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9年1月19日。德国,斯图加特。
店里的风铃又被爱琳·索菲亚拨响,伯劳抬头看了一眼咖啡店的电视。马克思·普朗克金属研究所爆炸的新闻在播放,随后是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的讣告。这件事惊动了市长,他出席了新闻发布会现场。
爱琳·索菲亚最终被卡布奇诺的拉花迷住了,她终于能够老实地坐在座位上而不是时不时装作上洗手间偷偷到处跑。伯劳给她点了一份半小时内绝对吃不完的香草巧克力香蕉冰激凌后,便走到大街上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把喉震动麦克风贴近喉结,拨通了电话。
卫星通信的信号不是很好,云雀声音在强烈的失真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磁性,“虽然很难得你有正常出现的时候,但是不要白天直接打卫星电话过来。”
“我需要鸟巢近两年来的财务分析,特别是乌鸦在二级市场的动作。如果他对爱琳·索菲亚感兴趣,那么肯定会把未来信息利用起来的。”
“你疯了?反过来查鸟巢?”
伯劳没再解释什么,他直接挂了电话。
“你在搞些什么?”云雀在Skype上又找到了他。
“我只是有些怀疑。”伯劳回应。
“你不是一直心事很重吗?”
“现在心事更重了。”
“你在怀疑雇主。”云雀犹豫了一下,这里不是加密线路,她将“乌鸦”换成了“雇主”。
“怀疑他的人多的是,他身上本来就有很浓厚的阴谋气质。十年以来,乌鸦从没有像最近这样连续下达好几份紧急委托,显然,是爱琳·索菲亚让他的行动突然加快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女孩子对他有什么价值?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们俩会无条件互相信任。”
“我宁愿相信你。”
“但是关于我们的职业道德:沉默是金,三缄其口,非礼勿言……或者其他类似的成语。我想我不用提醒你太多。”
“这次不同。”
“怎么不同了?是因为这次雇主给你的报酬是抹掉你的档案吗?让你能以清白之身回到中国?”
“事关我的女儿,我不得不慎之又慎。我离开她已经很多年了,我不想再在外漂泊。云雀,你该明白的,我是一个父亲,而不应该只是给她银行卡里打钱的人,无论那里面有几个零,我都应该是最前面的一。我漂泊多年,除了女儿我还剩下什么呢?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鸟巢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这点我是同意的。你们有句谚语:‘飞鸟尽,良弓藏’……”
“用错了,应该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他们终止了通信,伯劳相信那个铁灰色眼睛的女人。云雀作为俄罗斯远东首席法医官及灰色世界首屈一指的、令俄罗斯内务部都有所忌惮的情报专家,从暗网庞大的信息流通中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不会比从一具尸体导出一套完整的尸检报告要难。虽然这次她的目标是鸟巢,雇佣杀手界行业翘楚,以从未失手闻名于业内,云雀、雨燕、伯劳的无条件第一雇主。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是怎么拉起来的,只知道十年前的某一天,暗网里赫赫有名的谋杀交易网站第一次挂上了鸟巢的受雇信息,黑色的传奇就此开始落笔。
鸟巢的核心——乌鸦,多年来只作为业务协调人出面处理事务,杀手们从未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和伯劳一样来自中国。而沉闷的伯劳对许多猜测从不做回应,他把问题都压在潜意识底部,多年来只忠实地执行委托,堆叠着自己的银行账户数字,直到现在他终于把这种深沉的怀疑诉诸行动。
云雀把资料送到网盘的时候,伯劳正把爱琳·索菲亚带回酒店,他马上支开了女孩,把她弄回自己房间里。在情报文档的开头,一向自视甚高的云雀谨慎地写着“可信度评估中等”。
“去年三至四月,鸟巢的金融资产连续遭到冻结,损失重大,乌鸦怀疑有人在针对鸟巢下手。同年十月,雨燕出手确定了对方操盘手的身份,系山口组的樱井景田。同年十二月,在你执行针对筱田太洋的暗杀的同时,雨燕接手了刺杀樱井景田的任务,任务备份档案如下:
“樱井景田,山口组执行部总本部长,泡沫年代证券操盘手出身,后被山口组吸收成为商社情报人员,因其高度敏锐的商业直觉一路晋升。
“山友财团的黑道及军界色彩十分浓厚,上层主要由昭和时代日本旧军部人员构成。二战战败后,国际社会不允许日本拥有大规模情报机构,因此,重视利用商社等民间机构搜集情报就成了日本的谍报选择,山友财团就此发家,作为沾染黑道和商界的庞然大物与日本情报系统保持若有若无的合作。自从山口组开始在商界洗白,樱井景田掌控其商业情报部门已有十八年之久,他成了筱田太洋的心腹,同时也是山友财团高级项目的保密制度起草人。有诸多资料显示他深度参与了‘十字飞车’计划,甚至可能亲自指挥了这个项目的运作。
“雨燕在执行任务后销毁了所有记录,我没能跟踪到更多。关于樱井景田,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数据探针里是在北海道,正准备前往摩尔曼斯克,参加日本极道和俄罗斯黑帮约定举行的双方会谈,一艘代号为‘胧津丸’的捕鲸船将山口组本家的高级成员运往摩尔曼斯克。至于这艘捕鲸船,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多实时信息……”
伯劳敲了敲爱琳·索菲亚的房门。在等待爱琳·索菲亚开门的时候,苍白的杀手不安地看着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盛行西风在敲击窗户,一只欧洲箭尾雨燕被狠狠摔到玻璃上。雨燕,雨燕……如果是雨燕接手的刺杀,以雨燕的风格,樱井景田还有可能活着,但他和云雀的时间都不多了。
门开了,淡金色头发的女孩盯着男人。她退后两步,后背微微驼下来,像是一头被入侵了领地的老虎。她仍然排斥伯劳,但经过晚宴的那一晚,态度相比两人刚见面时已经软化了很多。
伯劳坐下后对她说:“是这样,从日本把你带走后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现在是时候做出选择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被一个当地家庭领养,我会办好全部手续,尽可能给你挑一个好的环境;第二,继续跟我走。”
“嗯。”爱琳·索菲亚的脸颊浮起一丝伯劳难以察觉的红晕,她的手指少见地绞了起来。他们静静地呼吸着,这个决定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嗯……我还是想去更多其他地方。”
伯劳仍然沉默。她又小心地补充了一句,像是担心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不够明确,“我会跟你走。”
“好。”原来还显得慵懒的伯劳终于挺直腰背,“收拾东西,马上出发。我们要赶最近的航班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你将和‘云雀’叶夫琴琳·索科斯卡娅女士待在一起,直到我从白令海执行任务回来带走你。”
所谓“任务”是指樱井景田,云雀建议伯劳出手从雨燕手中救下这个倒霉的日本人。樱井景田不仅是山友财团、山口组高层,同时也是“十字飞车”计划的推行人及执行人之一,仅凭这个身份就足够让两人警惕:乌鸦、爱琳·索菲亚都和这个计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也许能从樱井景田嘴里撬出足够多的东西。
2029年2月3日。白令海。
捕鲸船在白令海的风暴中摇摇晃晃,结冰的海面倒映出无尽的乌云。作为世上航海最艰难的海区之一,白令海以气候严寒、风暴频发著称,很少有捕鲸船会前往此处。更何况在捕鲸管制日益严格的今天,商业捕鲸早已被认为是违法行为,但楚科奇海和白令海毕竟生活着数以千计的弓头鲸,足够令捕鲸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和疯狂的闪电,如同乘着龙头战舰的维京人般破海而来。
舰头的文字“胧津丸”在两个月的航行中已经被盐分极高的海水洗刷得差不多,只能看见褪色油漆组成的零零落落的平假名。“胧津”在古日语中指的是由溺死者鬼魂构成的浓雾,《古事记》记载它曾吞噬过无数出海的大船。这个名字从刷在舰头之初就极端不祥,但这是有意为之,因为这艘捕鲸船实际上用于处决极道的犯人,“胧津”之名则用于镇压他们的亡灵。
又是一道闪电,整个天空因此变得明亮。
站在飘摇风雨中的筱田龙一懒得相信这种迷信牵强的传说,正如他从来不在意家长们称呼他为“废物”。筱田太洋死后,果不其然大权旁落,一直被看轻的筱田龙一终于露出深藏的獠牙,一夜之间血洗整个上层,以铁腕手段稳定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舅母筱田可知子被装入麻袋用佛杖活活打死,叔父筱田景光的头颅被钉上三根长钉后埋入混凝土浆,伯公筱田敏郎的智能血液透析机被黑客远程关闭,熟睡的侄子、侄女们被沉入大海。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天狗食月的深夜,月偏食发生的那个夜晚,面无表情的山口组少主终于掀翻了棋盘。
筱田太洋的葬礼如常,只是饭宴的座次临时做出了变动。在长年累月监视黑道的公安调查厅看来,一切都井然有序,正如太阳照常升起。
筱田龙一的野心还剩最后一环。大清洗过后,有谣言称前当家筱田太洋实际上是被他的长子筱田龙一所杀。无论如何,筱田龙一必须洗刷这个污名,才能坐实当家的地位。调查启动后,山口组的情报人员惊讶地发现,所有的线索都隐隐约约指向樱井景田,曾经的山口组执行部总本部长。据前去禀报的部下讲,听闻消息的筱田龙一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惊疑不定的脸色。
此刻,摇晃的“胧津丸”上,头戴黑色亚麻蒙面的樱井景田正跪在一摊积水前,一个保镖上前除去了蒙面,他的手腕被打成布林结的尼龙绳勒成青紫色,雨水渗进了眉毛和眼睛,但他不敢抬起手擦去泪水和鼻涕。筱田龙一在他面前蹲下,青涩的青年人静静凝望着老去的中年人,他的手中握着一枚日本将棋棋子。
“你知道的,景田。将棋有一条很特殊的规则,如果我的棋子吃掉你的棋子,那么这个被吃掉的棋子就归我所有,我可以花费一个回合将它作为自己的棋子放回棋盘上,这个过程称为‘打入’。七年前,我有幸在名古屋与羽生善治名人对弈,他在中盘第九十七手使出一着绝妙手筋,将‘飞车’打入棋盘中央,是为‘十字飞车’。”
筱田龙一向樱井景田展示手上的棋子,它由名贵的金桑木制成,即使在白令海昏沉的风暴中,也依然能看到随着光影变幻的金丝。
“这枚棋子就是当年羽生善治大师亲自打入的十字飞车。自从它打入棋盘后,我的棋势就急转直下,处处受制,令我如芒在背。”
樱井景田不知道少主的想法,他试图开口讲些什么,“龙一君,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筱田龙一顿了顿,“父亲死后,当年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我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近几个月我都难以入睡,就像一枚隐形的十字飞车再次打进了棋盘,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枚棋子是什么。
“伯劳,Lanius。传奇杀手,以将杀人现场伪造成完美意外著称,没有照片,没有视频,没有身高、国籍、人种信息,以至于有些情报人员甚至认为他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身份。所有证据都显示,一年前你雇用他刺杀筱田太洋,两个月前情报部的人进入了你在阿部野大楼的住所,他们分别在碎纸机、垃圾桶、一个藏得很好的数据贴搜出了银行流水、货运单据、网络通信记录。景田,对权力的渴望蒙蔽了你的双眼,下克上也不是这么个克法。”
樱井景田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这些文件。”
“白令海是个好地方。”筱田龙一站起身,他看着模糊的海天一线,那是白令海峡和阿拉斯加的方向,“但是近些年这里的海盗也多起来了,因为俄罗斯重新开辟了波罗的海-北冰洋-日本海航线,白令海也成了北方的马六甲。但浮冰一直是北极航线的问题,白令海峡的浮冰在一年里甚至能持续十一个月,这里也成了冰上海盗的温床。
“伯劳喜欢将杀人现场伪装成意外,那我也把你的死伪造成一次意外身亡吧。现代冒险家樱井景田先生,随捕鲸船出海但遭遇冰上海盗攻击而被俘虏,最后不幸身亡。这个故事足够令很多年轻女士对你心生向往了,怎么样?”
筱田龙一指了指捕鲸船的右侧舷,那里伸出去一条十米的横木跳板。这是一种古老的刑罚,过去的海盗处死俘虏常用的手段,受刑者被绑住双手,蒙上眼睛,被迫走上跳板,最终跳入大海而死。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切腹。”
“免了。我不是筱田太洋,我不喜欢刀剑。”
“我的妻子和女儿,还请你不要……”
“我对他们没兴趣。请吧。”
筱田龙一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像是一个带着破烂海军帽的海盗船长打量着他的俘虏,黑旗飘扬,铁钩、眼罩、木腿与生锈的军刀,还有一只声音沙哑的鹦鹉立在肩膀。然而无论蒙面的樱井景田如何想在横木上保持平衡,维持住山口组执行部总本部长最后的风度,在旁人眼里他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看上去不过是一只在暴风雨中发抖的青蛙。充满仪式感的死亡是武士最后的尊严,筱田龙一却连让他死得有尊严的机会也彻底剥夺掉。
面对翻滚的海洋,樱井景田在横木的尽头回首,这一刻他死死站定在横木上,洪钟般的声音从厚实的亚麻蒙面下透出,“龙一君,中国清朝名臣曾国藩曾下断言,古今天下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我这一生太懒了,作为一个丈夫、父亲的责任,执行部总本部长的工作,筱田太洋组长的重托,我都没有好好完成。这句话就请当作是我的辞世诗吧!”
山口组少主没有回应,他的脸上只闪过一丝阴鸷的微笑。樱井景田也不再尝试解释什么,筱田龙一已经在对上层的清洗中证明了他的专断和无情,这个在家长和高层们的白眼中蛰伏了太多年的男人只信奉一句话: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有高尚德行的人并不随波逐流,成就大事的人绝不与多数人商榷。毫无疑问,筱田龙一是谋变的天才,他拥有一切将军和大名
应该具有的优秀品质:大局观、勇气、忍隐、坚定,只是这种身怀大才的人都有一个致命弱点:过于固执的自负。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失误,一如红海必然在摩西面前分开,更何况,筱田龙一正处在歇斯底里的胜利中,他自认是地球仪的支架,无论地球怎么转,支架就在那里,怎么会错呢?
樱井景田深深吸了口气,他往下跳去,大海冰冷的波涛接管了他的五感,最后在一阵泡沫翻腾中带走了他的灵魂。
大雾就在前方,刺眼的白色在眼前浮现。这里就是北极浮冰群,“胧津丸”进入了北极航道,白令海上的稀疏浮冰在北纬75°开始突然变得稠密,捕鲸船需要沿着破冰船开辟的航道航行才能安全抵达这次航行的目的地,俄罗斯最大的北极港城,摩尔曼斯克。筱田龙一来到船舷边缘,心事重重地凝视着海天的尽头,他在逼近的大雾中看到了蜘蛛的轮廓。
一个半月前,筱田太洋死后五十一天。2028年12月27日。日本,大阪。
黑色的暴雨倾盆而至,雨燕倒悬在阿部野大楼的四十七层,镜面般的玻璃幕墙映出他的脸,他像一只鱼钩垂钓在乌云和车流之间。从顶楼坠下来的磁力吸盘吸附在窗户的四角,每个通电的磁力吸盘能提供三千五百公斤摩擦力,足够吊起整块钢化玻璃,卸载钢化玻璃是高空玻璃幕墙拆卸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环,这个步骤的成功与否决定了雨燕能否按照计划潜入樱井景田的住所。
右眼的眼角膜显示屏滑过乌鸦传来的信息:樱井景田家里的CCTV已经被关闭了。
雨燕按下了启动按钮,玻璃幕墙的磁力节点螺栓被通电发热胶带加热消磁,玻璃板失去与框架的连接,随后磁力吸盘在一声轻微的声响中将整块落地窗玻璃从框架吸出,悬吊在离地两百二十二米的空中。
雨燕最终从大厦的缺口进入房间,他将一沓文件放在碎纸机里粉碎后将纸屑扔进垃圾桶,数据贴塞在了沙发的缝隙间。隐藏在一幅浮世绘背面的保险箱密码并不难猜,是樱井景田宝贝女儿的生日,他用樱井景田的指纹打开了它,把一张薄薄的A4纸塞进保险箱的文件堆里。这张纸上面是存有比特币转账账本记录的网址,转账双方是樱井景田与伯劳,雨燕偷取了樱井景田在暗网上的私钥并生成了无可抵赖的数字签名。
乌鸦:材料放好了吗。
雨燕:嗯。
他小心将地板上所有雨水的痕迹擦去,全身裹在橡胶隔离服里的潜入者没有留下任何毛发、指纹、脚印,甚至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来自身后背着的小氧气瓶。
乌鸦:撤退吧。
雨燕:嗯。
雨燕走到落地窗边扣好腰环,开始像只真正的燕子往上飞升。玻璃在预编程好的磁力吸盘的帮助下缓缓归位,磁力螺丝被重新扭上。雨水打在氧气面罩上,他伸出手抹掉模糊的地方,“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时骨传导耳机传来薄雾般的歌声,一阵靡靡之音,他的颅骨在嘎吱嘎吱地振动,“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乌鸦:不好意思,串频了。港台老歌,邓丽君的,我想你没听过,但是我觉得很有气氛。
雨燕:嗯。
乌鸦:雨燕。
雨燕:我在。
乌鸦:不是。我是一直觉得,你在我面前很没有幽默感。就是,你在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还算是个有趣的人,为什么和我搭档的时候,就这么沉闷?
乌鸦:请你下次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能超过三个词。
雨燕:因为很多时候我发现,我不太懂你。
乌鸦:我也不懂我自己。
雨燕:乌鸦,比隐藏手段更高一层的是隐藏动机,你做了什么我们都知道,调查山友财团,委托伯劳刺杀筱田太洋,带回爱琳·索菲亚,现在是让我陷害樱井景田,向云雀发送刺杀卡门赛特·冯·奥斯洛的指令,但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
乌鸦:一个人心底的欲望又怎么能三言两语说出?我多年来审视他人与自身,看到的都是无穷无尽的谜题。《楞严经》有道,佛观察众生诸心,亦一无所得。所以,我的回答是,能被感知的欲望都是简单的,我想要钱。
提升钢绳已到尽头,雨燕的脚踏在阿部野大楼天台的边缘,磁力吸盘被电动绞盘缓缓收起。他往下望去,希望能看到蚁流般的车水马龙,以能让他发出一些关于六道众生的感叹,像乔达摩·悉达多一样思考起人类与宇宙的终极命运,然而并没有,只有阿部野大街的全息广告在暮雨中闪烁着迷幻的光亮,人像在做出各种扭曲的表情,这种日本广告令人诟病许久的浮夸风,只能让他联想到一种阳痿男性的脱力感。
雨燕回过头:我有种巨大的挫败感。你对佛经的理解比我深。
乌鸦:那你报的讲经班多半也是骗钱的,我知道你们这些美国人对少林寺和《易筋经》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壮阳的那部分。几年前我在华盛顿见到过一个风水大师,白人,拉着我讲了十分钟的王阳明哲学,中文发音十分差劲,三句话不离阴和阳。他旁边的记者就在那里拍照、拍照、拍照、拍、拍、拍,死劲地拍。拍完之后,还要卖我冬虫夏草,我说去你妈的吧。
雨燕:哈,哈。
乌鸦:那么你呢,雨燕,CIA前雇员,伪造专家,杨氏太极传人,华盛顿特区仁波切。你想要什么。
雨燕:活着的实感。
乌鸦:我理解了。
雨燕:那么你呢,乌鸦……你想要什么。
乌鸦:我说过了,钱——你要知道,盯着山友财团投资动向的人,除了我们,还有作为竞争对手的其他财团。山友财团近年的大动作,就像米格战机在导弹袭来时放出的大量红外干扰诱饵。只有被爱琳·索菲亚确认在未来成功落地的项目,比如他们深度注资的、最近很火热的金属塑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但假如伯劳成功让卡门赛特教授出了一些意外,相关科技板块的股价必然暴跌,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吃差价了。
雨燕:精彩。
雨燕:不过我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假的。世人的欲望无论如何外显,金钱、性、土地或是权力,本质上仍是追逐执念。
乌鸦:但我觉得这些足够骗过你了。
雨燕:确实如此。
杀手哼哼笑着踩在天台边缘,他回到了阿部野大楼的顶端。和多年以来的很多次委托一样,他对樱井景田并没有任何同情,也没有太多感觉。他用有机磷点火销毁了所有装备后便匆匆离开,一小摊熔化的铁水被留在了无人问津的排雨井,湿漉漉的雨声永恒地回荡在这座城市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