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技”这个词汇在当今如雷贯耳,也是目前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热搜词”。然而,在英语的语境中,“科技”并没有相对应的一个词语,而要用“Science and Technology”两个词加起来表达,“科学”和“技术”严格说来是有不同含义的,但在很多时候,“科技”译成英语更习惯用于表述“技术”的一面。汉译英不能一一对应,便只能往“技术”一头侧重。最近几年,凯文·凯利(KK)的一部著作 What Technology Wants (《技术想要什么》)畅销全球,中译本则名为《科技想要什么》 [30] 。从全书的内容来看,译成“科技”更清晰地表达了作者的本意,这只能说明英语世界至今还缺乏“科技”这么一个合成词。因为“科技”既不同于以往的“科学”,也不同于以往的“技术”,而是已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新概念,一个让包括凯文·凯利在内的很多人感受到了的客观存在。
科技、科技,似乎就只是科学和技术二者的统称,舍此还能有什么意义?在许多人眼里,科学和技术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至少也该是亲密的“发小”或“闺密”之类的铁杆,所以才有了科技之说嘛,其实这是大错特错,大谬特谬的。科学和技术出身完全不同,它们紧紧地拥抱成一团,以至于像结成对的染色体那样紧密联结,在如今看来是那样的难分难舍,那都是最近300年的事,早期并非如此。
在历史上,科学和技术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同一条路。长期以来,它们实际上是分开发展着的,彼此之间的关系非但不密切,可能碰了面都形同陌路,西方语境一直用两个不同的词汇来描述正表明了这点。
先简单说一说科学。与技术相比它算是个“后生仔”,但其出身显得要“高贵”些。作为一种理论形态的东西,科学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后才开始萌芽的,而且长期是在脱离生产实践的上流社会阶层中散乱发着芽。达官贵人们当中总会有些“不安分”的人,茶余饭后琢磨一下大自然的奥妙并给出自己的解释,这也在情理之中。无论是西方的古希腊、古埃及,还是东方古代的中国、印度,在科学史上留下芳名的人物几乎都不是贫苦出身的劳动人民。即使到了近代早期也依然如此,哥白尼是牧师、哈维是御医、拉瓦锡是税务官、富兰克林是政治家等,不一而足,玩科学完全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而且,科学的成长过程是人类追求理性活动形式的一部分,它往往与宗教、迷信、哲学等纠缠在一块、融合在一起,难以从中完全剥离出来。一直到近代哥白尼革命之后,科学才真正开始脱胎而出,有了独立存在的形态,并很快摆脱了自然哲学的束缚。正因为独立的科学形态很年轻,人们认识“科学”的概貌就更滞后了。源于拉丁语系的“science”一词在19世纪以后才被英语世界采用,20世纪初严复借用日语译名“科学”把这个概念引进了中国。这么短的历史起码表明,科学对人类来说并不是一种古老的力量。
技术则是一种古老的力量。作为生产劳动的技巧和经验,它的出身直接来自劳动人民,而且有着悠久的、独立发展的历史。自古以来,技术一直有着丰富而连续的传统,是人们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生产实践中的漫长积累和总结。在农业、建筑、纺织、酿造、医疗和许多其他实践活动中,技术都有延续发展几千年的记录。在这一过程中,技术的发展主要不是运用了科学知识,而是由富有实践经验的人自觉不自觉地积累起来的,说白了就是熟练的手艺,出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Technology”一词本意也是这种含义。虽然自古以来各行各业的技术无处不在,但其代代传承靠得也不是科学理论的阐述,而主要是通过师带徒的方式手把手传授、延续。大量的技术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也没有,当徒弟的若是想问个究竟,往往会招来师父们大同小异的呵斥“少啰嗦吧,跟着学就是了”。由于技术长期得不到科学的帮助,因而其进步是缓慢的。事实上,在近代以前的数千年文明发展历程中,人类还没有遇到科技体这个神奇的伴行者,更确切地说是这个“驴友”尚未出生。
即便是1543年哥白尼宣告革命、科学脱颖而出之后,在接下来的近两个世纪里,科学与技术仍是各自独立地发展着,二者的联系并不紧密,牵手人类阔步前进的壮观场面也没有立马显现。这边厢,牛顿、哈维等人竖起了一面面科学的新大旗,那边厢,马车代步、放血疗法等依然如故。科学自说自话,技术该咋整还咋整,彼此跟以前一样互不搭界。别的且不论,就连标志着第一次产业革命成果的蒸汽机,也是工匠们在技术摸索中摆弄出来的,而关于蒸汽机的热学理论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才问世,已成马后炮了。实际上,第一次产业革命,本身就是在缺乏科学的帮助下完成的,这是个历史事实。直到此后,科学和技术各自独立发展的状况才有了根本改变,两股车道可谓渐行渐近,彼此越来越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方面,科学家们在开展研究工作的同时,更加关注着研究成果的实际应用。另一方面,技术的发展则不仅为科学提供了更多的新工具,同时也在各个领域给科学探索提出了新的要求。就这样,科学知识的增多与技术应用之间的距离愈益缩小,本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科学和技术,终于越来越紧密地搅和在了一起,从此使人类有了一个加速前进的伴行者,以至于后来让人们日益领教了科技体改天换地的巨大力量。
从现在看来,“科技”绝不仅是汉语无意中造出来的一个词语概念,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客观存在。我们在不同情况下分别谈论科学,谈论技术,各有各的语义角度,但这并不影响科技整体意义存在的事实。实际上,科技是由科学“单倍体”和技术“单倍体”结合而成的一种“双倍体”,这是历史发展的产物。
自从科学与技术交汇发展以后,科学日益技术化,技术也日益科学化,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倍体”特征很明显。尤其是当今高科技时代,许多具体术语单从语义上也难以截然分界,像量子纠缠、基因编辑这样的术语,说它们是技术当然没错,说它们是科学也照样正确。更重要的还在于,科技作为一种整体现象独立存在于世,让越来越多的人切身感受到了这点。凯文·凯利在《技术想要什么》一书中提出,技术是有着生命力的自然系统,是本身也会进化的一种生物形态。地球上现有的生物包括病毒、原核生物、原生生物、真菌、植物、动物共六界,他认为技术属于“第七界生物”。在这里,凯文·凯利已经理会到了科技的整体活性,而这种活性正是由于科学与技术的日益结合才得以显现出来。为了描述科技这一整体,凯文·凯利在英语中苦苦搜寻也找不出对应的词汇,不得不自创了一个单词“Technium” [31] ,显然他是既想强调“第七界生物”的整体活性,又想区别于以往的“Technology”一词。但“Technium”这个词依然侧重于技术单体,而无法完整表达出“双倍体”的意义。起初中国大陆学者把“Technium”直译为“技术元素”,后来台湾的版本将其译为“科技体”,大陆很快也采用了“科技体”的译法。应该说,“科技体”的意译更准确地表达和延伸了作者的意图,就是要把科学和技术看作是一个整体,进而阐述这个整体自身的演化规律。用凯文·凯利自己的话来讲,如今的技术元素就像是一个成熟的物种,它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了独立性和自主性,技术想要什么指的就是它前进的趋势和方向,人们无法要求技术元素遵从人类的意愿前进,但可以学会利用这股前进的力量,以最小的代价造福人类。
事实上,科技体在刚刚过去的岁月里带领人类加速进步的原因,只从技术演化的单一线条是难以解释清楚的。几千年的文明发展突然驶向了快车道,起点就在于科学先跟哲学“贵族”道了拜拜,自娱自乐玩了一阵子,继而又跟技术“贫民”玩到了一起,大转折便开始了。换句话说,科学黏上技术才有了完整的科技双倍体,才有了高速发展的可能。就像一套染色体与另一套染色体结合,才有了双倍体的受精卵,才能开始茁壮成长一样。虽然“科技体”在字面含义上对“技术元素”作了延伸,但更要在内容上把“科学元素”补充进去才能清楚地说明问题。鄙人就试着来做点补充说明。
如果把科技看作是一种完整的生物机体,那它理当具备类比生命的基本特性。在我们这颗星球上,一切生物都是能够自我迭代的活性信息系统,而信息来源的基础就在于染色体上携带的DNA基因,自然天条便是如此。科技体之所以活起来,其内部也相当于嵌入了DNA基因,就像动物拥有来自雌雄亲体的两套染色体那样。科技体的一套单倍体来自科学,另一套单倍体来自技术,二者缺一不可。技术单倍体虽说由来已久,但科学单倍体很晚才形成,因而技术单打独斗了数千年也没有发生明显的升级迭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照明还是用火烛,治病还是靠草药,孙子辈的生活水准跟爷爷们过去几乎无差别。在科学单倍体形成之前,古代以来的自然哲学所包含的科学思想,只能算是磷酸基团、核糖、嘌呤、嘧啶等散在的一些“零件”,它们还组装不成科学单倍体的“整件”链条。但在科学单倍体形成以后,与早已存在的技术单倍体配成了对,科技体的DNA基因就应运而生了。有了这样的双倍体配对结构,科技就开始了自身发育成长的历程,它不断经过“复制—转录—翻译”等特定程序合成千千万万种蛋白质——各种科学理论和技术,这些蛋白质又进一步构成了科技体的细胞、组织和器官,继而形成了日益庞大的科技体系。这样看来,科技体还真像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生物机体。
科技体问世以后大显身手的活力更体现在,它带着人类结伴而行,从此一道狂奔起来。谁也不曾料到,驶入了高速路的科技体,在短短300年间变戏法似的变出了数不胜数的科技成果,这些成果转化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科技产品遍布我们每个人周围,使全世界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谁都能感受到,科技体既能打造出人类社会最大型的科技产品——城市,科技体也能把整个世界打造成“相知无远近”的一个小小村落——地球村,科技体还能打造出脱离实体却充满生机的另类空间——虚拟世界。谁都不会怀疑,照这么折腾下去,在我们这颗星球上,科技体已经没有多少余地玩得更大了。凯文·凯利发问说科技想要什么?想要这,想要那,也许都没错。要让我回答的话,科技进化到当下最想要的,就是出壳。从科技体几百年来的迭代过程中,不难看出这种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