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病,除了地狱锻炼和药物治疗外,还要做高压氧治疗。我天天“坐飞机”,因为做高压氧治疗的舱室活像飞机的舱室,也是密闭的。
妈妈了解得清楚,说是让病人在高压的环境下呼吸到纯净的氧气,对于三岁以前的脑瘫儿治疗效果比较好,所以,当我是婴儿时就开始做高压氧治疗了,进的是婴儿高压氧舱。医生把我放进去,还没有关上舱门,我就哇哇哭。素素姐说,我比其他婴儿哭得惨,其他婴儿哭一阵就不哭了,我是从头哭到尾,手脚还不停地动。陪我的奶奶或是外婆在玻璃窗外看见心疼地抹眼泪。素素姐也心疼,却说,帅奇,你哭也好,医生说了,哭得越厉害的婴儿,吸收的氧气越多。
我的脑瘫治疗有了效果,恐怕还真是跟我婴儿时做高压氧治疗的哭有关呢。
高压氧舱治疗一做就是三年,婴儿舱装不下我了,只好和大人一样,进大舱治疗。每次进大舱都要穿上厚棉衣,戴上防毒面具般的氧气罩。我不哭了,静静地坐着,坐姿不好,是扭曲着坐的。听素素姐说,我那时的样儿傻乎乎的,却是特别能吃。她说我是吃货,这倒是我的优点。高压氧舱里升压降压时耳朵都痛,素素姐和奶奶、外婆就把口香糖给我,让我做出使劲咀嚼的样儿。我嚼口香糖,舱里升压降压时耳朵不痛了。我的疗程长,其他病人换了又换,我还天天“坐飞机”。素素姐和陪我的奶奶或是外婆都认识了不少病人,她们还教新来做治疗的病人怎么防止耳朵痛。这些病人都喜欢她们,也喜欢不吵不闹的我。
来做高压氧治疗的病人,有突发耳聋的,有患心脏或是脑部疾病的,有外伤的,等等。听外婆说,其中有位杨叔叔,是跟抢银行的歹徒打斗时被歹徒开枪打伤了脑壳,全身瘫痪,勇敢的杨叔叔就那么躺在高压氧舱里,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外婆、奶奶和素素姐都钦佩他,都感到惋惜。
针灸治疗也少不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做针灸治疗了。
强哥哥的女友乔姐姐帮了忙,找了她大伯乔医师。乔医师四方脸,浓眉毛,胡子叭槎,说话声音响亮,是针灸治疗的高手。针灸室里没有电视可看,要留针几个小时,乔医师变魔法一样拿出张黑纸,在黑纸下面垫上张白纸,叫我用圆珠笔在黑纸上画画,说可以锻炼手的灵活性。奇迹出现啦,我在黑纸上画的鱼画的鸟画的树,白纸上就留下同样的图画。素素姐说,这是复写纸。我觉得比任何玩具都好玩,不明白其中的原理。妈妈说,儿子,你上学读书后就会明白。
妈妈给我买了一个精致的小包,里面装有复写纸、白纸和圆珠笔。我每天都拿着小包去做针灸治疗。那天,是爷爷送我去做针灸治疗,爷爷跟乔医师说得来,他们说的都是足球的事情,看来乔医师也是个足球迷。爷爷说我这小包不错,他要打开来研究一下。我大声说:“爷爷,小心点儿,可千万别给我弄坏了,弄坏了你要赔啊!”爷爷哈哈笑:“嗯,爷爷赔,爷爷赔!”现在想起来,爷爷哪里是要赔的意思,爷爷是太开心了,因为我居然会找他索赔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学说话。大人们都好开心,开心我清晰地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
去乔医师那里做针灸治疗,大人们每天要抱我往返,我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重了,奶奶就去农贸市场买来个小背篓,让素素姐背我去。奶奶和素素姐低估了我的病,我的身体正常时没有什么,可发病时身体就扭曲,脑袋歪着,张牙舞爪,像猴儿一样不安分。素素姐要么没法把我放进小背篓,要么放不到合适的位置。我的右脚流血了,是因为我脚乱动,蹬破了小背篓,被竹篾条划破了,血淋淋的。素素姐一时慌了,用手绢为我包扎伤口。妈妈说,会感染的,抱我去医院消毒伤口重新包扎。素素姐又抱我去防疫站打破伤风针。从那以后,一切编织的东西都不让我碰,所有的康复器材,都被素素姐用海绵包裹得严严实实。
针灸治疗一直伴随我,至今,乔医师还为我做针灸治疗。
乔医师一脸严肃地为我扎银针,一双大手在我的腰杆、腿上扎针,我龇牙咧嘴喊痛。乔医师说,帅奇,你是心里害怕才觉得痛,娃儿,莫怕。
乔医师手指粗大,下针却如同绣花,乔姐姐捂嘴笑,大伯好有做派。乔医师得意,跟女人刺绣有针法一样,针刺也有讲究。素素姐问啥讲究。乔医师说,针刺主要是提插、捻转。将银针在我的穴位上由浅而深插,又由深而浅提,说这是提插法;左右来回旋转银针,说这是捻转法;用手指顺穴位上下转动,说可以激发得气,是激法;用手指轻弹针尾,针体振动,说是弹法;用大拇指抵住针尾,用指甲刮针柄,说可以让针感扩散,是刮法;摇针体,说可以行气,是摇法;一捻一放,如同丹顶鹤展翅,说是飞法。妈妈说,还真有讲究。
我听乔医师这般讲话,针刺的疼痛感就小了。
乔医师说,针刺治瘫有历史,《黄帝内经》里有记载,简便有效,没有毒副作用,效果好。当然,功能的恢复急不得,疼痛还会有的。帅奇,你要坚持治疗,切莫半途而废。他又说,再呢,还是要讲究综合治疗,也还是要吃药、打针、坚持锻炼。
针灸离不开灸,乔医师给我做艾灸治疗,点燃的艾灸在我穴位上热乎乎的。我有些害怕。乔医师说,我一个老朋友很沮丧,说股票没有了,爱情没有了,钱也没有了,一无所有了。我对他说,你还有腰肌劳损的病呢。他嘿嘿笑,倒还是呢。哈哈,帅奇,给你说个笑话,人呢,身体第一,快乐为要。
我也嘿嘿笑。
乔医师给我摸脉,开中药,第一次服的药他亲自熬的。他边熬药边说,熬药前呢,先要把中药加凉水浸泡一个小时,让药物的有效成分泡出来。熬药用砂锅为好,加水后,浮在水面的药用筷子翻动,让中药完全浸泡在水里。水面要高出中药两三厘米。先用大火煮开,再用文火熬,每剂药熬三次。第一次熬到开锅后30分钟,第二次的用水量要比第一次少,熬的时间为开锅后40分钟,第三次跟第二次一样。三次都是各取药汁150至200毫升,混合均匀,饭后半个小时服用。当然,一些特殊药物的熬制又有不同,龟板、鳖甲得先熬上个把小时,再跟其他药混合熬,三七粉、西洋参是冲服的。
素素姐听得仔细,点头说:“嗯,记住了。”
“嗯,记住了。”我也点头说。
我生病也有收获,学了这些中医知识,妈妈说,学无止境。
乔医师是乔姐姐的大伯,问乔姐姐啥时候跟强哥哥办婚事。乔姐姐说,快了。我听了高兴,心想,外婆讲的丹顶鹤苇塘与蓝湖走到一起好曲折,可强哥哥跟乔姐姐走到一起好顺利。
这个周末,强哥哥在他父母乡下的农家院坝里跟乔姐姐举办婚礼。
大山里的林木花草染了秋色,农家院子被竹子围绕,院坝前是一层一层的梯田,远处有个老农赶了一条老黄牛在犁地。“秋天到农户院坝,花草竹子乐开花。强哥哥娶乔姐姐,师兄师妹成一家。”我突然冒出顺口溜来,后来我跟外公说了,外公鼓励我说,也是诗,妙在有感而发,见景抒情。
我对诗歌有了兴趣。
强哥哥父母家的院坝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来了好多亲朋好友,乔医师也来了。妈妈和素素姐带我参加,妈妈说我到乡下也是锻炼,又添喜气,有利于养病。
强哥哥穿西装打领带,只要他不露出龅牙,绝对是一个大帅哥。乔姐姐本来就美,穿婚纱化淡妆,活像电视里下凡的七仙女。鸡鸣狗叫猪儿爬圈凑热闹,我去逗鸡儿耍,给猪儿喂食。黄狗儿不安逸了,对我凶恶地汪汪叫,关你黄狗儿啥事儿,多管闲事,讨厌,我追打黄狗儿。
素素姐惊叹:“哈,帅奇没有用拐杖就可以跑呢!”
妈妈高兴:“我儿康复得不错!”
我才发现我没有用拐杖,差点儿追上黄狗儿,机灵的黄狗儿跑得飞快,追不上的。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也给我敬酒。强哥哥说,帅奇,干杯。我要干杯。乔姐姐说,帅奇,你就抿一小口。乔姐姐是关心我。我抿了一小口酒,乡下人自制的白酒辣口,辣得我嘘呼、尿胀了。我去院坝边的露天茅坑痛痛快快撒尿,往回走时,一群鸭子走过,领头的鸭子昂首挺胸,鸭群“咕呱咕呱”跟随,前面那池塘亮晃晃的。我看领头鸭笑,鸭司令呢!
这一天可真是快活,我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当然,还是走的剪刀步,却是走得快了些。
乡坝的夜晚安静,远山如黛。
“远山如黛”是外公给我说的,外公说,是形容远山的颜色,如同女子黛色的眉毛。外公说,你要写诗,就要多学,中国的语言很精妙,几个字就可以道出所见所闻所想。哈,外公说的我记下了,就冒出这四个字来,觉得就是我此时看见的情景。黄狗儿跟我熟了,在我身前身后跑,还往我身上扑,我喜欢黄狗儿了,狗儿通人性。
我见远山如黛,是有星星、月亮的缘故。星星在天上眨眼,中秋的月亮正圆,银色的光辉照耀着农舍、田园、草木、远山,这景色在城里是看不见的。
乔姐姐来了,脱了婚纱,穿的绿色毛衣,更漂亮。在医院ICU工作的乔姐姐当时日夜守护我,是我的恩人。老实说,美貌的乔姐姐配龅牙的强哥哥我开始时觉得惋惜,后来又觉得健壮的强哥哥配娇美的乔姐姐也还可以。这就是外公说的心情矛盾吧。不管怎么说,我喝了他们的喜酒,他们是一家人了,我祝福他们。乔姐姐抚我的头和肩,我心温暖,可惜妈妈没有给我生个姐姐,我可真想有个姐姐。可妈妈说,不生了,就一直陪伴我。我看仙女般的乔姐姐,就想,治疗照护过我的乔姐姐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的思维跳跃,想到仙女般的乔姐姐,就想到自己要命的病,想到死:“乔姐姐,我在ICU苏醒后,见停尸房的人来了,听他们说那个去世病人的家属打了你。医生、护士有神力就好了,把病人全都救活。”
乔姐姐搂紧我:“一把柳叶刀,刀锋掠过定生死。帅奇,我们医护人员倒是希望有神力,可我们是凡人。我的老师你的妈妈就无奈地说过,把不该走的全力留下,把留不下的让其有尊严地离去。跟死神斗,我们有时真的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那个去世病人的家属说,有个医生的态度恶劣,说他一点儿也不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情。”
“我呢,也生过病,医护人员确实应该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也少不了有服务态度差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可多数医护人员是尽职尽责的,救了好多人的命,迎来好多新的生命,比如你妈妈。”
“嗯,乔姐姐,你也生过病?”
“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生病……”
黄狗儿来了,在乔姐姐身前蹦跳、献媚。
乔姐姐生过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跟强哥哥好后不久,吃一种药过敏病危,全院会诊抢救,妈妈也去参加了会诊抢救,终于把命悬一线的她救了过来。强哥哥一直守护她。她康复后,强哥哥要跟她办婚礼,乔姐姐说,我可是差点儿死了的。强哥哥说,你坚强、乐观,赶走了死神,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乔姐姐就答应了。
这些是妈妈给我说的。妈妈说,给我讲这些也是在给我治病,治疗我的心病。妈妈说,人都会生病,坚强、乐观是可以战胜疾病的,乔医师不是说了吗,人呢,身体第一,快乐为要。
快乐,是的,我要快乐,可我的病反反复复,不让我快乐。
我要打针吃药,要坚持锻炼,要上学读书。我一个残疾儿,要承担跟正常儿童一样的事情,承受比他们多得多的痛苦。比如说,他们是偶尔生病打针吃药,而我,是长期打针吃药;他们是增强体质的快乐锻炼,而我,是康复身体的地狱锻炼;他们可以一心一意上学读书,而我,是带着病痛走剪刀步上学读书。我打针吃药、坚持锻炼,是为了治病,这我无话可说。可我上学读书呢,是为了今后的生活吗?我的妈妈爸爸要陪伴我一生的,我不用愁今后的生活。我的犟劲儿上来,不想起床也不去学校了。
妈妈急于上班,数落我几句走了。
素素姐劝我诓我:“帅奇,你读书是为了增长知识,不能像我那棒棒爸爸没有知识,只能扛棒棒。”
我蹬开铺盖:“我就去扛棒棒!”
“帅奇有志气呢,可你能扛棒棒吗?扛棒棒要有体力,要健步如飞,也还是要有智慧的……”
素素姐的话说了一箩筐,我脑子里想的是残疾儿的我,想的是残疾会伴随我的一生,想想就十分后怕,好恐惧。
妈妈爸爸送我去大河小学上学时,我死犟,耍横,不去,就不去!妈妈要抱我走,我倒地哇哇哭:“不上学,就不,不读书,就不,妈妈呀,我读不走的!”妈妈气急要打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让她打,都护着我,素素姐也护着我。最终是爸爸说服了我,爸爸回来休探亲假,蹲在我身边说:“儿子,我们去试试,读不走就不读,可万一读得走呢?”我看穿军装的爸爸,呜咽说:“爸爸,你说话可要算数,我读不走就不读啊!”“当然算数,爸爸是军人,军人说一不二。”我才坐起身,爸爸背了我去大河小学。
在我们这个家,我是敢于耍横的,我这个残疾的独生儿子是最为可怜的,也是最有权威的。
我眼前的素素姐模糊了,屋子里的家具、墙上的照片和图画模糊了,我身子燥热头晕。我不上学了,绝对不上学了。语文、数学、英语等科目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去他的,再也不会烦我了。李俊和赵莹莹妈妈的冷眼,何超学我走剪刀步,去他的,再也眼不见心不烦了。
“呀,帅奇,你发烧了!”
素素姐摸我的额头惊叫,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要上手术台了,就给医院儿科的米医生打了电话,米医生是副教授了,是妈妈早期的研究生,是我的米哥哥。米哥哥来了,他长期为我看病,他摸了我的额头,给我听诊,问长问短,没有开药,说是感冒了,让我多喝水。素素姐说,要吃药的,吃抗生素才能退烧。米哥哥说,抗生素不能随便吃,现在儿童耐药的多,就是动不动就吃抗生素的缘故。米哥哥说,他科室里还有事,就匆匆走了。素素姐就把开水放凉,不停地让我喝水。这没关系,我就多喝水,水喝多了,尿就多。感冒了,我更有不上学的理由了,反正,我是铁定了心不想上学了。
可不上学我又做啥呢,在家里等死?我又想到了死。年幼时,素素姐带我去公园玩耍,公园里花开草长,大人小孩不少。总有人说东道西、问东问西。“这娃儿啷个了,傻乎乎的,以后能够独立生活吗?”“崽儿的脚杆怪怪的,怕是个瘸子。”“过来,离那傻娃儿远点!”“唉,这娃儿,长不大的……”回家后,我给妈妈说了。妈妈说,儿子,你是身体有病,可心理没病,那些人身体没病,可心理有病。也有人是好奇,是关心同情。以后要有人问,你就理直气壮地说,你生病了,没有人不生病的,生病没有错,有病就治病,治好了病,就跟大家一样了。可我能跟大家一样吗?冷眼总是有,刺耳的话总是有,我就想,死了算了。怎么死呢?跳楼,撞墙,拿枕头闷死,吃安眠药,割腕……妈妈听我说后,调侃道,你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这些死法,有的要人帮忙,如是真有人帮你,你死了一了百了,而帮你的人倒成了杀人犯,你不是害了人家吗?妈妈让我看我床头挂的“黄葛树绿叶”画:“帅奇,这是你给外婆画的绿叶画,外婆转送给你的,你别辜负外婆,别胡思乱想,听妈妈的话,既来之则安之,好生治病,永不放弃,你会跟正常人孩子一样读书长大的。”看着这张“黄葛树绿叶”画,我就看见了我可亲可爱的外婆,我是得好好活下去。
可死神来找过我,那次,我也是发烧,素素姐用酒精棉球为我擦手心、脚心、腋下、脖颈、胸口、后背物理降温,体温降下来,不久又升高。住儿童医院检查是病毒感染,天天输液,还是一直低烧,我的舌头长满了疱,整个嘴巴都烂了。妈妈医疗下乡去了,守护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素素姐都心疼我,做了很多好吃的给我,可再好吃的都得经过嘴巴呀。我肚子饿,边哭边大口往下吞咽,奶奶、外婆和素素姐见我可怜又顽强的样子,眼泪往下掉,爷爷、外公红了老眼。我的病情日益严重,人瘦了,脸色发白,姿势越发怪异,不是手扭着,就是脚外蹬,还经常两眼翻白,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听素素姐说,有一次发作特别厉害,我差点儿没有缓过来。我好难受,整天整夜哭闹,吃医生开的安眠药只管一小会儿,还影响了旁边病床小病友的休息。为此,素素姐还跟那小病友的妈妈发生了争吵。医疗下乡的妈妈回来了,她急慌慌来病房看我,我的体温正常了。我说,妈妈把病毒赶走了。分管我的医生说,你感染这疱疹病毒该走了,这病毒有自限性,一至两周就可以自愈。
死神还来吓过我一次。那次,我舌头长包块了,硬硬的。耳鼻喉科那老医生看后,决定手术切除。老医生跟妈妈说话,妈妈跟爷爷奶奶外公和素素姐说话,都神神秘秘的。妈妈给我说,就一个囊肿,切了就好。我却犯疑,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想到了我的存钱罐:“大家都听我说,如果我明天手术失败了,我回不来了,我存钱罐里的钱,我打算分给大家!”大家都愣住了,病房里静得可以听见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也不管大家的表情,说了分配方案:“里面有四张一百元的大票子,分给为我操劳的素素姐,因为她没有工作,最需要钱。其他就是钢镚儿,平均分成三份,分给为我操劳的爷爷、奶奶、外公,不多,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妈妈看我。我说:“妈妈、爸爸都在工作岗位,都有工资,就免了。”素素姐感动得湿了眼睛,那之后,她对妈妈说,她要照护我一生。手术是顺利的,病例报告却出了错。妈妈急于知道病理检查的结果,给病理科值班的人打了电话,不知是妈妈把我的床号说错了还是病理科值班的人听错了,说是恶性的,妈妈惊呆了,再次确认,是良性囊肿。真是虚惊一场。
米哥哥的“水”药有效,第二天我就觉得身上轻松了,烧也退了。我还是装病不起床,不吃早饭也不吃午饭。聪明的素素姐咋会看不出来:帅奇,你装病嘛,再装病我就走了,回我老家去了!素素姐可不能走,可我还得装病,就哇哇哭。我之前一哭,素素姐的心就会软的。素素姐的心这次没有软,收拾衣服装进皮箱里,拎了皮箱出门。妈妈下班回来了,素素姐给妈妈使眼色,妈妈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说,素素,帅奇他不听话,你走吧,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我就如外公说的心情矛盾,装病吧,素素姐要走,妈妈也让她走;不装病吧,我心不甘。
解围的人来了,是米哥哥。
米哥哥劝素素姐别走,素素姐就放下了皮箱。妈妈说,素素,多加两个菜,留米医生吃午饭。素素姐点头,给米哥哥端了茶水,急忙进厨房去。
我午饭上了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青椒肉丝、回锅肉、爆炒肚条、麻婆豆腐、蚂蚁上树、白菜豆腐汤,我都爱吃。妈妈、米哥哥、素素姐都看了我笑。米哥哥说,帅奇,你是感冒了,多喝水就可以好,你还有心病,得要你自己治。妈妈就开始讲大道理,素素姐不时插话。我都听不进去,自己吃饭吃菜喝汤。
饭后,米哥哥把他带来的苹果洗干净让我吃,说饭后吃水果有利于食物的消化,有利于健康。我咬了口苹果,好吃。米哥哥看我吃苹果,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坚强。就像俞帅奇你,因为你不服输不放弃,上帝就狠狠地咬了你一大口,所以你才收获了很多人得不到的爱。你的家人、朋友、同学,你的素素姐,还有为你治病的医生、护士,也包括我,大家都很关心爱护你。倒是啊,上帝咬去了我正常人应该有的功能,却让我得到了满满的爱。米哥哥说,哪有治不好的病啊,关掉了一扇窗户,却打开了一扇大门,一扇战胜病魔、充满希望的大门。我大口吃苹果,吃完了整个苹果。
“帅奇,去过荣昌的万灵古镇没有?”米哥哥问。
“听素素姐说过,没有去过。”我说。
“想不想去?”米哥哥问。
当然想去,可我在装病,我先摇头后又点头。
米哥哥休班,一大早就带我去万灵古镇,是素素姐妈妈的老家,素素姐跟了去。
开眼了,万灵古镇真美。古老的濑溪河清幽幽的,素素姐说濑溪河是向西流的。向西流?应该是向东流呀!我以为素素姐说错了。素素姐说,要往东流的,濑溪河先是向西去找沱江,找到沱江后,跟沱江汇合,沱江水呢,又跟长江汇合,长江水是往东流的。
原来如此啊。
濑溪河上有古老的大荣桥,大荣桥很奇怪,靠街的这一头是拱桥,另一头是平铺的石板桥。素素姐说,拱桥是古时候通行漕船用的。我不明白。素素姐说,漕船就是古时候运送大米、盐巴的木船。我明白了。河上的石滩像银子一样闪亮,把春天的河水变成瀑布,水花四溅。素素姐说,那是白银石滩。转身看,拱桥岸边这水车好大,活像长江大桥南桥头公园里的摩天轮。
古镇就一条街,街道不宽,长有青苔的石梯坎被踩得变了形,石梯坎顺了弯拐的街道上爬,街边的房子老旧。“大食店”“艾糍粑”“翘壳鱼”,这些店名好有意思,茶馆、商铺也多,还有湖广会馆。我玩得高兴,素素姐说,帅奇,你的感冒全好了呢。我狡猾地笑。素素姐在“艾糍粑”摊子给我买了块糍粑,我喜欢吃糍粑。素素姐带我去了临江的翘壳鱼餐馆,看窗外黄葛树缝隙间的濑溪河水,叫我坐下喝茶。我才发现米哥哥没有在。素素姐说,你米哥哥的女朋友来了,跟她耍去了,你妈妈给他介绍的,是你妈妈医院外科的方蕾护士,长得漂亮。
我米哥哥帅,配得上的。
素素姐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这手机是我妈妈给她买的,说方便找她。妈妈知道素素姐手头不宽裕,一部摩托罗拉手机要5000多元,素素姐过意不去,坚持不要。妈妈说,也是为了帅奇。妈妈这么一说,素素姐就收下了。
电话是米哥哥打来的,问我们到翘壳鱼餐馆没有。素素姐说,到了。
没过多久,米哥哥就带着个女的走来,对我说,帅奇,这是方姐姐。我就叫方姐姐!方姐姐笑,帅奇乖!方姐姐身穿蔚蓝色衬衣,米白色长裤,披肩长发和雪青色风衣随了濑溪河吹来的风飘摆,一笑两个酒窝,好漂亮。
米哥哥对胖店主说:“要一条大的翘壳鱼,还要青椒肉丝、爆炒腰花、卤猪耳朵、折耳根、酸菜粉丝汤!”
胖店主高兴:“要得,要得!”
方姐姐要看鱼,胖店主指指鱼池说,随便挑选。鱼池里有二十多条游动的鱼,方姐姐挑选了条大鱼。
热乎乎的翘壳鱼上桌,汤菜也陆续上桌。米哥哥要了几瓶啤酒,给我们一人斟满一杯,说他请客。素素姐把我的一杯啤酒喝去一半,素素姐是能喝酒的。米哥哥说,帅奇是初中生了,可以喝酒,不酗酒就行。我就喝了一口酒。
米哥哥喝酒、吃鱼:“翘壳鱼就是鲤鱼,也称翘嘴红鲌、大白鱼、翘嘴巴、鲌刺鱼。”他声气老高,说得激动,“翘壳鱼皮脆肉鲜,观之安逸,食之有味。啊,烧制翘壳鱼有讲究,先要在锅里炸一下,去掉腥味儿,要炸到两面金黄……”
素素姐对我低声说:“你米哥哥今天高兴,在你方姐姐面前显摆呢。”
我点头,想到外婆年轻时好看,是外公追求的外婆,外婆显摆跟我说的。
这半天耍得痛快。
在翘壳鱼餐馆吃完午饭,素素姐说我不能太累,就带我坐客车回家了。妈妈还没有回家,外公在家,他正摇头晃脑吟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问外公啥意思,外公笑:“你好生读书,会学到这首诗的。”
爷爷来了,外公喊他来下象棋,两位老人都是象棋高手,“叭叭叭”你来我往厮杀。两位老人来家下象棋,其实是想教我下象棋。爷爷说,下象棋要动脑子,可长智慧,帅奇,你就是要多动脑子。爷爷、外公两位象棋高手手把手教我下象棋,我的象棋下得可以。素素姐拿出山城沱茶泡好,叫我把盖碗茶水给两位老人端去,我就端了茶水去。
爷爷看棋盘:“呃,你咋这么走,不行,不行!”
外公说:“我咋不能这么走,说好落地沾灰的,你刚才就悔棋了!”
“我刚才刚往下放棋子就拿了起来,咋是悔棋?”
“你就是悔棋……”
我给两位老人把茶水分别放在他们桌边,看他们下棋。两位老人精神陡增,喊起棋路来。外公走子:“炮八平四。”爷爷走子:“卒五平六。”外公略思片刻,走子:“车二进五。”两位老人目标一致,喊棋路是教我把象棋下得更为精深。外公说过,帅奇,这有利于治疗你的病。妈妈赞同两位老人教我下象棋,只是希望不要影响我完成作业。爷爷举棋不定,谋思了好一阵才走子:“马二退四。”我看爷爷是招架不住了,就帮他,他是弱者,哪个弱我就帮哪个。可爷爷棋阵的大势已去,最终输了。外公哼起歌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爷爷不服输,脸变色。他俩旗鼓相当,各有胜负的。
我讨好宽慰爷爷:“爷爷,喝口热茶!”
爷爷松开眉头:“我孙娃乖!”
“外公也喝口热茶。”我不偏不倚。
外公嚯嚯喝茶:“嗯,好茶,我孙娃乖,小乖乖!”
爷爷瞪外公:“帅奇是我的孙娃,是你的外孙娃。”
外公说:“都是喊孙娃的,呃,我平日里这么喊,你也没有开腔,你今天输了棋,就找些话来说……”
两位老人为这事儿争了起来,素素姐捂嘴笑。
我不知道说啥好,急中生智:“哎呀,我的肚子饿了,外公的饺子皮擀得好,爷爷的饺子馅拌得好,我——要——吃——饺——子!”
两位老人都起身,目标一致,争先恐后往厨房走。
素素姐伸手点我的额头:“你个鬼精灵!”
我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