸡蛋是八个,菜是两堆,一共是十块钱。尚主任掏出钱包,要付钱。向书记制止了他,说:以后在买东西的问题上,你们谁都不要跟我争着付钱,谁跟我争,我就跟谁急。我家老郝在市里一家大企业当总经理,他的工资比较高。向家明把十块钱递给老大娘,老大娘把钱卷成一卷,放进口袋里。把钱放进口袋后,老大娘又用手在口袋外面抿了抿,才放心。塑料片子下面压着两截事先剪好的塑料绳儿,老大娘把塑料绳取出,分别把小葱和小白菜捆扎好,交给向家明。向家明刚要伸手接,尚主任已把菜接过去。买好的鸡蛋却无法带走,老大娘没有准备盛鸡蛋的东西。铺在地上的塑料片子有些发硬,还有些发脆,用来兜鸡蛋恐怕不合适。好在夏支书摩托车前面的盒子里放有备用的塑料袋,他取过一只,将鸡蛋一一拾进袋子里,提走了。

向家明没有马上就走,又跟老大娘说了几句话,问老大娘今年多大岁数了。看老大娘的白发,估计岁数跟她母亲差不多。老大娘还是像卖菜一样,伸出一根指头,说八十一。向家明夸老大娘身体不错,对老大娘说:我是刚来的,也住在高远村。

老大娘站起来了,眨了眨眼,像是要把跟她说话的人看清楚些,问: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孩子来的?

一个人。向家明在不知不觉间也伸出了一根指头。

你住到谁家了?你男人叫啥名字?

笑话儿来了,老大娘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她嫁人嫁到了这个村。向家明怕一时解释不清,又见夏支书和尚主任都已站在摩托车旁等她,就跟老大娘摆摆手走开了。她本来还想问问老大娘家的人口和经济收入情况,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坐上摩托车,向家明还想着老大娘对她的误会。从外面来了一个新的、以前不认识的女人,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嫁人,老大娘的误会是正常的。让向家明不禁哑然失笑的是,她这么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连孩子都不会生了,哪个男人会要她呢?

秦希明家住在高远村的最低处,也是最边缘处,从秦家再往南走,跨过一条活水河,走过一座石头桥,就到了另外镇子下属的村。夏支书等三人骑着摩托车,直接到秦希明家里去了。尚主任把秦希明的老婆叫秦嫂,好像跟她很熟,他说:秦嫂,我们来你们家吃午饭来了。

秦嫂显得有些慌张,脸上布满少女红一样的红润,她搓着手说:我们家老秦没在家呀!

没在家怎么啦,秦哥不在家,难道你就不管我们饭了?

管,管,看你说的,哪能不管饭呢。中午我给你们煮鸡蛋吃,鸡蛋都是我们家的跑鸡新下的,我攒了一瓦罐子呢,够你们吃的。

真让秦希明说准了,他老婆果然要给客人煮鸡蛋吃。三个人互相笑了一下,尚主任说:难道你就会煮鸡蛋?除了煮鸡蛋,你不会给我们做点儿别的吗?

家里还有熏腊肉,我给你们炒腊肉吃。秦嫂说话时,看了一眼向家明,想看不敢多看、想问不敢开口的样子。

向家明看出来了,秦嫂想知道她是谁,自我介绍说:我是高远村新任的驻村第一书记,姓向,方向的向,叫向家明。刚才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你们家秦希明,他好能干啊!向家明注意到,秦嫂脸上少女般的红润一直没有褪去,红润不像是因看见生人害羞所生,而是与生俱来的。秦嫂不光脸上和脖子里有着桃花一样的颜色,她光脚穿着一双拖鞋,连脚面和脚脖子都粉嫩粉嫩的。这样的女人是少见的,向家明禁不住说:真是深山出俊鸟,秦嫂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秦嫂的脸更红了,说:哪里哟,向书记你不要笑话山里人噻!

向家明让夏支书把他们所买的鸡蛋和蔬菜提过来,交给秦嫂。秦嫂只接了蔬菜,不接鸡蛋,她说:我说了,我们家有鸡蛋,你们把鸡蛋还拿回去吧。夏支书只管把鸡蛋放到秦嫂家厨房的灶台上去了,还对秦嫂说,鸡蛋不要白水煮,把小葱切碎,切成葱花,把鸡蛋打进葱花里,做成葱花煎蛋就可以了。

趁秦嫂在厨房里做饭,向家明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在秦希明家房前屋后看了看。三间木头房子,不知住了多少年,确实已经很破旧,木板已经发黑、开裂、腐朽,大风一吹,似乎就会坍塌,飘走。在木头房子的西面,码放着一些准备翻盖新房的建筑材料,有石块、砖头、细瓦,还有一些原木。房子前面,是一块小小的院坝。院坝下面是一大片竹园,竹子旺盛,茂密,黑森森的,密不透风。往下看,竹子之间,新生了不少竹笋。每根竹笋都很粗壮,像是一生发就确定了自己一生的腰围。每根竹笋都很挺拔,似乎都树立了不见蓝天誓不休的志向。竹园东侧有一棵桃树,灼灼的桃花正在开放,总算给竹园增加了一些明亮的色彩。向家明还拐进秦家房子东侧的小夹道,到房子后面看了看。小夹道东面和房子后面,依次排列着猪圈、牛圈和马厩。猪圈里有两头白猪,每头大约有二百斤,都在脏污的地上伸腿卧着,养膘不嫌多的样子。牛圈里的一头牛,正细嚼慢咽地吃着青草。马厩里面是空的,应该是那匹枣红马住的地方。再后面就是一座葱茏的青山,山坡上有灌木,也有乔木。红色和黄色的公鸡、母鸡在林木间穿行,不用说,这就是秦希明和秦嫂所说的跑鸡。向家明觉得,秦希明家的家庭经济搞得不错,一年的经济收入大概会超过国家规定的脱贫标准。如果全高远村的村民都像秦希明两口子这样勤快,脱贫恐怕就不是什么难事。

午饭,秦嫂果然做了葱花煎蛋,她没有把鸡蛋翻炒成块状,而是煎成了一张完整的蛋饼。蛋饼厚墩墩的,黄里透着红,红里透着葱白和葱青,很是诱人。向家明一再说好吃。她以为秦嫂煎的是她从老大娘那里买来的鸡蛋,老大娘所卖的也是跑鸡下的蛋。不料,吃过饭临从秦嫂家里离开时,秦嫂从厨房里把用塑料袋装着的那兜鸡蛋提溜出来,鸡蛋原封未动。秦嫂把鸡蛋递给尚主任,尚主任躲手不接,说:你这是咋回事?

秦嫂说:我们家老秦不让我要别人家的东西。

我们是别人家吗,向书记是别人家吗!这是向书记花钱买的鸡蛋,只不过让你帮着加工一下,你怎么能退回来呢!

不是,不是,老秦知道了会吵我的。

吵你什么,你就说是我让你收下的。尚主任几乎以命令的口气说,拿回去,拿回去!

不行,这鸡蛋我真的不能收。

好吧,给我吧。尚主任接过鸡蛋,很快把鸡蛋送回厨房去了。

秦嫂追过去,又把鸡蛋提溜出来,说:你们不知道老秦的脾气,他知道了,会骂我的,说不定还会打我。秦嫂说着,两眼涌满了泪水。

尚主任说:你这个傻娘们儿,怎么这样一根筋呢,真是个傻娘们儿!

向家明看到了秦嫂眼里的泪水,她是最见不得泪水的,说,算了算了,咱不能让秦嫂受委屈。 J0JxFkeux+sATtaOAY45uX5TIboMLFdEzlZE5EG4wkvNRdAU5L+zvQbJ9ihHzi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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