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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短篇

喜悦之岛

文/菊 储

编者按:

有没有细心的读者发现本篇的题目似曾相识?没错,在今年5月刊上,菊储的首秀《波浪之城》登场,一场名为“波浪之城”的社会实验宛如丘比特之箭,将毫无关系的维克多和特蕾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隐藏各自身份和真实经历的二人互生情愫,决意在城里结婚,却在走向幸福的前夕被情绪的浪潮冲散。维克多敏锐地发现,跌宕起伏的情绪便是这场实验的内核,他们都是情绪波浪中随波逐流的鱼群。

在本篇续作中,他们的感情亦如情绪浪潮,从城内延续至城外,两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并育有一子保罗。情绪浪潮愈发猛烈,漫延到城外,涌向全社会,维克多一家如一叶扁舟,将该如何自处……

特蕾莎拐卖了自己的孩子,丈夫维克多还蒙在鼓里。

此时,她正坐在副驾,侧眼瞄着把住方向盘的维克多。他嘴角的笑意在阳光下显得很灿烂,这让特蕾莎如醉初醒,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该把保罗卖给那场实验。

“往北搬家肯定没错,我算了很多次,欢乐气旋在未来几年内会不断北移。”维克多对这次情绪气象的演算很自信,他拍拍她的大腿,“你会喜欢水牛城的,那边的鸡翅很出名。”

他们开着这辆租来的老福特悬浮车,载满行囊,离开了石溪镇。他们搬过三次家,都是为了追随他口中所谓的欢乐气旋,同时躲开那些低情绪气象,比如什么悲伤环流、戾气风暴,还有愤怒飓风之类。

这些词都是维克多造的,他说等以后世人接受了他那套情绪气象模型,大家会需要这些专有名词的,他提前为世人准备好了。特蕾莎想,他只是准备好一举成名罢了。

“维克多,搬家后你得有份新工作,我们说好的,我同意你搬家,你同意找份工作。”特蕾莎小心翼翼地确认。

维克多收起笑容,觉得妻子又一次贬低了他热爱的事业。事实上,她已经料定他在路上卖不出去哪怕一份情绪气象预测软件。

“可以,我都找好了,是一份在水牛城附近的工作,挂的还是市政的名头。”维克多在瞳镜里调出聘用书,挥手用力一甩,推向特蕾莎的瞳镜。

她下意识地躲开,以为他又要像五天前那样扇她一巴掌。

这一躲让维克多想起失控的那晚,愧意盖过了愠火,他十分努力地放缓语气,“但我们也说好了,只要路上卖出一份就证明有戏,那我就可以再试一段时间,对吧?”

特蕾莎“嗯”了下,声音很小,小到维克多以为那只是车载空调的叶片吱扭了下。他分神没注意看路,车子撞到一块小飞石,颠簸让车顶的行李脱落下来,物件洒了一地。维克多停住车。

特蕾莎从后视镜盯着他弯腰捡拾的背影,太阳直射在她右脸还未结痂的印子上,鲜嫩的血道在阳光下灼烧起来。这份灼痛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要去商场再买对幻影牌瞳镜,这对摔坏了,答应保罗这次给他买的。”维克多踩下油门,重新上路,她一言不发,他问,“夏令营是下周结束吧?”

“嗯。”

“在雪城大学?”

“是,那边办的游学。”

“咱们新家安顿好后,刚好能去接保罗。”维克多哼起小曲,找了家最近的商场。

如果一切顺利,保罗不会发现自己被敲开了脑壳,往里塞了一块芯片,变成一具情绪傀儡,就像他父母和其他人那样。特蕾莎想着,只要一切顺利,除了她,谁都不会知道真相,保罗不会知道,维克多不会知道,就像真的只是参加了一场夏令营。

车里很静,没人说话,车载广播正在播放州新闻:

不好意思,迈克,我要插播一则喜讯,统计局刚发的消息,本年度全州的情绪芯片植入普及率达75%,失业率降低到2%,各镇居民收入同比增长30%,环比增长12%,特别是我们的精英阶层,他们的收入几乎翻了一番,这都是情绪宏观调控的功劳。迈克,你还记得当初各地暗中执行的情绪调控计划披露时,大家有多反对吗?记得吧,我也记得。再看现在,有多少家长带着自己的小孩主动参加夏令营实验,你还记得上次……

特蕾莎掐掉广播,她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忙缩回夹在腋下。维克多往窗外啐了口唾沫,特蕾莎身子跟着震了一下,她瞪大眼斜睨着他。他说:“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风灌入车窗,猎猎作响。

“特蕾莎?”

“啊?”特蕾莎收回神,“你说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有钱有权的富贵人家没一个反对的——征税条例、劳工法案、福利保障,他们在这些大事上蹦跳得多有劲!唯独在情绪宏观调控上,一点儿不见他们影子,跟全死光了似的。”维克多点上根烟。

“嗯,挺奇怪。”特蕾莎附和,然后试探,“富人的收入翻了一倍,他们怎么会反对呢?广播里说的,你刚才没听见吗?”

维克多的眉头拧起颗肉结,摇摇头说没注意听。她松了口气。

他们挨个问了三家悬浮车旅馆,直到第四家,才有老板愿意让他们花三十块住一晚。停好车后,维克多又像往常那样,跑到小镇上四处兜售他的情绪气象软件。

“买吗?七天免费试用,您满意了再买!”

“情绪气象预测?这玩意儿能预测?这比天气还复杂,我没听说现在有人能测准的,让开让开。”

……

“买吗?半个月试用,您不亏呀,难道您不想掌控自己的情绪?难道甘心让调控组织全盘操控您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难道不想永远追逐欢乐、喜悦和幸福吗?悲伤风暴来了后,您难道不想躲躲?”

陌生人笑着问他:“那我们这个小镇现在是什么情绪天气?”

维克多在瞳镜中调出预测界面,一团愉悦的红云笼罩在他的所在地。他告诉陌生人,他们正幸运地处在局部欢乐季风之中,全镇居民这几天都该洋溢着喜气。

陌生人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说:“正好相反。”

这一巴掌,带着整个小镇的愤怒,扇进了维克多的脑子。小镇居民的情绪和他的情绪发生了交互。

在这一巴掌前,他脑子里的芯片已经探测到了陌生人靠近的愤怒,做起设计好的向量运算,他的雄性激素迅速拔高,催产素和血清素则纷纷降低。

他那原本残留的轻快心意被这股愤怒烧成了灰。愤怒的情绪向量覆盖抵消了愉悦的情绪向量。

他恼羞成怒,挥拳和那人打起来,彻底融入这座燃着无名怒火的无名小镇。

特蕾莎在阳台上看到了这一幕。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回房,收拾起行李。等了一个小时,他还没回来,她正要起身出去寻找,门开了。

他鼻青脸肿,气得直哆嗦。他没理会特蕾莎,翻找起行李,找到了一叠相册,坐在地上,翻开一张张他和保罗的照片。泳池旁他拿着水枪滋保罗的屁股、保罗抓着他的手假装要按在烧烤架上、保罗在他精心设计的一对一数学家教课上打瞌睡……是快门定格的一个个欢腾的瞬间,专供他每次情绪失控时服用。

维克多的呼吸缓了下来,脑中开始自主分泌血清素、内啡肽,激素捻灭了无处发泄的怒火。他吸食够了正情绪源后,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

“赶紧把保罗接回来吧,我想他了。”

“那……那也要等夏令营结束呀。”特蕾莎从背后抱住他,这样他就不会看到自己发颤的嘴唇。

“我的模型能预测一部分全局气象,但在局部气象上很不准,一定存在我没考虑到的扰动,全民之间的情绪交互机制一定和我想的有什么出入。”维克多把特蕾莎晾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他打开瞳镜,在空中比画起来。他要调用超算中心的资源,再次代入不同参数,重新演算一遍。红框弹在瞳镜正中央:

余额不足,无法调用计算资源,还需1248元。

“钱。”他看向特蕾莎,“给我转一千五。”

她不吭声,维克多又要了一遍钱。

“我们只剩几千块了,”特蕾莎在床上环抱膝头,“以后再算吧。”

“给我,这次能成。”

“你每次都这么说。”

“你放心,如果这路上一份都没卖出去,我就不干这行了,到时我朝九晚五,乖乖给你把钱挣回来。”

维克多盯着特蕾莎,似乎要用目光把钱从她身上榨挤出来。

她僵了一会儿,屈服了,转给他一千五。她不得不妥协,她深知局面这样僵持下去会如何,她的厌烦情绪会通过情绪交互机制,叠加到维克多身上,然后他的厌烦情绪再度叠加回她身上,雪球会在他俩之间越滚越大,最后炸成一场雪花四溅的争吵。

一个小时,模型收敛失败。他更改的参数让整个情绪气象系统崩溃,涣散成混沌。他盯着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互相吞食的气象图,毫无规律和逻辑可言,又失败了。一千元烧成了超算中心外一股无用的热气。

他和特蕾莎参加最初的情绪调控实验时,那还只是一个小城镇,参试者的情绪变化很好琢磨,就像一层层精致的浪,在小城里涤荡,他还记得自己给那小城取了个名字——波浪之城。现在闸门放开了,七年之间,各个波浪之城朝外界吐出一个个安了芯片的人,一股又一股的浪涌向这个世界,变成一整个庞大的情绪气象系统。

在这变幻莫测的巨无霸面前,他太笨了。

一定还有什么被我漏掉了,维克多绞尽脑汁思索着。还有什么动态模式?气象学里,流体力学里,旋涡、飓风、龙卷风、层流、对流……还有什么向量场模式?

特蕾莎知道又失败了,那一刻,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滑稽样,她开始觉得自己出卖保罗也没错,那不是她做的,是维克多逼她做的。一次次扑在毫无指望的演算上,一次次伸手要钱,像个无理取闹的、只顾玩自己大玩具的巨婴。

她没有错,错的是他。

到底是什么……维克多苦思冥想。特蕾莎打开全息电视,想调到一档欢快些的节目,转移下心绪,但没有,现在全是新闻。一则又一则对情绪宏观调控的大肆赞赏。维克多皱着眉看向全息屏,正要上前关掉,走了两步,突然定住了。

他盯着新闻主持人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激昂挥动的双手,手腕上闪烁的名牌金表。这是一位业内出名的播音员,靠一张出色的嘴皮子赚得盆满钵满。

富人。

一丝灵光出现,顷刻就要溜走。他追随着那道灵光,努力抓取,最后还是没捉住,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

他坐在床沿抽起廉价的万宝路,一根续一根,特蕾莎在烟雾中沉沉睡去,先他一步去往毫无指望的明天。

第二天离开小镇时,愤怒风暴刚好过境离开,欢乐的祥云又聚拢起来,打了维克多的那人牵头带了一帮人,在马路旁送别他们。那人对维克多拥抱吻面,表达歉意,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他们刚一上路,车内广播就接到小镇电台的新闻,报道着这场愤怒风暴的成果。死了五人,都是小镇上大家共同怨恨的众矢之的,雨过天晴,他们的消失换回小镇更和谐的氛围,每位居民都喜笑颜开,上街采买商货。接下来,新闻播报了一连串上升的经济活动指数,维克多关掉广播,开上一天车,到了水牛城。

路上一份都没卖出去,他失败了。

接下来三天,维克多一言不发,宅在家里,帮特蕾莎布置他们的新窝。他不再盯着瞳镜发呆,彻底放弃了演算,还去新公司办了入职,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地点离得远,但他仍不忘每晚回来时带上一份外卖,还有一枝花卉市场卖剩的白玫瑰。特蕾莎会兴高采烈地收下,细心地拈掉几片明显泛黄的花瓣,和前几天攒下的连枯萎了都不舍得扔的那几枝一起,插进餐桌上的二手花瓶里,最后坐下来吃晚饭。

他们生活拮据,心甘情愿接受廉价的浪漫。

有天他回来,看见客厅关着灯,地上点了蜡烛,舒缓的爵士乐流泻而出,穿着一袭红裙的特蕾莎拉起他的手,在暧昧的光影中,两人跳起随心所欲的舞。在结婚十多年之后的今夜,维克多再次发现了她那曼妙的身段。

他们浑身大汗,互相交叉地躺在一起,特蕾莎好久没有过如此酣畅的体验了,上一次这样还是他们在基韦斯特岛度蜜月的时候。

她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维克多在好起来,她在好起来,他们的生活在好起来,她几乎忘了那根还卡在喉头的鱼刺。

“你确定保罗真的不能接电话吗?这是什么规定?”

特蕾莎喉头一紧,翻过身背对着他,“你太久没参加夏令营了。很多夏令营都这样。”

“也对,培养孩子们的独立性,他们在父母身边太久了。”维克多笑了笑,“父母也在他们身边太久了,都忘记自己的性别了。”

他从背后环抱住特蕾莎,亲吻她的后脖颈,直到后半夜两人才入睡。

维克多干的是安保,看守一座高级住宅山庄,底下有五头机器巡逻犬和三台轮足式安保机器人。他几乎不用迈出岗亭一步,只需要坐在沙发上盯着监控屏,偶尔处理些特殊情况。

那夜甜蜜之后,她开始每天探班,带上一盘馅饼,还有一听冰镇科罗娜,等他下班后,再一起搭乘立体胶囊回家。她第四次探班时,一位醉醺醺的老男人在维克多解手的空当,闯进岗亭,摸了一把她的胸。那晚维克多狠揍了他十分钟,才把他扔到灌木丛里。

隔天上班,维克多看到岗亭外站了一圈人,他知道自己惹祸了,做足心理准备走上前。打着绷带、满面皮开肉绽的老男人拄着拐率先一蹦一跳地迎上来,他双手握住维克多的胳膊,祈求他的原谅,还转了两千元,让他向妻子转达歉意。

维克多每天近距离观察这些富人,常找机会和他们攀谈。他逐渐发现一个秘密,山庄居民永远喜笑颜开,无忧无虑,愁云只是一秒掠过便烟消云散。

他亲眼见证了一位刚失去儿子的父亲,在伤心了不到半天后,便大步流星地陪着妻子出门购物,似乎他们的儿子已去世十年之久。他还遇见一小群富家子弟一言不合互相大打出手,过了一小时,又勾肩搭背走出大门,互相聊着昨晚的艳遇。他从没听过哪家的夫妻生活不和,也从没发现任何邻居之间结仇。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一大帮富人,心想他们果然与众不同。直到那次他带着试验性质的冒险心理,操控一只巡逻犬撞上一位贵妇的保时捷空中超跑922后,才发现其中猫腻。

那贵妇气愤地说要把她老公叫出来收拾他,可等她再次从山庄里出来时,气却已经消了,满面春风地说什么机器有时候难免抽风,不关人的事。

维克多如法炮制,操控着三只巡逻犬,朝富人们的一辆辆豪车闷头撞上去,最后没有一个追究他的。大家知道了这事儿,还一致认为维克多是生活不顺,压力大,心中郁结,于是还专门派代表前来慰问他。

他们用同情的目光包围住维克多,那一刻,他捉住了前段时间游窜而逃的灵光。

富人。似乎永远都开心的富人。

他们一定有不同的激素交互规则,才能一直回归喜悦!

维克多不再窝在岗亭里,开始亲自巡逻,在白天太阳的暴晒下,绕着山庄外围走上两遍,到了夜凉月圆时,他则能绕上五遍。山庄外围是两人高的石墙,墙内种满翠绿的悬铃木,斜生在山坡上,团团包围起整座山庄,树梢间能眺见一些别墅阁楼。

这处高档山庄就像一座独立于人世的海岛,凭借礁石与外界隔开。

他没办法绕全整个山庄,往南走上半小时就被荒林丛莽挡住了前路,往北走上不到一小时就是一汪黑湖,没有渡船。他试着挺进南边的乱丛,扯破了一条袖子后才放弃。

山庄的背面被地势隔开了,他无从得知另一头是什么。

上司驳回了他扩大巡逻范围的要求,跟他说老老实实巡这半边就行,另一头不用管,那里不属于物业的管辖区。

他坐在岗亭中,盯着瞳镜里铺展开的计算界面,打算趁特蕾莎来之前再偷算一次,就像之前那几次一样。搬来水牛城之后,他每晚都在她入睡后,戴上她的瞳镜,用定制的木马插件破解虹膜码,悄悄地转走一小部分她的存款,然后从中抽出更小的一部分钱,买回一份外卖和一枝廉价的白玫瑰,用浪漫麻痹她的警惕,并维系自己毒瘾般致命的梦想。

他在气象软件中给山庄地区的居民附上一个阻尼系数,就像抻上一根弹簧,让他们的激素在外界波动的影响下,始终会回弹到代表喜悦的数值组合。付费、演算、展示,气象图中的山庄始终处于欢乐的红云中,山庄四周却陷入了混沌,那些地方的模拟发散了。

又失败了。

他瘫在椅背上,好不容易攒的钱也没了。

山庄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想要摸清富人的激素交互规则,必须去实地测绘那附近的情绪气象。

维克多立刻起身全副武装,迈出岗亭,才看到特蕾莎从不知何时起,一直站在外面看着他。

“你还没戒掉?还在瞒着算?”特蕾莎愣了一下,在瞳镜里查起户头的钱。确认了事实,她觉得维克多恶狠狠地背叛了自己,眼眶一下子濡湿了,绝望而又愤怒。

“戒掉什么?戒掉我的梦想?”他反问,头也不回地往南边走去,忽地又停住了,转过身看着她。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之间的空气干燥易燃。

起了一股风,几颗悬铃木果实从地上滚过,维克多上前拉起特蕾莎,“跟我走,你会知道的。”他大步开道,将希望寄托在前方。

他手心生出密密麻麻的汗,却依旧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生怕越来越强劲的风将她吹走。

“去哪儿?”

“跟我走,你会知道的。”

他们只身闯入南边的荒丛之中,她又问了一遍:“到底去哪儿?”

“去找我算法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回,“富人。”

他挥舞钢棍,劈掉树枝丛棘,不断向深处进发,最后碰上一圈铁栅栏,他扫了眼警示牌:

雪城大学-喜悦之岛实验-G58批次

他没有太留意,拿出铁嘴钳,撕开栅网,准备拉着她翻进去。

特蕾莎低头时看见了那块牌子,忽然刹住了脚,冷汗从她的脊背上渗出,维克多回头看她。

“不,我不去。”她疯狂摇起头。

“已经到这儿了。”他拽起她,继续往前走去,栅栏内的乔木和灌木都被铲尽了,只剩一望无际的短草。前头是个草坡,月亮悬在坡顶,两人扭拽着爬上草坡,站在最高处往下望去,看见了一大片营地帐篷,点着七零八落的灯火。

营地之间攒动着无数的黑点,孩子的嬉闹声响彻草场,这里就像一个庞大的夏令营。维克多打量整片营地,发现它直通山庄背面,那里有一道他不知道的大门。

“不,我们回去吧,维克多,求你了。”特蕾莎跪停在地上。

维克多不明所以,正要上前搀起她,少年的嬉闹声从后头逼近,还带着一股引擎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他隐约觉察到了危险,拉着特蕾莎向一边倒去,一辆小型除草机从他俩刚才的地方飞速碾过。

这不是什么嬉闹。

驾驶员是位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他跳下除草机,瞥了一眼他们,然后从除草机的后座上解下一条麻绳,维克多这才看见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人。少年把那人的头从地上扭过来,“怎么样,去山庄里帮工的名额让不让给我?”

地上那人满面血污,裹着烂泥和草根,朝少年啐了口唾沫,说了句“去你的”。少年重新系上麻绳,上车继续拖着他往月亮的方向拉去,像拉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轰鸣远去,但那人的身体和脸面犁过杂草和碎石的声音,伴着惨叫,依旧环绕着维克多。

他不顾特蕾莎的癫狂反抗,架着她往坡下走去,往营地靠近。一切原先以为的嬉闹,都是一场场少年间的自相残斗。

三名少年围追堵截另一位少年,他们反剪了他的双臂,像三头恶狼,要他交出名额。维克多从未见过孩子的脸上有过如此暴戾的神情。他们加大力度,直到两边的手臂咔嗒几声脱臼了,被困少年才把名额交给其中一头恶狼,而另两头恶狼则立即围困起拿了名额的那人,直到最终赢家胜出。

为什么要名额?维克多一路上不断问那些少年。

有人回答他,因为去山庄当义工很开心,山庄是一座喜悦之岛,上面的人都很好。

他逐渐感到浑身不自在,贴身衣物啮咬起他的肌肤,身上各个部位都无处安放,腿不应该一步一迈,手不应该这样摆动,他想把手脚齐齐用力地甩向天空,他的体内有另一个愤怒的他正不断壮大,要撑破这层薄薄的皮肉。无可名状的恶火,无处逃离的焦躁,这是很明显的情绪交互影响。

这些少年的脑袋里都装进了情绪芯片。

营地就在前方,他拽着特蕾莎往那儿走去,她的两脚反蹬地面,死活不前进。维克多干脆扛起她,一步步迈向营地。

“保罗参加的那个夏令营是哪儿办的?”维克多问,“我记得你说是雪城大学?”

“嗯。”

“刚才栅栏上那牌子写的什么大学?”

她没说话。

“我记得好像也是雪城大学吧?”

她仍旧没吱声。

维克多停下脚步,放下了她,盯着不远处的营地发愣。随后,他闭上眼,感受那有如实质般的愤怒之风洗刷着他。

“你知道在来水牛城之前,我为什么扇你巴掌吗?”他问,“以前我从来没扇过你,我们吵得再凶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她摇头。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尊重过我的梦想。”

“不,我有过,直到你的梦想变成了一种毒瘾。”她说,“你上瘾的只是一步登天的幻想。”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

“你也从来都没体谅过我。”她哽咽了。

他做了几下深呼吸,“我并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们可以回头,但我想让你选。往前走,我可以挖出这座山庄的秘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我算法的最后一块拼图,但我们可能也会发现一些其他的秘密;往回走,我们可以远离所有的秘密,山庄的、其他的秘密,照旧地生活,在我那拼凑不到一块的梦想碎片和你习以为常的温馨平凡之中,照旧地生活。你来选吧。”

维克多当了一回懦夫,在追逐多年的梦想和平凡正常的生活这两者之间,他不知道怎么选,只能把难题抛给她。

他是这样想的,他的抉择将会取决于特蕾莎的抉择,如果她选择成就他的梦想,他将成全她对生活的渴盼,往回走,离开这儿,也不再追寻梦想了;但她如果选择了回头,那他将往前奔去,撕开一切遮羞布,找到拼图的最后一块。

营地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少年的厮打声响彻草野,朔风掠过,带来各种忿恨。

“往前走吧。”特蕾莎低下了头,这句话像带走了她的魂。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永远向他低头的自己。

维克多仰脖望向后边草坡上的月亮,转过身,揽着特蕾莎,往回走去,“我们回家。”

特蕾莎想要问些什么,他却捂住她的嘴,让她什么也别说。他们爬上草坡,一下头都没回。两人无声地靠在一起,越过坡顶,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们要走回那平凡寻常的生活之中,拒绝背后所有的秘密。

熟悉的轰鸣声从侧面靠近,停住,少年跳下除草机,再次把那血肉模糊的人从绳子上解开,将他踹下草坡。那人滚落到底,趴在地上一抽一抽着,奄奄一息。

行刑人站在高处,往下喊:“保罗,你交不交名额?”

他们晚了那么一小会儿。

他们抱着面目全非的儿子,坐在那台卸掉了旋转刀片的除草机上,飞驰在荒草地上,扎入营地,再破出营地。他们闯入山庄后门,撞断那道标着“义工专用入口”的栏杆,一个又一个营地工作人员跳着躲开。他们开着一台本不是用来奔驰的除草机,奔驰地刺入这座张灯结彩的喜悦之岛。

营地的少年们管这座山庄叫喜悦之岛。

引擎轰鸣取代了维克多脑中一切思绪,他平静地看着气息奄奄的儿子,陷入黏稠无比的沉默之中。特蕾莎疯狂地寻找着路标,指着路,告诉维克多山庄里配套的高级医疗所可能在哪个方位。

她忙碌,他沉默。

“往左!”

维克多把方向盘打向右边。

“左边!是左边!”

维克多没有掉头,往前疾驰。

“你在干吗?走这条岔路回去,往右拐!”

维克多又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开去。

“维克多,你疯了吗?路在那边!你要去哪儿?”

他一言不发,坚决地把着方向盘。她去扒他手中的方向盘,他将她一肘擂开。没人拦得住此刻的维克多,几分钟前他在安保系统里拉响了北边的警报,同事们全聚到庄园另一头去了。

他想通了,他摸到那最后一块拼图了。

他的两道目光像两串倒钩,钩在远方,拉着他们往前奔去。

“我绕个路。”

“为……为什么?”

“试个想法。”

“你在说什么?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个美梦?连你儿子的死活都不顾?”

“是你卖了儿子。”他说。

“我不卖,你哪儿来的钱去烧?”

“所以是我所追求的事业,出卖了我的儿子?”

他们语气淡薄。周遭的欢乐气氛正包围着他们。

一幢幢火树银花的别墅从两旁划过,里面传出觥筹交错的声响,路上不时有微醺的红男绿女握着红酒杯晃悠而过,他们惬意地摇摆,漫无目的地聊着斐济岛的魔鬼鱼、亚马逊丛林的短吻鳄。世界在喜悦之岛上很美好。

情绪芯片刺激着他俩的身体分泌出各种带来喜悦的物质,抵消着愤怒。

不能让愤怒消失,维克多联想起这段日子保罗可能受到的折磨,护育起这份愤怒。他低头看了眼半昏迷的儿子,正呢喃着,他凑近听,儿子吐出几口血泡,溅进他耳蜗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染红了,但依旧没掉转车头,他感觉是方向盘在抓着他的手,而不是他的手抓着方向盘。自己追寻了小半辈子的梦想就在前方了,唾手可得。

“是我追求的事业出卖了我的儿子,而不是你,是吗?”他巩固起这份愤怒。

“是的,是你的事业出卖了他,我只是替你做出决定,你不敢做的决定。”特蕾莎无声地哭着。

他牢牢盯住前方,没说话,他们即将到达喜悦之岛的最中心地带。快了。

“瞧你现在,不正是为了你的事业,宁愿牺牲你的儿子吗?你就是这样的人,我没看错。”她说,“我只是帮你做了决定罢了。”

车子路过一个奢华的慈善派对,年轻的富豪向众人高喊,多亏了伟大的情绪宏观调控计划,他的财富在过去翻了两倍。一群少女送上香吻,他将香槟喷向众人,说在场的女孩每亲他一口,他就给扶贫组织捐五十万。

他们三人构成一个绝望的集合体,划过喜悦的人群。人群感到异样,像有股悲伤的疾风刮来,纷纷安静下来。

再加把劲,绝望是此刻我们唯一拿得出的武器,维克多深踩油门,更快地散播他们对生活的愤怒和绝望。

“你只是想借儿子毁掉我而已,让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酿成的后果。”他说。

特蕾莎沉默,保罗吐着血泡。

“是吧?”他追问。

保罗的呻吟很微弱,却盖过了引擎的轰鸣,除此之外,没人说话。

“是吗?”

快到中心了,维克多将油门踩到底,“是不是!”

“是……”她说完趴在儿子身上哭了起来。

他刹住车,到山庄最中心处了,这里是一处高台。维克多抱着儿子走下车,俯瞰着整座山庄,各处聚会的火光开始裂离,人群分化,喧哗,他们像一把细针捅穿了喜悦之岛,悲愤从伤口中涌出,逐渐遍及全岛。

“你还记得离岸流吗?”他说。

十多年前,特蕾莎和他去基韦斯特岛度新婚蜜月时,听他站在岸边提起过,那是一种流体现象,在潮起潮落的岸边,偶尔会存在一股特别强劲的急流,它像射束一样飞速地抽离岸边,远离岛屿。

“只要山庄居民的负面情绪散播速率比常人快一些,再给山庄开道口子,让外人进出,与居民产生情绪交互,就能产生一股类似离岸流的向量场,抽走他们所有的负面情感,让外人去承受消化,也就是夏令营的孩子们。夏令营就像他们情绪的抽水马桶。

“离岸流让喜悦之岛永远能回归喜悦,除非让剧烈的悲痛深深地刺进中心,从心脏处往外辐射,才能让系统越过不归点,颠覆整个向量场。我刚刚证明了这点。”

维克多眺向那道后门,他觉得那道门就像喜悦之岛拉出脏物的排泄口。在这排泄口之外,是我们的孩子,经济能力最弱、最无权无势的孩子,来消化这些经济能力最强的人们的怨念,让他们保持高昂活跃的斗志,以此助推社会的经济发展。

这就是最后一块拼图。其实他也不确定还有没有其他拼图,但他不愿细想了。

她趴在车上呜咽,保罗也幽幽地叫唤。仲夏的凉风刺骨冻髓。三人一路抛洒各自体内的绝望,此刻,他们就像三条瘪了的炸药包般瘫坐着。维克多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块拼图,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妻儿,自己的生活。

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拼凑这些了。 eZw5/FdtaXbHGr9Bqso1/CjNTQ3y4i5L8C0QzW5kWWvLq6CZ5z+6rDDdWVAZum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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