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离开办案区，吕瀚海就告诉展峰，他要先单独出门摸摸线索，而后拦了辆出租车，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专案组其他人，丝毫没有松懈，在展峰的带领下又马不停蹄地转移“战场”，上了那辆停在负二层的外勤大巴。

他们之所以不敢浪费一秒，是因为本案有一个特殊情况。

通过计算新月的耻骨联合面数据，发现本案已过去了十九年，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关于“追诉时效” 的相关规定，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的期限为二十年。要是展峰的计算存在一年误差，那么本案的嫌疑人，就有可能因过了追诉时效，免于刑事处罚。

伤脑筋的是，得出这个“十九年”的结论，完全是靠元鲲的口供和新月的耻骨联合面数据，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毕竟死者新月的真实身份尚未查实，她只是口头告诉元鲲自己比他小一岁，如果元鲲记忆存在偏差，或者新月的年龄并非她自己说的那样，那本案就有过追诉时效的可能。当然，就算是过了追诉时效，也可以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后继续追诉，只是程序上要更加烦琐一些。

因此，要想把本案的迷雾彻底揭开，就必须争分夺秒，从物证上寻找线索。

…………

嬴亮按展峰的指示，把3D扫描仪中的数据导入系统。展峰则按照由外向内的顺序，逐一调出3D影像，展示给众人。

在系统自带的电脑中，嬴亮选中“敛尸袋”后，它的全息影像便被投了出来。

对可能存有线索的重点部位，以红、绿两色分别标注，其中绿色代表已分析，红色则是未检部位。

泾渭分明的标注，使得会议重点变得一目了然。展峰来到影像前，逐一扫过拉锁、卡槽、拉环这些被绿色覆盖的区域，在确定没有疏漏之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下方拉环上捆绑的那条被扯裂的半截麻绳上。

展峰手一挥，将此区域放大，麻绳上原本覆盖的红色阴影，也因这个操作自然消失，麻绳变得清晰起来。

隗国安眯起眼睛，朝着断面瞅了瞅：“展队，你是不是在麻绳中分离出了DNA样本？”

此言一出，嬴亮与司徒蓝嫣都震惊了，嬴亮忙问：“DNA？麻绳里怎么会有DNA？”

隗国安没着急回答，扭头看向展峰，见对方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多半猜中了答案，于是他解释说：“你们这个年纪，对挣公分的年代并不了解。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麻绳可谓用途广泛。所以很多地方的生产队，都会以户为单位，下发搓麻绳的任务。搓好的麻绳上交后，可以计公分，家家户户以公分的多少，来换取生活所需。一般搓制麻绳，使用的是比较廉价的黄麻。搓麻绳听来简单，可实际操作有些困难。”

说到这儿，隗国安眼角余光瞟向众人，见都一脸认真地在听，他才继续道：“这搓麻绳有好几道工序。首先，要把麻放在水中清洗干净，接着悬挂在竹竿上晾晒，在晾晒过程中，先用大号梳子将比较粗的麻捋顺，接着再用细梳，就像梳头发一样，使之垂直均匀。其次，麻在晾晒的过程中，要不定时地检查，观察水分流失的情况，如果太湿，搓起来会有水渗出，导致手掌快速被磨破；如果太干，两股麻很难缠在一起。再次，力道要掌控得恰到好处，搓麻绳时不可用蛮力，否则，两股麻拧在一起过紧，会打结，不能使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要均匀分股。搓麻绳都是由少到多，先搓一股细绳，然后再将细绳叠加，反复搓，制成粗绳。为了掌握好力道，必须严格控制每股绳的粗细。熟练工能做到手一掐便粗细相当、分毫不差。那么问题就来了。”

隗国安指着全息投影上的麻绳：“从断面看，这是四小股麻绳，每股的粗细不一，肯定是人工搓制的，机器不会做得如此粗糙。另外，麻绳中的麻纤维，有粘连和打结的情况，这说明，从第一道工序开始，他就没有认真做，应该是个新手。而对新手来说，搓麻绳是个非常辛苦的活计，刚开始搓时，手上会起水疱，只有熬过这个痛苦的过程，手掌的皮肤才会慢慢生出老茧。麻绳搓得如此松散，他一定还没熬过新手期。所以我推测，麻绳中可能会夹杂皮肤组织。”

“鬼叔说得没错。”展峰从另外一台电脑调出检验结论，“其一，敛尸袋上的麻绳结构松散，当重物长期作用时，纤维会出现受力不均的情况，再加上酸的腐蚀，很容易产生断裂。其二，敛尸袋密封性和防水性较强，在半固态的沼泽土壤中，会产生一定的浮力，当失去向下的牵引后，敛尸袋便会缓慢上升，最终被人发现。其三，我把麻绳纤维逐根分离后，找到了微量的皮肤碎屑，经检验，得到了一名男性的DNA，但这个人究竟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会不会是嫌疑人？”嬴亮随意猜测。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展峰手一挥，敛尸袋上捆绑麻绳的那块重点部位恢复到了原来的大小，与此同时，红色阴影也重新覆盖其上。

司徒蓝嫣会意，在这条线索中标注了“待查”的字样。

展峰再次切换，全息影像上浮现了一块造型极不规则，但比较接近长方体的岩石，岩石表面，被麻绳分别从四个方向捆绑，绳子相交处，系有造型规整的绳结，乍一看还以为是谁把石头当成礼物绑了起来。然而，与画面格格不入的是，绳结下方，还连着一条半米长的断绳。

确定众人观察得差不多，展峰再次挥手，岩石一角、绳结以及绳子断头处，都被标注成了红色，按照顺序，每个红色区域，都有数字编号。

展峰走到3号绳头的位置，只见他双手做拉伸状，绳头的全息影像，便被逐渐放大。

“黄麻，与敛尸袋的断口完全吻合，我在其中也提取到了脱落细胞，检验出同种男性DNA，身份待核实。”

说完，3号变成绿色，展峰接着来到2号绳结的位置，他指着那两个有些像兔耳朵的绳圈道：“这种打结方式名为兔耳结，多在礼品包装时才会用到，尤其是鲜花店礼品店中最为常见。”

“有了。”嬴亮把查到的资料传输进了车舱内的大屏幕，“这就是兔耳结的打结过程，一共分为八个步骤。”

隗国安抬头看了一眼，即便每步前都有序号标注，但他依旧云里雾里：“嫌疑人脑子是不是抽抽了，干吗要用这么麻烦的打结方式？”

“这是一种心理行为习惯。”司徒蓝嫣解释，“无论哪种打结方式，都是在行为人的意志控制下形成的。通过绳结，可以看出行为的自主性和能动性。所谓自主性，是打结习惯受人的主观意念影响，而具有相对独立自主的特性。人的打结习惯形成了动力定型：即达到熟练之后，打结活动变成了自动化的过程。所谓能动性，则是打结技能建立了动力定型后，具有适应不同条件，克服外界各种干扰，而顽强表现自己的特性。

“摸清打结者的这两个心理特征后，不光可以看出行为人正常打结的固有规律，也可以在各种伪装绳结中，找到变化。比如说，左撇子系绳结，就算他再怎么伪装，也会在绳结受力点上露出破绽。”

“师姐，你能看出这个绳结属于什么情况吗？”

“右利手，无伪装痕迹。”司徒蓝嫣给出结论，又分析道，“能看出他有长期打兔耳结的经历。但在抛尸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他还想着去打如此烦琐的绳结，我认为，其中一定有某个东西，与他有情感关联。”

“难不成嫌疑人与新月……”

展峰突然插话：“蓝嫣所说的情感，恐怕不是人情。”

“展队说得没错。”司徒蓝嫣道，“凶手先是下毒，接着用灰耙一耙将新月置于死地，作案手法干净利落，能看出他对新月并无眷恋。”

“那……难不成，是这块石头？”隗国安自己都觉得想法有些荒谬。

“没错！”展峰将2号区域变绿，接着把1号部位放大，同时，一条引线从终点区域引出，线段末端，标注有一行小字：“青石，地壳中分布最广的沉积岩，约占岩石圈的15%，是碳酸盐岩中最重要的组成岩石。”

展峰一挥手，所有备注全部消失，全息影像中，只留下那块被放大数倍的青石。

经这么一操作，青石表面那些坑洼，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隗国安揪着络腮胡，绕着青石走了一圈，他指着那些如月球表面的坑洼：“这么看，石头好像被凿过。”

“没错，这些矩形的小坑洞，都是用凿子凿出来的。”

“这是准备干吗，难不成要做石像？”

展峰摇了摇头。“没这么复杂，他只是把石头修得规整一些，这样好压缸。”

“压缸？”隗国安挠了挠头皮，“难不成是要腌咸菜？”

“我在青石表面随机提取样本，经检验，发现了大量的氯化钠及氯化镁成分，氯化镁是粗盐特有的杂质。且两种成分已完全渗入岩层内部，在沼泽地中深埋如此之久还能检出，说明这块青石曾长时间浸泡在高浓度的盐水中。”

“依检验结果，这块石头肯定是用来腌咸菜的，这点毋庸置疑。”隗国安琢磨了一会儿，“我年轻时，邻居家就以卖咸菜为生，我去他家买过咸菜，所以对腌咸菜的过程比较熟悉。不是所有的咸菜都需要压缸，只有那些植物茎叶类才需要。比如，大白菜、雪里蕻等。这种蔬菜经粗盐腌制时会析出大量水分，如果不弄块压缸石将菜压制住，那么菜叶就会浮起，与空气接触，发生腐败。严重的，还会导致整缸咸菜都无法食用。这种压缸石在压缸的过程中，会随着植物水分的析出，被盐水完全没入。”

隗国安说到这儿，瞧了一眼系统显示的青石尺寸，显示为长72厘米，宽43厘米，高26厘米。“这么大的压缸石，要是放在现在，一般家里不会用，不过在那个年代，咸菜是家家户户都会吃的佐菜，尤其是在北方，一到冬季天寒地冻，很少有人出门，不少人会用大缸腌制咸菜。”

“鬼叔，那这块石头到底是家用的，还是商用的呢？”

带着嬴亮的问题，隗国安将青石重新打量一番，当他再次审视表面那些坑洼时，他严肃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亮子不说，我还真没往这上面去想。你们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用凿子凿出的小坑没有？这些足以证明，这块青石，来自咸菜贩子。”

“怎么说？”嬴亮问。

“自家腌咸菜，最多一缸，咸淡可控，喜欢吃淡口就少放些盐，喜欢重口就多放些。但用来售卖的咸菜，针对的是大众消费，所以基本都要往齁了腌。这样喜欢淡口的，买回去多洗两遍就行了。而咸菜贩子，在腌咸菜的过程中，既要保持咸度，还要注意外观。如果在最初腌菜时，就往缸内死命倒盐，这样会使蔬菜快速出水，导致外层菜咸度较高，而内层菜无法入味，另外，这种方法腌制出的菜容易蔫巴，卖相不好看。正所谓慢工出细活，要想做出品相好、咸度高的咸菜，就必须分批次放盐。可这又会出现一个问题，放置咸菜的咸菜缸，就算不密封，多数也要隔绝空气，反复掀开，会对咸菜品质造成损害。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要在压缸石上多挖些坑洞，在腌制之初，先在缸内撒些盐，剩下的盐，全部码在石头坑里，这样，等蔬菜慢慢析出水分，把压缸石淹没后，剩下的盐，也就缓缓地熔到了咸菜水中。”

“还真是个一举多得的法子！”嬴亮不禁赞叹。

隗国安摸摸络腮胡，随口回道：“这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啊！”此话一出，他发现有些不妥，尴尬地看了看展峰。

后者并不在意：“我赞同鬼叔的推断。”他看向青石，“雕刻棱角圆润，可见这块石头已被使用多年，只有长时间浸泡在盐水中，才会使得岩层内部检出氯化钠成分。据结果推测，这块青石的使用年限，最少在五年以上。”

隗国安瞬间明白了展峰的言下之意：“压缸石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没啥价值，但对咸菜贩子来说，那可是镇缸之宝，五年以上的，更是宝中之宝，绝对不会有人随意丢掉。”

“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是个咸菜贩子？”因为激动，嬴亮的嗓门都高了几分。

“极有可能。”展峰认可了这个结论。

“正如道九猜的。”车舱中，响起司徒蓝嫣的说话声，“老闷儿他们来此，一定是为了赶庙会，要是元鲲提供的情况属实，那么老闷儿他们住的地方，大概率是长春会给安排的。”

“还有一种可能。”隗国安做了补充，“这地方他们恐怕不止一次来过，这样就无须长春会再打招呼，然而不管哪种情况，长春会必然知情。”

“话虽如此，可是长春会是民间组织……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到底还能不能摸到线索？”嬴亮有些担忧。

隗国安倒是不以为意：“在这方面，我绝对相信道九的能力，别瞧他整天吊儿郎当，只要他应下来的事，肯定会尽心尽力去办，就算找不到直接线索，估计也能给咱指个方向，这条线，回头我来负责盯。” l//EDu41G7FGq43Ahc9vt5tQW8eProMWZ5XDtpkcpnYC3yBBIc6oBwo3a3aWCB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