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花了一刻钟才找到空位,最后把车停在了距离律师事务所五百米的地方。他在他母亲的一个朋友手下工作。那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师,为人十分恶劣,却一直容忍着西蒙所做的各种蠢事,个中缘由,西蒙也不敢明白。西蒙时不时想要做些什么,令此人忍无可忍,可他又懒得去实施。走上人行道的时候,他绊了一跤,立刻就变得一瘸一拐,脸上一副温顺屈从的样子。女人们经过他时都会回头望,西蒙觉得她们心里的想法简直要刺到他的背上: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却是个残废,多可惜啊!尽管容貌俊美,他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信心,顶多只得到一点儿安慰:要是我长得丑的话,那真是没法儿活下去了。思及此,他隐约预见到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一会儿是被诅咒的画家,一会儿是朗德地区的牧羊人。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爱丽丝老太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半是同情半是怀疑。她知道他最爱做什么事情当消遣,抱着恨铁不成钢的高傲心态容忍着他。如果他能稳重一点儿,以他的样貌和创造力,定能成为一名大律师。西蒙夸张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您怎么瘸了?”
“我不是真的瘸了。昨天晚上,有谁杀了谁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承办一桩令人发指的重大凶杀案呢?”
“有人今天早上已经问起您三次了。现在都十一点半了。”
“有人”指的正是那位大律师。西蒙朝门望了一眼。
“我起晚了。但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一个女人?”
“是的。您懂的,那是一张特别美丽、特别温柔,又有点儿憔悴的脸……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恰如其分,但不知道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
“您最好还是去看看吉约的卷宗吧。”
“当然会看的。”
“她结婚了吗?”
西蒙骤然从自己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但如果她已经结了婚,那她的婚姻肯定不幸福。她手头拮据,可钱的问题一解决,她便立刻喜笑颜开。我很喜欢那些被金钱取悦的女人。”
她耸了耸肩。
“那所有这种类型的女人您都喜欢咯。”
“差不多吧。”西蒙说,“除了那些年纪太小的。”
他一头扎进卷宗里。门开了,弗勒里大律师探出头。
“范·登·贝什先生,借一步说话。”
西蒙和女秘书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站起身,走进那间英式办公室。他讨厌这间办公室,因为它完美得无可挑剔。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弗勒里大律师开始赞颂起守时和敬业的美德,结束时还对自己和范·登·贝什太太的耐心进行了一番赞美。西蒙望向窗外。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重新经历一幕很久以前的情景,仿佛一直生活在这间英式办公室里,总是听着这些话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周围不断收紧,要让他窒息而亡。我做过什么?他突然思索,二十五年来,我究竟还做过什么,除了从一个老师手下转到另一个老师那里,一直受到训斥,还要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动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不觉抬高了嗓门。
“我做过什么?”
“怎么?您没做过什么,我的好朋友。这正是悲剧所在——您什么也没做。”
“我甚至觉得我从未爱上过任何人。”西蒙继续道。
“我没有要您爱上我,或是爱上爱丽丝老太。”弗勒里大律师说道,“我要您去工作。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什么东西都是有限的。”西蒙若有所思地接道。
他觉得自己深陷于梦幻之中,落入无比荒唐的境地。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十天没有合眼睡觉,饥饿难耐,口渴至极。
“您在嘲讽我吗?”
“没有。”西蒙说,“请您见谅,我会注意的。”
他倒退着出了门,坐回自己的位置,双手捧着头。爱丽丝太太诧异地看着他。我怎么了?他想,我究竟怎么了?他试图回忆自己在英国的童年、大学时光、一段狂热的爱情——是的,十五岁时,他爱上他母亲的一个朋友,但一个星期之后她便让他清醒过来了——安逸的生活、快乐的朋友们、女孩们、阳光下的道路……一切在他的回忆中旋转不停,他无法停驻于某件事物上。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回忆吧。他二十五岁。
“您不用烦恼。”爱丽丝太太说道,“他会忘掉的,您也很清楚。”
他没有回答,在一张吸墨纸上胡乱地画着。
“想想您的那位女朋友吧,”爱丽丝太太一脸担忧,接着说,“不然就想想吉约的卷宗。”
“我没有女朋友。”西蒙回道。
“早上那位女士,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的确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巴黎有那么一个人,他竟对她一无所知,这便足以令人倾心了。多么不可思议!关于这个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想好多天。
罗杰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慢悠悠地抽着烟,疲惫不堪。他一整天都在卸货码头上监督货车进仓,浑身都被汗水湿透。除此之外,午餐时间他还不得不开车前往通向里尔的公路,去察看一场让他损失至少十万法郎的意外事故。波勒收拾着餐桌。
“那位泰雷扎呢?”他问道。
“哪位泰雷扎?”
“范·登·贝什太太。今天早上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天知道为什么。”
“已经谈妥了,”波勒说,“房子的装潢由我全权负责。我刚刚没和你说这件事,因为你看起来特别心烦……”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问题解决了,会让我更加烦恼?”
“不是的。我只是想……”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波勒?”
他坐在长沙发上,一双蓝眼睛盯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她应该去安抚他,向他解释,说他是最好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还要告诉他,他让她很幸福。她在他身旁坐下。
“你并不自私。你只是在操心你的生意,谈论那些也很正常……”
“不。我想说的是,关于你的事。你觉得我很自私吗?”
他发觉自己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件事,也许从昨天晚上,他把眼神慌乱的她留在家门前的时候就开始想了。她犹豫不决,他从来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也许现在就是跟他好好谈一谈的时机。可是她今天心情愉快,对自己信心十足,而他的神色却如此疲惫……她退缩了。
“你不自私,罗杰。确实,有些时候,我会感到有点儿孤单,觉得自己不再年轻,没办法跟上你的脚步。但我是幸福的。”
“你幸福吗?”
“是的。”
他重新躺下。她告诉他:“我是幸福的。”于是,那个困扰了他一整天的小问题也就烟消云散了。这正好遂了他的意。
“你知道的,我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艳遇,都是……至少你清楚它们的价值。”
“是,是。”她说。
他闭上眼睛,她凝望着他。她觉得他很幼稚。他躺在长沙发上,那么高大,那么笨重,还问出那么孩子气的问题:“你幸福吗?”他向她伸出手,她握住,在他的身旁坐下。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波勒,”他说,“波勒……如果没有你,你知道的,波勒……”
“嗯。”
她俯下身子,亲吻他的脸颊。他已经睡着了。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手从波勒的手中抽出,抬起来放到心口。她翻开一本书。
一小时后,罗杰醒了过来,十分焦躁不安。他看了看表,宣布现在是时候去跳舞喝酒了,要忘掉所有那些可恶的卡车。波勒困了,但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挡罗杰的渴望。
他载着她去了一个新地方。那是圣日耳曼大道上的一家地下酒吧,装潢得像一座广场小公园,在绿荫掩映之下,四处涌动着一台电唱机播放的拉美节奏音乐。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出门,”波勒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明天我就该憔悴得像个百岁老人了……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就已经……”
这时她才想起西蒙。她早已将他忘到九霄云外。她转身看向罗杰。
“你想想今天早上……”
她猛地住了口。西蒙就站在她的面前。
“您好。”他说。
“费尔泰先生,范·登·贝什先生。”波勒介绍道。
“之前我还在找您,”西蒙说,“现在就找着您了,这是个好兆头。”
未等人开口,他便自顾自地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罗杰直起身,面色不豫。
“我四处找您,”西蒙继续说道,“最后甚至想,我是不是在梦里见到您的。”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只手放在波勒的胳膊上,令她错愕不已。
“也许您是坐在另一张桌子的?”罗杰说。
“您已经结婚了?”西蒙问波勒,“我真不愿相信。”
“他烦到我了,”罗杰高声道,“我要带走他。”
西蒙看向他,接着双肘支在餐桌上,用手捧着头。
“您说得对,先生,我向您道歉。我想我有点儿醉了。但是今天上午,我发现我这辈子一事无成,什么都没做。”
“那您就做点儿讨人喜欢的事儿,快走开。”
“由着他吧,”波勒轻声说道,“他不开心。谁都有喝多的时候。他是你的那位……呃,泰雷扎的儿子。”
“儿子?”罗杰恍然,“真是荒谬。”
他将身体向前倾,西蒙已经把头枕在胳膊上。
“醒一醒。”罗杰说,“我们一起去喝一杯。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们。我去拿几个杯子来,这儿的服务也太慢了。”
波勒越发觉得好笑。一想到罗杰和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之间会进行什么样的对话,她就先乐了起来。西蒙抬起头,望着罗杰,在桌子之间艰难地挪动。
“那才是一个男人。”他说,“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讨厌这些身强体壮、充满男子气概、心性纯良的家伙,我……”
“人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的。”波勒冷淡地说。
“您爱他吗?”
“这与您无关。”
一缕头发垂在他的眼睛上方。烛光映照下,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英俊不凡。邻座的两个女人正注视着他,如痴如醉。
“我向您道歉。”西蒙说,“嘿,怪好笑的,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在道歉。跟您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草包。”
罗杰拿着三个杯子回来,咕哝着每个人迟早会落到这步田地。西蒙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他坐在他们身边,一动也不动。他看着他们跳舞,听着他们聊天,不做反应,于是他们渐渐忘记了他。唯独在偶尔回过头时,波勒见他坐在一边,像个乖巧的小孩儿,不禁笑了出来。
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时,西蒙也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身体却又瘫软下去。他们决定将他送回家。在罗杰的车上,西蒙睡着了,他的头东倒西歪地撞在波勒的肩膀上。他浅浅地呼吸着,头发丝滑柔顺。最后,她用手扶住他的额头,好让他不要撞到车窗上。他的头靠着她的手,完全放松了下来,变得越来越沉。到达克勒贝尔大街,罗杰下了车,绕过车身,将车门打开。
“小心点儿。”波勒悄声说。
罗杰不经意间瞥见她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西蒙扶下车。这天晚上,他送波勒回家,也跟着上楼去。在睡梦中,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令她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