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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无名的砝码

2029年2月16日。俄罗斯,摩尔曼斯克,“白鹅与松露”餐厅,中央密室。

俄国乌拉尔派黑帮之王,圣彼得堡至高无上的律贼 ,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端坐于银铸的座椅,维持着自东欧剧变伊始便一成不变的冷酷笑容,来面对来自东洋的同行。筱田龙一的注意力在银制餐具和鱼子酱上,虽然白令海的风暴与西伯利亚的冰冷一度阻隔了两个国度黑恶势力的交流,但此刻他们终于坐在了同一张圆桌边。

“听说你们在浮冰区遭遇了冰上海盗。”

“问题已经解决了。”

两人继续着晚餐以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他们从白令海聊到北方舰队,再从战略核潜艇聊到切尔诺贝利,当库图佐夫有意无意提起“废弃核设施”时,筱田龙一知道谈判已经开始了,他不动声色地坐直,将所有话术、技巧、阴谋全部从脑子里清掉。他明白他将要面对的是与父亲同辈的老黑帮,无论是经验还是见识都只会比他更强,花哨的谈判技巧是没有意义的,筱田龙一唯一能利用的只有库图佐夫的衰老,以及衰老带来的固执与迂腐。

“我记得,‘胧津丸’上带来的核燃料和贵金属催化剂的清单,前天到达的时候,我让专人给您看过的。”

“呵呵……你们带来的和牛很有筋道。我儿子以前就非常喜欢神户产的牛排,在吃之前还要特地浇上珠宝水来软化肉质,哈哈,他跟你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和你一样喜欢吃鲟鱼鱼子酱。”

“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自从福岛核电站事故之后我就再也不碰来自东边的海产品了。虽然我知道辐射水平下降得很快,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总是轻信养生谣言的,重金属和放射元素对我们的身体都不好。从切尔诺贝利到福岛,裂变核电站给公众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这次带来了聚变核燃料……”

“别着急,小伙子。你这个年龄段的人没有坐在奶奶腿上边烤火边听故事的经历,那个时候壁炉还是常见的家具,摩尔曼斯克家家户户都靠它过冬。后来我们有一次把人从烟囱里塞进去的时候堵住了壁炉,煤炭烧起来的时候那人的叫喊把我奶奶吓死了,之后它就再也没有烧过。很多年后,因为某些业务,我去了一趟明斯克,见到了一个核物理装置,让我回想起那个人从烟囱掉到壁炉里时的样子,他浑身被煤灰粉染黑,扭成一团曲奇,而这个装置扭曲的程度更甚于此,像活章鱼的触手。”

“听上去就像是明斯克聚变研究所在做的仿星器‘鹦鹉螺’。2025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实现持续两个小时的等离子脉冲。”

“对的,对的。核聚变工程方面,中国人在托卡马克装置领域的确遥遥领先,但祖国母亲在仿星器建造上更胜一筹,摩尔曼斯克的生意也在变化,我们以前的生意:毒品、枪械、酒,除了最后一项,都已经是历史了。毒品市场倾斜到了远东,非洲成了枪械倾销的中心。核聚变研究是为全人类福祉做贡献的事业,我们要做些高尚点的事,你明白吗?”

“聚变燃料的国际市场在变化,美国和中国都收缩了氚的出口限额,固体氚的价格近年更是一路走高,堪比十五年前的比特币。俄国黑帮囤积核燃料的名声在暗网上响亮得很,你们有中东的贸易渠道,触角甚至能伸向北非和南欧,至少在核燃料贸易里赚了几百亿卢布。”

“年轻人,你的话太直了。我是欣赏,欣赏那些将要深刻改变人类社会的伟大工程成就,我知道山友财团在做什么。时间机器,一个很有趣的计划,我上一次见到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想法是苏联航空航天总局用七千吨核弹头摧毁月球的设想。你知道吗,年轻人,其实你的父亲——我的老朋友筱田太洋给它起过一个代号,叫‘十字飞车’。”

筱田龙一皱眉,“家父死得仓促。我只知道它的名字,对其详细内容并不太了解。事实上,我此次前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十字飞车’计划。”

“没什么,这个工程的内容就是字面意思,建造一个时间机器。工程技术上的东西我懂得不多,但有一件事你要明白。启动时间机器生成爱因斯坦-罗森桥,也就是虫洞,需要巨大的能量供给,而且必须持续稳定五分钟以上。没有核聚变,就没有时间通道;没有明斯克的仿星器,就没有时间机器;没有核燃料,就没有这个计划的落地。‘十字飞车’计划的实验耗材,一个主要来源是西塞门罗仪器公司,另一个就是我们乌拉尔黑帮把控的北极海航线。2019年我和筱田太洋有一次远程谈判,你可以管它叫摩尔曼斯克-东京会谈,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给山友财团开放了核燃料供应渠道,这也间接促成了十年后我们的这次友好会面。我很想见你父亲一面的,可惜没机会了,哈哈。说到这个,这么多年来除了你之外,我唯一当面见过的山友财团的高层,就是‘十字飞车’计划的首席科学官,他是叫……李青门来着。”

“李青门?”

“你们的李青门博士在量子隐形态传输以及核聚变工程方面很有建树。”

“咳……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我当然知道他。他是我的……妹夫。”

这回轮到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惊讶了,但筱田龙一的震惊并不比他小。他的妹妹筱田凛到底嫁了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对入赘了筱田家的李青门唯一的印象来自十年前的婚礼,从来没什么人关注这个理论物理学家,就像从来没人找在日本国立天文台NAOJ系统任职的山口组大小姐筱田凛的麻烦一样。筱田龙一只记得他在十年前的婚礼上匆匆吃了一块抹茶蛋糕,便不得不开始给面无表情的筱田太洋说李青门的好话,筱田太洋对这桩婚事非常不满意,全部都不满意。但筱田龙一对李青门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想把老好人和好哥哥的角色扮演好。

他对筱田太洋说:“凛已经长大了。她从小就很倔强,让她开心就好了。”

那时筱田太洋沉吟许久,最终回以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的确是我的女儿。”鱼尾纹显露无遗的山口组组长语气耐人寻味,将一块鱼生狠狠蘸入芥辣,“而你一点都不像我的儿子……”

“……但……只要你开心就好了。”筱田太洋又说道,他的身躯终于在某个瞬间垮下来了。

筱田凛和李青门的婚礼更像是学术会议,穷极无聊的教授们在寒暄后开始讨论数学问题。不请自来的山口组黑道人物则显得格格不入,筱田太洋和筱田龙一在角落闷闷地一杯杯喝着酒。李青门没有亲人,只有他自己,筱田龙一原来还不理解妹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中国人,但现在他明白了,任何人都能透过李青门的眼神感受到流动在他瞳孔中的力量。尽管并不理解这种强烈的意志从何而来,但筱田龙一不得不承认,李青门拥有比筱田凛更彻底的学者气质。

或许的确能将一向心高气傲的凛托付给这个男人吧,那时的筱田龙一是这样想着的,并且在将白色纸垂悬挂在樱花树下时,衷心祝福过这对新人。似乎有感于筱田龙一的照顾,婚礼结束后,筱田凛在一年一度的家宴上少有地为他这个哥哥斟了一杯酒。

此时他也突然想到,似乎已经有五六年没联系过自己的妹妹了。多年以来,兄妹俩像挂在同一支树丫上的两滴依偎的露珠,他们在逐渐散去的晨雾中逐渐泾渭分明,破晓之后便走向各自的世界。

思绪转回谈判桌上,筱田龙一尝试性地开口:“李青门怎么会参与这个计划?”

他对面的库图佐夫露出了诡异的神情,“李青门博士在2018年受任山友财团‘十字飞车’计划首席科学官,负责把控核聚变装置和粒子撞击器的工程细节。关于他最后的消息,是在2025年时间穿越实验成功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人员名单上看到过他了,他的状态是MIA 。”

“名单上有没有筱田凛这个名字?”

“当然,她也是科学顾问团的核心人物。”

“那么……”筱田龙一深深皱眉,他发现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控制,“……要让你将手头上的资料分享给我们,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不用。”库图佐夫淡淡说道,他只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抬了抬眼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盘踞在东欧平原和乌拉尔山脉的老黑帮头子已经完全掌控了谈判节奏,“回去盘点一下你们在深圳的资产就可以了……下面,我们正式开始谈生意吧。”

“但时间机器。”筱田龙一没有顺着库图佐夫的话题往下谈,“我不认为家父会同意如此疯狂的计划。即使在工程上可行,我也不认为山友财团有理由支持这样一个庞大工程的进行。”

库图佐夫嗤之以鼻,“世上有很多事不能用金钱衡量。当你坐拥足够的财富,你就会发现,金钱对你而言只是支票上的数字。你有野心、梦想、欲望,这些东西都不应排在金钱后面。”

“当然,但这个世界的事总可以用人来衡量。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钱对你们只是个数字,难道人也是个数字吗?这种研究会牵涉多少人的命运,无论是时间旅行、核聚变还是新能源工程,每一个都是能牵动一整个时代命运的巨大工程,决定支持这些研究的不应该是一两个精英对世界奥秘的狂热,而应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筱田太洋身上有昭和时代的气质,古板、激进、暴躁、情绪化,对理想的极端执拗曾经将我们国家带入灾难,我不想重蹈覆辙。”

“你和你父亲的关系看起来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好。你没能理解那个人,他喜好收集刀剑,这种极具男子气概的高雅爱好带给了他开天辟地的勇气,而非你所认为的鲁莽不羁。”

筱田龙一的语气带了些严厉,“我和他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仅此而已。我更宁愿他是为了长远利润、合法避税、国家利益甚至慈善事业而开启这项计划,为了一些实在的东西,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理想,那样会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老奸巨猾的中年商人,而不是一个解训之后对着太阳大喊‘我要改变世界’的军校生。既然身居高位,那么也必然肩负着巨大的责任,绝不可轻言梦想。”

“你对你的父亲极尽讽刺之能事,是否意味着,你将不再承认他过往与我的所有约定?”

筱田龙一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他开始了他抵达摩尔曼斯克后最长的一段演说:

“我是对你我各自的处境深感不安。法国神父拉伯雷有言,‘要创造天使并不是毫无危险的事情’。远大理想的实现需要的远远不只是努力、天赋和智慧,还有实实在在的代价,而这代价已经显露出来了,筱田太洋未经解释便将数额巨大的资金划入这个计划,就我所知,日本警视厅的经济犯罪侦查科室已经隐隐约约察觉这件事,如果让日本警方抓住山友财团的经济犯罪证据,不仅仅是对我们而言,失去良好的合作伙伴对你也是沉重的打击。十年前的东京-摩尔曼斯克会谈让你们两人在势力边界上达成了共识,萨哈林岛以北海域的事务与山口组无关,俄国黑帮则不插手日本海的事情。不过近年来,随着千岛群岛海底稀有矿物矿脉的发现,日俄两国边境外交事务有所松动,两国的边境线存在一定的讨论空间,这也给我们这次关于双方势力边界的谈判提供了新的外交文件背书。同时也别忘记,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你正在被内务部调查。内务部黑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奥摩’早就盯上你了。”

库图佐夫思考了一阵,挤出几个字,“你的情报官不错。”

筱田龙一摊牌了,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越发凌厉,“当然。我们的焦点在萨哈林岛,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岛屿,符拉迪沃斯托克虽是俄罗斯远东的桥头堡,但相较之下,其实萨哈林岛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领地,它是俄罗斯、日本、中国三国悬而未决的领土争端之地。筱田太洋死后,山口组陷入混乱,我需要取得萨哈林岛各种生意的经营权,提振士气,巩固我在极道的地位。当然,为了让你同意这点,我会给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下面,我们正式谈生意吧。”

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摩挲,似乎要擦去并不存在的污渍。上一次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是在十年前摩尔曼斯克的深夜里,他的对面是樱井景田和筱田太洋的组合,那次视频对谈给了他极其深刻的陷入泥潭般的感觉,至今仍令他深感不安。现在俄国黑帮之王从筱田龙一的身上看到与他的前辈们如出一辙的阴沉气质,在烤鹅肝和红牛肝菌菌盖的香气里,筱田龙一逐渐将腰背挺直,他露出了那种大型猫科动物的笑容。

十年前,2019年1月27日,东京-摩尔曼斯克会谈后的两个星期。俄罗斯,摩尔曼斯克,哈勃夫大楼。

李青门掖了一把头上的汗,他已经度过了极其闷热的九十分钟;樱井景田也有点受不了,已经把外套给脱了。一墙之隔就是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暴风雪,李青门敲过这堵墙,听上去不像是普通的混凝土,更像由某种金属构成,后来他才知道这堵墙浇灌了铅液。墙上用粉笔画了一个矩形,标了长宽。等待的时候,他听到同行的情报官开玩笑似的跟背着手的俄国黑帮说,这里是准备装空调吗?

站在门边、大臂上文着十字架和羊头的光头男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他显然是缺乏幽默感的那种类型,完全没有理会。李青门尴尬地笑笑,光头黑帮连动都没动,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完全不会想到十年后会有一名杀手鬼魂般路过这个空调的外挂风机,而也正是这个杀手,将在一个宁静的深夜里,像杀鸡一样放光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的血。

门被推开,几道激光在库图佐夫冻成红薯色的脸上一掠而过,这是面部识别。他喘着粗气坐在座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樱井景田向后让开一个身位,他甚至没有向库图佐夫介绍自己,这表明了情报官在这次谈判中的态度——将主导权完全交给李青门。

李青门决定先做自我介绍,“库图佐夫先生,我是山友财团十字飞车计划的首席科学官。”

“开始说吧。我刚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回来,有可能会中途睡着。”

“如果您状态不好的话,我们不如改期。”

库图佐夫的语速有种歇斯底里的快速,“现在就开始吧,李先生。上个星期我就在这栋楼里和东京的山友财团就我们目前的合作方案进行了谈判,结果很好,很好,山友财团很大方,他们接受了我新的报价,而且希望我能听听你的演讲。但最好珍惜筱田太洋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如果你前五句话还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就会把你扔进波罗的海喂鲨鱼。”

李青门咽了咽口水,他有点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话。首席科学官局促不安地打开了投影屏幕,投影的画面中是一个平台,上面布置有几个标有名字和型号的小型激光泵、光学透镜和一些变光晶体。

“纠缠发生光学序列。”库图佐夫叫出了那个平台的名字。

李青门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一个叔叔是莫斯科科学院的研究员,小时候我经常去他那玩儿。记住,五句话。”

“从几年前开始,山友财团就在筹划一个大型科研项目。现在正走到四处寻找高质量合作方的阶段。这个项目将需要巨大的能量供应,至少达到核聚变的供能等极才能让它正常运行。”李青门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投影幕上,“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山友财团都在布局和准备这个计划。在这个计划的推进中,我们能够实现时间机器工程……”

“五句话到了。”库图佐夫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他显然有点感兴趣了,“但你们不用喂鲨鱼。先从时间机器说起吧。基础原理、技术细节、实现手段、后遗事项,尽可能全面一些。”

李青门像是松了一口气,“我们工作的开始于一种特殊的粒子。我在博士阶段曾经制造出了一对与众不同的纠缠粒子对,如你所见,投影幕上是我改进的纠缠生成光学序列,我的工作正是以此为基础的,它采用一种特殊频率的高能激光工艺,能制造出这种特殊的粒子对。我们将一对这种纠缠的粒子分别称为A粒子和B粒子,假设我们将A粒子以99%光速发射到太空中,B粒子以10%光速滞留地球,那么我们知道物体运动速度越快,时间越慢。由洛伦茨变换可得,B粒子的时间过了七秒的时候,A粒子的时间才过了一秒。根据量子纠缠,我们在操作位于地球的B粒子的时候,A粒子也会随之改变,但要注意的是,因为它们各自所经历的时间并不相等,所以,以B粒子为参照系,当B粒子被操作时所发生改变的,其实是四十九秒后的A粒子。这也意味着,七秒后的B粒子和四十九秒后的A粒子产生了实时的联系,如果我们能保证A粒子在四十九秒后到达四十九秒后的地球,那么我们便通过量子纠缠和未来建立了一个信道。可以这样想象:一名名为Alice的用户登上环绕地球的光速列车,她在车上待了一个星期,下车时地球已经过了上百年,而在原来地球上名为Bob的用户的参照系里,她登上列车也才不过一个星期。但Alice手中拿着一个对讲机,这个对讲机可以直接与一百年前的Bob联系,这就是我们通过这种量子纠缠所建立的信道。”

他又慢慢补充道:“您可以管它叫强纠缠、巨纠缠、巨强纠缠、紧密纠缠、致密纠缠,或者超致密纠缠,多年以来我都在思考它的命名。如果……您能给它起个名字,我想这将是我很大的……荣幸。”

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怪笑一声,他完全没有客气,“那就叫它‘库图佐夫纠缠’好了。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思路,但我想知道深层次的原因,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粒子会有这种性质。即使你的理论是成立的,还有一个问题,从工程上看,量子纠缠非常脆弱,会随着光子在光纤内或者地表大气中的传输距离而衰减,跨越地球已如此困难,面对动辄以光年计算的宇宙空间,它们如何保持纠缠。”

“理论上,它们的纠缠十分强固,虽然条件苛刻,但它在任何足够远的距离下都不会失去纠缠。因为它不是标准模型中的任何一种粒子,它是弦论中预言过的‘快子’。它永远以超光速的速度在运动。”

“我记得相对论说超光速的物体是不存在的。”

“不,相对论并非禁止超越光速的存在,它只是禁止物体的速度‘跨越’光速壁垒。光速壁垒不是像高速公路边的一百二十公里时速限速牌那样,说你只能以低于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在公路上运动,而是像公园石板路上某块松动的石板,这块石板你不能踩,其他都可以。快子的速度不可能降到光速以下,或者说,将它的速度降到光速以下,需要无穷大的能量。其实,相对论禁止物体的速度等于光速,正是因为如果我们把物体速度等于光速代入洛伦茨变换式就会发现,分母变成了零,而数学上禁止任何数除以零,这是很好理解的。或者我可以换个说法,快子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质’,因为如果你把超光速代入洛伦茨变换式,你会发现快子的质量将是虚数,但这并非说超光速不存在,或许我们可以将它定义为区别于物质、反物质的‘虚数物质’。”

“这该如何理解呢?”

“字面意思,虚数物质就是虚数物质,只不过质量后面带个虚数单位。而我们知道,虚数单位i的平方是负一,这也意味着,虚物质之间的作用往往和实物质之间的作用性质相反。一个比较浅显的例子是,我们假设真空中存在两个质量为虚数的质点,代入万有引力公式将会得到一个负数,这意味着虚物质之间是万有斥力而不是万有引力。同样的道理,因为它们携带着虚电荷,库仑力的性质也会相反,同种电荷相吸,异种电荷相斥。实物质的纠缠随着距离增大而衰弱,而虚物质则恰恰相反。它们的纠缠和实体粒子距离越远纠缠越弱的特点完全相反,虚数粒子距离越远,纠缠越强。其实我刚才讲到的A粒子和B粒子,它们的速度应该分别为105%光速和250%光速——B粒子的时间过了七个虚秒的时候,A粒子的时间才过了一个虚秒。正是因为他们的时间在与实数世界正交的虚数轴上流逝,我们才得以利用它们跨越实数时间传递信息。”

“有趣。我有一个思路,我们可以这样做吗:将两颗粒子都保留在地球,就不需要将某一颗发射到太空中了。”

“不能,虚数物质之间的纠缠遵循距离越小,纠缠越弱的规律,如果长期令两颗粒子滞留地球,它们的纠缠会随着时间减弱乃至消失。所以原则上,我们只能在地球上保留一颗,剩下一颗向太空发射。但好消息是,在宇宙空间里,粒子之间的排布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极端稠密,而是极其稀疏,就像原子核和电子之间有十分空旷的空间。所以实际上,把一颗粒子发射到太空中,它只有很低的概率会撞上另一颗粒子,它在宇宙穿行中所受到的、来自其他粒子的干扰其实并不强,更不要说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和实数世界发生关系的虚数粒子。星辰对它的干扰主要体现在引力上,所以我们只需要简单计算,就能设计出一条轨道,令它刚好在所需的时间点回归地球。我曾经在中国的FAST射电天文望远镜基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收集一些天体核聚变的数据,也正是因此结识了我时任NAOJ天体磁流体行为力学工作室主任的妻子。”

“很有意思。你的资料上说你的博士学位是核聚变工程。”

“是的,我没有选择更基础的方向,原因有很多。但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实现时间穿越需要消耗多高的能量,即使只是把一个最小的夸克送到另一个时间点,需要的能量也是天文数字。对我而言,核聚变工程才是我梦想最终的归宿。”

“很好。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将人送到未来?”

“这……我们目前只是打算先把一颗虚物质粒子发送到未来。”

“只有一颗?”

“是的……但是通过这颗粒子,我们足够向未来传递信息……通过信息传递,理论上我们可以传递物质的构成信息,再将其还原成物质。而且,物质的构成信息是非常庞大的,我们要先把计算机的算力提高才能计算物质的深层构成信息。是这样,物质传输目前还在测试阶段,我们需要大量的、复杂的……昂贵的实验才能确定一系列合适的参数,这是工程问题。”李青门不安地搓着手。

“但还是只有一颗。经济学常识,蛋不能放在一个裤裆里。”

“我……这……”

见满脸窘迫的李青门迟迟没有回答,樱井景田突然插嘴:“一颗就够了,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曾有人设想外星人用两颗质子锁死地球的科技,相比之下,我们这一颗算不了什么。”

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怪笑一声,开始安慰脸色越来越惨白的李青门,“别紧张,李先生,我自认是一个俊美、白皙、修长的男人,难道我长了一张黑熊的脸吗?其实都很好,都很好,我不否认这是我见过的最吸引人的工程大纲。但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们以同样的手段能不能向过去发送信息?”

“理论上也是有可能的。只要我们能捕捉到和位于过去的虚粒子存在量子纠缠的虚粒子,自然就能回到过去。但虚粒子生成的高能环境极其苛刻,几乎不可能在自然中出现,也许在过去的核试验爆心或者地壳深处的爆发中生成过一些虚粒子对,但数量也十分稀少。”

“我们为什么不先把这个做起来?我强烈要求先进行回到过去的实验。”

李青门有些着急,他不得不以一种恐吓的语气进行谈话,“回到过去的难度非常非常高,这不是我们科学家想做就能成功的。如果更改计划,那么我们还要进行大量的修改工作……至少!从时间上,从经济上,它是很难实现的!我建议……我建议!建议先按原计划进行实验。只要十字飞车计划成功了,我向您保证……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实现您的需求……”

“我了解了……但我想你一定不理解我的感觉。”库图佐夫别过脸去,李青门在他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寂寥,“我的儿子死在车臣。”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还听闻一个说法,时间穿越其实会穿越到另一个多元宇宙去,那里也许基本上和这个宇宙一样,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自己原来所在的世界。李博士,告诉我,多元宇宙是真实存在的吗?虚数粒子会穿越到另一个平行世界去,在另一个宇宙里的我,是不是会过上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无法回答。”李青门回避了这个问题,“这只是假说而已。我们有一个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无论多元宇宙存在与否,它对我们的工程都没有影响。”

“存在,它存在。”樱井景田向前一步,他低声答道。

“很好。”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亚历山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先生,在你的想象中,另一个宇宙里的另一个你会是什么样?”

“我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樱井景田阴笑一声,“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我们是一样的人,库图佐夫·安耶波维奇。”

“好!很好!”昔日的古拉格律贼拊掌大笑,“多元宇宙理论终归是能给我们这些恶棍一些慰藉。我时常会想,每个人的善和恶都是平衡的,一个在这个世界布施善行的人,就会在另一个多元宇宙里作恶多端,反之亦然。古埃及神话里的死神阿努比斯会将亡者的心脏与一片代表真理的羽毛放在天平上,如果心脏比羽毛重,那么代表该人罪行累累,将入地狱被魔鬼吞噬,如果心脏比羽毛轻,那么他将升上天堂。我相信,终有一天轮到我的时候,天平会不偏不倚落在平衡点,因为无穷大量的恶行,恰好与无穷大量的善举抵消。”

“绝不可能有什么能够‘抵消’已经发生的事。无论是善恶,还是……某些东西的逝去。它们会一一被历史记录在案,等待最后的清算。”

“或许吧。有些东西确实还不清。”

一头白发的律贼喝光桌面冒着热气的咖啡,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樱井景田在短暂的不自在后恢复了蜷缩在墙角的姿势,羊头文身的黑衣保镖依旧面无表情。投影幕前的李青门看着这些仿佛生长在阴影中的黑帮们,一墙之隔的摩尔曼斯克暴雪隐隐约约地惨叫,PPT的白光呆滞地亮着,他们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呈现出一种深刻的黑色,就像是各自皮囊下宛如实质的灵魂。 CaV5QHxJWXcdy9LovqgOjVcWDcYEbfTkBTC78b7f6xViuGrJ5WqoWuQB9s6KfK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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