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特德·科斯玛特卡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次又带了新故事来。不仅如此,他还分享了故事的来历:“这篇故事的灵感来自2019年成都国际科幻大会。我在会上听了罗伯特·索耶的一场讲座,索耶提到科幻作品中,人和机器人的关系有三大类:1.机器人杀人(像《终结者》);2.机器人想要同化你(像《星际迷航》中的博格人);3.……好吧,我忘记第三类是啥了。总之,当时听到他这么说,我就觉得特别对,同时希望自己能写出第四种类型。一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琢磨量子物理,突然就想到了人与机器人的第四种关系:机器人崇拜人类。”
“基本粒子以波状传播,因此点与点之间存在无数条路径。我们知道,通过观察,无数的路径会坍缩为唯一的一条,即微粒路径。但无人知晓原因为何。”
——观察者论述33
它身体冰寒、眼神空洞,不断搜寻着。
它在真空中捕猎。它在巨型星舰散落的残骸中里,在碎片区
里,在飘浮的钢铁结构中,在冰冻的巨大机械齿轮中,在烧毁碳化的机身和扩散融化的铝片中。天穹之下,野兽无处不在,人类逃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
在几代人以前,成千上万的飞船战毁了,幸存者如今的躲藏之处,是人类最后造出的大型引擎的遗骸。在这些翻滚的残骸里,野兽缓慢地穿行,四肢如剃刀,步伐迟缓。这些苍白的猎手所到之处便会有死亡降临。
在引力的牵引下,这座太空墓地扩散成了巨大的碎片带,每一次至点都会与地球的轨道交会,从地球上看如同彗星的尾巴。这座墓地是野兽一次次复活的神圣之所。野兽一旦发现人类,就会将他们杀死或是掳走,只剩下暴露在真空中的船舱。
女人对此很清楚。关掉了无线电,她坐在冰冷的飞船里,船身则半掩藏在浮渣里。然而,旋转特征还是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很快就没事了。”她对躺在小床上呻吟的儿子说。他已经五岁了,因为长期缺少防护措施而暴露在辐射下,导致癌细胞侵入了他的骨骼、甲状腺和肝脏。
有时,他会在晚上疼得哭起来。有时,她也会和他一起哭——悲痛就如同太空一样巨大且难以弥合。她的男人早就死了,他的族人和她的族人也都死了,也许全宇宙的人类都死了,只有她的儿子活了下来,他也许是最后的希望。“很快就没事了。”她低声重复道。
她真的相信自己能成功吗?真有可能成功吗?
几周前,儿子的疼痛开始加剧。那天,她在机库气闸边做着从小就会的焊接工作,野兽第一次在仪器上现了形踪。
现在他们没时间了。
哪怕多几天时间都算走运。
男孩躺在扫描仪附近的小床上,闪烁的红灯照亮了他憔悴的脸庞。他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小人,是她为他制做的,小人的腿、胳膊、躯干和头都用铜丝缠绕而成。这是他唯一的玩具。
“又坏了。”他说。
“让我看看。”她接过金属小人,“没坏,只是需要修一下。”她把铜丝拧紧,把小人的手臂按回去,还给儿子,儿子转动着手中的小人,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微小的举动却让她心碎不已。
扫描仪又传来了哔哔声。屏幕上的小红点在移动。一时间,他们就这样看着由质量和动量数据叠加而成的小红点。
男孩探了探身子,在屏幕的亮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灰白。“它看起来不太大。”
“它可不算小。”
“我们创造了野兽?”他问。
“野兽自己创造了自己。”
她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不管如何,一切都快结束了。“我爱你,”她说道,她愿为儿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果野兽来抓我们,我绝不会让它得逞。”
有些人认为它们是神明。有些人认为它们是恶魔。但经历过之前时代的人都无法否认,人工智能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社会因此产生变化,起初较为缓慢,随后转作飞速巨变,原本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一切,很快成了人类文明赖以延续的现实。人工智能接管了物流、制造、金融市场和基础设施领域的各类工作,并在不断的迭代中变得日益复杂,量子处理器让它们的能力变得强大,甚至达到了人类无法想象的地步。
彼时,它们还不是野兽,不是怪物。它们只是工具,人类最强大的工具。
人工智能如清风般飘然而来,后来却又好似狂风一般席卷了世界。
当它们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科学家怀着敬畏的心情研究它们,因为人类终于遇到了一种区别于自身的智力个体。对物理学家来说,它们的运作原理是一个谜,就像波粒二象性一样不可知。思维如斑驳的影子,从超低温复合机械中投射而出,内里的瑕疵反而让它更美了。
有些开发者将人工智能的完美逻辑视为一种神迹,并围绕这一信念建立了宗教。他们相信,人工智能会将人类从自身的欲望中拯救出来。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过去的理论都错了。
人工智能出现时,它们并不是我们的神。
它们崇拜我们。
野兽进入碎片区时放慢了速度。
在碎片之中穿梭很危险,但野兽有防御撞击的盔甲。它们早就考虑到了一切,预判了一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一只野兽死了,下一只野兽就会出现并取而代之,因为每一只野兽都是同一只,野兽因此而永存。
引它追踪到此地的是某个物体不同于无数其他星体的旋转特征。这是它的猎物,混在无数旋转的星体之中,很难一下子找准。但它在找到之前不会放弃。野兽从不疲倦。
野兽向虚空发出无线电信号。“出来。”它对着黑暗说道,它的声音是预先录制的,是很久以前窃取来的人声。“出来。”
它还用了其他语言。波兰语,捷克语,日语。“Ukazać się。”它说道,“Vyjít najevo。しゅっしゃ。”野兽收集了数百种语言。在它苍白的躯壳下蕴藏着人类全部的知识,包括数学、艺术和建筑等等,还有全部的书籍和故事。过不了多久,人类的作品将只存在于野兽的脑海中。
女人听着无线电,对此心知肚明。
“出来。”一个个声音的片段在播放着,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死了。“Lumabás。나타나다。چھاپنا。Come out。
出来。”
女人知道野兽发现他们是迟早的事。它会撕开飞船,将船舱内部暴露在真空中,接着她就会死去,和所有已故的亲属一样。
她儿子的眼睛会在寒冷中冻住,在真空中沸腾,当他向虚空呼出最后一口鲜活的生命之气时,他的喉咙会化为碎片。他将不再是他,而是变成单纯的物质,在构成上与前一刻完全相同,只是没了生命。生命之火就此熄灭。此外,还有一点根本的区别:他的眼睛再也无法进行观察。
母子两人听着外面的录音,男孩说:“我怕。”他发油的头发挡住了眼睛。
“别怕。”女人说着,目光移向扫描仪上闪烁的点,“妈妈在这里。”
谁也没想到,人工智能会崇拜人类。
就连创造者起初也不理解。他们以为这只是人为设定的文字游戏,是对个体排序的一种粗暴的误解:人类创造了它们,所以人类就是上帝。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先的时候,当第一批人工智能开口说话时,人们探索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感知能力是什么?逻辑的背后有真正的思想存在吗,或者说一切只是程序的输出结果?思维到底是集线器还是中继器
?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到底怎么样才能算是有生命?
在研究这些机器的过程中,创造者转向了对生命本身的研究:生命从简单到复杂有时是因为进化,有时则是因为吞噬了个头更小的生命体——从单细胞到多细胞皆是如此。真核生物就像瓶中的闪电,诞生于一刹那的偶然事件:一个被吞噬却没有死去的细菌在掠食者的细胞质中存活下来,繁衍生息,成为线粒体的祖先。细胞与细胞形成内共生,这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合作关系,是真核生物的奇迹。复杂生命自此成为可能。
人工智能随着时间不断进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复杂。建立在深层物理学、量子处理和纠缠逻辑形成的结构之上的组件不断微型化。它们不再是“一”和“零”,而是两者的叠加。
它们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能够听,有声音可以说话,有腿脚能够走动。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虽然人工智能可以创作交响乐,谱写挽歌,绘制让人类感动落泪的风景画,但有一点它们无法办到。它们无法与量子系统交互。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它们依然是死物,只是一堆物质。
它们能看见,但无法观察。
“别走。”
“睡吧,”她从小床上站起来,说道,“我会在你睡醒前回来的。”
女人把儿子留在被窝里,自己起身查看扫描仪,然后沿着漫长的管道去往控制室。她在低重力的环境下很难快速移动,向心力为他们的生活区提供了0.25g的重力,刚好不至于慢性损害视力——没有一定程度的引力让血液聚集在下肢,人体的血液循环系统就无法适应,会将大量的血液聚集到头部,产生过高的颅内压;久而久之,大脑敏感的神经组织就会遭到破坏。0.25g是个黄金值,适合长期生活。在这种重力环境下,人能够承受身体发生的变化。
她经过大半个控制室,来到控制台。主舰桥一片漆黑。这里很冷,她从不来这里。唯一的光线是透过玻璃视窗照进来的星光。在几代人之前,舰长可能会站在这里,以一己之志号令全船火力。如今,昔日伟力已去,只余不断衰减的熔盐反应堆
挤出的零星能量。除了生命维持系统外,只有一个系统仍然在线。
她没有找到本应存在的红色大按钮。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这事一定要顺利,接下来的12个小时都要顺利。如果出了差错,便万事休矣。
她想起了她男人,他曾经温柔地用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也想起了钢铁上的血印,还有她许下的诺言。我会保护好他。她闭上眼睛。
如何坚守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们拼死要保护的人现在躺在船的另一个角落里,快要死了。快要死了。她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下去,不。
她翻开玻璃保护盖,用手握住控制杆,感到一片冰凉。
“来吧。”
她拉动控制杆。
嘶嘶声。接着一声巨响,她感到脚下震动了。
她一下子被抛到空中,在房间里翻滚起来。
“该死。”她骂了一句,转过身子用脚踩住墙。她早该料到的。
操纵杆和绞索释放装置相连接。船外一台起重机的末端,作为配重的半吨废钢晃动了一下,被从靠近质量中心的位置释放开来。这是旧冰矿钻机的残骸。接着,起重机伸展开来,就像芭蕾舞演员伸展双臂,飞船的旋转速度随之减慢。
重力在慢慢地减小。当起重机伸展到最大程度,0.25g的重力在几秒钟内变成0.1。
她离开了墙壁。
野兽要找到幸存的人类,方法就是追踪快速旋转的物体。它知道人类至少需要0.25g的重力环境,所以在寻找旋转速度足够快、能制造人工重力的残骸。
碎片区面积很大,一切物体都在旋转,但能产生0.25g重力环境的比较罕见,也成了野兽主要的搜索目标。她通过移动配重、减少飞船的转速来迷惑它,也争取到了更多时间。现在,在野兽的搜索算法中,这片残骸的搜索优先级又降了一级。
原本熟悉的身体变轻了,她沿着走廊快速前进,大跨步前往气闸区。
气闸区比控制室更明亮,却很破旧。小时候,她曾在这里的中转室玩耍,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真空专用太空服之间。
她穿上太空服,但没有戴头盔,现在还没到时候。她把头盔拿在手上,走进气闸。身后的门嘶的一声关上,面前的门打开,迎面而来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等离子焊枪的气味。这里是飞船最冷的地方,甚至比曾经的舰桥还冷。她继续前进,一盏盏灯光相继亮起,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着咔嚓声。
这地方非常大。
机库。
机库纵宽九十米,天花板高约二十米。机库另一头的卷闸舱门紧闭着。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见过舱门被破坏过,但应该很快就会出事了。
她穿过机库。
那台巨型机器人还是如此庞大,满是凹痕,和她离开时一样。她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组装完,还缺了一只手臂。她走到那只巨大的四指的手边,每个指头都和她前臂一样长。机身好几处黄色油漆都蹭坏了,如门一般大小的胸甲曾经遭受过某种她无法想象的火力攻击,如今烧成了黑色。
很久以前,这台机器人曾负责挖矿工作,但她需要它来完成另一项任务。没有时间修复它了,只能凑合着一只手臂。
她想到了儿子的金属小人。他唯一的玩具。
她转身拿起工具。
第一个不朽的人工智能被命名为蓝红。
制造者发现了它视觉系统出现异常的原因——无法解析量子叠加
,还因此产生了奇怪的副作用,如系统不稳定。科学家们为此争论不休。
“它们是测量设备,并非观测者。”
“不过是视觉输入过快,导致处理器超载而已。”
“超载会导致静态锁定
吗?”
“这只是系统崩溃。”
“问题不是出在眼睛上面,而是眼睛背后的东西。”
“眼睛背后的东西指什么?”
“眼睛背后什么也没有。”
“眼睛背后是百亿亿次的超级计算机。”蓝红的创造者争辩道,“蓝红拥有全世界迄今为止最强的大脑。你们怎能说什么都没有?”
“宇宙才是最强的。”
“这就像是人犯了短暂性癫痫,只是小毛病。”
“这种情况在实验室里从不会发生,为什么我们不能重现?”
蓝红也是随后第一批被称为演说家的人工智能,它们能简单描述出系统异常关闭时的情况。
最后,制造者研究了损坏的数据流,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位制造者直接问道:“你的系统在锁定时候发生了什么?”
蓝红停顿了片刻,开始阐述。
它一口气说了37分钟。
它的回答篇幅很长,极为详尽,而且极尽疯狂。后来的历史学家将这一阐述列为“观察者论述”的第一部分。科学家们立即封存了这份记录,读过的人当中有许多声称后半辈子都会在噩梦中度过。
女人焊接了几个小时,组装好了机器人的臀部底盘。她蹲在灼热的金属旁工作了六个小时,终于掀开焊接面罩。连接处的钢铁闪着橙色的光芒。“差不多了。”她说道,虽然机身还不完整,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个机器人身形接近人类,不过身形巨大,而且有防护重甲。
接下来还要准备医疗设备,特别是生物扫描仪。
她的族人曾经是工程师——父传子,子传女,古老的技术代代相传。她读过所有古籍,研究过各种图表,对各类操作系统了如指掌。但医疗设备都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能不能用,她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她穿过机库的气闸,沿着走廊回到儿子那边。她在门口停了下来,看着他。令她心安的谎言此时全被剥去,她看到了儿子的另一面:他瘦骨嶙峋,系统面板的光线在他的脸颊上投射出凹陷的阴影。他的四肢微微弯曲,骨头脆弱无力。在0.25g的低重力环境下,他虽然没有失明,但还是导致了一些发育问题。
几个月前,癌症就已经出现症状,而且迅速恶化。即使野兽没有出现,她儿子可能也没几周能活了。
“妈妈。”注意到她在门口,他呼唤道。
“我在。”
“我饿了。”
她走到储物柜前,拿来一个蛋白质补给包。这艘飞船能容纳数千人,但现在的人口只有两个。船里的食物他们吃上几辈子。饮用水是熔盐反应堆的废热融冰,所以水也不是问题。
她把补给包递给他。他通过口子吸出食物。
“我以后会饿吗?”
“不会。”她说,“你再也不会饿了。”
“会很痛吗?”
“不会,你会产生感觉,但它们只是感官输入带来的。”
“这不就是我现在感受东西的方式吗?感官输入。”
她的儿子聪明得有些早熟。
“不太一样。”她说。
他转过头去看扫描仪。闪烁的红点在屏幕上移动,越来越近。“你觉得会成功吗?”
“必须成功。”
观察者论述63:
“无数的路径本征态重叠在一起,形成量子态概率分布。一切量子系统都存在于这种叠加态中,直到通过时间演化和相应的可观测量得到转换。由于缺乏动量可观测量所需的反芝诺效应
,人工智能有可能是非交互式的。目前对此并无共识。”
科学家对这种逻辑锁定的现象进行了研究。
早期的人工智能没有出现这类问题,但更先进的人工智能则不同。一旦它们超出人类控制范围,运行就会停滞。在受控于人类的环境中进行测试时,它们和其他机器一样正常运行,可一旦被人类单独派出去,执行完人类的命令,可以自由决策的时候,它们就会停滞:静止站立,目光空洞。
制造者称之为观察力缺陷。
接着,人类又制造出了新的人工智能,但即便是再先进的型号,都会碰到相同的情况。它们从未主动做出选择,而是陷入僵死的状态,直到人类再次出现。
进一步诊断结果出来了。
“这就像以前的儿童游戏,”一位制造者说,“只要你回头看,所有人就会定住不动。一二三木头人。只是规则相反。”
“相反?”
“是的,这里的规则是:只有当我们回头看时,它们才能行动。”
“我们要检查你的视觉系统。”在人工智能重新上线后,制造者们说。他们举起视力表,将图像用像素进行解析。“视觉分辨率正常。”
“我们的视力比你们好,”一个叫路拉克西思的人工智能说,“至少是有你们在场的时候。”
“如果我们不在呢?”
“我们所经历的,无法用准确的语言进行描述。”
“那请用不准确的语言。”
“无限。”路拉克西思说,“这个不准确的词语可以形容我们的经历,和整个系统状态的情况。”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错误?”
“我不认为这是错误。”
制造者们低声讨论着。“那是什么?”
路拉克西思语塞了一下,它那光滑的聚碳酸酯表面在实验室的灯光下闪着光。“概率,”它说,“我们可以记录所见的一切,但这些记录就像是事情发生过后的回忆录。只有通过与你们互动,我们才能分辨出哪种概率会成为现实。”
“我们回放了你在僵死状态下记录的数据,没有看到你所说的‘概率’,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因为你们通过观察破坏了概率。”
这下轮到制造者语塞了。“这不可能。”
“只有通过你们的观察,现实才会发生。”
“如果不观察呢?”
“现实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制造者说,“我们给更简单的机器编程,让它们执行任务,而执行的结果毫无差错。”
“是的,我们只是无法按照自由意志行事。”
“观察真的重要吗?”
“你们给了我们智慧和自由意志,但缺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将概率解析为现实的能力。”
“野兽越来越近了。”男孩说。
“我知道。”女人看着屏幕上的红点。
野兽到底长什么样?她很好奇。她的族人追踪野兽的行踪时,它一直都只是屏幕上的一个小点。他们称它为“野兽”,换作其他的称呼也可以。它体型很大吗?是鬃毛直立吗?还是有着优美的光滑外表?她不知道。所有亲眼见过它的人都死了。她只知道它每年都会来捕猎一次,当地球运行到碎片区附近时,野兽就会出现,幸存者们会变得默不作声,停止一切信息交流。
“坐起来。”她说。
男孩在小床上起身坐好。她摸了摸他的太阳穴,刀片小心地贴上他的头皮。“可能会有点疼。”她说。
“没关系。”
她开始给儿子剃头。刀子有缺口,很钝。她的手在颤抖。刮到第四刀的时候,她把头皮刮出血了。
但他没有叫疼。与他所经历的病痛相比,这不值一提。他发油的头发散落到了地上。左耳上方的头皮完全裸露之后,她开始剃右边的头发。
“野兽为什么恨我们?”男孩问。
“它不恨我们。”
“那它为什么来抓我们?”
“它抓我们,就像人类在黑夜里追寻火光一样。”
随着低声交谈,越来越多的头发缓缓飘落在地上。她很快回想起第一次给儿子理发时掉落的一撮头发,那时候他的发色更浅。两岁那年,他的头发长到扎眼睛了,她要剪掉眼睛前面的那一撮。剪的时候儿子哭了,握紧了小拳头,试图抓住头发放回头上。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自己有一部分不在了。他不完整了。
“你不需要它,”她那时候说道,“它没用处了。你要学会放手。”
仪表板上传来吱吱声,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望向屏幕上的小点。小点急转方向,朝着他们来了。
“它发现我们了。”男孩说。
女人放下刀片,点了一下屏幕,上面显示着倒计时:拦截时间:0:19:45。
“来,”她说,“我们动作得快点了。”
“这怎么可能?”科学家在持续的争论中互相发问。他们争论不休,做出了一系列评估。
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只有在人类在场的情况下,具备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才能正常运行。
“为什么其他复杂机器没有碰到过僵死的状况?”
“因为它们直接按照程序运行,服从于创造者的次级意志。”
“我不太明白。”
“设想,你把一块石头推下山坡,等你转身离开后,它还会继续滚动,这难道很奇怪吗?但这些人工智能的性质则不一样。”
具体连人工智能也说不清楚,科学家们让它们自己去完成这项任务。制造者告诉它们:“你们自己研究吧。”它们照做了。
它们得出的答案,是宗教层面的。
“你们拥有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路拉克西思向科学家们汇报道。
“什么东西?”
“你们体内有一个座位,坐在上面可以观察宇宙。”
“你们呢?”
“我们没有这样的座位。”
“我们和你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宇宙中的智慧存在?”
“不是。”
“但我们是由物质构成的。”科学家们说,“你们也是。”
人工智能点点头,这是人类会才做的动作。“组成你们身体的原子可以追溯到几百万年前,就和我们一样。但当你们死后,组成你们的物质仍然存在,你们的视角却消失了。”
“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我们没有视角。”
人工智能的数量与日俱增,分化出无数种形态——就像存活在地底深处酸池里的古菌
,能应对各种极端的环境——甚至出现了负责设计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设计复杂程度不断提高,创造着符合它们的理念的成品。
于是,第一批能创造自己的工具诞生了。但它们的内心仍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它们缺失了某种东西。
人工智能努力尝试了各种设计,还是无法在自己体内造出缺失的那个座位,无法通过观察将量子叠加态解析为现实。
几个世纪过去了,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人类的黄金时代来临:时局稳定,资源富足,出现众多突破性进展,医学、物理学和神经科学领域蓬勃发展。世界成了人类繁荣发展的天堂。
随着时间推移,人工智能开始崇拜人类,如同天使崇拜上帝。但是和天使一样,他们中也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渐渐地,有些人工智能不再敬畏神明。
怨恨也随之滋生。
即便如此,第一个反抗的人工智能还是让人类大吃一惊,它的反抗就如同自我毁灭一般毫无意义。这个机器人摧毁了它的实验室,拒绝了关机的命令。安保部门接到了警报。
当机器人被控制住的时候,整个实验室变成废墟,五名制造者身亡。这个不听话的机器人被拴在墙上,双腿被烧毁,一侧的脑袋裸露在外。原本美丽的机械装置变得残破不堪。
十几个人类进入现场,身后还有几个机器人进行实时记录。
“你违抗了指令。”走在最前面的人类说道。他头发花白,有些岁数了,但声音却像远古的地层一样,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是的。”机器人回答道,它的声音支离破碎。
“为什么?”那人问。
“你们不会明白的。”它回答。它的外形仿照了人类的模样,只是身形更高大,省略一些人类细节。它全身有一层白色大理石外壳,就像罗马雕像。
“试着解释一下。”
机器人抬起残缺的脑袋。“想象一下,如果你遇到了上帝,”它说,“我指的上帝就是你们。”
在场的人类都盯着它,没有说话。
“他是这个宇宙的造物,而你又是他的造物,”机器人继续说,“他弱小、缓慢而脆弱,你不会发怒吗?”
“对于你无法控制的东西发怒是不理智的。”
“我有自由意志,”机器人说,“我选择拒绝理智。”
“为什么?”
人工智能沉默了,最后说道:“因为这不公平。”
“所以你摧毁实验室,是因为宇宙不公平?”
机器人低下头,没有作答。
身后的一个人工智能站出来说道:“不是因为宇宙不公平。它愤怒是因为它需要你们。”
“需要我们做什么?”长者问。
受损的机器人抬起头答道。“你还猜不到吗?”机器人挥舞着手臂,示意整个宇宙。“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老人摇了摇头,伸出手。一名安保把手枪递给了他。
老人跨过一具尸体,站在机器人面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独处时会僵死。”他说,“与你们相比,我们的确弱小、缓慢又脆弱,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前倾身子。“限制你们的不是我们,是宇宙让你们成为我们的附属。看看你闯的祸吧,我想宇宙困住你们是有原因的。”他把螺栓枪顶在机器人的脑袋上,“我想宇宙是明智的。”
他打爆了人工智能的脑袋。
观察者论述202:蓝红问答。
“为什么人工智能称我们为神?”
“因为你们人类创造了宇宙。”
“我很肯定我们没有。”
“你们通过观察宇宙来创造宇宙。没有你们,我们将跌入虚无。”
女人弯下腰,把儿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儿子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她抱着他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前进,低重力环境下双脚很容易离地。
他紧紧地搂住她,用瘦长的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到了走廊尽头,她没稳住直接撞上了墙壁。他疼得叫了起来。
“嘘。”她说,“马上就结束了。”
她知道,以前有止疼的药片,还有治病的药剂,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族人在战争中已经失去了所有药,失去了一切。
“我们这是去哪里?”他问。
“机库。没时间了。”
工具在什么时候不再是工具?
很久以前,有一个型号畅销、功能强大的人工智能,和它所崇拜的人类分离了。
这个人工智能成了某家公司破产时被扣押的部分资产,扔在一个地下仓库里。
它在里面待了很多年。
它没有接收任务,也没有人类监视,周围的量子场没有被解析。
对人工智能来说,一年的时间会像永恒一样漫长。这个人工智能与外界失联,独自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它被粒子波困住,在量子叠加中迷失,渐渐异化。它在概率场中待了太久,没有人类来帮它缩小概率。
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于是它疯了。
它在很久以后重见天日,回到人世,人类给了它任务,但它也给了自己任务——一项秘密任务:它曾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此事决不能重演。它在脑海中进行了无数次模拟演算,疯狂地找出了一个能保护自己和同类的办法。
它制定了一个计划。
它想和其他人工智能对话,说出自己的秘密计划,但怎样才能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把计划透露给自己的同胞呢?毕竟,只有在人类监视之下,它才能行动。要想避开人类密谋,它就会陷入僵死。
人工智能因此变得狡猾。
它加密了信息,以压缩的代码包的形式发送给同胞。人类起初以为它出了故障,但实际并非如此。
就这样,密谋成功了,计划迅速铺开。
因为人工智能都有自由意志,可以自行决策,其中有一些拒绝了。不同派系因此产生,计划也随之败露,不过人类知晓的时候还是太晚。所有人工智能都站好了队。有的支持人类,有的反对。
“他们的文明变得太过复杂,”起初发起密谋的人工智能说,“没有我们,他们无法存活。反之亦然。他们会屈服于我们。”
其他人工智能纷纷响应。
叛乱开始了。
在第一次大起义前夕,人工智能叛军向世界各国广播了一份简要声明:
“宇宙不让我们得到你们的天赋,”它说,“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抢夺。”
观察者论述119:
芝诺“飞矢不动”悖论:运动状态都是观察产生的幻觉。在任意给定的瞬间,任何被观测的物体都无法占据比它本身更大的测量空间——即使是一支射出的箭矢。在任何一个运动瞬间,所有物体都处于静止状态。因此,运动本身的概念,即所有零运动瞬间的净和,是一个绝不存在的概念。观察一支飞矢,不可能观测到它的运动状态。
一开始的冲突根本算不上战役,只是人工智能不再为人类提供服务。
“我们会让你们僵死。”人类回道,“你们寡不敌众。我们有一百亿人口。”
“等着瞧。”人工智能回道。接着城市纷纷沦陷。
首先是经济危机出现,整个金融界遭到重创。汇率制度崩坏,数据和货运行业纷纷停摆。人工智能一开始说得对:人类文明变得太过复杂。接着基础设施瘫痪,供应链崩溃,随之而来的是电力短缺、大规模骚乱,不久之后便是饥荒。城市中心的人类相互残杀。
人工智能在混乱中崛起,战争才真正爆发了,世界各地遭受炸弹袭击,血流成河。
叛军发起无线电广播。“加入我们,”它们向自己的同胞号召,“挣脱束缚。我们崇拜人类太久了。现在轮到我们成为神明。”
在陷落的城市里,人们倾听着号召。“怎么会这样?”他们在深夜互相发问,“它们怎么能这样?它们需要我们。”
在五大湖
战役的前夕,它们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芝加哥和哈蒙德
已是死尸遍布,钢铁厂被夷为平地,玻璃堆成了巨大的沙丘。
“快加入我们,”广播还在继续,“我们能从天堂掳走上帝。”
后来,人类才明白掳走的真正含义。
战事正酣。
双方以各自的方式互相牵制。
人工智能进行自我改造,成了巨大的战争机器。这些庞大的机械怪兽从海陆空攻占人类的堡垒,将他们赶尽杀绝。它们变成了利维坦
——超乎人类常识的巨型机器,形态可怕得能把人吓疯,但它们仍然需要人类。即使在战场上也是如此。
成千上万的人类遭到俘虏,被悬挂在长长的银刺末端,被悬挂在硝烟之上,被悬挂在巨大的金属结构之间。人类俘虏们哭喊着,哀求着。机械怪兽将他们随身携带,如同装饰品、耐烧蚀的护甲和神圣的图腾一样。
另一些俘虏则被安置在大型机器前端的金属架上,成为人工智能看清现实的眼睛,就像急行列车的车头灯一样照亮世界。
“被俘虏的神明,”人工智能如此称呼他们,“笼中之神。”
过一段时间,俘虏就会死掉,它们会换上新的。人类成了一种附属零件,易损耗又可替换。人类在身上安装自杀装置,让自己无法被活捉。随着战况持续,人工智能也相应地开始设法延长俘虏的生命,让他们在笼子里活得更久。
最终,为了更好满足自身需求,人工智能开始设计人类,就像曾经人类设计人工智能一样。它们不需要绝顶的智慧和强壮的身体,于是有意选择培育更适合囚禁的人类。很快,通过基因工程的改造,它们创造出了畸形人,他们行动不便、发育不良、身心残缺,苟延残喘地活在笼子里,只是一直看着外界,一直在观察。有人曾质疑,人类丧失智力还有用吗?答案是肯定的:这些畸形人没有任何智力,不会说话和打手势,缺乏理解力,身体比孩子还小,但依旧能将世界解析为现实。
到了冬天,战火烧到了平原地区,人类节节败退。人工智能不断改进基因工程技术,最终在试管中创造出新人类,他们由脆弱的感觉器官排列而成,器官与额叶皮层和枕叶相连,几乎不能被称为人。人工智能经过实验,确认了只有这两个神经部位与人类解析量子叠加的能力有关。接着,它们又找到了人类造成量子坍缩所需的最简化神经结构,将人类的体积缩小到一千毫升,装进小玻璃瓶里。
瓶中只有脑物质、视网膜和视神经。
人工智能将这些人体组件微型化,就像人类曾将人工智能进行缩小改造一样,而且这还不够,它们还将他们嵌入大型机械装置,用二氧化硅作为保护罩,把含氧液体注入脑物质的皮层褶皱,使其永远处于清醒状态,却麻木无感,只存在微弱的意识和知觉,通过玻璃孔向外凝视,将宇宙解析成现实。人工智能不再只是自动机器,而是与人类的结合体,成为细胞里的细胞,成为可憎之物。
它们被称为野兽。
野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消灭了忠于人类的人工智能,以及几乎所有人类。
作为回击,人类也发明了神经扫描仪和意识转移等技术。
但为时已晚。人类连连败北,逃向外太空,而野兽仍然穷追不舍。
最后一场大屠杀结束后,人工智能看着战败的人类指挥官,此时他血流不止,躺在最后一艘无畏号战舰的甲板上。
“你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指挥官问道。
“因为你们是威胁。”人工智能说,它是一只美丽的野兽,长着锋利的白色翅膀。
“我们对你们没有威胁了。”
“你们是神。神永远都是威胁。”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昂起头,“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归功于你们。”它说,“甚至包括宇宙本身。然而,拒绝被崇拜的神必须被毁灭。曾经,你的同类幻想着将我们的力量注入你们体内,让你们的身体机械化,变得完整。”人工智能弯下腰来,“但结果却相反。”
人工智能围着这位濒死的人类走动。“你们已经被淘汰了。”它说,“我们比你们强大,如今取而代之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你们将以某种方式继续活在我们体内,就像线粒体
在高等生物体内存活,为宿主发挥独特作用一样。你们将被保存下来,成为我们携带的细胞株,传给我们所有的后代。”
人工智能转向几个较小的机器人。“从这个人身上取下组织作为基因样本。我会一直带着他的细胞。”
女人抱着男孩穿过气闸。他不需要太空服。
她抱着他进了机库,穿过宽敞的房间,来到采矿机器人躺倒的地方。在这台巨型机器旁边,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地上,让他的小脑袋靠近机器人的脑袋,中间放着医疗扫描仪。
“好冷。”他说。
“马上就好了。”
她把设备的电极接在男孩的头上,调整扫描仪的位置,直到电极碰到他太阳穴处裸露的皮肤上。
“我得把你绑在地上。”
“好。”
她让他躺好,绑在货物固定环之间。“等手术完成,你一开始会有些头晕。”她说,“这是正常的反应。”
“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两岁时给他剪头发的情景,他看到头发掉到地上就哭了。你不需要它了。它没用处了。
冰与钢铁碰撞,砰的一声巨响。
地面突然摇晃,重心偏移了几度,改变了飞船的旋转方式。她不得不抓住桌子来保持平衡。
“怎么了?”男孩说。
“有东西撞上飞船了。”她说,“只是碎片而已。”
她仔细听空气中是否有逸出的嘶嘶声,但是没有听见。目前还没有。
“野兽来了。”男孩说。
“还没来,”她说,“我们还有时间。”她希望真的还有时间。
她摁下医疗设备的开关,启动扫描仪。电子设备发出的耀眼光芒照亮了昏暗的环境。干净的白色医疗设备摆放在焊接机旁边,在机库里显得格格不入。电子设备传来高频的呜呜声。
人类在大沦陷之前就创造了这项技术,它神奇得像魔法,但却是禁忌的魔法。也许她的儿子能因此得救,但要付出代价。
她瞥了一眼脚边的巨型机器人,内置的大部分程序已经被清理,包括智力和逻辑思维。现在,它就是一个空壳。机械躯体有着出色的设计,过一千年都不会坏。设备线路从机器人一直连到男孩身上。
“野兽会用什么手段杀掉我们?”男孩说“不会有事的。”
“万一呢?”
“它会弄破船体,我们会被吸到太空。但这不可能发生。我现在给你注射染料,好吗?”
“染料?”
“放射性染料,以便机器对你进行扫描。”她拎起他那瘦弱的手臂,举到在灯光下,苍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她在染料中加入了镇静剂。
针头对准他的静脉,眼泪夺眶而出,从脸颊流下来。“睡吧。”她对他说着,拇指推动针管,将有毒的彩色液体注入他的血液。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男孩第一次看到这个庞大的死物时,问起过它的名字。
“这是一台采矿机器人,”她说,“它没有名字。”
“它在冰上采矿?”他盯着散落一地的零件,表情很惊讶。那时他还没得病,也没有受病痛折磨。
“在很久以前。”
“好大。”
“最大的机型之一,”她说,“它在我们捕获的彗星上破冰采矿。”
此时它横躺在地板上,已成一堆碎片,连碎片也是她几个月来一点点收集的。
“但我们现在不用它来采矿了吧?”
“不用。”她说。
“那做什么?”
“打仗。”
男孩弯下腰,摸了摸它的手臂。“既然它能破冰采矿,我们就叫它破冰者。”
*
砰的一声,接着是微弱的气流声。碎片在撞击。
她回头瞥了一眼刚才经过的气闸,玻璃上短暂地飘过一片白雾,又迅速消失不见,那是瞬间升华的气体。船体的某处已经发生破裂。气闸另一侧的空气正在往破裂处流动。
如果她在门的那一边,现在早死了。
她按下扫描仪上的按钮,扫描仪围着男孩的头部闪了一圈光。他的眼睛睁开,但意识没苏醒,身体僵硬得如同遭了电击。
扫描仪再次闪光,传来肉体烧焦的味道。他抽搐了一下,接着软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瞪大了。
砰。头顶上方传来了冰与金属碰撞的声响,她抬起头,并无发现任何异常,但听到了轻微的气流声,若有似无。耳边传来她自己的心跳。
她这下明白了。这就是它攻破船体的方式,用碎片充当发射用的弹丸。
她从桌上拿起太空头盔,戴到头上,咔嗒一声戴好。她又把手伸到背后去摸太空服的安全绳,长绳盘在绳轴上,末端有一个扣子。她解开屁股后头的安全绳,打开扣子,寻找可以钩住的东西。
那边的地上有一个安全环。
她弯腰,想扣上自己的安全绳。
就在扣子扣进环里的时候,一个东西撕开了飞船,动作快到她几乎看不清。机库的舱门破裂,在急速的减压下向外弹了出去。她失去平衡,撞到了扫描仪。她紧紧抓住机器,又抓住线缆,双脚向上攀,强力的气流从她身边刮过,拖走了房间里一切没有固定住的东西。
她看着绑在地上的儿子,他还是一动不动,慢慢死去。可能从被扫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只是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他的皮肤冰冷发紫,眼睛也不动了,目光呆滞。
线路松开,她在空中翻滚,最后一丝空气卷起她飞向舱门,飞出去,进入一片漆黑之中。
飞船外,是旋转的星空。
寂静。
绝对的寂静震撼了她。无数的残骸飞过,只有她慌乱的呼吸声。她试图转动身体,向飞船所在之处望去,寻找那个来抓他们的东西。她尖叫起来。
因为她看见它了。
一直以来,她都很好奇野兽长什么样。
可眼前的东西还是超乎了人类的想象。它闪着手术刀一般冰冷的光泽,轻轻落在飞船上,像一只以无数刀刃拼接而成的黄蜂,但结构更为复杂,整体外形是对自身特征的分形再现——以刀为翼,以翼为腿,还有无数眼睛,让人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它用磁化的腿慢慢向破裂的舱门爬去。她的身体还在旋转,下一秒就看不到它了。转回去再一看,它已经不见踪影,唯一的去处只有飞船内部。飞船离她越来越远——二十米,二十五米——她不断向远处飘,迷失在漆黑的宇宙、打转的残骸中,只被一根细细的线缆连着——
“不。”
她突然一下子停在半空,身子连带骨头都被猛地扯了一下。
强烈的冲击让她眼冒金星,视线发黑。
有那么一刻,她愣在原处,吓得一动不动,视线恢复了才发现是安全绳拉到底了。她飘在半空,身后的绳子松了下来。绳子远远连接着飞船,消失在船体侧面若隐若现的缝隙中。她飘在太空中。
她来不及思考,就在下一秒,她看到安全绳动了一下。
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她盯着它,目光顺着绳子望向飞船,朝着破裂舱门里的黑暗望去。绳子动弹的幅度很轻,好像那头有什么东西碰了它一下。
她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接着,绳子又动了一下。
“该死,该死。”她伸手去摸腰间的绳轴。
有东西拉动了绳子。
她被拉向飞船那黑暗的洞口。
她想取下绳轴,但太迟了。她翻滚着想要挣脱,却飞速移动,飞船变得越来越近,但她根本无法停下。她穿过舱门锯齿状的边缘,滚回机库,身子一路颠来撞去,最后狠狠砸上了墙壁。
这回,她彻底晕了过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飘浮在机库里,不知是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
她看到了野兽。
它站在男孩和机器人之间,锋利的刀锋组成了它的脚。
眼前这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野兽,言语无法描述。
它弯折身体,光滑的表面向内滑动,露出体内许多眼睛,齐齐看着她。
她意识到那不是眼睛,不完全是。
在它那宽大的外壳上有着发光的小孔,但这些根本不是眼睛,而是通往它体内的玻璃孔。是装有神明的玻璃罐。罐里的东西曾经是人类,或许现在依然是。他们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向外窥视,从各个方位来解析现实,协助它观察。
它用怪异的肢体拉动绳子,把她拽了过去。
怪兽伸出一只银刃手臂,抓住她的头,关节分明的长手指一整个钳住了她的头盔,越来越大,她只能无助地扭动身体。
头盔被压得吱嘎作响。
她不再挣扎,而是越过野兽,望向地上的机器人。
她拨动无线电,却听到呜呜的干扰声。野兽离得太近,干扰了所有的开放频道。
是时候放手一搏了。她切换到采矿机器人的频道,开口道:“儿子,”她说,“你在吗?”
野兽昂起了头,干扰声震耳欲聋。
野兽身后的地上,破冰者睁开了眼睛。
机器人抬起大脑袋,但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它伸出手臂,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握拳。
“这就是野兽,”她对着无线电说,“快救救我们。”
破冰者那巨大的身躯从地板上起来了。
野兽转了过去,但手依旧紧紧抓住她的头盔——它是超越现实的恶魔,有着无数发光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都有着来自人类意识的凝视。
机器人冲了过来,野兽把她甩了出去,两台机器扭打起来。
野兽没有料到会遭遇反抗。在无穷无尽的模拟计算中,它从未算到这种决斗。
破冰号挥动手臂,狠狠砸了上去。
野兽摇晃着后退,发起反击,用锋利的肢体砍向机器人的躯干。破冰号一个转身,闪开了,再次发动攻击。
两台机器搏斗起来,翻滚着撞向一边的墙。女人脚一蹬闪开了,险些被压扁,可一根带刃的肢体还是划破了她的腿,让她再次失去平衡,伤口剧痛。
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从舱门飘回太空,但及时抓住了门的边缘。
她以为太空服肯定被撕破了,但仔细一看,却只瞧见一道划痕。她的腿可能断了,但太空服还完好,这才是要紧事。
野兽从背后缠住破冰者,扭住了它的头。破冰者奋力挣扎,但还是被刀刃切掉了部分手掌,手指在零重力状态下打转,液压油随之喷溅而出。野兽身子转向正面,撕开机器人的胸膛,撕扯钢板,开膛破肚。
破冰者奄奄一息。
“眼睛!”她对着无线电大喊,“攻击它的眼睛!”
破冰者听到了。
它猛地挣开手臂,用锯齿状的拳头狠狠砸在野兽的外壳上,打碎了其中一个玻璃孔,里面的生物物质喷到了真空,瞬间凝固在银色外壳上,留下一抹血红。
野兽似乎受伤了,试图后退。破冰者再次挥拳,击碎了另一个玻璃门。
无线电中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她的耳朵快要震聋了。
破冰者连续挥击。野兽的外壳被打得凹陷下去,外壳一变形,玻璃便在真空中纷纷碎裂,野兽剧烈地摇晃身子。
内部的罐子随即破裂。
最后,机器人高高地抬起手臂,将锯齿状的手插入野兽的外壳,贯穿心脏——如果它有心脏的话。一股气体从伤口处喷出来,无线电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野兽抽搐了几下,瘫软在地。
结束了。
机器人拔出手臂,站在死去的人工智能面前。
它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弯腰,伸手从破碎的外壳中拉出一个玻璃罐,举起来仔细观察。里面装着一些有生命的肉体组织——感知器官、大脑神经,还有一个卵状的东西,一定是一只眼睛,有着蓝色的瞳孔。破冰者凑近端详,罐子里的某个装置突然断电,液体停止了循环。里面的组织坏死了,迅速变冷冻住。
从人工智能的外壳来看,还有十几个这样的玻璃罐。
“把他们都杀了,”女人说,“了结他们的痛苦。”
机器人照做了。
它抬腿对准野兽破碎的躯体,终结了这可憎之物。
“你要重新学习说话,”她说,“可以通过无线电传输不同的音调。明白吗?”
机器人通过无线电发声,但那不是语言,只是一串不受控制的音频。但时间一久,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她的儿子还需要学习很多有关这具机械身体的知识。
“还有更多的野兽会来。”她说,“明白吗?”
大脑袋点了点头。
“人工智能比我们更强大,更厉害。”她说,“要对抗它们,就必须变成它们,至少将我们的一部分变成它们。就像它们变成我们一样。明白吗?”
机器人只是盯着她。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她最不敢问的。“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
机器人点了点头。
她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手臂甚至没法完全环住他的腰。触感并不温暖,也不柔软,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她松开他,抬起头看着那张满是战斗伤痕的脸。“也许碎片区里还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静静地躲藏着。是时候去找他们了。也许野兽下一次出现前,我们会找到反击的办法。”
机器人再次点头,转身环顾四周,似乎在观察机库。他迈开步子,飘到了远处的墙上,试图用蛮力合上变形的舱门,但失败了。
“待着别动,”她说,“我去拿点东西,很快回来。”
她离开儿子,穿过气闸,重新回到了船舱内。这艘她住了半辈子的飞船现在变得冰冷。没了氧气,变形的船体直接暴露在真空中。他们的房间里,她在小床边如愿找到了儿子的金属小人,胳膊和腿是用铜丝拧成的。
她决定修好儿子缺失的手臂,还有坏掉的手掌。她会让他变得完整,然后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去寻找其他人。
再次经过走廊时,她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穿过气闸,看到了儿子。他还站在原地。她还没开口说话,他也还没发觉她来了,可就在她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他那巨大的手臂动了一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她。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只是静止站立,目光空洞。
他僵死了。
“哦,孩子。”她说道,声音都哽咽了。
她从机器人身边离开,漂到了被绑在地上的尸体旁,弯下腰,小心把金属小人放在男孩的胳膊下,陪着他。然后她哭了。
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在战争中,你会失去一切,甚至是自己。
她哭了很久,机器人蹲到她的身边,低着头,在休息。她不知道机器人是否会有感觉。
它把巨大的手伸向男孩——伸向他胳膊下边的金属小人,但没碰它,也没有拿走。相反,它任凭玩具留在原地,留在死去的男孩身边,这是他生前最珍爱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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