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儿?”庞特知道自己的声音里满是惶恐,他试过控制情绪,但没有用。自己还坐在那个带铁环的椅子上,这倒也是件好事,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可能还站不太稳。
“庞特,保持冷静,”植入他体内的机侣说道,“你的脉搏加快到了——”
“冷静?”庞特厉声说,似乎哈克提出了一个不可能的荒谬建议,“我到底在哪儿?”
“我不确定,”机侣说,“我收不到定位塔的信号,而且我和行星信息网的联系完全断了,也没收到任何远程档案库的通知。”
“你确定你没坏?”
“没有。”
“那——这里可能就不是地球了?不然你肯定能收到信号。”
“我肯定这里就是地球,”哈克说,“他们把你带上那辆白色车子时,你注意到天上的太阳了吗?”
“怎么说?”
“它的色温是5200K
,在天穹中运行的对角为七百分之一度,这个数据与我们在地球轨道上观测太阳时得到的数据相同。另外我也认出了自己见到的大多数树木和植物。没错,这里显然就是地球表面。”
“但闻着却有一股恶臭!空气很差!”
“我得承认,的确如此。”哈克说。
“我们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穿越了?”
“似乎不太可能,”机侣答道,“但如果今晚我能看到星座,就能知道我们是向前还是向后旅行了。如果我还能观察到其他星球和月相,应该还能算出准确的日期。”
“但我们要怎么才能回家?我们要怎么——”
“庞特,我必须劝你先平静下来,你呼吸太急,马上就要缺氧了。先深呼吸。好。再慢慢呼出来。对。放松。再吸气——”
“这些是什么生物?”庞特朝那两位瘦弱的男人挥了挥手,一位长着棕色皮肤,头皮铮亮;另一位肤色稍浅,脑袋上还裹着布料。
“你让我猜?我觉得是格里克辛人。”哈克说。
“格里克辛人!”庞特惊呼,声音很响,引得那两个奇怪的人都转身看着他。他放低声音,“格里克辛人?天,拜托……”
“你看那里的头骨图片。”哈克虽然通过一对耳蜗植入体与庞特说话,但它通过改变左右声道的平衡,能让庞特分辨出方向,就像有人指着一样。庞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过房间,朝着远离那些奇怪生物的方向走去,来到一块发光的板前,样子和那些奇怪的生物在看的一样,上面还夹着几张颅骨透视图。
“绿肉!”庞特望着这些奇怪的颅骨叹道,“他们肯定是格里克辛人——你说呢?”
“我也这么觉得。其他灵长类动物的眉弓不会这么平,下颚也不会那么凸。”
“那就真的是格里克辛人!但他们已经灭绝了——好吧,他们灭绝多久了?”
“大概有四十万个月了。”哈克说。
“但如果我们真的往前穿越了那么久,这里就不可能是地球。”庞特说,“我的意思是,眼前的这个文明在我们的考古记录中没有任何痕迹。至少我们知道,格里克辛人会把石头凿成粗糙的石斧,没错吧?”
“的确。”
庞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不再歇斯底里,“那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我们在哪儿?”
鲁本·蒙塔戈惊讶地张着嘴,看着辛格医生,“你说‘他似乎是个尼安德特人’是什么意思?”
“颅骨的特征绝对是诊断性的证据,”辛格说,“相信我,我有颅骨学学位。”
“但是辛格医生,这不可能啊,尼安德特人几百万年前就灭绝了。”
“其实只有两万七千年左右,”辛格说,“前提是你相信最近的一些发现。如果这些发现的结论最后站不住脚,那他们的灭绝时间也不过被推到了三万五千年前。”
“那他们现在又怎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辛格朝夹着X光片的光箱摆了摆手,“但这些片子上能见到的特征是错不了的。现代智人可能会有其中一两个特点,但要说有人能拥有全部的特征?不可能。”
“都有哪些特征?”鲁本问。
“最明显的就是眉脊,”辛格说,“注意,他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眉脊还是有区别的:那就是双弓,而且后面有一道沟。他的面部前突,用医学术语说,就是双颌前突,你看他外凸的下颌!而且他没有下巴,你再看下颌支与臼齿之间的间隙——”他指着最后一枚臼齿之后的空隙,“看到鼻腔里那些三角形的凸起了吗?我们从来没在其他哺乳动物身上发现过这个特征,更不用说其他灵长类了。”他指着图上颅骨后部的区域,“看到这个脑后的圆形凸起了吗?这叫枕外隆突:这些都是尼安德特人的显著标志。”
“你在逗我吧。”鲁本说。
“我在这事上可从不乱开玩笑。”
鲁本扭头看着陌生人,他已经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面带惊诧地望着房间另一头的几张X光片。鲁本又看了看他面前的那张。他和辛格在放射科医生拍照的时候都离开了房间,所以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结果换成了另一张不明来历的X光片,虽然——
虽然这些都是真的X光片,而且拍摄对象都是颗活生生的脑袋,不是化石,因为里面的鼻腔软骨和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当然了,下颌的有些地方看着还是很怪,有的地方在X光片上显出的阴影要浅得多,好像是由某种密度更低的物质构成的。另外,这些地方显得很光滑,没有褶皱,看来这种材料很均匀。
“这是假的,”鲁本指着下颌那块异常的地方说,“我是说,他是假扮的;他整过容,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像尼安德特人。”
辛格斜眼看了看X光片,“下颌是有修复的痕迹,你说得没错——但只有这里有异常,颅骨上的其他特征似乎都是天生的。”
鲁本瞥了眼那个受伤的人,他还在看其他头骨的X光片,同时自言自语。医生试着去想象那位陌生人皮肤下的头骨,它看起来会和辛格展示给他的一样吗?
“他有好几颗假牙,”辛格还在研究那张X光片,“但都装在整形过的下颌上,而其他牙齿似乎都正常,但看齿根像是得了牛牙症
——这是尼安德特人的另一个特征。”
鲁本又转身看回X光片,漫不经心地说:“他没有牙髓腔。”
“这就对了。”辛格说。他花了点时间检查了一下X光片,“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头部外伤导致的硬膜下血肿
,颅骨也没有损伤。这样的话,也没理由把他留在医院里了。”
鲁本看着那个陌生人。他到底是谁?那人嘟哝着一堆奇怪的话,还动过许多整形手术。他可不可能是某个诡异的邪教组织成员?这可能就是他闯入这个中微子观测站的原因?这的确有点道理,但——
但辛格说得对,除了下颌上的整形手术,从X光片上看,头骨的其他部分很自然。鲁本·蒙塔戈缓慢、谨慎地穿过房间,就像——鲁本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接近那个陌生人的动作就像在接近一头野生动物,而非接近另一个人。而目前看来,对方的行为举止却一直十分礼貌。
那人显然听见了鲁本靠近的声音,于是把注意力从吸引自己的X光片上移开,看着医生。
鲁本盯着那人,之前他就意识到,对方的脸有点奇怪。一双眼睛上的眉骨凸出,惹人注目。他的头发从中间向两侧分开,一丝不苟,但看着也不像是打理的结果,而像是自然形成的。还有鼻子:他的鼻子真够大的,但根本不是鹰钩鼻。说实话,这个鼻子和鲁本之前见过的所有鼻子都不一样——它根本没有鼻梁。
鲁本缓慢抬起右手,轻柔地张开五指,确保这个动作透露出犹豫而非威胁。“你介意吗?”他说,慢慢把手伸向了那人的脸。
对方或许不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但这个动作的意图却很明显。于是他将头微微向前倾,欢迎着鲁本的触碰。鲁本的手指拂过眉脊,摸过额头,沿着头骨从前划到后,感受着后脑勺的(辛格怎么称呼它的?)枕外隆突,那东西摸着就像是皮肤下面的一个圆形硬块。不用再怀疑了,他们在X光片里看见的头骨就是他的。
“鲁本,”蒙塔戈医生指着自己胸口,“鲁——本。”然后他掌心向上,伸向那位陌生人。
“庞特。”那个陌生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当然,这个陌生人或许会把“鲁本”当成鲁本·蒙塔戈这类人的学名,而“庞特”在那个陌生人的语言里,可能就是指尼安德特人。
辛格向前加入他们。“瑙尼哈尔,”他说,揭示了他名牌上“N”所代表的含义,“我的名是瑙尼哈尔。”
“庞特。”那个陌生人又重复了一遍。鲁本想,这个词的确可能还有其他含义,但最有可能的还是代表着那人的名字。
鲁本对辛格点了点头,“感谢帮助,”然后他转向庞特,示意他跟上,“来吧。”
那人走向轮椅。
“不,”鲁本说,“不用,你没事了。”
他又做了遍手势让对方跟上,那人照做了,走着跟了上来。辛格取下X光片,放进一个巨大的信封里,和他们一起离开放射室,走向急诊室入口。
磨砂玻璃门挡在前面,辛格刚踏上橡胶垫,门就向两侧滑开,然后——
相机闪光灯不断在他们面前炸开。
“这就是炸坏中微子观测站的人吗?”一个男人问道。
“英科公司准备以什么罪名起诉他?”一个女人问道。
“他受伤了吗?”另一个男人问。
鲁本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认出了其中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当地记者,另一位则是《萨德伯里星报》矿业版的记者,其他十来个围在这儿的人他就不认识了,但他们都伸着自己的话筒,上面是“加拿大环球电视台”“加拿大电视台”和“新闻世界”的标志,还有人递来了当地广播电台的邀请函。鲁本看了眼辛格,叹了口气,看来接下来的一轮盘问是躲不掉了。
“嫌疑人叫什么名字?”另一位记者喊道。
“他有前科吗?”
记者对着庞特疯狂按下快门,后者则根本没费心遮挡自己的脸。这时候,两名身穿深蓝色警服的加拿大皇家骑警队警官从外面进来,“这就是那位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鲁本说,“目前没有相关证据。”
“你就是矿井的驻场医生吧?”有个警官问。
鲁本点点头,“我是鲁本·蒙塔戈。但我不相信这位先生是恐怖分子。”
“但他炸了中微子观测站!”有个记者喊。
“没错,观测站是受损了,而且他当时也在场,但我不觉得他是有意为之。因为他差点淹死在那儿。”鲁本据理力争。
“不管你们怎么说,”警察这么说,鲁本对他的印象就立刻变差了,“他都得跟我们走一趟。”
鲁本看看庞特,又看看那些记者,最后又望向辛格,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知道吗,这事如果就这么发展下去,让当局把庞特带走,那就再也没人能见到他了。”
辛格缓缓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鲁本咬着下嘴唇,想了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说着就伸手搂住庞特宽阔的肩膀,“而且我也不确定他是怎么进到那里去的,但他名叫庞特,而且——”
鲁本停住不说了,辛格看着他。鲁本知道这样就差不多可以了,没错,大家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没人会觉得他是个疯子。但如果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他继续说下去,那全世界都要炸锅了。
“他的名字怎么写?”一名记者喊道。
鲁本闭上眼,从内心寻求力量。“我只知道怎么读,”他说,“他叫庞特,可能是庞大的庞,特别的特,不管是谁先把这两个字写下来,我都能保证,你们是全世界最先写出他名字的人。”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眼辛格,从他那里寻得一些鼓励,然后继续说下去,“我们开始怀疑,站在这里的先生并非智人。我猜,古人类学家们对这个人种的学名还存在争论,但现在看来,这位先生应该属于尼安德特人,或者人属尼安德特人。但不管标准说法是哪个,他肯定是一位尼安德特人。”
“是什么?”一名记者问。
有人讥笑着哼了一声。
另一位,也就是那名《萨德伯里星报》的矿业版的记者抿着嘴,鲁本知道,这名记者的本科学位是地质学学位,所以肯定学过一两门古人类学的课程。他满脸怀疑地问:“你怎么得出的结论?”
“我看过他头骨的X光片,辛格医生对他表现出的人种特征尤为确信。”
“那尼安德特人为什么要破坏中微子观测站?”有个记者问。
鲁本耸耸肩,承认这个问题问得颇有水平,“我们不知道。”
“这肯定是骗局,”矿业记者说,“肯定是。”
“如果是真的,那被骗的可不止我一个,也包括辛格医生。”
“辛格医生,”另一记者说,“这位……站在这里的人是……穴居人吗?”
“不好意思,我只能和参与治疗的医生讨论病人的情况。”
鲁本望着辛格,急切地说:“辛格医生,帮个忙……”
“不行,”辛格很坚决,“规定就是规定……”
鲁本低头看着地面,想了会儿,然后哀求地望向庞特。“你来决定吧。”他说。
庞特肯定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显然抓住了当前局势的关键,鲁本突然想到,庞特如果执意要逃,其实很容易成功。他个子虽然不高,但身材比这里的所有警察都要魁梧。但庞特的眼神很快就朝辛格的方向望去,鲁本循着尼安德特人的视线看去,才明白他其实在看辛格医生手里的那封牛皮纸信封。
庞特大步走向辛格,鲁本看见其中一名警察正在把手伸向腰间的枪套——他显然以为庞特要袭击辛格医生。但庞特却突然在辛格面前停下,伸出手,掌心向上。这个姿势的含义明显超越了文化的界限。
辛格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递上信封。房间里没有看X光片的光箱,现在也已入夜,但房间里有个大窗户,楼下停车场的光线正好从窗外照进来。庞特移步到窗边,他或许知道,如果自己走向通往屋外的玻璃门,警察就会上前控制住他。之后,他举起其中一张X光片,那是张颅骨的侧面照。他把这张光片按在玻璃上,好让大家都能看到。便携式摄像机立刻对准它,快门声此起彼伏。庞特示意辛格上前。辛格照做了,鲁本跟在他身后。庞特点了点X光片,然后指了指辛格。他重复了两到三遍,左手的手指又开合了几次,这个全球通用的手势显然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请讲”。
辛格医生清清嗓子,环顾大厅里的众人,再动了动肩膀,“呃,看来我的病人允许我在公开场合讨论他的X光片了。”他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当作教鞭,“各位,看见头骨后侧的这处圆形凸起了吗?古人类学家称之为‘枕骨隆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