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明一到高远村上任,就想尽快上马脱贫项目。根据人们共知的脱贫工作经验,要脱贫就得上项目,上了项目,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给村民分钱,提高村民的年人均收入水平。项目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家庭经济项目,另一种是集体经济项目。家庭经济项目不外乎种植和养殖,集体经济项目当然是村办企业。向家明上家所任职的辛平村之所以顺利实现了脱贫,就得益于这两种项目。打个比方,好比要吃鸡蛋就得养鸡,要吃猪肉就得喂猪,上项目是实现脱贫的必由之路。
要想富,得种树。向家明急于上的第一个项目,是让高远村的一些村民种核桃树。她在辛平村时,村里办的企业有一个砂石建筑材料厂,还有一个酿酒厂,家庭经济项目就多了,养殖方面可以养猪牛羊、鸡鸭兔,还可以养鱼;种植方面可以种庄稼、果树、蔬菜等。辛平村的部分村民就曾栽过核桃树,但栽上六年了,一直没有结果儿。村民们认为,当地的土质不适合种核桃,种也是白种。为此,向家明曾专门请核桃专家去辛平村看过,并对土质进行了化验分析,证明土质没问题,不但可以种核桃,还可以种富士苹果。种下的核桃树之所以不结果儿,是村里通过中间商购买的种苗有问题,种苗都是不育株。不育株好比牲畜中的骡子,公骡子肚子里没有精子,母骡子肚子里没有卵子,它们怎么可能会生下小骡子呢!专家向向家明承诺,如果由他们公司提供种苗,栽上的果树两年就可以挂果。向家明在辛平村工作时没来得及试验,到了高远村,她急于尝试一下。如果成功,种核得核,种桃得桃,村民两年后可以见钱,就能为脱贫增加一部分收入。
可是,当向家明对老支书夏方东和村主任尚应金提出动员村民种核桃时,二人都说不急不急,这事儿不急。她提了三次,村里的两位主要领导都说不急不急。他们脸上微笑着,态度却是坚决的,不仅是对种核桃态度不积极的问题,简直就是拒绝。向家明心里明白,上级派她到村里当第一书记,除了把准政治方向,她所起的作用就是上下沟通,全面协调。不管她要开展什么工作,都必须紧紧依靠村里的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如果得不到这方面的支持,她将一事无成。拿种核桃的项目来说,如果连老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推动,别说种下大片的核桃林了,恐怕连一棵都种不成。
村干部不急,向家明急,村干部越说不急,她越是着急。来高远村上任之前,区委的江书记郑重地跟她谈了一次话。江书记上来就对她表示了感谢,感谢她以一个共产党人的高度责任感和主动承担精神,到一个深度贫困村去工作。江书记的感谢让向家明感动,感动得有些心潮起伏,眼睛发潮,她说:我应该感谢区党委对我的信任,我还没说感谢您呢,您先说感谢我,这让我怎能当得起!
江书记说:我说的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官话,是真心实意感谢您。您知道的,高远村是咱们区唯一的一个深度贫困村,也是最后一个贫困村。帮助高远村脱贫,是各级党组织的责任,既是村里的责任,镇里的责任,区里的责任,也是市委和省委的责任。如果不尽快把高远村这个贫困点拿下来,我们对哪一级党组织都无法交代。咱们这么说吧,高远村就是咱们全市全区的最后一块硬骨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高远村就像是贫困村里最后一个寨子,我们举全区之力,也要以攻坚克难的精神,把这个寨子拔下来。现在是2016年春天,我们争取用两年多时间,到2018年,完成党交给我们帮助高远村脱贫的任务。我既是代表区党委、区政府向您表示感谢,也是以我江世成自己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高远村也是我的帮扶点,我也是这项工作的责任人之一,我们等于在一辆战车上。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再难,也难不过红军当年的湘江之战吧,难不过四渡赤水吧。以后您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区属的职能部门领导,也可以直接找我。只要政策允许,只要不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都会大力支持您。
向家明说:好的,江书记,您这样讲,等于给了我尚方宝剑,身佩尚方宝剑,谁敢调皮捣蛋我就斩谁。说罢笑了起来,露出了细白的牙齿和调皮的一面。
向家明禁不住把江书记对她的要求转达给夏支书和尚主任,说江书记给她的时间是两年,要求她在两年之内帮助高远村把贫困帽子摘掉。两年七百多天,听起来好像很长,但过一天少一天,一转眼就没了。今年是头一年,前面的一百多天已经没有了,咱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当前春暖花开,万木复苏,正是春耕时节,一天都耽误不得。拿种核桃来说,现在正是种核桃的季节,如果错过了,今年就种不成了。她让夏支书和尚主任说一说,村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种核桃。
夏支书说:事情很简单,都在地里明摆着。以前来驻村的第一书记,从上面争取到了扶贫项目,动员一些村民种核桃。核桃是种上了,种的面积还不小,可是六年过去了,树上一个核桃都没结。地里种了核桃,上面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下面的树根拔走了地劲,连庄稼也种不成了。农民靠地吃饭,最讲实际,有一分耕,希望能有一分收。他们花了钱,费了力,想的是脱贫。结果不但没有脱贫,反而比以前更贫了。这事儿搁在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明白了,向家明说:可以理解,谁家愿意养不下蛋的母鸡呢!她问夏支书:你们家种核桃了吗?
当然种了,书记让我带头种,我不种能行吗!我种了一亩多,至今还在地里长着呢!我老婆成天价埋怨我,说一亩地要是种苞谷的话,六年打下的苞谷都够我换一头牛了。
向家明又问尚主任:你家呢?也种了吗?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家地少,种得少一些,只种了十几棵。三年不见结果儿,我就把核桃树都砍掉了,种上了苞谷和土豆。
话说到这里,两位村干部以为,向书记不会再坚持种核桃的项目了,不料她说:我在辛平村也遇到过和高远村相同的情况,看来那一批种苗都是同一个不法商人提供的。向家明把请教专家的经过,以及专家对她的承诺,对两位村干部说了一遍。还说她曾去外县到那位种植专家的种植基地实地考察过,核桃结得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很是喜人。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核桃该种还是要种。这一次我敢保证,核桃种下后,最快两年,顶多三年就可以挂果儿,可以有收益。
夏方东和尚应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吭声。上面派来的这位女书记长得这么漂亮,他们以为是个随和的、好说话的人。一打交道才知道,女书记上来就咬住种核桃不放松,原来是“一根筋”,是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话不投合,他们说什么呢,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说话,时至中午,外面下着小雨,不远处谁家的公鸡啼叫了一声。叫声的音节很长,听起来一波三折。向家明说,公鸡的叫声挺好听的,跟男高音的声音差不多。
两位村干部还是不说话。他们听出女书记是无话找话,二人对公鸡的叫声没有任何评价。
空气潮湿,向家明心有不悦。她提出的第一个脱贫项目就遇到阻力,好像第一脚就没有踢开。她喝了一口温开水,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晚上开一个支委会,大家一块儿讨论一下,看看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到底从哪儿起步。
高远村的党支部委员,包括夏方东和尚应金,一共是七个人。七个人分住在不同的村民小组,有的住在沟底,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顶。离村委会办公室比较近的有三五里,比较远的有十几二十里。七个支委中,只有夏支书和尚主任骑着摩托车,别的支委都是翻山越岭步行来参会的。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第一次召集会议,他们必须出席,不出席是违反纪律。他们都听说了,新来的书记是个女同志,他们要一睹女书记的风采。雨下个不停,他们有的穿雨衣,有的打伞,有的头戴竹编斗笠,每个人的雨具上都水淋淋的。办公室前面有伸出的廊厦,他们把各式雨具放在门口两侧的廊厦下,每件雨具下面的地上都洇出一片湿。等支委们全部到齐,差不多到了晚上九点,天早已黑了下来。这里虽然通了电,但因为只有低压电,没有高压电,电流弱,功率小,电灯泡儿黄黄的,明亮度很低。用村主任尚应金的话说,每一盏灯泡儿都像一朵倭瓜花儿一样。在“倭瓜花”下面,每个人的脸都有些黄黄的,像已经成熟的倭瓜。每进来一个支委,向家明都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和他握手。支委们见女书记的手有些小,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手畏缩着,似不敢与她相握。见女书记的手一直伸着,不得不把自己粗糙的大手交出去,被动地与女书记握一下。支委中还有一位女的叫刘丽,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刘丽也不大敢和向书记握手,她说:我手湿呀。向家明说:手湿怕什么!刘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和向书记握手。向家明握着刘丽的手说:你的颜值很高啊!
刘丽说:我迟到了,不好意思。
向家明说:我没说你迟到,是说你颜值很高。
刘丽以前没听说过“颜值”这个词儿,不知道颜值是啥意思。她好像有些傻眼,看别的支委,也都是大眼瞪小眼,不能帮她解释。
向家明只得解释说:我说你颜值高,是说你长得漂亮,容颜价值高。
刘丽笑了,笑爆了,笑得直哎呀:哎呀向书记,你不是笑话我吧,我漂亮什么,一点儿都不漂亮。你才是真正的漂亮,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颜值高,你才是真正的颜值高。我进屋一看见你,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电影明星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二人的对话如会前先演了一个语言类的小品,气氛得到了活跃,也使向家明与村干部们的距离近乎了不少。
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开会。向家明拿出从市里带来的一本《习近平治国理政讲话读本》,翻开找到习近平关于脱贫攻坚的讲话,先把讲话读了一遍。“脱贫攻坚的冲锋号已经吹响,我们要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标,苦干实干,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必须以更大的决心,更明确的思路,更精准的举措,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加紧进度,众志成城,实现脱贫攻坚目标,绝不落下一个贫困地区、一个贫困群众……”向家明用普通话读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像电视台的播音员在播音一样。高远村的村干部以前从没有近距离地看过电视台的播音员,向家明的朗读,一时间使他们产生了幻觉,好像播音员真的来到了他们身边。读完之后,向家明以她自己的理解,把“三个更”和“三个加”重复了一遍,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她特别强调了“冲锋号已经吹响”这句话,说:大家都看过战争电影,冲锋号一吹,战士们拼死也要往前冲。脱贫攻坚跟打仗一样,听到冲锋号声,我们也要往前冲。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听到冲锋号的声音没有,我相信大家都听到了。冲锋号在不停地吹,我们必须有催征感、紧迫感,立即行动起来,投入脱贫攻坚的战斗。我和夏支书、尚主任商量,今天召开这个支委会,一是统一大家的思想,让我们尽快树立起时不我待、争分夺秒的冲锋意识;二是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看看高远村脱贫攻坚的突破口在哪里,上哪些脱贫项目,才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好了,大家说吧,畅所欲言,谁先想好了谁先说。
外面的雨点稀疏了一些,夜晚的凉气一阵阵涌进屋里。没人说话,好像谁都没有想好。
冷场不好,主持会议的人都怕冷场,好像冷场的责任都要由组织者承担。办公室也是会议室,办公室一角的那只圆桌形的煤火炉子里的煤火还燃烧着,参加会议的人一人一把椅子,围着煤火炉子而坐。向家明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见仍无人开口,只好点了夏支书的将:咱们请夏支书先打头一炮吧。
参加会议的男人无一人抽烟,这种情况在农村很少见。不知他们原本就不抽烟,还是怕抽烟熏到了女书记,暂时收敛。
夏支书也不抽烟,他说:好吧,既然向书记点到我,我就先说几句。向家明书记是上级党组织为我们高远村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市委组织部给我们下达了正式文件,让我们对向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罢带头鼓掌,其他支委都鼓掌。
夏支书看见有人笑,说:你们不要笑,我说这话可不是走形式,这话我必须说到,必须代表高远村党支部表这个态度,不然的话,就是我们不懂党的组织原则和组织纪律。下级服从上级,今后我们党支部的所有成员,都要好好配合向书记的工作,服从领导听指挥,向书记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一下。我们这里这样贫穷落后,各方面的条件这样差,和市里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向书记作为一个女同志,能到我们这里工作,是很不容易的,是要做出很大牺牲的。别的且不说,向书记刚来这两天,又要自己做饭吃,又要睡硬床板,还要自己用药药老鼠,自己用硫酸刷洗厕所里的便池,真是太委屈向书记了!
夏支书,夏支书,你不要这样说嘛,你太客气了,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噻!向家明一着急,说出了当地的土话。你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连红军都在这里的树林里宿过营,我来这里是应该的嘛!
夏支书说完了,没有谈及上什么样的脱贫项目。向家明让夏支书接着说,夏支书不同意种核桃树,或许会有别的建议。可夏支书不说了,说让别的支委说。
又停了一会儿,总算有一个支委发言,他的建议是,村里可以办一个小煤矿。原来有一个小煤矿,是外地的一个煤老板投资开办的。规模虽说不太大,但黑煤出去,红钱进来,煤老板还是赚了不少钱。不该的是,矿工在地底挖煤,哪里有煤往哪里挖,竟挖到村里的小学校下面去了。结果,挖得地基下沉,学校教室的墙裂了缝子,整个学校的房子都成了危房。学生的生命安全是大事,谁都不敢让学生娃子在危房里上课,村里就临时借了几间民房,让学生先去那里上课。煤老板一看事情不好,怕村里让他赔钱,就赶紧把小煤矿关闭,把挖煤的矿工解散,卷款走人了。据发言的人所知,高远村地下埋藏的煤很多,山的表面是绿的,山的下面是黑的,每个山包里都包着一大包煤。有一户村民,他家的梯田下面就包着一包煤,他在田埂下面掏了一个平洞子钻进去,不远就掏到了煤。他没有办小煤矿,挖出的煤主要是为了自家烧着方便,好像把那一包煤当成了自家后院的柴火垛。别的村民知道了,去他家买煤,他都不卖,让买煤的人自己钻进洞子里掏煤。他允许掏煤的人掏双数,一次掏出两背篓煤,或四背篓煤,他和掏煤的人对半分,人家弄走一半,给他留下一半就完了。留下的一半,除了他自家烧,还卖一部分,挣点钱补贴家用。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面前的煤火炉,说这里烧的煤,就是从那户村民那里买来的。煤很便宜,要比市场上卖的煤便宜一半多。发言人对向书记说,希望向书记能从上级争取到一笔资金,在那个小打小闹的煤洞子的基础上,办成一个集体所有的村办煤矿。如果煤矿能办成,每年至少可以给村里增加几百万元的收入。
向家明从市里带来的笔记本是红塑料皮的,如一本书那样大。她打开笔记本,一边儿听支委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她在脑子里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意见,她的意见是否定的,开办小煤矿的建议根本不可行。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全市正在加大生态保护力度,原有的煤矿一律关停,不得再建新的煤矿。二是赤水河两岸建有全国闻名的酒厂,酿酒用的是赤水河的水,为了保证一河原生态的好水不受污染,在整个赤水河流域,一律不许建工厂,包括不许开煤矿。向家明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刚把支委们发言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刚有人开始提建议,她若把人家的建议给否了,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会议气氛有可能会再次冷淡下来。她的意见迟早会说,因为这也不是她个人的意见,是地方政府的政策,她有责任把政策传达下来,并坚决贯彻执行。她说:谢谢你为发展村里的集体经济着想,你的建议我记下了。大家接着说。
前面有人提到了学校,留下一个没说完的话茬儿。刘丽接着这个话茬儿,把学校的事说了说。她说:高远村要脱贫,是要解决吃饭的问题、穿衣的问题、住房的问题、走路的问题等一系列物质生活上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高远村还要解决教育贫困问题,还要争取实现教育上的脱贫。比起生活上的脱贫,教育上的脱贫更是面向未来的长久之计。如果只把生活上的温饱问题解决了,教育上的落后状态不能改变,脱贫就缺一大块,高远村就不算实现全面的、真正意义上的脱贫。就算一时脱贫了,从长期看,恐怕还得回到贫困落后的老路上。看看咱们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借来的三间木头民房,四面透风,八面透气。老鼠在屋里乱跑,臭虫在桌子缝里横行。一百多个学生挤在三间教室里,教室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学生只好贴墙根站着听课,听着就叫人心疼。学校里只有两位上岁数的老教师,都是本村人,都是从民办教师的岗位上转过来的。他们的汉语拼音很差,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把高读成狗,把远读成怨,高远村就成了“狗怨村”。
狗怨村,连狗都怨,好玩儿。有人笑了,屁股下的椅子有移动声,煤火炉里的煤火也叭地响了一下。显然,刘丽的发言在会议室里产生了共鸣。
向家明及时表扬了刘丽,说她讲得很好,很有远见,也很生动,鼓励她接着说。
以前的学校,是市里的希望工程帮我们建的,是私挖乱采的小煤矿,把我们的希望毁掉了。向书记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不知道市里的希望工程项目还有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希望向书记能跟市里的教育局说一说,给我们村一些资助,帮我们重建一所学校,把希望之光重新点燃。
刘丽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
夜越来越黑,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电流嗞嗞响了一阵,头顶倭瓜花一样的灯泡光线在变弱,似乎马上就要凋谢。还好,黄黄的“倭瓜花”总算没有凋谢,又恢复成继续开放的样子。
村主任尚应金就着灯泡说事儿。他说:高远村要脱贫,我认为还要解决电的问题。电是什么,电是动力,电力跟不上劲,我们想大动也大动不起来。他打了一个比方,电线里的电流好比人血管里的血液,血脉旺盛,人才有力量。人若老是贫血,一天到晚病恹恹的,哪有力气干活呢?高远村的电线杆,还是十多年前栽下的木头线杆,用的电还是很弱的低压电。这样的电只能照照明,代替一下过去的煤油灯。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这样的电连照明都不稳定,忽明忽暗的。有的人家连个电冰箱都不敢买,害怕一用冰箱电线就短路,电闸就跳闸。
有人插话,问尚主任:听说你们家不是买了冰箱吗?
尚主任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承认他家的确买了冰箱,是在城里酒厂打工的弟弟帮他买的,他用了两次,电闸跳了两次,就不敢再用了。他建议向书记发挥人脉广的优势,和区里的供电局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高远村建一个变电站,把木头线杆换成水泥线杆,把低压电变成高压电,把高远村的用电问题彻底解决一下。
水一旦开了流,会越流越欢。发言一旦开了头儿呢,受到前面发言者的激发和推动,受到会场气氛的感染,急于发言的人心跳加快,也会有些坐不住。周志刚腰杆挺直,双腿并拢,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是村党支部的监委,还是月亮村村民小组的组长。他在云南和北京都当过兵,是一位退伍军人。尚主任的发言刚结束,余音未落,还没等向书记做出回应和点评,周志刚就把手高高举起,要求发言。他还保留着在部队时被训练出来的习惯,发言之前先举手,首长同意让你发言,你才能发言。如果首长没有让你发言的表示,你还得把手放下。在周志刚心目中,向书记就是村里的首长。别看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女首长,但他一定要对首长表示出足够的尊重。
向家明看到了周志刚高高举起的大手,说老周还是军人的作风,让他发言。
周志刚站起来了,他身材挺拔,威武雄壮,两眼炯炯发光,依然带着军人的风采。
向家明请周志刚坐下说。
周志刚说:谢谢向书记!我还是站着说吧。我习惯站着说话。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想保持应有的镇定和风度,但一开口说话,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他说他读过《矛盾论》,知道矛盾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理论联系实际来说,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工作,也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他说: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和实践,我们高远村之所以陷入长期的深度贫困,主要矛盾是什么呢?我认为,是道路问题。大到一个国家,有道路问题;小到一个村庄,也有道路问题。只不过,国家的道路问题是政治方向、政治制度、政治路线问题,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所走的道路,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那么我们村的道路问题呢,不是意识形态问题,是实实在在的具体问题,是石头的问题,沙子的问题,泥巴的问题。说话时,周志刚的眼睛不看别处,一直看着向家明。在不说话的时候,他不会这样,眼睛不会一直看着一个女同志。但在作会议发言时,他就没有了任何顾忌和回避,看向书记看得大胆而直接,目光甚至有些锐利。也许他意识不到他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向书记,他专注的是自己的思想和内心,不知不觉间就这样了。
向家明在笔记本上记老周的发言,灯光微弱,她需要皱着眉头,眯着眼,才能在笔记本上写字。有时她会抬起头来看一眼老周,每次看老周时,都会与老周的目光发生碰撞。于是她收起目光,继续把目光聚拢在笔记本上。
向书记是我们的领导,我相信,我所说的这些问题,向书记比我们明白得多。我在向书记面前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不自量力,班门弄斧。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请向书记批评。
没有没有,您说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不必谦虚,您接着说。
我所说的具体的道路问题,不是路况好坏的问题,是我们高远村长期无路可走的问题。村里通向外界,没有路;几十个村民小组之间,没有路;在村民各家各户之间,更没有路。我说的这些情况,一点儿都不夸张,向书记到村里看一看就知道了。都是因道路不通,村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才使高远村与外界隔绝,成了孤立的状态、原始的状态。外面的人把我们村说成孤岛,就是这个意思。从理论上说,高远村的道路问题是主要矛盾,用通俗一点的话说,道路不通,就是高远村的卡脖子问题。人人都有脖子,我们呼吸是通过脖子,吃饭喝水是通过脖子,如果把我们脖子卡住了,我们怎么出气,怎么吃饭喝水?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村庄也是这样。对于高远村来说,道路就是高远村的脖子,道路不通,就等于把脖子卡住了。我们想改革,也没法改革;想开放,也开放不成。所以我认为,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工作要以打通道路为突破口。打仗要找准突破口,找不准突破口,很难把城池攻下来。脱贫攻坚也要找准突破口,找不准突破口,只在外围搞几个脱贫项目,很难实现真正的脱贫。就算人均收入暂时上去了,因基础不牢,升上去的收入还可能会掉下来。
老周的发言稍停顿了一下,夏支书问他:老周,你说完了吗?看样子,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就算说完了吧。
要是没说完,你接着说。等你把话说完,我也说几句。
就这样吧,反正我觉得高远村就像一头犟牛,我们要想把它拉走,必须牵住它的鼻子,不能拉住它的尾巴。牵住它的牛鼻子,它会乖乖地跟我们走,要是拉它的尾巴呢,它不但不走,还会跟我们尥蹶子。说罢,周志刚这才坐下了。
我非常赞成老周的看法,夏方东说,我看高远村脱贫攻坚的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修路的问题。我们村是一座座山,一道道沟,翻山没有路,过沟没有桥,一堵百堵,都快把我们堵死了。有一年秋天,山外来了一个照相的,他在山里照来照去,说高远村是真正的原始生态,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个样本要永远保留下来才好。我见他留着一嘴毛胡子,心说,嘴上没毛儿,办事不牢,他嘴上这么多毛,说话怎么也这么不靠谱呢,心里只想骂他。我对他说:你觉得这儿好,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哪天我请你喝一顿苞谷酒。结果他一天都没住,骑上摩托车就跑掉了。
夏支书的话也得到了支委们的回应,会场上响起一片议论之声。有人说:山外来的人不过是隔山观景,哪里知道山里人的苦处。有人举了另外的例子,有一个外山的人,用独轮车推着一车子好炭到高远村卖,过一个陡坡时,他没把车把把握好,连人带车带炭翻倒在山沟里,差点丢了性命。他惊魂未定,就破口大骂高远村的祖奶奶,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进高远村。千言万语归结到路上,谁都知道修路好,可万年的高山高入云,千年的石头硬如铁,修路就得开山劈石,谁来干呢?修路就得用洋灰,买洋灰就得花钱,那得花多少钱哪!
向家明在手机上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想打一个哈欠,她捂了嘴,没把哈欠打出来。她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支委会就开到这里吧。听了大家的发言,我了解到不少情况,好多情况我以前都不知道。这说明我的调查研究工作做得很不够,离全面深入地了解高远村的贫困现状还差得很远很远。从明天起,我要在村里多走走,多看看,争取把每个村民小组都走到,多跟村民们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