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帝曾经批评汉语的方言口音,特别是南方个别省份的方言口音,他说道:
朕每引见大小臣工,凡陈奏履历之时,惟有福建、广东两省之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夫伊等以见登仕籍之人经赴部演礼之后,其敷奏对扬尚有不可通晓之语,则赴任他省又安能于宣读训谕、审断词讼皆历历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解乎?
意思是,雍正帝“吐槽”说:“我召见大臣,到了大臣发言的时候,只有福建和广东两个地方的人,官话完全说不好,说的都是方言,我完全听不懂。这些人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肯定都是在礼部练习过召见礼节的,话还说成这样。要是到了别的省当官,说话、判案、宣读之类的,当地人怎么可能听得懂啊!”正因为有这样的问题,雍正帝兴起了“推广官话”运动,以南方省份为主要对象,在这些地方建立了很多教授官话的学堂,希望不同地方的人交流时可以使用官话,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普通话。
不过嘛,毕竟那时候的社会交通、交流都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人的活动范围也相对小得多,所以雍正帝推广官话的活动最终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只是对一小部分官宦人家产生了影响而已。那些并非官宦世家出身的新晋官员,如果上京参加交际,还是经常会被嫌弃“土语难改”。
顺便一提,清代有个衙门叫鸿胪寺,主要负责朝会礼节等工作。它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在正式大典和朝会上“唱赞”,也就是负责赞礼唱名的
。清初的时候,鸿胪寺对唱赞官员的要求是必须出身于“
直隶
、
河南
、
山东
、
山西四省
”,到了乾隆十七年(1752),乾隆帝表示,“
山东
、
河南
、
山西三省
……
该生等声音各别,土语难变,学习唱赞时,虽极力教演,究难合式
”。于是只剩下了“
近居京师
”的直隶。由此便知,清代统治者还是比较偏向于北京及其周边口音的。
严格来讲,清代汉语,就算是清代的北京话,跟今日的北京话也是有些许区别的。不光在一些用词上有所区别
,而且在发音上,虽然没有了入声,但是清中叶之前,尖团音的区分还是比较明显的
,这点也与今日不同。不过一般来说,用当时的北京话和今天的北京话是可以交流的。
除了汉语之外,清代还有满语的问题。网络上有很多关于满语的文章,有的说我们现在说的汉语就是由满语演变而来的,有的说东北话或北京话就是满语,其实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如果您走在清初北京内城的街上,可能会有兵丁对您说:
阿哥,西葛布嗳?哈喇嗳?鸭巴伊尼雅尔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先生,您名叫什么?姓什么?是何地之人?”而如果没专门学过满语的人,可能只能听懂“阿哥”这个词而已。简单说,满语并不是汉语方言,而是一种跟汉语截然不同的语言,就连基础的语法系统都是不同的,比如汉语的基础语法是“主谓宾”结构,如“我打他”,而满语的基础语法是“主宾谓”结构,即“我他打”,二者之间差异很大。
至于一些人说满语对汉语的影响,其实在现代汉语中,东北和北京方言的个别词汇的确是从满语过来的,“萨其马”等名词就不说了,比如北京土语里有一个词叫“咔哧”,指的是用小工具挖的动作,它的原型就是满语的“
kūwacarambi
”
。由于满语的音变,这个音从“夸差”变成了“咔哧”。但是除了词汇之外,满语对汉语也就没什么其他影响了,毕竟汉语的受众群体远比满语广。
说完了满语再说满文。由于汉字跟汉语是长期绑定在一起的,所以人们可能会认为“语言跟汉字一直是绑定在一起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对满族的祖先而言,使用文字的历史比较曲折。金代女真人参考契丹文的写法,借用汉字的元素创造了女真文来表达女真语。但是这种女真文特别复杂,流传也不是很方便,到了明代初期,女真人里懂得这种文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到了后金崛起时,基本上已经不用这种女真文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古文。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专门授意使用蒙古文的字母来拼写满语,之后又做了一些拼写规则上的修改,就形成了“满文”。以右图为例,是一个满文词汇的示意图,这个词由上至下有五个音节,分别是“hū”“wa”“li”“ya”“sun”,即“hūwaliyasun”,意为“平和”“友好”。
满文“hūwaliyasun”示意图
所以说,满语一直都在流传,但满文是后金时期才有的,而且满文其实是一种拼音文字。顺便一提,满文是竖体文字,而且是从左往右写,跟现代汉字的书写方向一致。
接下来就是满语的使用问题了。清代将满语称为“国语”,从官方诏命、部阁档案,到民间买卖契约,乃至于小说文集,均有用满文翻译或写成的。但是清代官方并不强迫旗人之外的人学习满语、满文。而在旗人社会中,满语的使用其实是根据具体时间段的不同而变化的。
入关前的后金政权基本上是满语的天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等人虽然都会一些汉语,但是说得并不怎么流利。而且,对于他们而言,只有满语才是第一语言,汉语是后来才学的。故而无论是日常还是朝会,他们都主要使用满语,另外有专门的汉语翻译在旁协助。
入关之初的顺治、康熙二帝时期,随着入关既成事实,满洲人开始正式学习汉语。到了康熙朝中期,他们基本上都具有了双语的能力,但是满语还是经常作为第一语言使用,特别是在宫廷中,如康熙帝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汉语和汉字,汉文化修养比较深,但是他留下来的史料多数还是满文的。另外,在这个时期内,朝廷上的基本语言习惯形成,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原则。简单说,当皇帝跟旗人出身的大臣交谈时,他们之间就要说满语
,当皇帝跟蒙古盟旗出身的大臣交谈时,他们之间说蒙古语,而跟民人出身的大臣交谈时,自然就说汉语。这种原则虽然看上去特别简单方便,但是细想想也挺混乱。如果同时召见旗人、蒙古和民人大臣,那语言得多乱……不过话说回来,清初的民人大臣,若想受到宠信,特别是想要跻身中枢的话,多多少少要学一些满语、满文,比如像张廷玉这样的中枢名臣,就自称“
得清书奥妙,同习之人实无出余右者
”
。
到了雍正、乾隆二帝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入关后一代”“入关后二代”等的诞生,开始出现了个别旗人不会说满语的情况。比如乾隆帝在乾隆四十年(1775)十月辛巳的上谕中说:
昨日,恒亲王弘晊之子永皓承袭郡王。谢恩时,经朕询问,竟不能奏对清语。
意思是说,恒亲王弘晊去世,他的儿子永皓要降袭为郡王。依照惯例,袭爵之人要入宫面见皇帝谢恩,皇帝会适当问几句话,对答之后即可退下。身为旗人,谢恩及对答均要使用满语。而永皓竟然不会满语,遭到乾隆帝的批评。有鉴于此,雍正、乾隆二帝经常训导八旗,要求八旗旗人“勤学国语”,并且将“可以国语”作为一条重要的任职验证标准,在召见旗人大臣的时候,经常用满语向他们问话,如果不能回答,就申斥、降职,甚至于免官、夺爵。在这种政策下,旗人学习满语的意识也小有提升。
至于一些网络文章,说乾隆朝之后就没人会满文了,连皇帝都不会了,这类说法其实并不正确。在嘉庆、道光两朝之后,官方虽然还在屡屡重申“国语骑射”政策,但效果的确大不如前,不会满文、满语的旗人也越来越多,这是事实。但也并没有到“没人会”的地步,至少朝廷里的高等官僚基本还会,皇帝更是会的。光绪二十年(1894),光绪帝有这样一条上谕:
谕内阁:本日召见委散秩大臣兴泰,奏对谢恩,清语甚属生疏。经朕询问,据称未经学习清语。兴泰著开去委散秩大臣,回旗读书。
这条上谕说的是有个叫兴泰的大臣,被任命了新的官职,所以去向光绪帝谢恩。清代要求,旗人被皇帝召见时,呈报履历、谢恩都要使用满语,估计兴泰努力背了半天,还是磕磕巴巴的,就被皇帝发现了,下场就是丢了官,让他回去读书。由这条上谕可知,光绪帝是懂满语的,而且一般的旗人大臣也都会一些满语,这才有了兴泰这个特例。
此外,清末有个人叫苏勋丞,在新陆军中当兵,晚清时曾在宫内任守卫。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写文史资料,记述宫中的见闻,提及有一次他们给光绪帝抬轿子,回忆道:
三十里路,一个钟头跑到,把跟随的兵士跑得汗如雨下。光绪还嫌不快,手拍轿窗,一个劲儿地催:“加步!加步!伊里加步!”(原注:这是满语,意即“走!走!快走!”。)我头一回跟他走不习惯,恰巧又是热天,跑到万寿山几乎晕倒。
光绪帝所喊的满语,转写成字母,就是“yabu!yabu!ili yabu!”,译为“走!走!快走!”。可见光绪帝的满语能力还是不错的。
顺便一提,在晚清宫廷中,已知对满语比较生疏的是慈禧太后。我们看两条上谕:
谕军机大臣等:嗣后内外臣工,应进安摺,著敬书三分,于两宫皇太后及朕前呈递。其应进皇太后安摺,一分敬书“慈安端裕康庆皇太后圣安”字样,一分敬书“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圣安”字样。其应用清字者,俱用清汉合璧。又谕:嗣后京外各衙门,遇有清字奏事摺件,均用清汉合璧式样。
这一条上谕的时间是同治十三年(1874)十二月十一日,为光绪帝继位的第七天所下,这时正由慈安和慈禧两位皇太后垂帘听政。
谕军机大臣等:嗣后京外各衙门,凡有照例应用清字奏事摺件,均著用清汉合璧。其各衙门应用清字引见排单,亦著书写满汉合璧呈递。
这一条上谕的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八月十九日,为光绪帝戊戌变法失败的第十四天所下,这时慈禧太后刚刚重新“训政”。由此可见,慈禧太后至少对满语、满文不是特别熟悉。顺便一提,宣统帝虽然在《我的前半生》中说自己满文不佳,但是故宫中保有他的英文单词课本,其中英文单词的发音均是用满文来标记的,可见其满文能力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差。
至于民间,至少从雍正朝开始,汉语基本就作为旗人的第一语言使用了。不过相对地,年代越靠前,在口语中听到满语词的概率就越大,而且由于清代中期旗人多数是满汉双语都懂的,所以他们经常混用,比如下面一段子弟书《螃蟹段儿》
:
那一日, yobo age baita akū de 出门去。(那一日,戏谑的阿哥无事出门去。)
udu ginggen 螃蟹 be udafi 拿到家。(买了几斤螃蟹拿到家。)
boode dosime ,放在盆子里。(进了家来,放在盆子里。)
belci 一见说:“哎呀, ere 可是 ai jaka 。”(癫婆子一见说:“哎呀,这可是什么东西。”)
age injeme 说:“ erebe 休问我。”(阿哥笑着说:“这个休问我。”)
“ bi inu ferguweme ,不认得它。”(“我也好奇,不认得它。”)
这种“满汉兼用”的习惯,大概道光朝之后才逐渐少见,但是个别词儿说满语还是旗人社会的常态,特别是有些事关机密的话,有的时候还要专门用满文来讲。比如小说《儿女英雄传》里描写安老爷跟安公子交流圣旨之意时写道: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扐基孙(霍窝)扐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孥”。
这一段文字生动地描写了“满汉兼用”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