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作家梅根·齐毕业于康奈尔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曾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省和美国生活,目前定居新加坡。她的推理短篇小说曾多次发表在《克拉克世界》《光速》《奇幻》《自然未来》《奇幻城堡》等刊物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世新生,初见曦光。天界之子应诏,齐聚天阙金殿。永帝在上,众人俯身跪拜,以头叩地,毕恭毕敬。永帝示意,众卿平身,逐一至殿前授职。
帝三子君礼,受封狩猎仙君。帝八女思蕴,册封文曲星君。如此,天界之子逐一领封。众神受封后,从殿前珠窗飞跃下凡,丝袍华鬘随风簌簌。
帝四十四子笃宁却不在此列。
他迟到了。
此后多年,笃宁将自己的惰怠归咎于各式各样不可更改的命运。他辩称,那天的风出奇诡异,风力强劲不说,还一路逆风。去往天阙金殿的路也格外漫长。不用说,一定是那群正拼命为新生的凡界编织经纬的小鬼在捣乱。
可他内心深处明白,别人无可指摘,都是自己的问题。
月亮表面点缀着清浅的银湖,诏令传到之时,他正在银湖旁打盹。前来送诏的天兔猛跺后腿,把他喊醒。“笃宁太子!永帝亲诏,速至天阙金殿!”
“知晓了,”笃宁睁开一只眼睛应道,“我很快应诏。稍等片刻。”
繁星点点,银湖旁万籁俱寂,在此处休息再惬意不过。他想再休息五分钟。晚去五分钟又有什么要紧?
一个时辰后,只见他惶恐不已,飞驰而去。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终于看到天阙金殿的轮廓。云层蜷曲,宏伟宝殿立于云上,伴着微风,若隐若现。
笃宁之妹,帝五十一女惠珉退出殿外,朝他飞来。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竟误了封神典礼。最好速去告罪。兄长,祝你好运,也要就此告别了。”
他猛然驻足。“就此告别?”
惠珉羞怯一笑。“永帝封我为孤地仙君。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或去往寂静洞穴,或踏上雪山之巅,或蛰居地下河流。任凡界繁衍扩张,我只待在孤独之地,拭目以观。我想我们很难再见了。”
“哦,”笃宁应道,胸中莫名一紧,“那就此别过,妹妹。”
他于殿前止步,慌乱地整理衣袍,而后入殿。来到殿前,即刻叩头谢罪,不敢抬头直视龙颜,只盯着永帝的皓然长须。
永帝声若沉雷,笃宁感到地板都与之共振。“笃宁,帝四十四子,应诏来迟——”
“仅迟片刻。”笃宁嘟囔道。
“——我将封你为小麻烦仙君。”
一时静默无声。
“……小麻烦?”笃宁疑惑道。
“是的,小麻烦。”永帝予以确认。
“尊上,可否指明何为小麻烦?”
如果笃宁心里没点数,可能还会觉得永帝雷鸣般的声音里有一丝戏谑之意。“战士上战场的前夜,会拜武曲星君,希望获赐力量和勇气;要上考场的考生,会拜文曲星君,祈祷考场思如泉涌;发现最喜欢的上衣竟然破了洞的倒霉蛋,则会拜你。现在,你明白了吗?”
笃宁咽了咽口水。“尊上,我怠慢盛典,实属冒犯,真心请罪。”
“这可不是惩罚,笃宁。对你我这样的神仙来说,刚才提到的事情似乎不值一提,而凡人的生命,仅在弹指一挥间。这些小麻烦最为真切,至少会影响一时心情。而在发泄这些情绪的时刻,他们则会需要你。现在下凡倾听去吧。”
最初几千年倒没什么事儿。那时凡人刚刚开化,人命微浅,朝不虑夕。没什么小麻烦可言。他们尖叫着逃离野兽、在洞穴里瑟瑟发抖、因恶疾垂死之时,会向更重要的神明祈求。笃宁乐得挂个闲职,沉溺在最喜爱的消遣中,只是闲逛、神游,懒散度日。
时光荏苒,人类文明得以延续。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决意要活下去,适时打造城市,建筑宫殿;王国在边境设防,抵御外敌;游侠也为平民百姓而战。
人口增长,人们的忧虑也层出不穷。
这实在恼人。更是无趣!可就算是笃宁这样的慵懒小神仙,也不敢忤逆永帝神旨。只得听取祈求,并给予相应的关照。间或,他也会动恻隐之心,赐福庇佑。
偶求一时耳根清净,摆脱尘世,笃宁便去探望妹妹孤地仙君。她住在海底帆船的残骸中,日日沉思冥想。漪澜微漾,蟾光缥缈,他们并肩而卧,凝视水面。景色恬静,内心平和——
“该死!笨蛋侍女又忘了生火!”
信士的声音穿过水波,传到笃宁耳中,他不禁皱眉。一群小鱼受惊,仓皇散去。
妹妹一反常态,沉下脸。显然,他的小麻烦惊扰了孤地的圣洁。
“我这就走。”笃宁叹了口气,离开了。
“……它坏了!这可是我最爱的……”
“啊,不是吧,我以为早就补好了……”
“……他就不能别来烦我吗!”
随后,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打断了这种低续的抱怨。
“神啊,主啊,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笃宁吓得一愣,差点摔了下来。他环顾四周,似乎有人正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可他正腾云驾雾,这里自然没有别人。
“我一夜醒五次,怎能为正义而战啊?”
笃宁恨得牙痒痒,拨开眼前的一丝云雾。
“侠士要休息好,才能与恶徒战斗啊!”
笃宁低吼一声,聚神定位牢骚之人的所在。他跨过河流,飞过田野,越过村庄,最终来到山脚下的小帐篷旁。
一位老妇人躺在垫子上,正瞪着两眼,对着天空发牢骚呢。
“我作战的时候会睡着的——”
“算我求你,”笃宁轻声说,“祈求的时候小点声吧。”
老妇人吃了一惊,一下跳起来。她这把年纪,还有如此身手,真是老当益壮。
“你是谁?”她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向我祈求,”他略带懊恼地回道,“我得应你啊。”
老妇人眯了眯眼睛。“你是丘胡,武曲仙君?”
“不是,”笃宁回道,“我是笃宁。小麻烦仙君。”
“什么仙君?”
“小麻烦仙君。”
她盯着笃宁。笃宁也打量着她。老妇人身材高挑、衣着简朴,稀疏的白发紧束在脑后。她很瘦,但很有精神。
“我这可不是小麻烦,笃宁仙君。”她坚定地说道,“两天后,我要杀到山顶的村子里,解救被土匪关起来的无辜村民。”
笃宁挑了挑眉,“你准备一个人去打土匪?”
老妇人正了正身子,看着更高了。“我年轻的时候,师从武功最高强的侠士。不过我没走那条路,而是嫁人生子,这些年来再未碰过刀。现在丈夫走了,孩子也都成家了。虽已暮年,但我选择离开城市,踏上之前未曾选择的路。我仍是战士,对这些村民的遭遇,我不会视而不见。”
“明白了。”笃宁略带怀疑地说。于他而言,暮年似乎意味着一切很快就会戛然而止。“我会让你睡个好觉。”
老妇人微微鞠躬示意。“谢谢你,笃宁仙君。如果你能带我向武曲仙君转达祈求,我将感激不尽。我真的很需要他的庇佑。”
“哼。”笃宁闷哼一声,消失了。
“这双破靴子!我以为早修好了呢!”
“啊!”笃宁捂着耳朵低吼。这自然是无用的。老妇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径直钻进他的脑壳里。
“靴子里都是石子,我还怎么战斗?”
他怒气冲冲地飞到山脚下。老妇人手里拿着针线,俯身看着一双破旧的靴子。
“你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我?”笃宁气呼呼地问,“难道这世上就你自己小麻烦不断吗?”
老妇人抬头眯眼看着他,布满皱纹的手挡着太阳。“我在跟武曲仙君祈求,没劳烦你。”她说。
岂有此理!笃宁怒气冲天,眼里都冒火星了,可是讨人嫌的老妇人却一点不害怕。“可是只有我来了。”
“我将战死沙场,”她说着就起身,抱肘盯着他,满脸固执,“难道我的祈求不值得武曲仙君的赐福吗?我面临的可不是小麻烦。我又不是无名小卒!”
如此凌辱,笃宁真该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她。这是神的权力。
“照我看,无所谓,”他回道,“反正你明天就要死了,到时候,什么仙都听不到了。”
他双唇紧闭。老妇人瞪着他,并不言语。
“你的靴子修好了。”笃宁丢下这一句就飞走了。
“……笃宁仙君?”
笃宁猛地睁开眼。那晚异常宁静。他在风暴眼中休息,外围风雨交加,但不会惊扰到他。真是一个安乐窝。
“又怎么了?”他问道,千里传音给那个烦人的老妪。
“其实,我这么傲慢无礼,你大可不必理我,但你还是回应我了。你……还挺善良。”
笃宁知道,宁静的夜晚结束了。他叹了口气,飞到老妇人的帐篷旁,看到她坐在垫子上,把刀摆在腿上。
“确实,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他说,“但我会原谅你。我可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他转身要走。
“等等,笃宁仙君,”老妇人叫住他,“这次我确实有个小麻烦。生命的最后一晚了,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他问道,满脸疑惑。
“对啊。你是神仙。肯定有很多故事。”
笃宁顿了顿。“好吧,”他回道,“那我就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成为小麻烦仙君的。永帝说这不是惩罚,但我可不信。”
“永帝召集我们去天阙金殿,那时我正在月亮上……”
佩踏上了登山之路。她希望自己无所畏惧,但那是不可能的。死亡,她自是不惧——可是她害怕嘲笑和侮辱。她想到过最可怖的场景:土匪轻易取胜,嘲笑她这个愚蠢的老妇人,竟然拿自己当大侠。
武曲仙君都觉得没必要搭理她。可是,她仍然提醒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有神明庇护的。他是一位……非常特别的神。但无论如何,都是神明。
土匪霸占了山顶小村。他们一共七人,全副武装,正在最大的房子里尽情享用村民的食物和美酒,村民们则蜷缩在地下室里。
佩走到村子的空地上,目不斜视,感觉到一众土匪涌出房间,将她团团围住后,她才猛然拔刀出鞘。
“我要你们离开村子,”她说道,声音清亮,不容反驳,“这里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土匪头子笑个不停。“人老了以后可真可怜啊。”随即抽出刀来。
土匪头子率先出招,佩飞身躲闪。她的关节吱吱作响,但所学招式早已烂熟于心,如影随形。她一跃而起,身形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定格在半空中,周围的世界都安静了。随后,刀径直刺下,穿透土匪的胸膛。
土匪踉跄两步,随即倒地身亡,脸上震惊的表情真是值得玩味。
短暂的静默之后,其他土匪大叫一声,冲了上来。
佩沉浸在打斗中。她飞旋踢打,挥刀如风。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成了战无不胜的侠客,重返青春。
可仅仅是瞬间罢了。
很快,她头部中招,感到一阵眩晕。她屈膝用手撑地,每一个关节、每一节骨头瞬间疼痛无比,脆弱不堪。
她抬起头,看到土匪作势要刺穿她的胸膛。她怒目横眉,迎接死亡。
……可土匪却绊倒了。
不等土匪站稳,佩一刀封喉,鲜血喷涌。她一击即中,刀刀毙命。
即使战得激烈,她还是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每次土匪快要得手时,他们的刀总是慢一拍。这虽然都是很小的细节,无法逆转战局,但能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把刀高高举过头顶,四处张望,搜寻下一个对手,却发现对手已经全部阵亡,身边只有七具尸体。
她开怀大笑,她胜了。随后,她倒下了。
村民感激涕零,而佩自己也乐在其中。村民从隔壁镇子请了医生。检查过伤口,他说佩还能行走真是奇迹。伤好之后,村民把她请到最大的房子里,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她躺在走廊的躺椅上,俯视上山的道路。这天天清气朗,万物可爱。
虽然感觉有点傻,但佩清了清嗓子,试着喊了句:“笃宁仙君?”
没人应。
“笃宁仙君!”她又喊了一遍,声音大了些。
还是没回应。
或许,现在她没什么麻烦了,便再也找不到他了。这样或许是最好的。她确实占用了笃宁仙君很多时间。
杯子里装着冰冻酸梅汁,她伸手去拿,结果碰洒了。“该死。”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衣袖擦桌子、收拾残局。
“不是吧,”笃宁看似恼怒地说道,“你还在发牢骚啊?”
“好像是的,”佩说道,“我就是个爱发牢骚的老妇人,可会发牢骚了。来,坐。喜欢喝酸梅汁吗?”
“没喝过。”笃宁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端起酸梅汁,抿了一口。“哇,酸爽可口。”
“这儿真安逸啊,对吧?”
笃宁望着山路和远处的峡谷,微风吹拂,树木摇曳。“是啊,很安逸。”
“在这多待一会儿吧,”佩说道,“好好休息一下。或者睡个午觉也行。等有人祈愿了再走?”
“我确实还有很多繁杂的工作。”笃宁不情愿地承认道。
哐啷一声,好像有东西摔坏了,紧接着隔壁有人大叫,声音传到这边来。
“要不我就在这里处理他们的事情吧,待个一时半会儿还是可以的。”笃宁说着,随即闭上眼睛,睡着了。
【责任编辑:贾 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