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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nnage for the Soul

灵魂的垫料

作者/【美】罗伯特·里德
翻译/秦宏伟
插画/小 花

1980年,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罗伯特·里德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工作时发现了这个写在木板上的词,“dunnage(垫料)”,他当场想出了这个故事的名字。然而直到三十多年后,发表了数百篇作品后,他才写出了名字背后的故事。一个好故事的构思并不总是一口气就能完成的,更多时候需要时间的酝酿。

我明白爱的意义。

爱根本没啥意义,就是这样。

就拿我父母来说吧。我总以为我爱他们,他们似乎也很爱我,但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一台住在他们家里的、偶尔有点聪明的复杂机器,而他们却傻傻地将感情倾注在我这样的东西身上。

人类习惯于相信自己的情感,而我有什么资格谈情感呢?

有人会说,我根本没资格。

尽管这还不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话,但这话深深刺痛了我。我真的存在吗?我是说,除了体内一连串生物电流的正常传导外。要我说:天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从知晓,但我依旧为此苦苦追寻。人生需要一个交代:给他人交代,也给自己交代。我无法得知你们心中所想,但我想你们都在试图解答我内心的疑惑,对吧?

让我给你们说说我的故事吧。

有一对夫妇,他们彼此相爱,想生一个男孩。生孩子是很容易的——男方喷出精液,女方提供卵子,孩子就有了。恰恰造出的这个男孩是这对夫妇的独子。夫妇俩给了他一个家,送他礼物,向他诉说父母之爱——这些都是爱的表现。但需要说明的是,把孩子养大、在圣诞树下堆礼物,并不代表父母有多爱孩子。不喂孩子、不给孩子洗护,父母会有牢狱之灾;而关爱孩子、为孩子无私奉献,父母终将收获回报。

告诉我,我是错的。

告诉我世界很美好,愤世嫉俗不合时宜。

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深情的话语更能证明爱。没错,高明的骗子会炮制出无数柔情蜜语。但谎言犹如不断堆砌的高楼,堆得越高,墙体的裂缝就越多。如果孩子从小自认为是天之骄子,是那对夫妇的掌上明珠,那我认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世上是有真爱的。

我曾经就是那个天之骄子。

据我所知,我也曾深爱着我的父母。

别说你们懂。

你们不懂。

也别说了解我。

你们对于这台穷凶极恶的机器的内心一无所知。

通常,人们对考试深恶痛绝。

而我对考试却情有独钟。我喜欢笔直地坐在明亮的无菌教室,用铅笔填涂试卷上的椭圆选项。学业压力越大,我的前程越触手可及。对我来说,学习考试是件乐事,我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考试机器而难过。我因为擅长考试拿到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奖学金。但奖学金无法支付全部费用,我得万分耐心地将身体献给资金雄厚的研究项目任其研究,以此换取报酬。

大学三年级时,我曾牺牲整整一个周末充当某个项目的研究对象。我献了血,忍受着名目繁多的心理测试。作为参与研究的回报,我得到了一大笔钱。测试的详细过程我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刻感觉很特别,因而记忆犹新。一位研究助理向我展示了一台看似简单的设备——启动需要三分钟,运行只需十秒。这台设备与牙医的X光探头十分相像,但外形更小,明显是纯手工制作的,包括封住设备接缝处的胶带。但设备的管子并没有瞄准下颚和牙齿,而是对准了我的后脑勺。

为了缓解紧张气氛,我主动开起了玩笑。“要是我的脑子不见了怎么办?”

助理发出愉快而略显紧张的笑声。不过,在场的还有一人,是一位教授。是她让这一刻记忆犹新。她挺了挺背,房间忽然变得冷冷清清,气氛令人窒息。后来我和哥们儿喝酒聊天时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那位教授是决定我未来重要人物,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而已。我只知道助理赶紧闭上了嘴,低下头,好像犯了错一样。我也知道我不能再笑了。就连那台设备发出的嗡鸣声也变得更加低沉。测试结束,我转过头,看着那位教授的绿眼睛。我从未见过如此空洞、毫无感情的眼睛。

“该死”,我想,“这人连灵魂都没有。”

十九个月后,我有了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交了一位聪明迷人的女友。我甚至深信自己坠入了爱河。事实证明,成年人的生活比我之前想象的有趣多了——婚姻、孩子,一切似乎都近在咫尺。直到那位长着绿眼睛的神经物理学教授出现在无数电视画面上。

这位女教授变得极为健谈,与先前的冷漠判若两人。她一边像返校日女王一样咧嘴笑着,一边描述着一项由助理帮助设计的新技术。这项技术是对现有技术的简单重组,可以轻松窥探任何人、任何生物的脑内世界。

她极力回避“灵魂”这个字眼。“持久性脑电标记”(PES)这个名词更好;若能论及研究所涉的几万亿字节的临床数据,就再好不过了。她并没有说灵魂是上帝创造的神迹,只是告诉观众:PES是发生在人脑中的一个现象,它潜伏于人脑中,新一代感应器能轻松将它描绘出来。她说,想象一股漩涡,一股在人脑中持续转动的巨大漩涡,每一个PES都拥有漩涡般的持久力——这便是她和助理研究得出的结论。像酗酒、轻伤、一个星期不睡觉这样的外部因素都会影响人脑,但这股漩涡的转动会一直保持稳定。受到外部因素影响的人脑会乱作一团,但PES能为人脑整顿秩序,赋予个性。事实上,PES非常稳定,能迅速自我修复,以至于人死后还会继续存在。

“我没听明白。”主持人说。

她并未理解主持人的话。“PES,”她重复道,“这是我们对这一现象的称呼。”

“我明白这个缩写的意思,”主持人说,“不过你最后提到了一件事。你刚才是不是承认你们的研究对象是快要死去的人?”

“是在当地一家临终疗养院做的研究。征得了所有人的同意。没错。”

“有什么发现吗?”

科学是有门槛的,她不想讲得太多。但她一直面带微笑。起初这是一次有关人脑电结构的调查节目,然而节目效果却大大超出预期,导致她在全球的知名度迅速飙升。在我看来,她笑是因为她午餐喝了鸡尾酒,此刻心情愉悦,春风得意。

“肉体死去后。”她说。

她停了一下。

“然后呢?”主持人追问。

“前提是大脑完好无损,”她抬起目光接着说,“这样一来,即便肉体死去,PES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主持人重复了她的话。

“通常持续几分钟。”

“你这说的是灵魂啊。”主持人说。

还是说到这个话题了。她知道无法回避,但听到“灵魂”这个词后却笑了,似乎这种充满迷信色彩的叫法在她这样的专业人士眼中根本不屑提及。

“你能看见我们的灵魂。”主持人说。

她不喜欢“灵魂”这个词。但她很在意自己在镜头前的形象。她点点头,礼貌地耸耸肩。“我们发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奇特现象。”

“那些快要死去的人的灵魂。”主持人说。

“临终疗养院的病人,是的。”

“人死之后,会发生什么?”主持人迅速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个什么PE是有生命的。”

“你要想叫它灵魂,就随你吧。”她对叫法不再坚持,因为“PES”太难记了,“没错,可以持续几分钟。这个像灵魂的东西会持续存在,有一次持续了近二十分钟。”

“然后?”

“它会慢下来,能量渐渐消散。”她措辞严谨,小心翼翼。然而,她的话还是出了纰漏。也许是得到科学希望的感召,又或者受到童年信仰的指引,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说出了这番话:“当然,除非这种现象转移到其他地方,这个宇宙中我们还未发现的某个角落……”

现象的揭示如同灵魂。每一个现象的揭示遵循着各自的路径,无视揭示过程中的一切阻碍。

我们头脑中住着某种东西,组织方式精密复杂,记忆和本能是它的组成部分——这便是那位教授所揭示的现象。其他人的看法是:没错,这就是灵魂啊。但这还没完呢。这位绿眼睛的教授接着说道,每一个灵魂特点鲜明,形态各异,大小不一,运行速度也不尽相同。而且,她通过研究证明,这种现象并不只存在于人类身上。

猿类也有。

海豚、大象、猴子、海豹,无一例外。

“研究成果一个接着一个,”她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其他动物身上发现了PE标记 。”

包括狗,但不是所有的狗携带PE标记。算起来,大约有四成吧。携带PE标记的猫要少一些,而猪则要多一些,牛就很少了。每个经过测试的鸟类都被发现携带PE标记。那么,究竟有多少物种携带PE标记呢?她不清楚。为什么一只老鹰会有PE标记,而它的兄弟却没有?谁也无法解释。随后,她提到自己没在鱼类和蝾螈脑部找到PE标记,还有,现在说鲈鱼和牛蛙没有携带PE标记还为时过早。

“说回我们,”主持人打断她的话,“人的灵魂长什么样?比狗的灵魂要大,是吧?”

教授望着镜头,满脸笑容,但却让人捉摸不透。

她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答?

与教授一同接受采访的人却勇于发声。他曾是教授带的研究生,静静坐在一旁,主持人从未向他发问,镜头也从未对准他。他笑了起来,与我在十九个月前听到的笑声一模一样。他介入这场讨论,回应说在庞大的人脑内部是完全有可能发现多个标记的。

“什么?”主持人说,“你是说一个头脑有两个灵魂?”

“两个PE标记。没错,两个标记彼此共存,互不干扰。”助理等着镜头对准他,然后继续说,“百分之九的人携带多重标记,这些标记围着彼此转动,或许这样有助于保持大脑稳定,也不会给认知功能造成任何损害。其实,那些携带多重灵魂的人往往出类拔萃,是社会的栋梁之材。”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教授的肩膀,而她脸上的笑容让人难以捉摸。

这就是关键所在。这些有着多重灵魂的混蛋就该回到实验室,不再抛头露面。此时多说,再无益处。但在我看来,一个人有再多的灵魂,也无法与智慧完全画上等号。

“这么说每个人都有灵魂。”主持人下了结论。

两人没说话,彼此交换了眼神,其意不言自明。

教授还是开了口:“是这样,有一半人天生没有。大多数人长大后会形成PE标记,但出生七个月后还没形成就再也不会有了。”

“完全没有灵魂?”

两人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这种人有多少呢?”主持人顺理成章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她听到主持人的话了吗?有那么一会儿,她的思绪好像飘向了别处。或许她想起了那位坐在实验室里的年轻人,想起了他开的玩笑,以及他没有灵魂的大脑会承受怎样的负担,而这种负担使她声名鹊起。

“百分之六多一点吧。”她说。

接着她说:“这些人不携带任何PE标记。”

“不过我们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助理插话。

“对,目前还不清楚。”她赶紧把话接过来,“但我们所有人都有神经元,有学习能力,没有标记也可以成绩斐然。事实上,这些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采访临近尾声。

我的快乐人生也几乎到了头。

“至于原因为何,我们还不清楚。”她说。

“也许我们永远都搞不清。”她接着说。

然后,她又说:“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就只是一具躯壳、一具垫料而已,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所谓垫料,是指那些开裂的胶版、翘曲的木材,以及从垃圾堆里回收的有结疤的木板。它们是用来保护贵重之物的废料——不管是船舱内的货物,还是没有灵魂的血肉之躯内跳动活跃的音符。

一时间,灵魂和垫料成了世人争相议论的谈资。

在公司,人们对灵异事件和“无灵魂之人”议论纷纷,各种猜测流言不断。我也加入了这场闹剧,但我始终避免提及自己和两位知名研究人员的联系。

我这段经历女友早已知晓。她这人好奇心不强,但对此颇感兴趣,向我提了很多问题。不,彼时的我并不清楚自己是有灵魂还是没灵魂的。没人告诉我。然而,即使我选择无视,她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你身上有些东西,”她说,“与众不同的东西。”

人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恋人与众不同,至少与平庸无趣的路人不同。

“我敢打赌你是那种有两个灵魂的人,”她说,“一个黑暗之魂,一个光明之魂。所以你才那么紧张。”

“我紧张吗?”我问。

“紧张啊。不过我喜欢。”

我来到世间时,父母已步入中年。他们的身体状况一直欠佳——肥胖症、糖尿病,其中一人还曾滥用药物。他们心地善良,评价他人都以对方是否有“善心”为标准。他俩从不去教堂做礼拜,却常常对超自然事物极为热衷,认为灵魂真实存在又独属于人类。当下最重要的科学发现让他们坐卧不安。

“那个女人在你们学校教过书。”其中一人提到。

“她没怎么教课。”我说,“主要搞研究。”

“你上过她的课吗?”

“没有”是我为数不多可讲的真话。于是我答:“没有。”

“哦,那还行。”两人说。

随后父亲说:“完全是胡闹!大不敬!虫子石头都有灵魂了,田间粪堆也有灵魂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联想到这些画面的,或许是想讽刺幽默一把,把这项研究说得好似亵渎了神灵。但在我印象中,父亲迫切想否定这项研究的价值,还狠狠咒骂研究人员,是为了让大家忘掉我的过去。

突然,母亲碰了碰我的手臂,示意我听她讲话。“你见过那个女人吗?助理呢?他叫什么来着?”

“好像见过,”我承认,“见过一两次。”

父亲狠狠骂了一声。

母亲不认同地摆了摆手指,但随后说出她内心一个极为恶毒的念头。

“她要是死了就好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我说。也是对她丈夫说,或许是对上帝说。“她和她那位白痴助理要是死了就好了。我真希望几年前就有人劈开他们的白痴脑袋。”

世界不是表里如一的。

不,就我而言,世界比它佯装出来的外表更简单。

我深爱我的女友,想娶她为妻。但我们最终分道扬镳。恋人遇到的问题,我们也遇到了:她抱怨我不够热情,时常冷落她。她饱受工作折磨,而我却时时刻刻享受着工作。那时她已患上了抑郁症,为什么我还要不停地和她在结婚的事上吵吵闹闹,最后无法收场?圣诞节时,我们当着她那难搞的父母的面大吵了一架。我们吵到宗教信仰,吵到她对乡村音乐的喜爱。还有,我讨厌她的兄弟,装模作样的东西。她提到她的前男友,说他的床上功夫让她念念不忘,还问我究竟为什么觉得结婚不坏也不好。

我很想知道她现在会如何讲述我们的故事——如果她肯讲的话。若肯说实话,她会承认,这些理由即使叠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让她和我分手。

没错。我们分手并非因为我是个不称职的男友,而是因为某些更简单、更难堪的事情。

不过我至少还有工作聊以自慰。

回归单身后,我穿梭于年轻女孩中间,同时与另一个部门的年长女性约会。随后,我的部门和工作被突然裁撤。这是一次寻常的业务微调,这类事情常常发生。我只能尝试在公司内部谋求职位,但每个职位都有要求。我很快发现自己无法达到这些要求。

“我们很为难。”公司代表说。

碰巧公司代表就是我过去那位女友。

“公司要顾及很多事。我劝过他们雇用你。我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我也提到和你出去吃过饭。我提了好几次。恐怕那些话让你吃亏了。”

我说了一堆宽慰她的话。接着我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顿饭吧,权当补偿我好了。”

她沉默不语,面带微笑。

于是我说:“我请你也行。”

“不,你还是把钱省下来吧。”见我不肯罢休,她接着说,“噢,顺便说一下,我在和别人约会。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她的表情和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为防我问起,她还在为她的新男友编一个合适的名字。但我没问。她把手撑在桌边,准备站起来。见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有了恻隐之心,便放下手,努力笑得更开心一些。

“我向你保证,”她说,“我们可以帮你找工作,比在这儿的工作好。”

“那就把我留下。”我毫不留情地说,“你们完全是把我赶出去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做了不少事。我把简历打造得光鲜亮丽,将自己塑造成创造希望、激发美好愿景的天才。然而,直到积蓄花光,我才找到工作。那时我已经别无选择。那些工作很辛苦,枯燥乏味,但我依旧表现积极,面带微笑,尤其是工作日结束领取薪水的时候。

后来,我因为一次性举起太多东西,年纪轻轻就把背扭伤了。

我再次失业。

搬去和父母同住是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是形势所迫。我们一家人都假装这种情况只会持续一周、一个月,不会太久(我的家人都很擅长装出坚强勇敢的样子)。后门成了我的家门,可以自由进出。地下室成了我的栖身之地。深窗和客卧虽显简陋,却让我的生活无比舒适。我睡得很香,从小到大从未睡得这样香过:我能一连睡上十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五小时。起床并非难事,但我也懒得起。睡觉是最好的选择。非睁开眼睛不可的时候,我就盯着互联网,看着它从一个热点跳到另一个。我靠着花生酱和饼干度日,每隔三天去洗衣房洗澡。没人告诫我要待在地下室里不要出来。父母也没说待在地下室就很好,但面对我却表现得不太自在。但愿他们是不满意我成年后混得如此差劲才这样吧。

我的存在一定给他俩带来了压力,而导致压力的原因可能很复杂。我对此并不否认。每个人都会崩溃,但为何崩溃,何时崩溃,我们无从得知。

一天深夜,父亲突发心脏病。虽然体内装了一枚相对现代的起搏器,也服用了治疗心脏病的有效药物,但父亲在床上醒来时已奄奄一息。与他相守近三十年的妻子正惊慌失措地向上帝哭喊。

我是被哭喊声吵醒的。

我抓起裤子,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我本可以从后门跑到房子前面,但那样太浪费时间了。我试着走另一扇门,那是通往厨房的中空门。有人把门把上的小锁锁上了。当然,门把上锁或许是一次意外。但当我用肩膀撞向锁住的门时,我发现一把厨房椅子卡在了门把下面。我差点把锁骨撞断——我真希望撞断,这样疼痛会阻止我继续前进,但我的锁骨没断。我就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终于,廉价的木头碎裂了,椅子被撞飞在厨房地板上。我抓着裤子,几乎一丝不挂地跑进卧室,大喊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而我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抱着他的头,抬头看着我。

面对这个没有灵魂的发疯野兽,她的眼神充满恐惧。

我想要这份工作,不为别的,只为交上房租,填饱肚子,过上充实的日子,睡上一个安稳觉。对一个历经坎坷的三十三岁男人来说,这些要求并不过分。

这位老板已年过五旬,相貌平平,脸上的大眼睛和大嘴巴尤其惹人注意。但整容已成趋势,人们雕琢彼此,试图变得和自己的网络头像一样漂亮。

好在她有一副人类的嗓音,怀疑的语气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必须用嗅探器测试。”她说。

“我已经测试过了。”我说。

我成竹在胸,她却不为所动。“去年我碰到一个女孩,”她继续说,“给我的资料证明她很合适这份工作,里面还有一张显示她有三个灵魂的图片。三个灵魂。好像一个灵魂的谎言还不够离谱似的。”

我点点头。对于她遇到的小麻烦,我假装有点兴趣。

“问题是,我希望看到她本来的面目。”她说,“人是什么样就什么样。这是我为人的信条。她的所作所为证明她根本不值得信任,这就够了。”

“嗯,我这人很诚实的。”我向她保证。

“我也不希望你骗我。明白吧?”

我点点头,继续保持微笑。微笑很重要,能让别人相信生活中的几乎每一件事。

她打开抽屉。

“这是补充资料。”我递给她,“上面有我简历上没有的信息。”

“好。”

“我是最早接受测试的那批人。”

她两眼放光,但嘴巴的样子表示她依旧半信半疑。

“当然,他们发现了什么就不清楚了。涉及隐私,法律有规定。但你看看这颗头,它可是被初代嗅探器测试过的哦。后来过了几年,我前女友还测试我呢,用的嗅探器还是从她的有钱兄弟那里借来的。”

“好吧。”她说。

“从那以后,大概有十几个研究人员拿我做测试,但结果就没变过。”

现在轮到她假装有兴趣了。她微微点了点头。

“《心理学》。”我说。

“你说什么?”

“念大学时我曾在上面读到一个年轻人,很可怜。他和我一样也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不过他会犯头痛,我不会。有一次,他头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看医生。医生对他脑部进行CT扫描。你猜怎么着?这人得了脑水肿,脑组织都被水代替了。除了一层薄薄的白质外,这个可怜的家伙几乎就没有大脑,他是健全人类中最极端的例子。我说的健全,是说他念的还是数学专业。他或许算不上天才,但肯定比我强。据说,这孩子有点一根筋,墨守成规,但一直乐观开朗,直到人们发现他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段题外话,我俩陷入沉默。

周围狗舍传来嘈杂声。一千多条狗,有些寄养在这里,多数以此为家。

最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灵魂嗅探器。缅甸制造,网购的,价格不到一天的最低工资。这种嗅探器是用来测试动物而非人类的。这人可真是吝惜钱财,精打细算啊。

“来吧,”我特意转过头,“这里可没有善良的灵魂。不过烦请你后续好好查查资料,研究研究我的履历。这个没有灵魂的野兽从未被控偷窃,这台有机机器从未攻击他人。他会到公司上班,通常来得还挺早,工作时从不牢骚满腹。他就是一具任凭驱使的躯体,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人。”

她无言以对,手中的嗅探器掉进抽屉,一双盘子般大小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的工作就是铲狗屎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她笑了,笑得很突然。我猜我俩都有些惊讶吧。

“你愿意的话就干吧。”她回答,“不过,我这里还有份工作,干起来要麻烦得多。”

我明白恨的意义。

碰巧在这个话题上,世界赋予了我极大的发言权。比起滔滔不绝地谈论爱,论及恨,我的话肯定更为可信。

人们从爱的错综复杂中感受欢愉。欲望和需求相互交织,妙不可言;每一段脆弱关系的背后是心猿意马,见异思迁。与此相反,恨则显得直截了当。如果一个问题直截了当,那解决的办法不就干脆利落了吗?

“凡伤害他人者,必以牺牲自由为代价。”

法律就是这么写的。

然而,这世上伤害他人的方式太多了:每一起抢劫,相当于一百次欺诈;每一起持刀伤人案件比起一万起霸凌事件都显得微不足道。每个人都会给他人带来伤害,哪怕只是无心之举。若要谈论恨,我们就得认同一点:即使最成功、灵魂最丰富的人,也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毫不在意。

PES被发现了。

但同样重要的是,弊端也随之暴露——百分之六的人因为它而饱受困扰,痛苦不堪。

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群体。最开始并不知道。但我觉得自己受过教育,有理智、有担当,既然参与了最初的研究,就有义务理解它,并给予全面公正的评价。我读到了针对这一发现的实地研究,包括动物研究和人体研究。我试图理解量子理论这样高深的物理学知识,因为这一理论与“稳定混沌流动”密切相关——至于这个流动是什么,管它呢。随后,我想迎娶的那名女人把借来的嗅探器放在我的脑后。这一切发生在我熟睡之际。我只感觉到那根聚碳酸酯管子被顶在我的后脑上。待我醒来并坐起时,她口中念叨着那个可怕的词:

“垫料。”

我是“垫料”,是依靠习惯和本能生存的行尸走肉,是一台被赋予了虚假人格的机器。但实际上,与两分钟前相比,我又有什么变化呢?我完全可以这样问她。然而,我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顺便提一句,她有灵魂,可爱美丽的灵魂。她灵魂的影像充斥着旁边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影像上的五彩颜色表明,她是个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人。

相比之下,“垫料”的脑部影像却是青灰色,毫无生气可言。

这是谁定下的标准?或许是那些把“嗅探器”吹嘘成必购之物的人干的好事。

最初,人们会出于本能地怜悯我的善良。虽然我们生来脑子不太灵光,但大多天性善良,本可以成为受人尊重的少数族群。但我们言谈举止都属正常,这成了我们不幸的根源。更糟的是,我们中一位伙计得到测试结果后,将一对手枪偷偷带入体育场,造成二十四人无辜惨死,而他则一枪打穿了自己没有灵魂的脑袋。

善良的人们立刻得出结论:没了灵魂,就没了良心,也就没了善心;尽管我们这些无灵魂之人会谈及感情和道德,但离精神错乱仅一步之遥。

立法者惶恐不安,出台的法律搞得人心惶惶。

一周后,公司开始对员工进行测试,说这是防患未然,为保险起见建立一个数据库而已。公平起见,每个人都要接受测试。

我想过抗议。

不是抗议测试的合法性,因为合法性似乎已不容置喙。我想抗议是因为它就是错的,毫无道德可言。但我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况且我也不想被贴上没有公德的标签,所以我平静地接受了测试,同时勇敢乐观,笑对人生,希望老板能与我看法一致。

显然,这样的老板屈指可数。我没了工作,只好搬回儿时的家中与父母同住,而他们唯一的期望就是我这个儿子成熟、幸福、事业有成。

我试图向他们解释这个世界,但我拒绝使用“灵魂”这个词。

“那些有PES的人。”我说。好像受到困扰的是其他人,不是我。

我曾经读到PES可以使人类的智商分数提高两三分。但这一提高微不足道。我还读到PES可能会降低某些精神疾病的发病率。或许吧。没错,调查显示有PES的人更快乐。“但话说回来,”我指出,“正是这些人偷走了我的工作、我的女友,以及我过去幸福生活中的一切。”

“那些有两三个灵魂的人呢?”母亲问到。

“你是说PES。”我纠正道。

“那个女教授,”父亲说,“我听说她有三个。”

“三个标记。”我说。

“有三个标记,这婊子就不得了了?”他很想知道。

看吧,父亲表达的是深入骨髓的切齿之恨。

“这婊子是特聪明,还是特愚蠢?”父亲问,“还是说她就是个人格分裂的疯子,说话时可以从一种声音变到另一种声音?”

父亲的话粗俗不堪,却直击要害。

“有三个PES的人很少,数据很单薄。”我回答,“但是目前还未真正发现有四个PES的人。这也许意味着携带多个标记没有任何优势。”

这一回答让他陷入深思。

但他们这种人要的不是深思。他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待这股平静的气氛慢慢退去,便开始设想各种暴力剧本,描述如果那个女人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会说什么,做什么。

我不止一次怀疑这些老人是否有灵魂。

我是说PE标记。

但我没有心思一探究竟。

仇恨如火。

一旦点燃,即使是摇曳的火焰也会蔓延开来,吞噬整个世界。

“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她并不是在问我。但如果我和她一样只是个顾客,那我就是无用之人了,因而这话在我听来就像是发号施令。

“没错,我是。”

“拿着。”女人说着,递上两条牵引绳和拴着的狗。

“但我正准备去吃午饭。”我说。

显然,我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但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啊。”她说。

“午饭时间不是。”我说,“去办公点吧,那儿。”我向她指了指方向。那栋楼很大,上面的标牌非常清晰,其中一个卡通标牌上画着活泼可爱的小狗拽着标牌外的主人,急切地想住进那个奇妙的地方。

“你就不能拿着吗?”

最终还是向我发问了。

“不行。我饿得很,我要去吃饭。”

她一时无话可说。一招不行就来另一招吧。我看出她的表情在变化。最后她坦承道:“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希望能马上离开。我不想说再见。”

两只普通小狗,一只小串串,一只金毛。我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她,心里盘算着价格。

“十美元。”我说。

“凭什么?”

“我费的时间和大量精力。”

她递给我两枚硬币和两条牵引绳。“名字和其他信息都在芯片上。”她热心介绍道,“你发什么文件我都可以签。”

“很好。”

我准备穿过草坪。

“我还没测过它们。”她说。

“我干的就是这活儿。”我说,“午饭后我会测试它们的。”

“但我觉得它们都没有灵魂。”她说。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太太,这份工作我干了八个月了。你要相信我,眼睛什么颜色,流不流口水,有没有善良的灵魂,都不重要。”

我想施展报复。

在安静的地方独坐。驾车兜风。任何不会被打扰的事,我都喜欢。我幻想向那些对我做过可怕事情的人施暴,不光是那些用嗅探器测试过我的人——在行车中别我道的司机,给我发信息却成功绕过垃圾邮件过滤器的推销员,还有我最喜欢的节目里的邪恶反派。这些人都会被我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掐得奄奄一息。

也许你们和我不一样。

也许只有百分之六的人才会在大白天幻想实施这种可怕的报复。

但老实说,我不会掐死任何人。我只是沉溺于这种报复的快感。真正的报复极为困难,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经过多年的幻想,我已经深信:任何有价值的事情都无法实现,我根本不用在乎任何事。

千真万确。除了最后那句话。

我太他妈在乎了。这也是我继续苦苦追寻的原因。

那两只狗不愿意跟那个女人走。我不怪它们。但它们也不愿意跟我走。我得花一些工夫把它们拖过草坪。一进入办公点,金毛和串串就先后朝那块被无数条狗标记过的角落撒尿。接待员猜到了外面发生的事。随后,一切按规矩操作。我拽着两只狗走向寄养的笼子。这时接待员开了口:“老板要和你谈谈。尽快。”

看来事情不小。用词和情绪说明一切。

“我在工作。”我说。

“尽快。”她语气坚定。

“她在哪儿?”我问。

“蓝色大楼。”她说。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内心隐隐作痛。我决定先做测试,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去吃饭。我不得不把它们拖回第一检测室。一名兽医正在跟一只玩具贵宾犬搏斗,好把这位新居民塞进纸板盒里。

“我还以为你去吃饭了。”他说。

我拿出一个缅甸造的嗅探器,跟之前用在我身上的是同一型号。

“一切还好?”兽医问。

通常,我会把嗅探器放到头上,用自己来做校准测试,但今天我把那个发着嗡嗡声的管子放在了兽医的太阳穴上。随后,我们看到屏幕上出现了灰色。

两具没吃午饭的“垫料”。

最后,金毛被检测出携带PES,那只串串却有了不同的命运。或许老板已经离开蓝色大楼了吧。兽医为金毛检查身体,而我把一条鲜艳的橙色丝带系在倒霉串串的脖子上,带它穿过后门,前往那个充满化学气味、有着惊恐吠声的僻静之处。那里有一个熔炉,体温尚存的狗会被焚烧得一干二净。

老板从前门走出来,逮住了我。

“你在我们这儿工作多久了?”她问。

她知道多久了。这不过是讲正事之前的客套话。

“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她接着说,“每个人都很满意。”

“挺好。”我说。

“想不想再干点别的事?”

“你要我加班还是多做个活儿?”

“都要。”她说。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两个人要辞职。”她解释道,朝我面前的大楼点点头。

“你要我使用注射器?”我猜测道。

我语气严厉,不近人情,与她的期待不谋而合。我是个无灵魂之人,她让我做的事就是杀害那些无灵魂的生物。她肯定不愿干这种事,而我可以——有PE标记的人有权不做让他们感到不适的事,这种想法在当时天经地义。

“我们从未使用过注射器。”她说。

“我知道。”

“我希望能给你加薪。”她提到。

“那真是求之不得。”

那只即将被杀死的狗就地撒了泡尿。

“但我们的补贴金来得没那么快了。”她继续说,“那些爱猫人士实在是太能筹钱了。”

“可以用我们公司的无灵魂之人对付他们的。”我说。

这番话并没有为我争取到回旋的余地。

“考虑一下吧。”她向我建议,“我得提醒你,你的工作难度不大,我有个侄子正好缺工作。”

她撂下这番狠话便走了。

我注视她远去,陷入沉思。随后,我跪在地上,取下橙色丝带,带着我这位新朋友来到大楼的另一边,让它重获新生。

我没想施展报复,更没想主持正义。

我在学习如何适应这份令人厌恶的新工作。

那位没有灵魂的兽医向我演示设备,让我用生理盐水练习估算注射用量。在那栋蓝色大楼里,所有操作必须合乎专业规范。即使是杀死一条没有灵魂的狗,也必须表现出专业的姿态。

我可以理解。

我也知道如何识别溶液瓶上的标签。

“这种化合物我没见过。”我说。

“哦,这是新到的。”他笑了。他笑是因为某件有趣的事,而我不知道。

我开始查看化合物的信息。

“产自秘鲁。”他说,“我是说原产地。它是从某种桉树上提取的,容易合成,而且非常便宜。制药商肯定不乐意啦。不过相信我,它比市面上的其他化合物要容易处理一百倍。”

“用来麻醉的?”

“如果用量合适就是麻醉剂。要是哪个倒霉蛋用量过大,他的神经系统就会从此瘫痪。很方便吧。”

“还很便宜。”我说。

“所以老板很满意。”

“也不是什么场合都用得上吧。”我提到,“洗牙、对付癌症,得用其他麻醉剂。”

那些麻醉剂的名称我都忘了。

“这嘛,”他说,“那是因为——”

他再次发出会心的笑声。

我等着他讲下去。

“我们得守规矩。不然世上拥有美好灵魂的人就不会再给我们赚钱了。”

“你指的是?”

“副作用啊。”他说,“谈这个又不会多赚几个钱,还是不谈了吧。”

“告诉我。”我说。

他告诉了我。

不一会儿,我就明白了。

“你在笑。”他说。

我点点头。

“行了,”我说,“给我演示演示。”

衰老使她变得骨瘦如柴,也更易发怒。下一刻,她又变得无比温柔。虽然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时候来的,但我是个不孝子,总是来得很晚。她会狠狠地骂我一顿,又像迎接英雄一样欢迎我,因为除了我,无人会守候在她身边。

“嗨,妈妈。”

“你看起来很累。”她说。

“确实。”说完,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

我们坐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没其他人。走廊的门开着,但人流很少,完全可以实施第一项任务。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她问。

是我从公司拿来的嗅探器。“搞错了。”我撒了个谎,“我不知道里面有这个。”

她皱了皱鼻子。“把它收起来。”

这款嗅探器是为对付不安分的猎犬设计的,能瞬间启动,只需轻轻触碰脑袋就能完成检测。我转动嗅探器上的屏幕,对她说:“你看,这是你的灵魂。”

“我知道那是什么。”她咆哮道。那位愤怒的母亲又回来了。

“你以前见过吗?”

“或许见过。”

我将手伸进包的外袋。“嘿,妈妈,我很好奇。你最近体重多少?你还记得吗?”

“我体重一直在降呢。”她说。

“难怪。你看起来棒极了。”

她咧嘴一笑。

我用注射器轻轻触碰她,注射剂随即透过她的皮肤。她只会感觉到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在被发觉之前便会消失。我知道,因为我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用生理盐水,也用真家伙。

作为练习。

“你做了什么?”她问。

“今天还是几年前?”我问。

这让她彻底糊涂了。

最后,护士来了。“你母亲睡着了?”

“是的。”我强调说,“但应该很快就会醒来,需要通知你吗?”

“需要。”

“好的。”

护士走后,我又拿出了一直处于打开状态的嗅探器,轻轻碰了碰,母亲色彩艳丽的灵魂图案随即便被毫无生气的灰色影像所取代。

随后,我用嗅探器碰了碰自己的脑袋,想看看是什么样子。

什么都没有。显然,PES不会从一个脑袋蹦去另一个脑袋。

我杀过多少人?

当然没有。我从未用这双手射杀或捅死过人,只幻想过掐住某些人的脖子。这些幻想就是嗅探器屏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图案,深藏于我们脆弱、邪恶的脑袋里。

你要问的不是这个。

我毁灭了多少灵魂?

没有,一个也没有。因为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毁灭灵魂的野兽。

那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错在自己当了那么多年良民,错在按时纳税,错在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将愤怒咽下,无视周围那些极其愚蠢的想法——当然也偶尔直言不讳,打抱不平。我心中的怨怼积压已久,到最后,我将这股气发泄在某些人身上,因为他们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所以我才会跟你们说起她。

至于其他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除了小小的情绪波动外,依旧安然无恙。

列出我下手的目标。

我确信他们中一些人已经被我下过手了。

还有陌生人。酒吧里遇见的人,音乐会上结识的人,街角随机碰到的人,还有从未谋面的人。我有一个完美计划:在电影院里找一个落单的人,趁电影开始,灯光和音乐让所有人沉浸其中时,先用嗅探器从背后碰触那个陌生人的脑袋,看情况再在脖子上轻轻推进注射器。三四十分钟的昏迷应该够了(除非实际情况出现例外)。但如果PES还不消失……那就由他们自生自灭吧。至于我,早就换了一个座位,准备对另一个目标下手。

当然,我也有被抓现行的时候。

尤其是过去认识我的人,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会惊恐地问我对他们做了什么。抢劫?强暴?因为即使还没有完全清醒,他们也记得我没有灵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对他们来说,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真是太恐怖了!

我对其中一些人说了实话。

我是一件事一件事说的。

人们得知自己的灵魂被偷走,备感愤怒和无助,而我向他们承诺绝不泄密,以换来他们守口如瓶。他们的遭遇无须他人知晓,这将成为我与他们之间永远的秘密。我不该为此感到惊讶,但我的的确确吃了一惊。

“垫料”与“垫料”的命运就此绑定。

或许我表现得太低调了。此刻,我有必要回避自己在后续事件上所起的作用吗?

互联网就是为芸芸众生而建的。

商用灵魂嗅探器上架两天后,专为多重灵魂之人所建的网站应运而生。更重要的是,“垫料”与“垫料”之间分享彼此烦恼的网络交友平台大量涌现,有数百家之多,热闹非凡,但气氛常常不那么愉快。

消息首先在各个支持“垫料”的平台上传开。人们从上面得知,某种麻醉剂可以抹去PES,还得知了这种麻醉剂的配方、合法供应商、不太正规的购买渠道,以及三种帮助“垫料”抹去亲人的PES的方法。

我不会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始作俑者。但我干的事已经有人在干了。

这笔账就算到我的头上吧。

因为我,至少一千万个PE标记被抹去,几百人因为不当使用强效麻醉剂死去。我虽是杀害众人的元凶,却开创和捍卫了这一影响全球的事业。

现在你想听听这个故事的精彩结局了吧。

噢,那些猜测和传言你都听过了。但人们传的是片段,完全不足以再现故事的全貌。

几年间,我巧妙地摆脱了法律对我的制裁,直到后来才有了被逮捕和起诉的风险——那家公司的兽医告发了我。我的照片满天飞,唯有倚靠智慧和同命人的帮助才一次次脱险。

当然,那是我再次找到她的时候。

事实上,找到她并非难事。名人的行踪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明星、富豪周围都会有一批安保人员,而这个女人有电子设备和一位海军陆战队退役军人为她保驾护航。不过,后者轻易就被我的几位“垫料”朋友引开了。

没错,我再次见到了那位长着绿眼睛的女人。

所有指控,她都置身事外;我是否遭受了更大的痛苦,她也一无所知。

我们是在一家酒店的洗手间里见面的,她被安排在那家酒店演讲,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脸。她以为她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但不,那只是生理盐水而已。我在她鼻子底下晃了晃注射器,说:“我想我不会的。”

“你不会什么?”她嘟囔道。

“我不会给你注射。”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靠在水槽边,浑身发抖。

“假设一下,”我说,“假设你的发现是真的,假设那些东西就是灵魂,它们以最美好的方式存在着。碰巧我没有灵魂,而你有三个。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谁也干涉不了。好了,我现在可以将它们从你的脑袋里抽离出去。但要是没了你,它们就成了孤魂野鬼。它们摆脱了躯壳,脱离了存在,就无法知道最后的结局了。”

“什么的结局?”她问。

“你的故事的结局——你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我不想让那三个灵魂错过任何好戏。”

她盯着我,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又盯着注射器。

我又缓缓挥了挥手里声称的“武器”。

“况且,夺走你的灵魂算便宜你了。”我说。

她很吃惊,也很生气。“为什么?”

“因为战争就要来了。你的战争,还有我的战争。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超越生命的灵魂,而我没有,那我希望那种携带灵魂的体验能永远存在下去。”

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也许我信了自己的话,也许不信。

老实说,我不知道。

不过,谈到恨,当时的我毫无恨意。这么多年过去了,站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位瑟瑟发抖的聪明女人。她瘦弱的臀部靠在满是泡沫的水槽边上,绿色的眼睛噙满泪水。我找不出再次伤害她的理由。我差点为这一切感到难过。我伸出手,准备拭去她可怜脸颊上的泪水。

就在那时,她一把推开我,然后逃之夭夭。

我摔倒在洗手间坚硬的地板上。摔倒的刹那间,我意识到,这个女人赋予了我奇特的一生。这一摔注定会很疼,但我抱定主意:除了爱她,我别无选择。

【责任编辑:贾 钦】 6aaQ96mLNek57zKlJsh/p5TK5I9UX7OEqGqsmEO/mK4sKgOy30TB3qHcxoNE1o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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