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莉·蒂尔尼目前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大学攻读英语博士学位,研究通俗小说、出版和青少年奇幻文学。凯莉告诉我们,这个故事起源于她对旅馆和图书馆这两个空间的思考,“梦境”就是这些思考的融合。她在思考用怎样的角色和情节填充“梦境”的时候,真理和自由这两个主题为她提供了所有答案。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很难分清真理和现实,也很难弄明白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接待柜台另一边的顾客兴奋地发起抖来,热切的目光期待地落在雷米身上。
“欢迎来到‘梦境’,先生,”雷米说,“您今天有什么需要?”
“四号门。”那人说着,丢出一把钱币,让它们散落在柜台上。
雷米用心清点了钱币数量,然后把注意力转回顾客身上。
“四号门是‘象征物探险’,先生。没错吧?”在“梦境”工作的这两星期里,雷米把所有的门都记住了。他注意到,总是值他前面那班的克拉拉已经入职超过一年,却还要用笔记本。但对雷米来说,了解每一道门是必要的。
那人的脑袋上下摆动,下巴颤抖起来。“是的,是的,没错。”
“撤销咒语是——”
“‘旅程
’,我知道。”
“很好,先生。”雷米说着,转过身去,从墙上取下了四号门的华丽钥匙。
那顾客不耐烦地伸出一只肉嘟嘟的手,但雷米没有直接给他钥匙。“记住了,先生,”他说,“在您经由四号门回来之前,您都不会回归现实。”
“我知道,我知道。”那顾客说着,示意给他钥匙。
雷米递过钥匙。他目送那人离开,抑制不住脸上的厌恶。他起初很惊讶,因为抛开阶层与文化的虚饰,菲尼克斯城最豪华的探险中心的顾客和他父亲那间探险屋的顾客并无分别。他们同样对探险上瘾,又同样脱离现实。
门砰的打开,雷米转头看了过去。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头脑径直做出假设——只有执法部门的成员才会像那样砸开门,所以肯定是他们找来了。恐惧如潮水袭来。奇怪的是,其中也有释然。他没法否认这点:锒铛入狱是他罪有应得。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去看,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
但站在门口的并非执法人员——他见过的执法人员总是剃光脑袋,身穿海军制服。这位绅士将金发扎成马尾,身穿质地上好的套装。
雷米的脸颊泛起红晕,既是因为自己猜想的愚蠢,也是因为他怒视前一位客人背影的情景被人看到了。幸好接待处够大,这位新来的客人不可能注意到他洁白的脸颊染上的色彩。
等那人走近了些,雷米这才发现,就算接待处很小也没关系。那人灰色的双眼呆滞无神,笑容也向一旁歪斜:他只是个等着下一次过瘾的瘾君子罢了。
看到如此年轻俊俏的人沉溺其中,实在令人遗憾。那人不比雷米年长多少,但看起来,探险已经掏空了他。雷米看着这个人,发现自己很难避开那个事实:要变成他这样真的很容易。
他父亲靠探险把他养大,用他来测试自己弄到的所有新探险。但考虑到他父亲运营的是低水准的探险屋,而非类似此处的探险中心,雷米接触的都是旧探险,在成瘾性方面远不及较新的这些。要不就是那些失败和未能出版的探险,在令人不快的角度上可怕又危险——那种探险比起上瘾,更可能把人逼疯。
事实上,正是某部探险失败之作逼疯了雷米的父亲,雷米只能将他关在里面,然后逃之夭夭。至少他是这么听说的。
那个年轻人把身体挂在柜台上,双手托住下巴,双肘发出“砰”的敲击声,让雷米脱离了沉思,也令他心中涌现的内疚消失无踪。
“你好。”那人对雷米说,嗓音有些含糊不清。雷米看着他的时候,他笑得更欢了,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规则不允许醉鬼进入探险。
“你好,先生。”雷米说。
“我从前没见过你。”
“我在这儿工作才几星期。”雷米努力不让自己退缩,尽管对方承认了自己的常客身份。
那人将重心换到一边手肘上,空出的那只手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勾住了雷米姓名牌的下方。
“雷米。”他说。
雷米清了清嗓子。“先生,您今天有什么需要吗?”他问。他打算用询问来拖延时间,直到确认这人没有喝醉为止,但他开始觉得自己宁可早点摆脱这家伙了。
“哈,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赶出去呢。”
“先生,您是在承认自己喝醉了吗?”雷米问。
那人抽回了手,又伸向雷米。“我是布雷恩。幸会,雷米。”
雷米瞥了眼那只手掌,犹豫着伸出自己的手。布雷恩柔软的手掌短暂地和他相握。
“另外,没有,我没喝醉。”布雷恩说。他的身体越过柜台,朝雷米挪近了几寸。“要确认一下吗?”
他离得很近,呼出的气息让雷米的脸颊和嘴唇痒痒的。雷米嗅不到任何酒气。
“先生,您要去哪道门?”雷米说。
“叫我布雷恩。”
“布雷恩,您要去哪道门?”他问。
布雷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雷米低头看向记录本,抬起笔。
“请给我十三号门,雷米。”
雷米猛地抬起头。布雷恩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有义务和您确认,先生,十三号门是‘直恐’类型的。‘直面恐惧’类探险属于高强度体验。可能会令人非常痛苦,‘梦境’不对参与该探险导致的任何心理影响负责。”
布雷恩的身体从柜台上滑走,开始察看自己的指甲。“你很尽责。这样……”他抬起头来,“……很讨人喜欢。”
雷米脸颊发烫。他此时无疑处于职业生涯的顶峰,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探险瘾君子仍旧可以戏弄他,而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权利。他需要这份工作,毕竟他没有能在其他行当就业的技能。何况还有什么工作能附带宿舍和一日三餐?对他来说,在街头流浪的那两个星期已经够受的了。
“您是否清楚所选探险的相关风险?”雷米问。
“唔,你不愿意讨人喜欢吗?”布雷恩说着,手指轻敲柜台。
“您是否清楚?”
布雷恩仔细打量他。“是。”
布雷恩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雷米转身去拿钥匙。等他转回身来,布雷恩正在柜台上用手指一枚枚清点硬币。
雷米和他一起清点了硬币,然后递出钥匙。
布雷恩没接。
“十三号门的钥匙。”雷米说。
“十三号门这星期在哪儿?”布雷恩问他,但还是没接钥匙。
雷米在本周开始时记下了位置。门的定期变换是“梦境”的一项奇异之处,他到现在还不太明白。但这地方的所有者是昆汀家族,他们几世纪以来都是最强大的探险大师。没人知道他们的魔法为何远强于其他制造者,但他们的设计如此优秀,以至于昆汀家的失败作品从未落入过雷米父亲的手中。所以就算每星期都要重记位置这点令人恼火,雷米也觉得这种变化背后存在某种意义。
“在三楼的右边走廊。左手边的第五道门。”他说。
布雷恩呻吟一声,用手揉了揉额头。“我都糊涂了。”他看起来是很糊涂。
“只要您到了三楼,要找到应该就不难了。”
“唔,”布雷恩再次朝柜台前倾身子,“也就是说,你没法带我上楼,是吗?”
雷米皱起眉头。“那样的话,接待处就没人照看了。”
“也就几分钟。”布雷恩笑着说。
雷米清楚规则。离开岗位总比损失顾客要好。但他不怎么乐意上楼去门那边。他也真的不想靠近十三号门。
抛开心里的不情愿,他也很难相信布雷恩真的需要他的帮助。换成别的日子,布雷恩肯定能找到他想去的任何一道门。眼下的整个状况都透着古怪。可他该怎么解决呢?
布雷恩凑近了些,手指拂过雷米的手背。“拜托。”
雷米叹了口气,把“五分钟内回来”的牌子放在柜台上。“好吧。”
他大步绕过柜台,没等布雷恩的反应就朝楼梯走去。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他回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布雷恩轻松跟上了他。当然,布雷恩比他高一个头。即便如此,那个昏昏沉沉的男人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仍旧是件奇怪的事。
三楼走廊昏暗空旷。地板模糊了脚步声,但空间却放大了雷米呼吸的声音,后者随着他的前进愈发短促和慌乱。他看着地面,试图忽视那些门围拢而来的感觉。
他不会有事的。没人要求他穿过那些门。这些探险也不是他经历过的失败作品。顾客们花钱体验这些探险,是因为他们喜欢。没什么可怕的。就算事态不妙,他的笔记本里也记下了全部的撤销咒语。
“你没事吧?”布雷恩问。他和雷米并肩而行,此时笨拙地弯下腰,试图窥见他低垂的脸。
雷米停下脚步,强迫自己抬头看向布雷恩。他吞了口唾沫。“我没事。”
布雷恩看起来完全不信。
雷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边。“那就是十三号。”
“的确是。”布雷恩说着,转向那扇门,双手拂过上面的数字。他双膝跪地,开始心不在焉地哼唱。
雷米盯着他。他本打算把钥匙递给布雷恩,让他自己开门,但布雷恩怪异的状态让他觉得,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抓紧钥匙,用两次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能做到的。
雷米走向那道门,双手颤抖不止。他推开布雷恩,免得踩到他,随后将钥匙塞进生锈的锁里。
房门解锁时的“咔嗒”声四下回荡,雷米的胃抽搐了一下。他很想转身逃跑,但他的工作尚未完成。
他转动冰冷的金属门把,轻轻推了推门,双手前所未有地剧烈颤抖起来。它向内转去,冷风吹过门口,令他打了个寒战。他从衬衣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然后翻开。“布雷恩。”他说。
布雷恩还在喃喃自语。
雷米不情不愿地转身背对门框,蹲下身子,用左手摇晃布雷恩的肩膀。“布雷恩,我得把撤销咒语告诉你。”
布雷恩抬起目光,雷米抬起手里的笔记本。
“到底怎么了?”布雷恩突然大喊一声,扑向雷米。雷米丢下笔记本,匆忙起身抓向门框,试图维持平衡。布雷恩紧紧抱住雷米的双膝,他的体重迫使雷米向后退去。
“布雷恩!”雷米大叫一声,失去平衡,摔进了十三号门里。
雷米的脑袋撞上夯实的黏土,大脑在颅骨里晃动。他甩开冲击带来的迷失感,从自己的双腿剥下布雷恩,扑向门口。但在他赶到那儿的同时,它伴随一声的轻柔“咔嗒”关上了。
“不。”雷米说着,跪倒在地。他盯着门刚才所在的空间,希望它再次出现。不用说,它没有出现。
雷米抱住自己的身体,努力压下恐慌。他不会有事的。他只是进入了探险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雷米?”
雷米的心中浮现一丝希望。他拖动双脚,面对布雷恩,抓住他那件花哨外套的衣摆。“你知道撤销咒语吗?”他绝望地问。
“不知道啊,”布雷恩说着,摇了摇头,“你不是正要告诉我吗?”
雷米呻吟一声,瘫倒在地。全完了。他侧过身体,蜷成球状。“咒语在我的笔记本里。我的笔记本在门的另一边。”
“噢,”布雷恩温和地说,“那你就只能和我一起完成探险了。”他盘腿坐在雷米面前,戳戳他的胳膊,“来吧,很有趣的。”
“有趣?这可是‘直恐’类型的。”雷米嘀咕道。
“你不想知道怎么在现实中直面恐惧吗?”布雷恩说,“这可是用安全的方式探索恐惧的绝佳机会。”
听起来就像推销套词。“安全?你不记得我之前的警告了?”
布雷恩嗤之以鼻。“谁的心灵会软弱到在探险里留下创伤?”
“你说的那个‘谁’就是我。”雷米说。
好吧,也许像样的探险不是一回事。但他父亲强迫他测试的某些探险留下的创伤可不轻。他到现在都没法去集市,昨天跑腿的时候,他还为了绕开书店特意过了马路。如果不是创伤的影响,还能是什么原因?
“对探险这么恐惧的人,为什么能在菲尼克斯城最好的探险中心找到工作?”
“我是个接待员。没人会让我真正参与探险。”雷米说。
“是吗?如果有人走进来,说他们很有兴趣尝试——比方说七号门吧,但又想了解相关细节呢?”布雷恩说。
雷米看向布雷恩,为他突如其来的清醒心生不安。在走廊和这里之间的某个地方,布雷恩灰色的双眼不再恍惚无神,此时看着雷米的目光尖锐有力。
雷米的胃抽搐起来,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浮现。
“有相关的指南,”他说,“七号门是‘危难少女’,或者说‘处于危难中的少女’。这场探险会提供有挑战性的阻碍,其形式则是令人恐惧的怪物。有充分机会让你做出大胆的举动,展现自身的勇气,‘危难少女’既激动人心,又能带来自我肯定。高潮部分在于探险者救出少女,并得到她永远的感激时,那份最终奖赏和满足感。”
“枯燥又无趣。”
“我恨探险。”雷米说。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就是“危难少女”。这套情节就是给他愚蠢的感觉。
“不是说你,是这番描述。”
“至少这样很客观。不能称之为‘虚假宣传’。”
“有道理。”
雷米审视起布雷恩的表情。他的目光是那么清晰又智慧,堪比他早先的模样,但雷米觉得假装疯狂要比假装正常简单得多。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布雷恩。在这样的人眼里,探险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
“你为什么喜欢探险?”他问。
布雷恩耸耸肩,“恐怕和其他人一样。现实有麻烦事的时候,探险能让你暂时脱身,去思考另一些事。我发现思考另一些事,往往能帮你找出解决眼前问题的奇妙手段。”
雷米本想问布雷恩,他要处理怎样的麻烦事,但又觉得这种问题太过私密,不适合拿来询问认识不超过半小时的人。
雷米回想过去的二十分钟,状况之荒谬令他震撼不已。他正坐在这里讨论探险的价值,尽管他本该在接待柜台后面工作。
雷米迅速坐起身,吓了布雷恩一跳。“太倒霉了。我会被开除的。”
“开除?”布雷恩说着,躺了回去,双手垫在脑袋下面,“当然不会。”
“我抛下岗位,现在又困在探险里。我要怎么才不会被开除?”
“但你那么了解探险,”布雷恩说,“你记住了每一道门。他们不会开除能做到这种事的人。”
雷米皱了皱眉。“什么?”
布雷恩朝他眨眨眼。
雷米很惊讶,因为布雷恩甚至注意到了他在背诵方面的努力。但他不明白的是,布雷恩为何会觉得这些足以让他保住工作。
“我的记忆毫无意义。反正谁都能记笔记。”他的双手穿过蓬松的头发,“我为什么不先记住撤销咒语?”
他翻身站起,在他们落下的那块草坪上踱步。“我就是个白痴。”
布雷恩站了起来,抓住雷米的双剑,双眼闪烁着担忧。“雷米,努力放松。情况其实没那么糟糕。我们只需要通过这场探险就好。”
雷米看着布雷恩坚定的眼神,轻笑出声。不知为何,他成了那个像是瘾君子的人,布雷恩却镇定到几乎令人不安。
“是啊,好吧。你说得对。这又不是那种失败作品。”他咕哝道。他的整个童年都在完成探险失败之作,所以他肯定也能完成这场探险。
布雷恩的眉头皱起。“失败作品?”
雷米没心情解释。如果布雷恩不知道什么是探险里的失败之作,那就太糟糕了。
在压下恐惧后的现在,雷米开始注意到探险之境的特征。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这里的寒冷。他呼出一团团的雾气,鼻涕也流个不停。寒意流过他的身体。
布雷恩放开了他,脱下那件外套。“拿着。”他说着,把外套搭在雷米的肩上。
雷米试图拨开外套。“如果我们之中该有人受冻,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我不冷。”布雷恩说。
雷米瞥了眼布雷恩的装束。他的醒悟姗姗来迟:如果说布雷恩穿着西服套装就跑来“直恐”类探险,那么现实世界肯定有让他相当忧虑的事。又或者布雷恩拜访梦境纯粹只是巧合。
他瞪了布雷恩一眼,将双臂塞进外套的袖管。“我们还在等什么?主持人在哪儿?”说着,他观察起这片包围他们的森林来。
“你叫我?”一个女性的声音问。
雷米尖叫一声,躲到布雷恩身后,犹豫着越过他的肩头看去。出现的那名女子看起来很无害。她身穿皮革猎装,一头富有光泽的棕色头发倾泻而下,披在她的肩头。她的体型是大多数顾客都会喜欢的那种。但雷米清晰地记得在某些探险失败之作里,伴随这类女主持人而来的噩梦。
那女子用指头绕起一绺头发。“谁是主角,谁是助手?”
“他是主角。”布雷恩说着,对雷米比了比大拇指。
“什么?”雷米差点呛着。
那女子轻蔑地扫了雷米几眼。“你说是就是吧。”她抬起一只手,有个东西出现在她手掌上。她把那东西丢向他们的脚边,后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模糊的“咚”,然后她就不见了。
“好吧,这是什么?”布雷恩弯下腰,想要捡起那东西。雷米后退几步,这时布雷恩转身看向他,眉头皱起。
那东西是个挂锁。雷米的父亲用不上他的时候,就会用这种锁把他关在探险屋的房间里。雷米记得他父亲曾用力敲打门板,嗓音透过观察口传来,告诉雷米他只配被关在里头。想到他父亲有多么正确的时候,雷米的心里涌出了内疚。在逃走之前,雷米就是用那把锁将父亲锁在了他们得到过的最劣质的失败之作里。
布雷恩的手指勾勒着挂锁上如尼符文的轮廓,又仔细观察。“这锁很奇特。”
的确如此。用在探险门上的时候,那些符文会阻挡和探险相关的任何撤销咒语,所以它才能有效防止他父亲脱离那个失败作品。
雷米很好奇布雷恩对挂锁了解多少。他的兴趣显然不只是突然产生的好奇。
“你干吗那么说?”雷米问。
布雷恩从挂锁那边抬起目光。“啊?”
“你为什么要说我是主角?你才是付钱参加探险的人,可现在我们却要应对我的恐惧。”
布雷恩的目光从雷米转向挂锁,又转了回来。“我觉得这样会更有趣。”
“也许对你有趣吧。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雷米说着,摇了摇头。
他思考着和布雷恩对质的恰当方式,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他想问布雷恩当初哄骗他离开接待柜台的时候,是否就是抱着这种意图。他想让布雷恩坦白自己最终的目的。
但有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万一布雷恩是执法人员呢?万一这一切都是个精心安排的计划,为的就是抓捕自己,因为他把父亲逼疯?如果真是这样,质问布雷恩只会让事态恶化。除非雷米打算直接坦白真相,一了百了,否则他的最佳选择就是和布雷恩一起行动,寻找在探险中甩掉他的办法。执法人员不会有雷米这样的探险经验。运气好的话,他就能运用这种优势,在他自己的直面恐惧探险里摆脱布雷恩。
雷米不安地变换双脚的重心,扫视这片空地。尽管心怀内疚,又很想离开探险,他也没有直接坦白的勇气。那就想办法逃走吧。
他把一切抛出脑海,专注于眼前。他们走的方向无关紧要。条条大路都会通往他父亲。他随意选择了左边的路,走进森林里。
布雷恩快步跟了上来。“你不要那把锁吗?”
“不要。”
布雷恩耸耸肩,把锁塞进裤子口袋。
雷米立刻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拿着那把锁会发生什么。但如果布雷恩拿着锁,最后就有可能把他关在这儿,他宁可再一次关起父亲,也不想面对这种结果。
至少就算他被关在这场探险里,也不用忍受那么久。所有梦境探险都有个“静滞极限”,这意味着探险者在他们想要逃出的静态环境里最多只会滞留两天。
他多希望自己测试的那些失败之作也有这套机制。
他们离开森林,来到一片棕色的荒野上,其中央是一栋朴素的石制建筑。看起来有点像堡垒,但雷米觉得那儿其实是他父亲被送去的那座精神治疗设施。否则他怎么会来到这儿呢?
“我猜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布雷恩的语气带着一丝好奇。
雷米以哼声作答,迈步向前,随意地穿过荒野上的低矮草丛。他努力不去纠结周边景色的细节。这是一场探险。细节不是真的。它们来自他的想象,其作用是增添他的不安。
但在心里告诫自己也没什么用。如果只是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就能让他甩开那些感受,这就算不上什么探险了。
雷米被草丛绊倒的时候,布雷恩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又开始激动了,对吧?”
“我没事。”雷米说着,努力阻止手臂在布雷恩手中颤抖。
他们靠近的时候,那栋高大建筑前方的铸铁大门自行开启。雷米迟疑片刻,思索现在转身逃跑会有什么后果。他可以肯定,后果会比等在里面的东西更可怕。直面恐惧探险的机制就是如此。
布雷恩放开他的胳膊,两人顺着碎石路,在嘎吱声中走向那栋建筑。就算布雷恩对雷米的状况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也没有说出口。
他们停在了一扇漆成红色的沉重木门前。陈旧的红油漆在不少位置剥落,又在另一些位置渗入了木头,让门板仿佛浸染过鲜血。
布雷恩抬起一只手,用指节轻叩木板。门几乎立刻打开,有个黑眼睛的矮小传令兵出现在门口。那身白色制服下面的身形,与他和雷米父亲最惹人厌的顾客之一莫名地相似。雷米退后一步,但布雷恩却用手掌推了一把他的腰背部位,在他出声抗议前就把他推进了门里。
那个传令兵关上了门,领着他们爬上一段豪华的楼梯,穿过一扇没什么特征的门,至于门后的房间,雷米只能用“公共休息室”来形容。几张脏兮兮的旧睡椅散落在房间里,还有好几把快要散架的木椅子,外加一张桌子。
雷米停下了脚步。他父亲就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破椅子上。他一如既往地满脸皱纹,胡子拉碴。他的眼袋比雷米印象里更明显,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露齿笑容,霉黄色的牙齿和苍白的脸部皮肤对比鲜明。
雷米惊恐地缩起身子,内疚和强烈的羞耻感令他发起抖来。这一次,布雷恩没有尝试阻止他。他的目光在雷米和他父亲之间来回。
雷米必须承认,他幸好不是孤身一人。那件事过后,面对他父亲(就算是虚假版本的父亲)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说真的,在任何时候面对他都不会愉快。
“孩子,”他父亲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们弄到了有趣的玩意儿。里头似乎很混乱。赶紧进去,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用大拇指比了比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黑色的门。
雷米膝盖发抖,紧张地吞了扣唾沫。他不敢看那道门。“不,我……我不想去。”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又蹒跚后退了一步。
他撞上了某个坚硬之物,转过身去,发现传令兵就站在他身后。传令兵的双手钳住了雷米的胳膊。
雷米闭上眼睛,努力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请——请放开我。”他无力地说。
他向布雷恩投去哀求的眼神,但那边同样指望不上。有个魁梧的传令兵用一边胳膊箍住布雷恩的脖子,另一只手攥紧他的手腕。布雷恩站在那儿,将空余的那只手插进口袋,似乎没有抵抗的打算。
布雷恩也许愿意不加抵抗,随波逐流,但雷米不愿意。无论他们会陷入怎样的失败作品,都肯定比现在这个更可怕,即使那只是虚假的失败之作,即使“两日限制”同样适用于它。被困在失败之作里两天——无论是真是假——都会对人造成严重的伤害。
那传令兵将雷米的手臂扭向背后,雷米借力转身,抬起空出的那条胳膊。手肘撞上那人的下巴,令他向后退去。
雷米跳向布雷恩,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个魁梧的传令兵。
有人狠狠打中了雷米的后脑勺,令他踉跄向前,扑倒在布雷恩脚边。雷米翻了个身,抱住脑袋。他父亲耸立在他身前,随后用一边膝盖压住他的腹部。
痛楚让雷米倒吸一口凉气。他父亲箍住了雷米的喉咙。雷米本能地尝试吸气,又因为阻止空气进入肺部的那种收缩感陷入了恐慌。他抓挠父亲的双手。
“你要照我说的做,孩子。”他父亲嘟哝道。
雷米眼看就要失去意识,双手无力地垂向身体两侧。他父亲放开了他,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现在给我进去,确认里面的状况。”他父亲说。
“不……求你了。”雷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时那个传令兵拖着他站起身,把他推向那扇黑色的门。
“不!”雷米挣扎着想要甩开那个传令兵。但那道黑门猛然打开,他被推了进去。布雷恩摔在他身上,再次挤出了他肺里的全部空气。
门“咚”的一声关上,布雷恩从他身上滚了下去。他的手指碰了碰雷米刺痛的脸颊。
“那真是你父亲?”布雷恩轻声问道。
雷米跪坐起来,大口吸气。“当然不是。这只是探险而已。”
布雷恩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所以你父亲其实不是这样的?”
没等雷米回答,一声尖叫撕裂了空气,强烈的恐惧流过他的身体。他用双手捂住耳朵。“不,不,不。”
布雷恩抓住雷米的手腕,将他的双手从耳边扯开。“来吧,我们可以藏在那边。”他拉着雷米起身,把他拖到一块尖锐的外露岩层后面。
雷米在那块石头后面,咬住嘴唇,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球后部。这是一场探险。只是一场探险。哭泣毫无意义。
“我想知道该怎么完成这场探险。”布雷恩说。他的语气几乎透出兴奋。
雷米小声吸了吸鼻子。
布雷恩转向他,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伸出一条手臂,勾住雷米,将他拉近自己。“好了,好了。”他说着,轻拍雷米的胳膊。
雷米推开了他,用袖子擦擦脸。“你是个白痴。这场探险也许根本没有完成的办法。这是失败之作。失败。明白了吗?”
他不会再浪费哪怕一分钟的时间,让布雷恩去寻找真正完成探险的方法。他必须让布雷恩知道,就算这场探险是虚假的,也是在复现真正的探险失败之作。他们是有可能受伤的。
布雷恩看着他。他抿起嘴唇,摇了摇头。“我从没进到过探险失败之作。”他说。片刻的停顿后,他皱起眉头,补充道:“你怎么知道它是失败之作?”
“所以你知道什么是失败之作?”雷米问。他很庆幸自己不需要解释。
“我听说过。”布雷恩说。
“噢,别不当回事,”雷米警告他,“这些是虚假的,没法伤害我们的肉体,但这不代表它没有害处。”
“好吧。但——”
“那些都是失败之作,知道了吗?失败之作,那些不合格、老旧或者有缺陷的探险。”雷米喊道。
他们的头顶响起一声咆哮,雷米差点吓得灵魂出窍。他向侧面翻滚,瞥见一颗畸形的黑色脑袋从岩石顶端探出,满口尖牙。他爬起身来,开始奔跑,又始终睁大眼睛,寻找探险魔法之中的薄弱点。
与合法探险不同,失败和过时的探险里通常存在薄弱位置,探险者可以利用这些位置脱身。雷米跑向自己能找到的第一处弱点,尽管他很清楚,如果以那扇门之外的方式离开,他父亲会很不高兴。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只是梦境的一场探险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他父亲准备了怎样的惩罚,都好过让他艰难地通过一部探险失败之作。
雷米在奔跑的同时观察周围。他们身在一座山洞中,到处都有之前岩石上那种生物在爬动。他跑向这座昏暗洞穴另一边的开口。比起留在洞里,他宁愿去外面碰运气。
布雷恩跟在他右边,跑往同一个方向。其中一头生物追在他身后,越来越近。它扑向布雷恩,将他撞倒在地。雷米本能地改换路线,想去帮他的忙。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布雷恩身上,脚底在尖锐的岩石上打滑,严重扭伤了脚踝。他忍住痛呼,爬起身来,同时从地面抄起一块松脱的石头。
雷米纵身跃过剩下的距离,将石头刺进那头生物的脖子,再将它从布雷恩身上推开。
“起来。”他说着,把晕头转向的布雷恩拖了起来。一小股鲜血从布雷恩的额角流下,他肯定是在摔倒时撞到了头,但除此之外,他似乎毫发无伤。
雷米领着布雷恩离开洞穴,但外面的状况远没有他期待的那么乐观。洞外是呼啸的狂风,他们仅仅踏出一步,就被卷入了强烈的沙尘暴。灰尘抽打雷米的脸,让他紧紧闭上了眼皮。他把眼睛睁开到勉强能在狂风中视物的程度,但除了厚实雨幕般的灰尘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
沙尘暴短暂停止了片刻,他却后悔睁开了眼睛。一群群那种黑色的生物,瘦骨嶙峋、和洞内那些一样尖牙利齿,群聚在他们的四面八方。
雷米将背脊贴上洞穴外壁,又拖着布雷恩一起后退。“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在呼啸的风中大喊。
布雷恩在雷米耳边说:“要怎么做?”他的嗓音冷静到令人恼火。
雷米顺着墙壁向下滑去,抓住他的脚踝,权衡着他们的选项。他们该怎么在这一幕里找出魔法的漏洞?
布雷恩拨开雷米的手。“让我瞧瞧,”他用手轻轻揉搓雷米的脚踝,“这儿有点划伤了。”
他没有收回那只手,就这么说了下去:“好吧,雷米,如果既不完成探险,也不使用撤销咒语,我们该怎么离开这儿,回到门口去?”
“我们必须找到魔法的瑕疵或者薄弱点。”雷米说。
布雷恩朝他投去古怪的眼神,近乎钦佩,但雷米不理解为什么。
“瑕疵也许就像是风景里的一道实实在在的裂缝,”雷米解释说,“有时候,瑕疵代表探险里的生物会做某种怪事,或者一再重复同一件事。”他停顿片刻,尝试思考别的例子。
布雷恩指了指雷米头顶。“就像那个?”
雷米转过身。一条闪闪发光的裂口扭曲了他身后几尺处的空气。他将视线转回布雷恩这边。“怎么会?”
“我们走吧。”布雷恩说着,拖着雷米站起身来,将他推向那道裂缝。
雷米把布雷恩拖到自己身前。“你先走。”比起布雷恩,雷米相信自己更擅长处理独自被留下的情况。
在他的一部分大脑看来,这是他等待已久的甩掉布雷恩的机会。但他的内心早就抛弃了那个计划——在说过和做过这么多以后,他已经放弃了。他不想独自进行这场探险。有布雷恩在这儿,感觉就像在保证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喜欢这样。
布雷恩——他的个子更高一些——成功抓住那道裂隙的边缘,借助雷米的推力将身体拖了上去。他消失不见,而雷米紧张地等待他再次现身。
在他周围,那些生物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开始悄然接近。
雷米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掷向那些黑色轮廓。它们发出尖叫,匆忙后退,但很快再次朝他爬来。雷米看向他头顶的裂缝。
布雷恩仍旧踪影全无。
他的胃在翻腾。布雷恩会不会打算把他留在这儿?雷米思考过自己易地而处时的选项,但一次也没想过布雷恩会抛下他。
恐惧愈发清晰。他垂下一只颤抖的手,抓起另一块石头。
他需要正向思考。情况还不算最糟。他只需要找出另一个薄弱点,然后逃出去就好。既然离门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一个,这儿肯定到处都是。
他丢出石头,再次抬头看去。有只手在他头顶张开又合拢。
雷米心脏狂跳。
他跳了起来,抓住那只手。就在他的双脚无助地晃荡的时候,布雷恩的另一只手和脑袋出现了。
“我抓住你了,”布雷恩说,“再忍受我一小会儿。这可不会太轻松。”
布雷恩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缩小包围圈的生物。“好吧,我会加快点速度。”他开始用力,雷米以缓慢到令人痛苦的速度升向裂缝。
一只爪子抓住了雷米的脚踝。他尖叫一声,试图踢开它。
“别扭来扭去的。”布雷恩说。
雷米最后踢出一脚,那头生物掉了下去。布雷恩奋力拖动雷米的双臂,让他的上半身钻进了裂缝。雷米借助双肘向前挪动,直到彻底穿过裂缝,重重落在布雷恩身边的地板上。
他躺在那儿,努力平复呼吸。他止不住地颤抖。
“抱歉花了这么久。”布雷恩气喘吁吁地说。他拽了拽绕在手腕上的那条粉色物质的带子。“我得把自己固定住,免得掉回去。”
雷米顺着那条带子看去,发现另一头系在角落某扇门的扣锁上。
仿佛在等待他的目光那样,那扇门在此时打开,雷米的父亲快步走了进来。
“你作弊了,是吗,孩子?”他咆哮道。他脸上扭曲的表情让雷米发出呜咽。他蜷成一个球,双手抱头,为即将到来的殴打做好准备。
一只靴子踢在雷米的背脊上,令他叫出了声。同一只靴子压在他的脖子上。在泪水模糊视野之前,他瞥见了布雷恩惊恐地瞪大眼睛的模样。因为就这么看着真的太有帮助了。
就在他闭上眼睛,努力封闭外界的一切时,父亲的拳头砸在了他的身体侧面。他呼喊着什么,大团的唾沫飞溅在雷米的脸上。
一切突然停下了。雷米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各式各样的模糊闷响接连传来。有扇门怦然合拢,然后是靠近的脚步声。他预先缩起身体。
“雷米?”
那是布雷恩的声音。他的手拂过雷米的肩膀。
雷米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想离开这场探险。他甚至不在乎布雷恩是不是执法人员。只要能出去,他愿意坦白一切。如果摆平这些的代价是再次被关,他也愿意接受。
他翻过身去,面对布雷恩,跪在地上,伸出双臂,做好被戴上手铐的准备。“是我干的。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说。只要能把我弄出去。你能做到,对吧?”
布雷恩站直身子,惊讶地眨了眨眼。“你为什么觉得我能?”
“我知道你不太寻常。你是执法人员吗?”雷米问道,甚至没有尝试掩饰发颤的嗓音。
“执法人员?”布雷恩缓缓地说,“我不是执法人员。我是你的老板。”
雷米放下双手。“你什么?”
“我是布雷恩·昆汀。我家族耗费了好几代人的时间来研究高水平探险,以及打造‘梦境’。”
“啊?”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执法人员?”布雷恩问,“执法部门在追捕你吗?”
“唔。”雷米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承认了。
“为什么?”
雷米抬起双手。“你瞎了吗?看看周围。”
说到这个,他父亲怎么了?雷米自己也扫视周围。他父亲闯入的那扇门已经关上,还用布雷恩拿着的那把挂锁锁住了。
雷米指了指那扇门。“是你……?”
布雷恩回头看去。“噢,是的。他不会再来烦我们了。”他语气轻松,但他眼里闪过的精光让雷米觉得,他的愤怒肯定远比表现出来的强烈。
羞耻感撕扯着雷米。“我对他也是这么做的。”
布雷恩摇摇头。“雷米,很抱歉。你得再说清楚点儿。”他的目光落在雷米身上,像在恳求他回答。
雷米叹了口气。就算把来龙去脉透露给布雷恩,也不太可能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了。他想象布雷恩暗自准备解雇他,然后把他送交执法部门。体面的生意人可不会包庇罪犯,毕竟他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几十个候补人选。
“我把他锁在我们的一部探险失败之作里了。”
“因为他让你去每一部失败之作里确认情况?”
雷米点点头。
“好吧,我觉得你情有可原。可他要那么多失败之作干吗?”
“他开了一家探险屋。”雷米说。他的顺从有一半是出于震惊:因为布雷恩听闻他的所作所为以后轻描淡写的态度。
布雷恩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低水平的非法探险中心。”
“所以你把他关在了里头。然后呢?”布雷恩追问道。
雷米耸耸肩。“就这样。然后我逃跑了。我听说他们把他弄出来以后,送他去了精神疗养院。”
布雷恩思忖着点点头。
雷米猜想既然他已经说出了实情,布雷恩也许就愿意解释他们进入这场探险的原因了。“呃,先生,您是探险大师,不是吗?”
“叫我布雷恩。”
“但您确实是,对吧?”
“我当然是。昆汀家族的每个人都是。这是我们的血脉传承。”
几个谜题得到了解答,包括布雷恩迅速找到虚假失败之作里的裂缝的方式。“所以我们当初被困在这里的时候,您为什么不直接打开门呢?”雷米问。
布雷恩冲他笑了笑。“噢,那样的话,整件事就都失去意义了。我时不时会这样考验新雇员。在我觉得好奇的时候。”
“噢,”雷米努力消化这些信息,“甚至包括接待员?”
“我喜欢了解下属,”布雷恩面露微笑,“别担心。总之,现在看起来已经结束了。”
他用手势示意雷米扫视周围。雷米照做了,他的胃以陌生的方式翻腾起来,因为他发现他们回到了三楼走廊。他的脚踝不痛了。这么说他们完成了探险?他需要做的只是坦白吗?”
“所以您会解雇我吗?您会向执法部门揭发我吗?”雷米问。面对这样的可能性,他却感到莫名地冷静。
布雷恩抿起嘴唇。“不,我不会解雇你。我也不打算把你交给执法部门。”
雷米抬头看向他。“为什么?”
“我真的认为你在理解任务方面的能力很出色。你对探险失败之作的了解远胜于我,”他耸起一边肩膀,“何必让自己损失一位优秀雇员呢?另外,你也没做什么特别坏的事。”
雷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如果他们找到我,您也会惹上麻烦的。就为了有关失败之作的一些知识,不值得承受这样的风险。”
“他们不会找到你的。”布雷恩说。
雷米摇摇头,他能肯定自己脸上写满了困惑。
“我不是在说笑。你觉得我手头的资源还瞒不过执法部门?我会帮你的。毕竟这场探险让我很愉快,你知道的。”
“好吧,我们之中有人愉快就好。”雷米说。
布雷恩嘴角翘起。“我显然并不喜欢你父亲对你做出的一些事。你对探险的恐惧也不该被人嘲笑。但其中的确有那么几个精彩的瞬间。”
雷米努力思考他指的是哪些瞬间。
布雷恩将一只手伸到雷米的胳膊下面,拖着他起身。“好了,”他说,“真的没关系。我不会让执法人员找到你的。”
听着布雷恩出乎意料的话语,释然感传遍了雷米的全身。他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渴望这些话——渴望那句“没关系”。
他无力地靠向布雷恩,允许自己相信这一切。
“让我带你回接待柜台吧。”布雷恩说。
雷米让布雷恩领着他下楼,沉浸在传遍全身的舒适暖意里。他坦承了过去,他们完成了“直面恐惧”探险,他也不会被解雇或者逮捕。最棒的是,布雷恩似乎不在乎他做的事。他没有谴责雷米,也没说他应该进监狱。
在这份认知的重压下,原本于雷米心中恶化的内疚感不断缩小。也许全盘考虑之下,他的所作所为没那么卑鄙。也许这是情有可原的。
布雷恩的担保让雷米如此安心,以至于他没有发现那个事实:他们甚至没有穿过十三号门,就回到了“梦境”的接待处。
【责任编辑:贾 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