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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扑向火焰

新泰恩,威尼西亚,夸布星系,2557年1月。

今天,她把武器卖给了一个“铰链头”

那一小堆钉枪和卡宾枪换来的利润够船员乐和一阵子,也够她继续跑船,而她的线人还指着从里头分杯羹。

这个小小的、可爱的贸易循环由她一手打造。

芮恩喜欢这种事。她擅于此道,而且总是不遗余力地捍卫自己的地位。她能骄傲地称自己是新泰恩最出色的拾荒人之一。

但成功并非没有代价。

有的买卖,让她内心深处负责荣誉、正直和忠诚的部分留下了污点。这些罪业,让她可爱的小小贸易循环变得多少有点儿扭曲。

每次把货卖给前星盟的人,背叛的感觉都会萦绕在她心头,只有下到斯塔夫罗斯酒吧喝上几杯才能驱走。船员都以为这是个庆祝发薪日的小仪式,她借此表明大伙儿的工作不但安全,而且蒸蒸日上。确实,芮恩会笑容满面地跟伙计们开玩笑,但这层面纱之下,她总是能尝到一丝苦涩。

假如他看到了她的现况,不知道会说点什么,芮恩想。爸爸的乖女儿终于长大了,却没有选择当个遵纪守法的人。

虽然眼下就没多少法律还管用。

至于站边……战后多的是不同的选择。

芮恩没有选择站哪边,或者换个好听的说法,她保持中立。她的生意全仰仗这份态度。她对政治、宗教和层出不穷的叛乱敬而远之。她的家里人曾经会说保持这种“中立”和站错边一样糟,可时代变了,她的家也成了回忆。

“全部搞定了。”看着平板电脑上的银行账户确认信息,她说道。

“跟你合作真令人愉快,船长。本月收成没上回多,但也不错。”

上个月是芮恩赚得最多的几次之一。她在路过云屋星——那是维塔利耶维那星的一颗卫星——某个集市时,偶然发现一块先行者 导航模块。她力压竞价对手,赢下了那宝贝。模块的数据库坏了,晶体芯片也碎了,但都不是问题。先行者的技术产品和文物一直是抢手货。想挖掘和研究这东西的数据文件可不容易。芮恩把她的大部分休息时间都花在了这上头,为的只是增进对那古老种族的了解。

芮恩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找到的情报似乎让安逸的退休生活不再只是梦想。情报里提到一种叫“神圣明灯”的装置,似乎能指明先行者神奇遗物存在的方向……

芮恩从口袋里掏出她的货币卡 ,从中掰断,把相当于二百五十信用点的半张亮橙色卡片摆在桌上。

诺尔·菲尔扫了眼卡上的数字,抬起硕大的鸟头。黄色的眼睛里,只见透明的瞳膜沿着水平方向张合扫过。对齐格亚尔人来说,这就等于眨眼。诺尔歪着脑袋陷入思考,眼眶上方的筋腱和肌肉拧到了一起。

随后,她用爪尖按住卡片,对着芮恩咯咯地笑,“就知道你会咬钩。”

尽管她俩完全是不同种族,芮恩和诺尔照样能彼此理解,互惠互利。诺尔的狡诈和贪婪只比她对塔沃安血统 的自傲程度略低一头。她是个优秀的战略家,清楚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业务水平是维持资金流动的关键。而流动,就是经济的本质。

四年前,也就是诺尔的配偶萨夫·菲尔失踪后,她在威尼西亚建起了自己的帝国:一家处理战后遗物的清算公司。拾荒人会把他们搞到的货拉来威尼西亚,让清算公司给它们分类收购,从中抽成;威尼西亚历法中每个月的第一天,这些货都会被拍卖——钛合金镀层和分子记忆回路、轻型武器和航空载具,五花八门的东西应有尽有。诺尔牢牢地掌控着这个帝国,包括拾荒人和买家在内,所有人都遵守了她立下的交易法则。

诺尔的客户来自工业、技术、医疗、制造各个行业,还有前星盟组织、边缘组织和宗教、不同派系的叛军以及政府军独立部队。每个跟军事相关的组织都密切注视着诺尔的一举一动——芮恩相信,她本人也在几份监视列表里头——但通常情况下,没人敢招惹清算公司。毕竟,这里是威尼西亚,威尼西亚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再说了,诺尔也不涉足重武器贸易。有传言说,她的配偶之所以失踪,正是因为卷进一桩大买卖,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你的伙计们会不高兴的。”诺尔朝窗户方向扬了扬脑袋。芮恩看到莉莎和刚招来的凯普在外头倚着搬运车聊天,“刚刚赚了一笔,他们肯定想休息休息。我听说每年的这个时节,落日特别漂亮。”

“不管哪个时节,落日都一样漂亮。”芮恩知道,诺尔也清楚,“我这人闲不下来,诺尔,不信你去问我的伙计。”要是知道他们的报酬会被拿来抵用在接下来的大行动里,他们肯定会更不高兴。“我听说某个边境星系有一大堆残骸等着回收,”芮恩点了点桌上的货币卡,“我想要的消息,你没卖了吧?”

诺尔发出的刺耳笑声让芮恩的耳膜一阵刺痛,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你知道我信守诺言。”诺尔说道,“咱们签了协议,对吧?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

“没有。你从来没有。”

诺尔脑袋后面的细小绒毛竖了起来。芮恩的话让她倍感骄傲。

诺尔这么洋洋得意,当然有她的道理。这只老鸟的情报确实了不得。卡西利纳贸易线穿过了夸布、科尔多瓦、肖普、埃尔多斯和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星系,而这只老鸟的线人遍布在整条线。换在以前,她会把情报优先卖给其他拾荒人买家,只有在那些拾荒人宣告任务失败以后,芮恩才能以更低的报价买到重新出售的情报,去完成那些别人干不了的活儿。随着芮恩名气渐长、荷包渐鼓,诺尔和她的业务合作也越来越紧密。

诺尔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货币卡丢了进去,“情报不在我这儿……不过收了钱,我就告诉你情报在谁手上。我敢肯定他还在等你。你要是办事再利索点,说不准哪天也能变成我这样的有钱人。”她咔嗒一下合上喙,发出短促刺耳的笑声,“别忘记规矩,成吧?不要惹麻烦。”

有趣。一种熟悉的兴奋感在芮恩的体内涌动。这情报肯定不简单,背后大有猫腻,可能跟武器相关,而且是让诺尔感到棘手的重型武器。哪里有这种货,哪里就有大量的科技物品和遗物可以回收,进而从中大赚一笔。

诺尔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她没有大声说话,而是抬起爪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几个字,递了过来。

芮恩接过纸片,扬了扬眉毛,“真的?”

诺尔耸耸肩。

“最好值这个价。”

向着搬运车走去时,凉风撩起芮恩的黑发,发丝遮住了她的脸。阴云悬在新泰恩市中心上空。随着白天让位于黑夜,城市亮起柔和的灯光。灯光是那么温暖,那么诱人,几乎让芮恩想找个地方扎根下来,从此过上简单的生活。是的,几乎。

“怎么说?”莉莎离开她倚着的引擎盖,声音中打着战,“那只老鸟今天过得咋样?”

芮恩朝这个年轻的伙计摇摇头,“记得下次套件夹克,莉莎。要不就在车里等。冬天是熬过去了,可这凉意还能持续个把月。”

“我受够这里六个月长的冬天了。再说,我在车外头待得不久,不至于着凉。”说着,莉莎匆匆钻进副驾驶座。

她还从没遇到过不愿意,或者不能与她沟通交流的人类和外星人。她长得不错,总是面带笑容,还有一头浓密到扎不起来的金色鬈发。这姑娘打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和利用美貌。要是谁不幸着了道,真把注意力放在莉莎身上,她躲在附近的弟弟尼克就会开始黑入那倒霉蛋的电脑系统。这对姐弟搭配默契,但两年前在阿莱利亚的矿业贫民窟里挑错了目标。芮恩没把他们丢给当地警察,反而给两人提供了工作。这是她近年来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这次报酬应该不错?”莉莎摆弄着供暖器,虎背熊腰的凯普钻进后座。

芮恩发动车子,“嗯,挺多的。咱们路上得打个弯再回去。”她开离泊位,汇入车流中,一边琢磨着该怎么把新消息告诉伙计们。大家在外头折腾六礼拜总算完成了上一单活,今天刚落地,甚至才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静止力场发生器卸货给诺尔的手下。眼下肯定没什么事能比重返深空、在星系间反复跳跃更让他们反感。

车内陷入沉寂。芮恩能感觉到莉莎正盯着她,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告诉我,你没那么做。”但芮恩的微微皱眉,证实了莉莎的怀疑,“噢,棒极了。简直棒极了。你答应过要放几天假的。”

“只是去拿个情报,我们不一定马上出发。”

莉莎抱着胳膊靠倒在座位上,气鼓鼓地吹开挡住视野的一缕头发,突然转身对凯普说道:“她说‘只是情报’。”她边说边比画了一个引号,“头儿的意思其实是咱们又得去卡西利纳航线上跑一圈了。真棒!太他妈棒了!”

“成。那我也不装了。”芮恩干巴巴地说,她清楚莉莎肯定对接下来那半句话有反应,“我们去见劳斯。”

见莉莎眼中腾起凶光,芮恩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要看透莉莎可太容易了。这姑娘身手敏捷,年轻气盛。她就像芮恩一直想要的那种小妹妹,甚至比她以前幻想过得更好。

后视镜里的凯普咧开了嘴,芮恩也回以笑容。

凯普·塞拉斯为人正派,冷静随和,而且有能干体力活的发达肌肉。除此之外,他还熟悉已知宇宙里的每一种飞船型号,几乎称得上“活数据芯片”。作为工程师,他无可挑剔。到目前为止,芮恩对这个新员工非常满意。

新泰恩最糟糕的廉价酒吧位于城南郊区一栋平层零售商场后面。这地儿残破老旧,供电不稳,里头也一团脏乱,但停车场里永远一堆车,酒客也是络绎不绝。

“这地方看起来……有发展潜力。”下车时,凯普有些不确定地说。

来到酒吧前门,凯普停下脚步,瞪着钉在门上的标牌——小鸟酒吧。“开玩笑的,对吧?”

可惜,答案是否定的。走进酒吧,陈年朗姆酒的气味扑面而来,但更让芮恩讨厌的是那种麝香粉的刺激性味道。它刺灼着芮恩的鼻腔,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上帝啊。”凯普咕哝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天花板边缘密密麻麻地挂着鸟笼的场面。鸟笼里关着数以百计的鸟儿,羽毛是红日和蓝天的颜色。这些让劳斯痴迷的动物很早以前就占据了这栋建筑,但酒客们似乎并不介意。

小鸟酒吧里的顾客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一群人类,其中多数坐在吧台边;齐格亚尔人占了墙边几张桌;两个圣赫利人待在远处的角落里。

芮恩向酒吧后门走去,劳斯的办公桌就在门边。酒吧的灯光下,她和一个酒客认出了彼此。

带着迷离的眼神,科特雷尔从吧台高脚凳上滑下,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芮恩一番,“宝贝儿,你回来啦。”

“我不是你的宝贝儿,科特雷尔。”已经重复上百次了。

科特雷尔露出色眯眯的笑,“噢,你可真是秀色可餐。姑娘,我可太高兴了。妈的,我从没见过穿工装还能这么漂亮的妞。我都差点忘了你有多骚——”

愤怒攫住芮恩只用了一个瞬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

科特雷尔的喉咙里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咯咯声。他脏兮兮的脖子被芮恩紧紧勒住,充了血的眼珠向外凸起。

该丢下他办正事了。

换作平时,芮恩已经这么做了。但他居然说了那个词……

芮恩勒得更用力了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科特雷尔?”他摇摇头,芮恩便说,“下次我再来这儿……我不想……你问候一句‘嘿,船长,你好吗?’就行了。”

“当然,当然。听你的。”科特雷尔艰难地说。他显然吓坏了。

科特雷尔只会吠叫,咬不了人。芮恩知道这点,可是……

性格鲁莽、易怒、充满攻击性……过去的她得到这样的评价并不令人意外。但她已经很久没有怒火攻心了。一般可不是由她来当这个狠角色,问题在于科特雷尔说错了话,而那个词瞬间唤起了芮恩对另一家酒吧、另一个时间的记忆。它们冲进她的脑海,比闪光弹还要快。

和爸爸共进晚餐。

和往常一样,妈妈本来不愿意带她一起,不过吉莉安主动邀请了她。吉莉安风趣又漂亮,芮恩很喜欢她。走进酒吧,让年仅五岁的芮恩心脏跳动不已,能又一次见到爸爸,她又紧张又兴奋……

但等在餐厅的不是爸爸——而是那个可怕的中尉。他醉醺醺的,眼神迷离,对吉莉安说了些下流的话。芮恩听不太懂,但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词。接着,中尉的目光瞟到了芮恩身上,说她长大后肯定特别骚……这句话激怒了吉莉安,她冲向对方,但很快被按在墙上,喉咙也被前臂顶住。芮恩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她害怕极了。

就在这时,爸爸突然出现在餐厅里,犹如“复仇天使”,接下来的场面,就像爷爷常说的——全他妈乱套了。

“头儿。”莉莎压低声音,戳了戳她的肋骨,“芮恩。”

芮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吧台,站在了劳斯桌前。当然,劳斯也在看着她。那深沉、甚至近乎圣人的目光芮恩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这次她感到非常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对老人勉强一笑,然后倾身向前。劳斯划拉了几下手上的数据板,把它从桌子对面推了过来。芮恩熟练地检查了一番屏幕数据,“就一张照片?”

劳斯点点头,“显然是一条船。至于是什么样的船——”他耸耸肩,靠回椅背上,眼中光芒一闪,“还有待观察。把它找出来是你的工作,拾荒人,不是我的。我的报价是四万信用点,外加销售额的百分之二十五。”

劳斯不太懂讨价还价,但他至少尝试过了。芮恩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张模糊的图片上。人们很容易把它和周围那些从雪中露出的、形状尖锐的灰色岩石混为一谈。但对训练有素的人而言,那些线条代表了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万,十个点。”

劳斯盯了她许久,芮恩咬紧牙关,忍住不笑。“三万,二十个点。”他显然对自己的开价很满意。

芮恩把数据板滑了回去,“那条破船年代挺久,没准二三十年前就被人清过一遭。要是地点不好,可能花销比收益还大,我还得往里搭钱。一万。”她揉揉脸,装出陷入思考的模样,“不过,我可以在抽成上让点利……十五个点如何?”

“一万,外加十五个点。”劳斯想了大概有一分钟,慢慢点头,“我明白你的难处。那地方很远……行吧,船长,那咱们就定了。”

芮恩把车开到飞船“黑桃A号”停泊的机库附近,一行人爬上一段楼梯,坐电梯抵达E层。

“黑桃A号”是艘漂亮的飞船。这艘外表光洁的水手级运输船从建造到启航用了七年,它搭载的各种花哨装备使它在同型船只里显得独一无二。芮恩不清楚船员怎么使用各自的薪水,反正她把每一次任务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投到了下一次任务的筹备工作和“黑桃A号”上。她的先进被动式传感器阵列、军用级折跃引擎、两翼的螺旋融合引擎、六个推进器、反探测组件,以及强化过的导航和通信系统——这是尼克那天才技术的造物——都令人骄傲。这条船几近完美,当然,也许还能再装个聪明的AI……

“你们肯定猜不到我们要去哪儿!”莉莎喊着跳上卸货斜坡,冲进飞船货舱。

芮恩跟在她身后进入飞船货舱,向舷梯走去。卡德坐在比她高一层的狭窄步道上,正在维护滑轨系统。见芮恩抬头,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十五分钟后来食堂跟我碰头。”芮恩说。卡德浅浅地点点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这就是卡德。稳重、可靠,工作一丝不苟。这种人话不多,但他要是开了口,那你最好认真听。作为前陆战队成员,他为飞船上的小团队带来了秩序和效率。当芮恩要全力以赴促成行动时,他往往是那个提出理智建议的人。

十五分钟后,船员围坐在餐桌前,等着芮恩开诚布公。他们可能会抱怨没享受到假期,但说到底,大家都和芮恩一样,觉得有钱不赚的才是王八蛋。

“我们要找的船很大。”芮恩说,“我猜是条旧货舰,可能是军队的。具体什么情况,等找到了才清楚。如果那宝贝还没被人发掘过……”

“那就赚大发了。”尼克歪歪嘴。他靠在椅背上,细长的手指枕着后脑,“这谁忍得住。”

凯普没尼克这么信心十足,“除非它是军队的货舰。”他抬眼望着芮恩,“对吧?我是说,按照UNSC 的救助规定——”

“那套流程我们很熟。”莉莎翻翻白眼,打断了他,“报告发现,领取赏金,由军方打捞人员接手,诸如此类的屁话。搞笑的是,他们还真以为我们会在乎。当我们需要UNSC帮忙时,这帮老爷在哪儿呢?等事情过去了才冒出来,以为当地人会被强大的地球部队吓得瑟瑟发抖。”她哼了一声,慢慢地坐回去,“做梦!”

“这是个边境殖民地,凯普。”尼克补充道,“你也知道,他们没办法,也不会尝试控制一切。说实话,这些日子他们能管理好剩下那些殖民地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能找回这些货,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卡德双手抱胸,仰坐在椅子上,像往常那样超然于讨论之外。他不像莉莎和尼克那样厌恶UNSC,但军队和战争同样给他带去了困扰。他从陆战队光荣地退伍,但重返社会的过程并不顺利。毕竟,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只剩下了熔融后的玻璃晶体。一平方公里接一平方公里,延绵无尽的玻璃……

芮恩迎上了他阴郁的目光。曾几何时,他们也像莉莎和尼克那样热心于讨论战争和政治,但当上拾荒人以后,两人的心态逐渐变化。到最后,唯一一件能让他们关心的事情,就是他们自身的福祉,除此之外,都是指望不上的过眼云烟。

“UNSC对绝大多数的拾荒人置之不理。”芮恩接过话茬,“我们不是走私犯。我们回收科技产品、材料和小型军火,不管它们属于UNSC、星盟,还是民间组织。”雇佣凯普时,芮恩和他谈过这事情,也许她当时说得不够清楚。“我们不会把重型武器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拉到市场上销售。任何愿意去清算公司买回他们产品的军事组织都受到欢迎。我知道UNSC在新泰恩有个仓库,专门用来存放买回去的物品。可能通过拍卖回购,比派他们自己的侦察员和打捞人员出去干活便宜……重点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能赚到钱。假如那残骸属于军方,而且有数据核心或者核武器之类的,相信我,我会上报的。”

“这是份好工作,凯普。”卡德说道,“甭担心了。船长讲公平,我们待遇不错,至少比这地方的大多数人过得体面多了。”

“我入伙前调查过她。”凯普答道,“不然也不会在这儿。”他挪了挪椅子上的屁股,目光转向芮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声誉良好,任务成功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拥有附近最好的打捞船……作为对一个来自地球的三十二岁的军队子弟,成绩不赖。”

“马屁精。”尼克捂嘴咳嗽了一下。

芮恩不觉得自己算什么军队子弟,但也懒得反驳,只是耸耸肩,“新来的,想靠拍马屁多捞点好处?”她其实不怪凯普对她做了背景调查;她也了解过这个新人的来头,而且程度之深,肯定超乎凯普的想象。

“所以,我们的目的地在哪个星系?”卡德问道。

“艾克泰努斯45。”芮恩倾过身,摁了摁桌台中央的小平板,展开全息星图。她放大星系,直到一颗巨大的蓝色行星映入眼帘,“我们会绕过这颗行星。它无人居住,所以不用担心……”她微微调整,把画面定焦在行星的卫星上,“这就是要去的地方,伊若。它被潮汐锁定于这颗行星,狭窄的晨昏环附近存在一个小型殖民地定居点。目标位于卫星暗面,离晨昏环约五十六公里。我想不出有哪个位置比它更好——因为太冷,不适合殖民活动;但离晨昏环又不会太远,咱们的御寒装备够用。按照劳斯的说法,那个殖民地拥有一颗通信卫星、两艘运输船和非常薄弱的防御火力。只要保持好距离,就不用担心擅闯领空的问题。对方不会发现我们的。我们有充足的工作时间。”

“它位于近地殖民圈远端,是边境星系,离我们常跑的线路很远……”卡德若有所思地说。他在椅子上向前探身,全神贯注地看着星图,“你确定要去?”

卡德抬起头。芮恩对上了他阴郁的目光。这个人经历过战争,比任何人都清楚冒险的代价。他们要在陌生的星系中折跃,而寻找的物品会引来战斗与杀戮。“是的,我确定。”芮恩说,“这会花上些时间,但它值得。”

经过高强度的锻炼,以及与卡德之间更加高强度的拳击训练,芮恩冲了个澡,穿着便服,膀上挎了条毛巾返回住处。她的肌肉因疲乏而颤抖。她又一次把自己逼到了极限。为了压抑心魔,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做法。

她坐在小桌前,茫然地望着虚空。

心魔依然在。而且比以往更强大。

一个小时前,他们离开威尼西亚空域,开始折跃。从劳斯的数据板上看过那张模糊的照片以来,她第一次有了思考各种可能性的闲暇。

她抹了抹脸,疲惫地叹息。她还要折磨自己多久?她还会被往日的阴霾纠缠多久?

似乎看不到尽头。

从六岁起,她就一直在寻找那些鬼魂。当时爷爷让她坐下,告诉她爸爸再也回不来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但芮恩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爷爷到底说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儿童听来,这些话几乎莫名其妙。银河系里有多少家庭也这样被拆散了?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战争的伤亡如此巨大,MIA和KIA 的列表长到无法想象。

你该如何埋葬一个消失的人?你该如何哀悼?如何走出这一切?

她的家人、儿科医生、心理医生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他们给她的痛苦贴上了各种标签,诸如儿童精神创伤,创伤后应激障碍,焦虑。

她是如何哀悼的?

用她的职业,用她的一生,去填补童年的缺憾。

拾荒人。

芮恩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笑。

拾荒人。她的一生都在不断找寻,不断前进。她从一个星系前往下一个星系,从一颗星球摸索到另一颗星球。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一艘幽灵船。不知何时,这种找寻变成了习惯,直到她的工作仅仅是一份工作,一种生活方式……

芮恩已经有段日子没想起他了。

她打开抽屉,拿出全息相片框,放在桌子中央,打开。

他就在那里。

他神气活现的表情总能让芮恩展露笑颜。哪怕她已经长大,他的魅力依然不减。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守护者。这个强壮、能干的男人,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陆战队队员。

芮恩深深地吸了口气,把相片摆回桌内。抽屉里还有块数据芯片,储存了他传给她的所有信息。偶尔需要折磨自己时,芮恩会听听那些录音。

但今天已经够了。

伊若,艾克泰努斯45星系。

“黑桃A号”悬停在伊若暗面的同步轨道上。这里隐约可见晨昏环,它如同灰蓝色的薄雾,勾勒出卫星的轮廓。

“找到目标没,莉莎?”

“那是当然了,船长。我还拿到了温度指数。你们准备好没?”

通信台前的尼克转过身,他盘坐在椅子上,“你是说准备好把蛋蛋冻掉?还是饶了我吧。”

卡德咕哝一声,表示同意,“说一下温度。”

“零下五十华氏度 。”

“哎哟。”尼克做出一副沮丧的模样。

“晨昏环内是温暖的七十五华氏度 ,大风。”莉莎没有理睬尼克。

“莉莎和我负责着陆。”芮恩下令,“剩下的人去更衣间换好衣服。”

尼克站起身时,莉莎转过椅子看着他,“别忘记防寒耳套,小弟弟。”见尼克在身后比出粗鲁的手势,她哈哈地大笑,接着继续手头的工作,“风势很凶。”

“黑桃A号”进入大气层时,芮恩在主舱监视进展,同时留神着年轻驾驶员莉莎的操作。莉莎能从每次任务中获得经验,提升水平,很快芮恩就能更多地倚靠她了。“调整推进器,尽量朝目标直线前进。”

越接近地表,“黑桃A号”就晃得越厉害。

直到距离地表一公里时,飞船才稳定下来,但落点离目标偏移了两公里。

“抱歉,头儿。”

“风那么大,你干得很不错了。现在修正航线,让咱们回到正轨。”

输入完坐标,莉莎在位子上微微起身,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地形和要寻找的残骸。“雪还挺大,对吧?残骸肯定埋在雪里。”

随着船只继续下降,芮恩清楚地看到了残骸的外形。它以三十五度角伸出积雪,船壳的上方和船身设计的凹陷处堆积着冰雪。

“黑桃A号”启动反冲推进器,缓缓降落在庞大肃穆的金属巨物前。下降过程中,残骸逐渐填满了视野。当残骸翼尖的标志在冰雪中升起时,芮恩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柱往下蹿。哪怕只看到了一小部分标志,你也绝不会错认:联合国太空指挥部,UNSC。

不是他的船。

轮廓完全不对。

莉莎陷入沉默。更衣间里那些家伙也不再聒噪,尼克肯定启动了视讯转播,所以他们也看到了这些。

战争影响了所有人的生活。他们都经历过失去,都带着往日的伤痕……

回想起来,芮恩才意识到战争对儿童来说是多么奇怪和超现实。它带来了困惑、混乱和沮丧。尽管家人试着恢复正常生活,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她小小的脑瓜已经明白,消失的爸爸再也不会“好起来”,整片被熔为玻璃的殖民地也再不会“好起来”。

愤怒和矛盾同时根植于年幼的芮恩心中。她痛恨军队,因为他们拒绝透露爸爸的消息;与此同时,她又为爸爸,以及其他那些身赴前线的士兵感到骄傲。为了人类这个物种的存续,他们前仆后继,不惜牺牲生命。

望着眼前的残骸,芮恩意识到她并未真正与过去和解。她就像秃鹫,会把这艘漂亮战舰的内里吃干抹净。她为此感到有些内疚。可这就是她所选择的道路——战争已经结束,而人们必须活下去。只是有些时日,她会难以区分事情的对与错。

她胸口发紧。又一个污点,又一项罪业。

“六十秒。”莉莎小声地倒计时。

芮恩熟练地操作控制面板,“起落架展开。”

“船长?”

是卡德的低沉喉音。

莉莎关闭飞船系统的同时,芮恩把“黑桃A号”的控制权转到了腕戴电脑上。“收到,卡德。”她答道,接着起身跟莉莎离开舰桥。

“你打算怎么处理?”卡德清清嗓子,“如果发现遇难人员。”

莉莎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双手扶栏扭头瞥了眼芮恩:那一刻,她看起来不像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倒更像小女孩——见惯了生与死的小女孩。

尽管干着拾荒的行当,可他们很少见到尸体。见着的那几次也就三两具。行规和法律没有明确规定该怎么处理。然而她是船长,船员们都希望她能做出正确判断。

“我们先四处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她也许是头秃鹫,但不至于没心没肺。而且,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在墓地干活。

过渡舱很早以前就被改叫为“更衣间”,这里储放了一系列让人过目难忘的服装,能应付任何已知的天气和地形。芮恩从船员身旁经过,来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拿出防寒服。

穿戴完毕,她套上头盔,在通信频道里确认船员情况。应该有四个人报告就绪,但她只听到了三声。“凯普,你没事吧?”

“稍等。”卡德说道。他抓起凯普的手腕,输入一系列指令,向凯普展示他该如何连入其他船员所在的通信和HUD频道。“视讯输入有了吗?”卡德问道。

“有了。卡德,多谢。”

卡德点点头,在尼克经过时拍拍他头盔,“小子,这次没忘记等离子切割机吧?”

莉莎带凯普来到搬运车前,教他怎么启动车辆,激活重力板。等到所有人都配好车,带上工具包,他们就准备出发了。

只见气闸打开,机库门缓缓落下,风雪瞬间涌了进来。“好了,伙计们。是时候去找点值钱货了。”

“嘿,卡德,这让你想起过去了没?”尼克突然问道。

蠢问题。要是离得够近,芮恩肯定会踹尼克一脚。好在她有莉莎代劳。

“哎哟。干吗啊?你知道他以前是当兵的。”尼克哼唧道,“我就问问。”

“是的。”卡德在通信频道里平静地回答,“这勾起了我的回忆,小子。”

“你就是个白痴,尼克。”莉莎嘀咕。

他们离开飞船,来到残骸前。这条舰船的体积之庞大,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芮恩甚至忘了呼吸——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知道这是什么船。”凯普的嗓音充满敬畏之情,“翠鸟级巡洋舰。”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

“你确定?”芮恩用平板电脑扫描船壳,等待系统分析。

“不用扫。”凯普说道,“我小时候有模型。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它。”

“尼克,检查辐射状况,最好现在就确定它有没有核武器。”

“明白,头儿。”

“至少我们不用担心引擎部分。”凯普指向船只露出地面的部分,“它们没了。”

“没任何读数。”尼克报告,“这老姑娘可能在天知道的哪场战役里把弹药打光了。”

“我们从那边的缺口进去。”芮恩带队向前。

他们绕行残骸,发现那破口犹如张开的巨嘴。“这可不是什么缺口。它被切成了两截。”尼克说。

“以这船的大小……”凯普思忖了一下,“这块残骸只有船体的四分之一大。也许吧。”

“看船壳,”莉莎说道,“没有锯齿状裂口。”

“等离子武器。”卡德解释道,“那东西能烧化金属。它就是被这么干掉的。”

“所有人调出行动安排表,确认工作流程。凯普和我去舰桥,看看通信、导航和武器控制系统还剩多少。卡德,你找找军械库。这条船估计有好几个,舰桥边上应该就有一两个。莉莎和尼克负责医务室和冷藏室。”

这条船坠落时应该在地表留下了巨大的伤痕以及数层崩毁的甲板,但它们已经被几十年的风雪覆盖了。在芮恩看来,一行人就像闯进了巨大的洞穴。

芮恩和凯普在残骸里绕来绕去,走了几次回头路——她用传感器进行了标注——四十五分钟后终于找到了舰桥。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发现遇难者。

“当时他们可能已经弃船了。”凯普道出了芮恩的想法。

但不管有没有遇难者,她都得上报。船员们的家属理应知道发生了什么。

“防爆门关上了。”走向舰桥时,凯普说道,“这条船是‘罗马忧伤号’,船长。”舱门附近的控制面板上印着船名和船徽。

“你听到了吗,尼克?R-O-M-A-N,空格,B-L-U-E。”芮恩说道。

“我搜一下。”尼克回答。

凯普转向芮恩,“接下来呢?”

“卡德,军械库进展?”

“稍等……有了。看起来东西挺多。”卡德走动时的呼吸声通过通信频道传来,接着是金属相撞的若干巨响。“铝热剂……防弹装甲……喷射背包。一些轻型武器,包括步枪。也有重型武器。”

“把重武器留给军方,带走其他的。莉莎,你那儿怎么样了?”

“不赖,船长。和别的船差不多,医务室里有些不错的SFG 和医疗泡沫,但损坏的也不少。我等一下去检查检查药物储藏处。这鬼地方天寒地冻,一部分货可能还有救。”

“尼克?”

“冷藏室损坏得厉害,地方倒是很大。我们可以带走部分空投舱——它们中的一些应该发射出去了……控制面板完好无损,我要看看还能找到什么。哦,关于‘罗马忧伤号’,网上压根儿就没人讨论。它是条幽灵船。”

“凯普,你去尼克那里帮忙处理空投舱。”

凯普犹豫了一小会儿。HUD发出的幽光照亮了他的脸,“你会报告的吧?”

凯普的目光让芮恩不太舒服。他好像在居高临下地评判她,“当然,新人,我会报告的。”

他低下头,沿走廊离开。芮恩目送走他。是的,她当然会报告。不过她怀疑UNSC到底有没有把新的消息告诉罹难者家属。这是自找麻烦。死者长已矣,何必重揭伤疤?

但总有些人和她一样,犹如被禁锢在了时间中,一生都在怀疑,都在找寻……

她走进这条船……就像走进了爸爸服役的那条船。

芮恩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情况,于是告诉船员:“我去船长室看看。”

哪怕所有人都选择淡忘,她也不愿意。战争已经结束,没有理由继续隐瞒“罗马忧伤号”的安息之地了。等上报完毕,她会给UNSC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回收遗物,然后将这情报公之于众。

穿过扭曲的金属门框,她进入船长室。

这是个再典型不过的船长室——包括起居和用餐区、私人浴室,再加两间卧室。这里碎渣满地,就好像曾经有一只巨手抓起舱室,使劲晃了晃才把它放下来。芮恩的靴子在金属和玻璃碎片上嘎吱作响,而风从隔离墙上方的破口穿过,不断呼啸。

地上的相框吸引了芮恩的目光。她拾起它,扫落玻璃碴。照片中,相拥的两个男孩扭头看着她。

芮恩放下相框,朝翻倒的桌子走去。它连接的一些线缆已经被扯断,不过通信线依旧顽强地伸进了地板。芮恩扶起沉重的桌子,检查桌面的巨大集成屏幕。屏幕已经碎了。她拆开面板,寻找数据芯片。

有了。

芮恩将数据芯片接上自己的腕戴电脑,只见一张日期表单从投影屏幕顶端滚落。这是船长日志,作者威廉·S.韦伯,最新一条是2531年3月10日。

“操。”芮恩膝盖发软,她不得不扶住桌子以免摔倒。

她最后一次听到爸爸的消息也是在2531年初。

有船员在通信频道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啊?噢,没事。我没事。只是……磕到脚了。”她随便编了个借口。

等通信频道重归安静,她点开了日志。读取这种UNSC资料的机会,她大概再不会遇到了。

要是有线索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船长日志:2531年3月10日

出现在屏幕上的人身形瘦削,举止得体。他目光憔悴,额前爬满皱纹,浅色的头发已显出花白。他似乎遭遇了大麻烦,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按照惯例,他先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军衔,接着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当天发生的事。

“……经过一个月的整修,我们重回舰队。胡德船长被暂时调任至‘伯灵顿号’护卫舰,负责舰队支援任务,本舰目前由我接管。我相信他很快会重返前线。形势所迫,我们需要每一位人才。舰队上将非得要我亲眼看他是怎么怒斥船长的,那真是……十分严厉,但那是他应得的。” 他摇摇头,显然为此事感到苦恼, “船长违抗命令,在阿卡迪亚星近旁与‘光芒之智号’交火,简直鲁莽加愚蠢。他根本打不过那艘驱逐舰。如果胡德遵守命令,只是回收信标并离开……” 船长的肩膀往下沉了一些, “结果信标丢了,被敌人的驱逐舰打捞了……” 这个承受着千斤战争重担的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愿上天眷顾‘火灵号’的船员。愿他们能找到回家的路。”

芮恩头晕目眩,忘记了呼吸。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倒在废墟中。

她双目刺痛,大口喘息。她的脉搏剧烈跳动,心脏的搏动犹如耳畔擂响的巨鼓。

混乱中,她听到了说话声,是船员们。他们肯定听到了动静。尽管依然不知所措,芮恩还是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一骨碌爬了起来。

就在芮恩闭上眼试图恢复冷静的当儿,船舱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她被抛向前方,径直撞在桌上。芮恩的胯骨一阵剧痛,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金属声回荡在“罗马忧伤号”内部。

她顾不了那么多,飞快地拔除腕戴电脑上的数据芯片,把它塞进裤袋。这是她多年来所寻获的最珍贵的宝藏,要是丢了,一定追悔莫及。

“这他妈咋回事!”她冲着通信器大喊。

船员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频道里一片混乱。

不过卡德的音量盖过了其他人,“是炮击!有人在朝这条船开火!”

就在这时,又一枚炮弹命中了“罗马忧伤号”。金属的震颤中,芮恩意识到船长室的地板下陷了数厘米。该死,这里撑不住了。

她尽全力冲向房间入口,从来时的破口钻出,而船长室地板几乎贴着她后脚跟塌陷了下去。芮恩收不住脚,结果滚过走廊,咣地撞在对面墙上。她爬起身咆哮道:“妈的,这帮崽子要是碰了我的船,我非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大家快撤!快!”

芮恩在破烂的走廊里狂奔,心不断往下沉,因为她清楚自己离“黑桃A号”最远,是撤离行动里最薄弱的环节。她的船员彼此相隔较近,能比她快至少十五到二十分钟离开,而现在每分每秒都至关重要。“你们先回‘黑桃A号’,路上保持静默!上了船立刻起飞!”

“我们不可能放弃你。”卡德的语气不容置喙,“绝对不可能。”

“好意心领了——”芮恩一边回答,一边躲开天花板上掉下来的金属板,“——但如果‘黑桃A号’被干掉,就他妈全完了。”她挺起胸继续奔跑,“我照顾得了自己。你知道的。卡德,我们以前干过这种事,次数多到数不清。我安全了就给你们发联络信号。”

通信频道里反对声吵成一团,芮恩不得不破口大骂,要这群家伙把脑子拎清点儿,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儿,救回她的船。

终于,通信频道安静下来,只剩下芮恩沉重的呼吸声和金属丁零咣啷的响声。

“妈的,弗吉。”听到卡德打破沉默,芮恩忍不住笑了。他只有真生气时才用姓氏叫她,“我等你信号。”

“到时候就指望你了。”

她不会放弃。

她才刚刚找到一丝线索,绝不能死在现在,死在今天。

那不仅仅是线索。想到这儿,芮恩居然有些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她知道该上哪儿去寻找那条该死的船了。

“火灵号”……我来了。

爸爸……我来了。 GnUsD8pjaEdy2lUL15J6cYSKdv6LguUo84LahEgkrY54glpPSc+YCC7tnbiAKh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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