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贾谊《新书·胎教》曰:“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柜,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金匮,金柜也,金色之盒,用之盛物,以示其珍。故《黄帝内经》有《金匮真言论》,以喻其所论内容之珍贵。
要者,要领也,精要也;略者,韬略也,简略也。要略者,精华萃聚之义。以此可见,《金匮要略》一书所论,内容精要,价值非凡。
《金匮要略》,杂病辨治第一书,出自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仲景之书,因战乱而散佚,得王叔和编次而传世。目前较为公认的观点是:叔和将仲景《伤寒杂病论》中有关伤寒部分,单独编次传世;其杂病内容,由后世整理成《金匮要略》而得以流传。
宋《太平御览》所引高湛之语,成为后世考证叔和整理仲景著作的重要依据,曰:“王叔和,性沉静,好著述,考核遗文,采摭群论,撰成《脉经》十卷,编次《张仲景方论》,编为三十六卷,大行于世。”其立论之根据虽不可妄测,但隋有《张仲景方》十五卷行于世。又考《脉经》,源自仲景之内容竟占全书2/5篇幅,包括伤寒、杂病、妇产科、儿科、诊断(脉学)等,相当数量的条文乃现行《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版本所无。据此而论,则叔和所编仲景著作,内容宏富,以伤寒、杂病为主体,包括脉学、妇科、儿科等,实是对仲景学术理论及经验的全面继承和总结,非特独为伤寒撰次也。该书问世以后,见于史志者,名之曰《张仲景方》或《张仲景药方》,计15卷,首见于《隋书·经籍志》。最早见于医籍者,则为《肘后备急方》所言之《张仲景诸要方》或《张仲景诸药方》。其后,该书以全本、伤寒本、杂病本分合隐现而传世,直至宋时先后定版,乃成后世之尊范。
既往研究表明,该书编排体例大略:伤寒部分居前,杂病部分居次,殿之以伤寒与杂病方。这种前论后方编次方法,作为《伤寒杂病论》主体编排形式,一直延续至唐。而现行《金匮要略》所出之源,宋代王洙所发现的《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其体例即是上卷论伤寒,中卷辨杂病,下卷载方及疗妇人。以要略名之,殆为《伤寒杂病论》之节略传本。
林亿等人对此节略本进行删削校订并重新编次辑佚,题名《金匮要略方论》,而成后世通行的《金匮要略》。
据考证,宋校重编辑佚之《金匮要略》,分别于1066年及1096年,以大字本和小字本版式印行,惜乎已无存本。现存古本均为大字本系统,包括元时邓珍本、明时赵开美本、俞桥本、徐镕本和无名氏本,而以邓珍本为善。另有新发现的明初吴迁抄本,则属小字本系统,现藏上海图书馆。
因本书著述目的,偏重辨治内容,不尚文献考证,故所引原文,以五版教材为据,省却考证辨析之繁琐,其蓝本为明赵开美本。
林亿等人对王洙所发现的《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进行删削校订并重新辑佚编次。因已校毕《伤寒论》,故删去论伤寒之上卷,保留辨杂病和妇人病的中、下卷。并将下卷相应方剂分列于证候之下,又采散在诸家之方,附于逐篇之末,仍编为上、中、下三卷,而成现时通行的《金匮要略》编次体例。
全书共分三卷二十五篇:卷上第一至第十篇,卷中第十一至第十九篇,卷下第二十至第二十五篇。
首篇属于全书总论,提纲挈领,对疾病的病因、病机、预防、诊断、治疗等方面,予以简要论述,而求举一反三。其后第二篇至第十七篇讨论内科病辨治,第十八篇讨论外科病诊疗,第十九篇讨论几种特殊疾病,第二十至二十二篇则专论妇产科疾病辨治,最后三篇为杂疗方和食物禁忌。
其主体部分前22篇中,计有原文398条,论及疾病40余种,载方205首(其中有名无方者5首),用药155味。
1.基于五行的整体观念
中医理论体系的两大基本特色,一者整体观念,一者辨证论治,二者在《伤寒杂病论》中体现尤为充分。作为主要论述杂病证治的《金匮要略》部分,以五行属性归类方法,为其整体观的体现形式,较之以外感辨治为主的《伤寒论》之三阳三阴系统整体观体现形式,有所不同。
五行者,木火土金水是也。揆其义,一则同气以求,物以类聚,是天地自然万事万物的属性区划,五类而尽赅之。一则表述不同属性事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的关系,有相生相克之顺,无相乘相侮之逆,毋太过,毋不及,如此则万物荣枯有序,万事兴衰有度,进而宇宙世间得以维系阴阳之平衡,动静之和谐。这种五行类属的整体观,在《金匮要略》中,体现在生理、病理、辨治等各个方面。
曰“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统一。传承经旨,将五时五味五色五液五脏等,悉类以五行,而为其阐论杂病之病理变化和证治规律,奠定了坚实的系统论基础。其“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说,即是这种系统论具体应用于杂病辨治过程中的充分展示。
2.基于脏腑的分证体系
与《伤寒论》之外感辨治体系所异者,《金匮要略》所论杂病证治规律,悉本五行系统而以脏腑定位分证论治,较之外感六经表里分证体系侧重邪气强弱而言,更为重视脏腑气血阴阳之盛衰。
就全书谋篇布局而言,大略内外妇科分类以论,而其分篇,则多以脏腑为据。如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类属肺系;胸痹心痛胸满惊悸病,多关心主;腹满寒疝宿食病,必涉脾家;消渴溲涩淋痛病,常及肾元。黄疸之病,胃热脾湿并肝胆失疏;水气之泛,肺闭脾壅而肾关失司;痰饮之根,上下不调而三焦失运;呕利之因,脾肾失职而升降反作。虚劳病涉多脏而以脾肾为本,女科事关冲任而以肝肾为基。更有五脏风寒积聚之类,水在五脏症现多端之论,虽病证纷繁,缘由百端,总以五脏气血阴阳之盛衰偏颇为本,内外痰饮水血之停蓄瘀滞为标,分类辨析,去伪存真,同中见异,异中求同,审其标本主次,论其缓急先后;明其寒热虚实,定其温清攻补。
3.病发内外的三因学说
杂病之源,或因外邪久羁而正气伤损,或缘内伤劳倦而阴阳失调,或因情思忧恚而气血违和,病机关键在于内在之脏腑气血阴阳失调或虚损,以此异于外感热病之邪气盛实为其矛盾主体者。故而一般而论,杂病病势迟缓,病情复杂,变化较少。而外感病势急速,病情单纯,变化较多,以其病理过程中正邪标本主次之不同是也。
论曰:千般疢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脏腑,为内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其言病在脏腑深处者,为内所因,病在肢窍血脉者,为外所中;其意之大略,邪自外来,因其所羁所伤有别,而有内外之分野。而房室劳倦伤于内,金刃虫兽伤于外,此则与前论邪由外之内或壅塞于外者,皆有不同,故属发病之另一途径。然无论何种因由,必致五脏元真之失畅、四肢九窍之壅塞、形体气血之伤损,乃得而为杂病之发生,此其病机之窍要也。
仲景此义,得宋时陈无择揭则明之,以六淫为外感、七情为内伤、饮食劳倦跌仆金兽诸伤为不内外因,而成系统完整之三因之说,简明扼要,为世所重。
4.病证结合的辨证方法
《伤寒论》外感热病的六经辨治体系,虽有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六经病之名谓,究其实质,仍以病理阶段特性为主,更多表现为证候或证候群之特质。六经病证之间彼此承继,相互转化,进而呈现出外感热病之完整病理进程。
而在《金匮要略》杂病辨治体系中,病名诊断则具有独立之意义。每种疾病,以其基本病机对病理全程的影响,而有相对独立的临床特征,且有别于其他疾病。且各种疾病之间,难以构成明确的承继与转化之关系,因而与六经辨治体系中的病名诊断,有着显著区别。
仲景辨识之法,无论伤寒杂病,皆是首辨其病,次鉴其证,而后审其标本主次,以为立法遣方之指归。此病证结合之辨识思路,自上而下,由面及点,始于宏观之全局,终于微观之细节,整体与局部有机结合,可透彻阐明其病理本质及演化规律。
如辨胸痹之病,则知阳微阴弦病机一以贯之。在此基础上,更辨其痰浊瘀滞之轻重,阳虚寒凝之偏颇,而有证候之多端,治方之不同。再如黄疸之辨,湿困为本,故曰“黄家所得,从湿得之”,明其病,则知其机。然湿有寒化热化之兼,人有老幼肥瘦之异,故有寒湿之黄,湿热之黄,瘀热之黄等诸般不同证候,因有不同治法之选。若奔豚之病,气冲胸咽,休止无常,亦有肝热气逆、寒气冲逆之别。仿此而论,则其例不胜枚举。
杂病辨识如是,而伤寒亦非例外。如辨太阳之病,外邪犯表,营卫失调,而有卫强营弱之中风,卫闭营郁之伤寒。辨阳明之病,胃家实是也,亦有邪热弥漫之经热,燥热结聚之腑实。少阴之病,心肾虚衰,气血不足,是其义也,而随其心肾水火之偏,而有虚寒虚热之辨。
由此可知,病证结合之辨识方法,是《伤寒杂病论》诊疗体系的一大特色。
5.标本分明的治疗理念
夫病常兼夹,证有聚合,因有主次之辨,标本之分。这种病证之间的标本主次关系,决定着治法方药的确立与选择。
夫病之与证,证属枝末为标,病乃全局为本,而其治疗之原则,则不外治病求本而已。故曰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曰诸病黄家,但当利其小便……此皆求其本也。
据病之本而定其大法,以贯穿于本病之治疗全程。同时因其证情之异,而灵活应对,是谓复从其标。故痰饮之病,溢饮者发越之,痰饮者渗化之,悬饮者攻逐之,支饮者降泄之,治虽有别,而大多不逾温法之界。其间或有郁热结聚者,以攻逐泄热等法以斡旋之,实乃权宜之计,而其后必当回归于温法之门也。盖痰饮者,阴邪也,非温无以绝其根,故温化即是求本之治。此治法之标本主从,可窥而见之矣。
又先病为本,后病为标,而曰:当先治其卒病,后乃治其痼疾也。又曰: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此据先后标本之关系,审时度势,而先治其标,复求其本。
又表病误下而泻利清谷,曰先救其里,后攻其表。此虽表病在先,里病于后,然以顾护正气为本为先。故知病证之主次,因情而定。而治法之标本,亦当顺势而论。
6.方药运用的灵活多变
仲景遣方用药之道,妙在审时度势,活法圆机,奇正相合,寓巧于拙,具有极高的临床借鉴意义。
方药剂型多样化,既有汤、丸、散、酒之内服,亦有熏、洗、坐、敷、摩之外用,为临床运用提供了极大的便捷性。在慢性病的长期治疗过程中,尤其在急症救治方面,优势突出。如鳖甲煎丸之于疟母、大黄䗪虫丸之于干血内结、薯蓣丸之于虚劳,可为慢性病证简便守方之示例。而头风摩散之于头风急痛、乌头赤石脂丸之于心背彻痛、赤丸之于寒气厥痛等,则是急危重症快捷救治之典范。
一方可治多病,贵在谨守病机。如肾气丸之治虚劳、脚气、痰饮、消渴、转胞,其病各异,症象不同,然内在病机均以肾气虚乏为关键,故可一方而治。又如葛根汤之治太阳病表实或太阳阳明合病下利,并治痉病无汗者,悉以其肌腠闭郁营卫不畅之机而用之。他如五苓散治太阳病蓄水与痰饮病巅眩、青龙汤之治外感表寒与杂病溢饮……俱是谨守病机而不拘病种用方之例,实即异病同治之理。
异病可同治,而同病亦可异治,其缘由仍当系之谨守病机。故痰饮病之治,因其病情、病位、病势诸般不同,而有大小青龙之发散、苓桂术甘之温化、小半夏之降逆、泽泻汤之渗利、己椒苈黄、厚朴大黄之攻泄,更有一病之中,征象相类,而有多方之选者,可谓之同证异方,唯求病机之寒热虚实与治法之温清攻补大体相符,不必刻意于丝丝入扣,即可遣方治之,因而与临证之实际更为贴近。《伤寒论》曰太阴病当温之宜服四逆辈,便是明证。故溢饮有大小青龙之任选、微饮有苓桂肾气之互换、小便不利有蒲灰散滑石白鱼散之代用,充分体现出临证用方之灵活性。
余如方剂之加减、剂量之调整、药物之炮制、汤剂之煎煮、服用之宜忌等,仲景之论,至今仍具极强之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