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揾来自在食”这句大俗话,代表着广州人的价值理想。
法国人喜欢悠闲,有人盛赞法国人是享受生活的高手。这点上,广府人跟法国人有得一比:看一下广府人喝早茶的情形,就知道,广府人是多么善于分配时间。早茶从七八点就开始了,它可长可短,但茶客都不喜欢短。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叹世界”。这个“叹”不是叹息的“叹”,而是粤语的“享受”。广府人天生有慢生活的倾向,他们重汤、喜粥、好茶。当他们面对汤、粥、茶时,都会从容不迫、悠闲淡定地吃,仿佛今生就为此而来,口在尝心也在尝,每一个细胞都在品味食物之美,别无牵挂,这叫自由自在——这是慢生活的艺术。
20 世纪 90 年代,广府人出差到外地,总是抱怨一旦错过饭市,就吃不上东西。在广州没有这个忧虑,早茶之后是午饭,午饭之后是下午茶,接着是晚饭,晚饭后是夜茶,夜茶之后还有夜宵。这就是三茶两饭一宵夜。外地人从前批评广州人:“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但明白人就会这么回答:“是的,他们一天都在吃,却没有耽误任何事情。”
“辛苦揾来自在食”这句大俗话,代表着广府人的价值理想。
粤语把“工作”叫作“揾食”,字面解释是找吃,非常直接,“揾”是为了“食”,来来去去地折腾都是为了“揾两餐”。努力工作、敢打敢拼为的是好好地享受生活,而且是享受口腹之欲,从“吃得饱”进而“吃得好”,这是人生的意义。
反过来,如果辛辛苦苦了一天,一年,一辈子,还吃不好,那这个“辛苦”有何必要?
广府人对吃这件事情,从来不马虎。在吃事上花费时间、花费功夫、花费金钱,他们认为是“叹世界”的最佳方式。赚了钱不吃不喝的人,在广州人看来,有点虚度光阴。吃是“叹世界”的最佳方式。
下面讲一个广府美食家精益求精地追求极致之味的故事。
广东有一道美食叫礼云子。锦缎般的名字,其实是小螃蟹的卵。这种小螃蟹生长于河涌溪涧中,永远长不大,像一枚银圆那样的个头,广东人称之为“蟛蜞”。为什么叫礼云子?有一种很民间的说法是,蟛蜞习惯横行,偶尔直行的时候,两只前螯合抱,一步一叩首,摇摇摆摆,非常趣怪,就像古人行礼作揖,所以叫礼云,它孵的卵,就叫礼云子。
多年前,香港电视台做了一个美食特辑:礼云子入馔。
现场摆着一瓶珍贵的礼云子,它来自珠江三角洲,是大厨专门到番禺乡间请人收集来的。礼云子向为稀罕之物,可遇不可求。它的稀罕在于收集过程的烦琐耗时,卵子保鲜期的极其短暂,还有季节、产地的限制……凡此种种,使它成了稀缺资源。试想想,从一只银圆般大小的蟛蜞身上能取出多少粒卵子?要捕捉数以百计、几百计的蟛蜞,才能积攒一瓶礼云子!
这天来了两位大厨:一位来自日本,一位来自中国香港,同台献技,烹制礼云子。日本大厨没见过礼云子,把礼云子与海鲜同烹,做出一道平常海鲜菜肴;香港大厨则用柚子皮,做出一款出人意料的礼云子扒柚皮。柚皮本为弃物,是粗贱食材,经过师傅一番点石成金的加工,再在上面铺一层礼云子羹,一贵一贱,衬得艳丽夺目,柚皮的清冷异香烘托着礼云子的异常鲜美,终成一道色香夺人的美食。
清末民初,羊城首席美食家江太史是怎么吃礼云子的?据他的孙女江献珠回忆:祖父江太史的嘴巴刁钻无比。有一天,江家大厨做了一道礼云子炒蛋,江太史只吃了一口就说:“蛋太嫩,油太多,欠火候,再炒一碟。”一会儿,大厨又端上来一碟,这回江太史吃了一口就皱眉了:“这回又炒得太老了,再来!”原来那大厨一紧张,矫枉过正,炒过火了。第三次端上来,才勉强过关。而那第一次第二次做得不及格的两碟礼云子,江太史让大厨用来炒饭给大家吃。那顿炒饭被礼云子染红了,上面洒了葱花,蛋黄葱绿混合着礼云子的红,斑斓一片。江献珠很诧异:儿孙辈都想不到,这般美味异常的礼云子,在祖父江太史那儿竟然是次品!
世事难料。礼云子未烹制前是灰灰黑黑的一堆小颗粒,一经火烹,马上脱胎换骨,蜕变成一片珊瑚一样的艳红,其味类似蟹黄,却胜过蟹黄。
老饕们完全可以为一瓶礼云子而跨海集结一次。
记得香港美食家唯灵说过,有一年复活节假期前,他得了一瓶礼云子,他把送货的人称作“恩人”。那一天,他把礼云子做成两个菜:一个是蒸粉果,一个是炒饭。前者是用礼云子拌馅包粉果,留着一撮放在粉果面上,再用两片绿色的芫荽叶遮盖,以防蒸制时礼云子受热过度香气散失;后者以白饭彰显了礼云子之红与香。吃了一半,饭稍凉,他再用干葱头、姜米、葱白起锅,翻炒礼云子饭……尽心尽力,始得其妙。
圣人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有的时候,烹小鲜恰如治大国。美食家忠告食客,若是三五老饕聚会,最重要的是吃时要静默,静默方能聆听礼云子在嘴里碎开的声音,那是另一种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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