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于母亲的一些记忆

英格兰什罗普郡什鲁斯伯里城外，一座乔治亚风格的高大住宅坐落在赛文河畔的高地上。如今，政府估价署在其中办公，其职能顾名思义是估价房产以缴纳税金。该建筑落成于1800 年，当时被称为蒙特或蒙特山庄，它现今的用途平淡无奇，但它在历史上曾发挥过相当大的作用。1809 年 2 月 12 日，自然选择的共同发现者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就出生在这里。自然选择是控制生物的大多数进化变化的强大机制。达尔文对生物学和人类在自然界地位的认识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在此之前，他的家族就已具有相当成就。

查尔斯·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是一位备受尊敬的著名内科医生、自然哲学家（科学家的前身）和诗人。他在剑桥大学完成了本科学习，然后在爱丁堡大学完成了医学教育，他的儿子罗伯特（Robert）和孙子伊拉斯谟·阿尔维·拉斯（Erasmus Alvey ‘Ras’）也是在爱丁堡大学完成了医学教育，但另一个孙子查尔斯·达尔文则没有完成。伊拉斯谟在西米德兰兹郡的利奇菲尔德行医济世 50 多年，收入丰厚。他的一些著作明确主张拉马克（Lamarck）式的进化，即生物的亲代特征在一生中用进废退，然后将这些特征传递给后代；其观点的提出甚至早于拉马克。他倡导这一理论的主要作品包括《生物规律学》和《自然之殿》（ The Temple of Nature ）。他的孙子查尔斯·达尔文当然知道自己的祖父曾经优雅地涉足进化，达尔文在《物种起源》后期版本的历史概述中承认，祖父是自己进化论的先驱。祖孙二人没有见过面，伊拉斯谟去世 7 年后，查尔斯·达尔文才出生。

伊拉斯谟·达尔文参与了月光社的筹建，这个团体在英格兰伯明翰附近地区颇具影响力，其成员包括自然哲学家、知识分子、早期实业家。月光社的名字来源于会员在每个月满月时举行聚会活动，这一天他们赶夜路会有更好的光亮。在美国独立战争前的 1764—1775 年，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第二次出访英国期间，伊拉斯谟还是富兰克林的朋友和通信者。伊拉斯谟结过两次婚，至少有 14 个孩子，其中包括和一名雇员生的两个非婚生女儿，有传言说他还和一名有夫之妇生了一个孩子。伊拉斯谟积极倡导对女性进行正规的、以学校为基础的教育，尽管他本人对女性的行为可能并不体面。

18 世纪 90 年代，60 多岁的伊拉斯谟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医生和诗人，前来问诊的病人远自伦敦。一位女患者及其在王室担任家庭教师的表妹盛赞伊拉斯谟·达尔文对自己的治疗。家庭教师的求医故事传到英国国王乔治三世（George III）的耳中，国王问询伊拉斯谟能否来伦敦担任御医。伊拉斯谟谢绝了，因为他年事渐高，已经在缩减自己的业务，就连对当地患者的出诊次数都在减少。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的父亲罗伯特·韦林·达尔文（Robert Waring Darwin）是伊拉斯谟·达尔文和玛丽·达尔文（Mary Darwin）的第四个孩子。罗伯特·韦林·达尔文从父亲和不同的亲戚那里继承了一些遗产，对其进行了明智的打理，其中就包括 1800 年建造的蒙特山庄。他从自己在什鲁斯伯里的房产中获得租金，并投资于伦敦至霍利黑德（Holyhead）的公路、特伦特和默西运河（Trent and Mersey Canal）这类项目，这两个项目后来在英国工业化过程中大获成功。罗伯特子承父业，像伊拉斯谟一样行医济世，是非常成功的内科医生，周到地照顾自己的病人，甚至超过他的父亲。他身高 1.88 米，非常肥胖，最后一次称体重时已重达 150 公斤。罗伯特像当时的其他医生（特别是大城市以外的医生）一样，经常乘坐轻便、新潮的两轮单驾马车去病人家中出诊。由于他体型沉重，他的马车夫有时必须先在病人家里试踏地板，以确定地板能承受这位名医的体重（尤其是对于家境一般的病人来说）。达尔文后来笑称父亲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人物”。尽管在中年时体重有所增加，但 1.83 米的达尔文并没有遗传其父、其祖的肥大腰围，这可能是因为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里患有胃病，从而导致身体虚弱。

查尔斯·达尔文的外祖父乔赛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既是月光社的成员，也是伊拉斯谟·达尔文的朋友。1759 年，乔赛亚创建了著名的陶器制造企业——后来的乔赛亚·韦奇伍德父子公司。他以系统性实验改进自己的产品而闻名，为了满足上流社会的高尚品位，生产高质量的产品；还生产更便宜的版本，以吸引更广泛、较朴实的客户。

达尔文、韦奇伍德两家都坚决反对奴隶制，查尔斯·达尔文在成长过程中也学到了这一点。乔赛亚·韦奇伍德大量生产一种小徽章，以其镌文“难道我不是一个人，一个兄弟吗？”而闻名，镌文下面的图像是一个恳求的、戴着镣铐的非洲男子。主张废除奴隶制的议会领袖威廉·威尔伯福斯（WilliamWilberforce）和乔赛亚·韦奇伍德就这件国家大事多次通信，甚至曾到访韦奇伍德的府邸——伊特鲁里亚庄园（Etruria Hall）。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许多年后，韦奇伍德的外孙查尔斯·达尔文和威尔伯福斯后来成为主教的儿子塞缪尔·威尔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因进化著作而成为针锋相对的敌人。塞缪尔·威尔伯福斯可能是后来阻挠达尔文获得爵士头衔的关键人物。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的母亲苏珊娜·韦奇伍德（Susannah Wedgwood）是乔塞亚和莎拉·韦奇伍德（Sarah Wedgwood）的第一个孩子。在人们眼中，她充满活力、聪明伶俐，很受欢迎，她和父亲也特别亲近。苏珊娜既在家里接受教育，也到寄宿学校学习。1794 年，29 岁的罗伯特·韦林·达尔文和 28 岁的苏珊娜订婚，两年后结婚。罗伯特的父亲伊拉斯谟和苏珊娜的父亲乔塞亚是多年的老友，所以这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并不令人意外。

罗伯特和苏珊娜共生有 6 个孩子——玛丽安娜（Marianne，1798）、卡罗琳·萨拉（Caroline Sarah，1800）、苏珊·伊丽莎白（Susan Elizabeth，1803）、伊拉斯谟·阿尔维·拉斯（1804，和他们的祖父同名）、查尔斯（Charles，1809）和最小的埃米莉·凯瑟琳（Emily Catherine，1810）。在一幅埃米莉·凯瑟琳和查尔斯·达尔文的肖像画中，查尔斯紧抱着一盆花，这或许是多年生的立金花，预示着他未来将成为一名博物学家。

达尔文家中，只有 4 个大孩子记得母亲的很多事情，因为母亲 52 岁就去世了，死因是未确诊的胃病，可能是胃癌或严重的胃溃疡。查尔斯 8 岁即丧母，后来他只记得母亲在病床上去世和她的黑色长袍。母亲去世后，姐姐们照顾查尔斯和只比他小一岁的最小的妹妹埃米莉·凯瑟琳。查尔斯与母亲那边的亲人联系紧密，他的舅舅乔赛亚·韦奇伍德二世（Josiah Wedgwood II）和 9 个孩子住在东北方约 48 公里的梅尔庄园（Maer Hall），查尔斯经常到那里走亲戚。1839 年，达尔文与表姐艾玛结婚，艾玛是韦奇伍德家最小的孩子。这场婚姻给达尔文的一生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但这是 20 多年后的事情了。

达尔文家和韦奇伍德家的大部分人，包括查尔斯·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达尔文和外祖父乔赛亚·韦奇伍德，都信奉上帝一位论，这一教派当时的主张更加自由，甚于今日。它拒绝了大多数其他基督教教派相信的教义，如《圣经》绝对无误、原罪论和预定论。两家人都信奉查尔斯的祖父伊拉斯谟常说的一句话，即一位论是“接住坠落的基督徒的羽毛床”。此外，一些人，如查尔斯的母亲苏珊娜，虽然去什鲁斯伯里高街的一位论教堂做礼拜，但坚定地站在英国国教的立场上。1809 年，苏珊娜让查尔斯在什鲁斯伯里的圣查德教堂受洗。后来，查尔斯的母亲苏珊娜、父亲罗伯特，以及姐妹埃米莉·凯瑟琳和苏珊，都被葬在圣查德教堂的墓地。幼年查尔斯曾和母亲一起去这个教堂做礼拜，母亲去世后，他和姐姐们一起去高街的一位论教堂。查尔斯和哥哥拉斯都在英国国教会受洗，他们很清楚，被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录取的前提条件有三，即成为英国国教会的成员、白人男性、认可《宗教三十九条》（ Thirty-nine Articles of Religion ）的教义与实践。

少年达尔文从来不是一个用功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个小男孩就活泼好动，表现出对户外和大自然的热情，这让他的父亲感到震惊。这不能怪孩子，因为蒙特山庄的周围环境为他提供了近距离观察大自然的机会。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尤其是自然物品。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为了在一个由姐姐们主导的家庭中脱颖而出，但也是因为他的父母提供了充足的机会来激发他的兴趣。而未来达尔文在养育自己的孩子时，也会沿用这种育儿方法。达尔文开始收集昆虫之后，他听从了一位姐姐的建议，只收集已经死亡的昆虫，因为仅仅为了收集昆虫而杀生是不友好的。蒙特山庄还有一个设施齐全的温室，里面种着奇异的植物，年幼的达尔文喜欢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家里驯养了各种花哨的鸽子，它们肯定吸引了这位博物少年、未来博物学家的注意——后来，达尔文重燃热情，通过饲育鸽子研究驯养物种的变异。他更喜欢大自然，不喜欢待在教室里接受古板的教育。

达尔文的父亲拥有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室，其中包括许多关于大自然的卷册。尽管少年达尔文在性情上不像一名学者，但毫无疑问，他在那里发现了能够激起自己对自然科学兴趣的书籍。达尔文在晚年的自传中，特别提到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的《塞耳彭的自然历史和古迹》（ The Natural History and Antiquities of Selborne ）。他在自传中说，怀特的书让他对鸟类世界产生兴趣，他观察鸟类，开始学习如何记录它们的习性。 ¹ 他还讲述了自己的哥哥拉斯如何让他对化学产生了男孩子气的热情。拉斯在庭院工具间里建造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实验室，里面有做实验所需的设备。他让小查尔斯担任自己的助手，制造各种气体和化合物。达尔文还讲到，自己阅读了各类化学书籍，从中了解到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的。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远胜过枯坐在令人感到压抑、处处受限的正规课堂里。他做化学实验的消息最终传到了他戏谑的什鲁斯伯里同学那里，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嘎斯”。这让他更加鄙视正式教育，认为这种追求是浪费时间。 ²

后来达尔文进入了一所日间学校接受正式教育，学校由一名一位论主义者经营，并与母亲曾带他参加过的一位论教堂有关系。母亲去世后，达尔文于 1818 年进入了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博士管理的英国国教什鲁斯伯里中学，并在那里学习到 16 岁，即 1825 年。这位塞缪尔·巴特勒是流行小说《埃瑞璜》（ Erewhon ）作者塞缪尔·巴特勒的祖父（祖孙二人同名），该小说描写了一个有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特点的社会。作家塞缪尔·巴特勒后来曾批评达尔文的进化论，指控达尔文抄袭了他人的理论成果，包括达尔文自己的祖父伊拉斯谟。达尔文是塞缪尔·巴特勒校长门下的一名寄宿生，尽管他家离学校只有一英里远。正如他所述，他跑得很快，经常在课余时间跑回家，然后再跑回学校，可以在锁门之前回到学校。 ³

达尔文对巴特勒的学校评价很低。据他回忆，他在那里几乎没获得任何教育，因为学校只教授古代地理和历史等古典科目。说实话，虽然对于活泼淘气的男孩来说，学校无疑是枯燥乏味的，但达尔文是第一个承认自己在学术生涯中忽视课堂教育的名人。正如达尔文在自传中提到，他被认为是相当平凡的学生，智力略低于平均水平。他的父亲有一句经典语录：“你只关心打猎、逗狗和捉老鼠，你会给自己和全家带来耻辱。”这句话值得反复回味，因为它再一次向我们预示了达尔文未来投身于自然和科学的职业生涯。 ⁴ 达尔文知道父亲非常疼爱他，但是这位十几岁的少年执意忽视正规教育，这严重地考验着他父亲的慈爱。

1825 年，罗伯特让 16 岁的查尔斯·达尔文从什鲁斯伯里中学退学，安排他进入爱丁堡大学。那个夏天，达尔文为穷人（特别是儿童和妇女）提供医疗服务，勤奋地工作，为前往爱丁堡上学做准备，以期成为像他的祖父、父亲、兄长一样的医生。有一次，他报告照顾了多达 12 位病人。他尽职尽责，力求完整记录手头的病例，注意病人的症状。他会询问父亲，父亲会引导他如何进行下一步治疗，包括用哪些药物，然后达尔文会为他的病人开处方。

达尔文对医学工作产生了强烈兴趣，但必须记住，那个夏天他只有 16 岁。他的父亲鼓励他，说他将成为一名成功的医生。 ⁵ 经历了青春洋溢的夏季行医体验之后，达尔文很快就会面临学术和临床上的困难，他需要克服这些难关才能成为一名医生。几个月后，他第一次离家，和哥哥拉斯一起前往爱丁堡求学。他被安置在一座 19 世纪繁荣的苏格兰城市的中心，而他并未对此做好准备。

注释

1 查尔斯·达尔文，《查尔斯·达尔文自传：1809—1882 年》，第 45 页。

2同上书，第 45—46 页。

3同上书，第 25 页。

4同上书，第 28 页。

5同上书，第 47—48 页。 VyMrR/kKBLFqYPUeHsa2iQHmWLlU0PzqUt8NDaTA3DMQoL2YqrYG0g9JczEf2H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