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笔友圈成员之一的亨利·库特纳(1915-1958)是美国科幻、奇幻及恐怖小说作家。他颇具才华与天分,在小说乃至散文方面都多有建树。被《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奇思妙想》收录的《墓园鼠》正是出自他笔下。罗杰·泽拉兹尼曾坦言,他的“安珀系列”便是受了库特纳的影响,甚至雷·布拉德伯里的第一篇恐怖故事《蜡烛》,也是库特纳写的最后数百字。遗憾的是,因为库特纳喜爱用不同的笔名写作,不少原属于他的名利最终花落旁家。
人们极为好奇圣泽维尔教会毁了几口钟的怪事儿。许多人琢磨,这些钟为何在隐藏百来年之后,刚现世就被砸烂,连碎片也悄无声息地全埋了。鉴于不少传说称,它们的声音洪亮无比、音色美妙绝伦,好些音乐家写来怨气冲天的信质问:就算要砸碎,最起码也该先敲敲钟,将声音永久记录下来才对,为何没有?
事实上,它们确实被敲响过。之所以销毁大钟,正是因为当时出现的那场灾祸。前所未有的黑暗笼罩着圣泽维尔,邪祟的钟声发出疯狂的召唤,还好有人果断采取行动——是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让世界免遭混乱与厄运之苦。
作为加利福尼亚历史学会的秘书,我差不多从头到尾见证了整起事件。当然,大钟出土时我不在场,但这桩诡运缠身的发现过后不久,学会主席阿瑟·托德便往洛杉矶的我家里打了电话。
他激动到快说不出话来。“罗斯,我们找着它们了!”他的嗓门根本降不下来,“那几口钟!昨晚上发现的,就在皮尼奥斯山脉。这是继——继罗塞塔石碑之后,最了不起的发现!”
“你在说什么?”我问,一边在迷雾般的昏沉睡意中摸索。这通电话将我拖出了温暖的被窝。
“当然是圣泽维尔的大钟,”他兴高采烈地解释道,“亲眼所见。就在1775年朱尼佩络·塞拉埋下它们的地方。有个背包客在皮尼奥斯山发现一处洞穴,进去探索——洞穴尽头有一根霉烂的木头十字架,上面刻了字。我带了——”
我插嘴问道:“刻着什么内容?”
“呃?噢——稍等,我这儿记着呢。听好啊:‘切莫悬挂此处埋葬的穆促尼人恶钟,以免新加利福尼亚再遭可怖暗夜。’穆促尼人,你知道吧,据说参与了大钟的铸造。”
“我知道,”我对着话筒说,“据说他们的巫师给钟下了咒。”
“我——我有些拿不准,”托德说,“出了些古怪透顶的事儿。我只从洞里搬出来两口钟。另外还有一口钟,知道吧,可那些墨西哥人不愿再进洞里。他们说——唔,他们害怕什么东西。不过,哪怕得亲手挖,我也要搞到它。”
“需要我上山吗?”
“只要你愿意,”托德话语中带着热切,“我正在郊狼峡谷一间小屋里给你打电话。我留着我的助手丹顿在管现场。要不然,我派个伙计去圣泽维尔,领你去洞那边?”
“行。”我答应了,“让他去圣泽维尔酒店。我几个钟头就到。”
圣泽维尔离洛杉矶大概有一百英里
远。我沿着海岸一路狂飙,两个钟头不到就抵达这座让皮尼奥斯山脉包围的,在太平洋边上昏昏欲睡的传教士小镇。我在酒店找到那名向导,可他却没来由地不愿回托德的营地。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先生。你迷不了路。”尽管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无比,我却依旧能看见他那张深色脸庞毫无血色,惨白到不自然;棕色的眼睛也隐隐透着不安。“我不想回去……”
我颠得几枚硬币叮当作响。“感觉好点儿没?”我问,“怕黑?”
他身子一缩。“对——黑——那洞里很黑,先生。”
最后我只能相信他指的路线与我跑野外的天赋,独自出发。
等我踏上峡谷的小路时,天色已是破晓,却黑到有些怪异。天空并不阴沉,但罩着一层奇异的晦暗。沙尘暴的时候我见过这类令人压抑的阴郁天气,可空气似乎又清新得很。另外,我感觉冷,尽管以我此时所在的高度,依旧能看见太平洋上并没有起雾。
我继续往上爬。没多久,我已穿梭在郊狼峡谷阴森寒冷的凹处,冷得直哆嗦。天空阴沉如铅,我也气喘如牛。我身体状况堪称良好,爬这峡谷却累得厉害。
然而,觉得累的并非身体,更像是精神上的酸痛、压抑与嗜睡感。眼睛一直流泪,我感觉自己不时就得闭上眼睛来减轻疲劳。我只希望太阳早点爬上山来。
随后,我看见了令人意想不到,又颇为可怕的东西:一只又肥又丑的灰色蛤蟆。它蹲在小路边,反复蹭着一块粗糙的石头。它将一只眼睛——或者说,原本长眼睛的地方——对着我。眼睛不见了,只剩一个黏糊糊的小窟窿。
那蛤蟆笨重地挪着身体,拉锯似的在石头上来回蹭脑袋,呱呱叫个不停,声音凄厉又痛苦。没多久,它离开石头,拖着身子挪向我脚下小路的对面。
我看着那石头直犯恶心。灰色的石头表面糊满腥臭的白色条纹,以及蛤蟆眼睛的碎片。显而易见,它故意磨掉了鼓突的眼睛。
它爬进灌木丛,消失不见,唯独灰扑扑的小路上剩着一道黏液形成的痕迹。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用手揉了揉——手忽然一个抽搐,拳头杵进眼窝,那种粗糙感吓了我一大跳。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回想起眼睛里那种瘙痒灼热的感觉,我打了个寒战。莫非就是这种折磨让那蛤蟆故意弄瞎了它的眼睛?天哪!
我沿着小路往前跑,不久后路过一间小屋。托德或许就是在这里打的电话,因为我看见有电线从屋顶连去一棵高大的松树上面。我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我便继续往山上去。
一声尖锐刺耳的痛苦尖叫,外加“咚咚”的匆促足音,陡然响起。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有人正沿着小路往我这边跑,身后还跟着其他人边跑边喊的动静。小路的拐弯处猛然冲出一个男人。
这是个墨西哥人,他那黑斑丛生的脸上满是惊恐和痛楚。他苦痛难耐地大张着嘴,喉咙里迸出狂乱的尖叫。不过,让我跌跌撞撞地让开去路、身上冷汗直冒的,却并非他的行为:
他的双眼被挖了出来,两个豁口似的黑窟窿里流出鲜血,不断洒在脸上。
还好我没必要去阻拦这个瞎子的疯跑。他在小路的拐弯处狠狠撞上了一棵树;他倚着树直立片刻,接着慢慢往下缩,最后软软地瘫倒在地。粗糙的树皮上留下大片血痕。我连忙跑了过去。
有四个人迎面跑来。我认出阿瑟·托德和他的助手丹顿,另外两人显然是劳工。托德猛然停住。
“罗斯!天哪——他死了?”
他赶紧俯身检查地上那没了意识的人。丹顿跟我四目相对。他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一头浓密的黑发,大大的嘴巴常咧着。此时此刻,他那张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上帝啊,罗斯。他就这么当着我们的面——”丹顿说道,嘴唇惨白,“他叫喊了一声,抬手把自己的眼睛全抠了!”想起这一幕,他顿时闭上了眼。
托德慢慢站起身子。跟丹顿不同,他身材矮小瘦弱、精力十足,长着一张消瘦的棕色面孔和一双机敏的眼睛。“死了。”他说。
“怎么回事?”我问,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托德,出了什么事?这人是疯了吗?”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只蛤蟆在石头上磨眼睛的画面。
托德摇摇头,眉头紧皱。“我不知道。罗斯,你的眼睛有没有……不对劲?”
我一个激灵。“不对劲得很。又痒又痛。我一路都在揉眼睛。”
“那些劳工也是。”丹顿告诉我说,“我们也是。你看。”他指着自己红肿发炎的眼睛。
那两个墨西哥劳工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托德呵斥了一句,他们犹豫着后退了。
随后,也没再多说话,这两人顺着小路便往下走。愤怒的丹顿一声大喊,作势要冲过去,却被托德抓住胳膊。“没用的,”他飞快说道,“我们只能自己把钟弄出来了。”
“你找到最后那口钟了?”他转身往小路上面走的时候,我问他。
“对,三口钟都找到了。”托德阴沉地说,“最后那口是我跟丹顿挖出来的。我们还找到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糊着泥巴的绿色金属圆筒,伸手递给我。圆筒当中有一张保存完好的羊皮纸。我开始琢磨上面的古体西班牙文。
“让我来。”托德小心翼翼地接过羊皮纸。他熟练地翻译起来。
“‘六月二十一日,上帝的眷顾使我们击退穆促尼人的进攻,上月所铸三口大钟被埋在这座隐秘洞穴里,入口业已封堵——’但最近的滑坡显然又令它打开了。”托德暂停翻译,解释了一句。
“皆因印第安人所使用的邪恶巫术,一旦悬挂敲响这钟,穆促尼人称作‘诅-撷-昆’的邪灵便会自群山之下的居所应召而来,为我们带去漆黑的夜晚与冰冷的死亡。大十字架倾覆,许多人遭邪灵附身,我们剩余几个意识尚清者艰难击退被附身之人的进攻,取下大钟。”
“之后,我们感谢上帝的保全,又救治了在冲突中受伤的人。我们将罹难者的灵魂交托给上帝,祈祷圣安东尼奥号早些到来,从这残酷的孤独中拯救我们。若是上帝不允许我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将这几口钟送回罗马,我嘱托找到它们的人代为履行这一职责。愿上帝保佑你。”
托德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放回圆筒。“署名是朱尼佩罗·塞拉。”他安静地说道。
“老天,真是大发现!”我欣喜若狂,“不过……想必你没有觉得……”
“谁说我觉得了?”托德驳斥道,可话声暴露了他的紧张,“肯定有什么符合逻辑的解释——别把迷信和自我暗示凑到一块儿。我——”
“萨托呢?”丹顿问,声音带着点儿害怕。我们此时正站在一小片光秃、嶙峋的林间空地里。
“萨托?”我问。
“小路底下那小屋就是他的,”托德说,“你肯定看到过。何塞发疯的时候,我让他在这儿守着大钟。”
“我们是不是该把何塞的尸首运回城里?”我问。
托德皱起眉头。“别觉得我冷酷,”他回道,“可这些钟——我不能留下它们不管。那人已经死了。我们无能为力,而且我们三个都得上,不然搬不走它们。这可怜伙计没有丹顿那种方向感,也是倒霉。”他冷笑了一下,作为结束,“否则他就不会撞树上了。”
他说得没错。我觉得丹顿只要爬过这条小路,蒙着眼睛他也能再爬一遍。他的记忆力和方向感极强,类似那些印第安人,后者能在几百英里的荒野中精准找到回自己棚屋的路。我们此时都没料到,丹顿的这个强项后来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们沿着多岩的山坡往上爬,出了空地又进到松林里的一小片林间地。旁边是一处中空的豁口,近期遭遇山体滑坡的痕迹在周围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托德惊叹,眼睛四处扫视,“怎么——”
“他跑了,”丹顿满脸震惊,“钟也全带走了——”
我们随即听见了它:一记微弱、空洞的声音,是大钟撞到树上的动静。这声音源自我们上方;我们抬头一瞥,却看见古怪的景象:一个憔悴、红发如火的大胡子男人,正拽着一根搭在松枝上的绳索,绳子的另一头——
缓缓上升着,被天空衬出暗色轮廓的,正是丢失的那三口圣泽维尔大钟。它们弧线圆润,哪怕满身脏污与绿锈,依旧闪耀着青铜的光亮。因为没装钟舌,三口钟寂静无声;间或撞上树干时,它们会发出一记沉闷又哀伤的声响。这么重的东西,他一个人怎么弄上来的?谁都不清楚。我就看见他裸露的胳膊肌肉紧绷,甚至因为用力而显得扭曲。他瞪圆了眼,绷紧了脸,牙关紧咬。
“萨托!”丹顿喊道,连忙往斜坡上去,“你干什么?”
那人大惊失色,仓皇转头,盯着我们。他手中绳索一滑,大钟急坠而下。他死命拽住绳子,大钟暂缓了下坠,巨大的力道却带得他失去平衡。他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径直滚落斜坡——身后,三口大钟往下一路翻腾、起落,带着撞击岩石发出的哐当声响,轰然越过了他。
“天哪!”我听见托德喃喃道,“这发癫的蠢货!”
头顶的山坡尘土飞扬、碎石四溅。只听一声令人恶心的脆响过后,丹顿拼命扑向一旁。透过飞尘,我看见一口钟将往下滑的萨托砸了个正着,随后我扑爬连跟斗地跑开,同时疯狂揉着让飞溅的尘土弄得昏花的双眼。直到我紧紧拽住一棵树,那轰隆隆的动静才慢慢平息下来。我眨眨眼睛,环视了一圈。
其中一口钟几乎就停在我脚跟前。钟上带着大片猩红色的污渍。萨托的尸体卡在坡上的一处灌木丛里,清晰可见。
往下几米开外,立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的,正是萨托血肉模糊的头颅!
至此,我所见证的那场剧的第一幕宣告结束。
这几口钟计划于两星期后悬挂起来。报纸争相报道,历史学家议论个不停,世界各地的历史协会纷纷计划着前往圣泽维尔。
离开皮尼奥斯山脉那阴森恐怖的环境,身处理性世界的冰冷日光之下,挖掘大钟遭遇的异常现象也就不难解释了:某种反应剧烈的中毒现象,类似毒葛那样的,又或者洞穴暗处的什么真菌——导致了我们的视力障碍,以及萨托和那个墨西哥人的疯狂之举。丹顿、托德与我都没有否认这一解释,但依旧在私底下讨论了很久。
丹顿甚至开车去了亨廷顿图书馆,查阅由约翰·内古斯翻译的《伊奥德之书》。迄今仍有许多古怪传说称,这部令人憎恶、骇人听闻的禁书里记载了许多古代秘咒。据传,这本以人类出现之前的上古语言写就的典籍,如今只余一份抄本存世。当然了,这个删节版的约翰·内古斯译本更是没多少人听过,可丹顿大略听到过关于书里某个章节的传闻,他觉得跟圣泽维尔大钟的传说或许有所联系。
他从洛杉矶带回一大张对开纸,上面满是他那蹩脚的字迹。他从《伊奥德之书》里抄来的段落如下:
漆黑寂静者栖身于西海岸的地底深处。他并非那些来自隐秘世界和其他星辰的强大旧日支配者,因为他一直居住在地球的隐秘黑暗之中。他无名无姓,因他乃终极厄运,是永恒的空无和旧夜的死寂。
待大地凋零、生灵消逝、星辰隐没之时,他将再度崛起,统治一切。他与生命和阳光毫无干系,热爱深渊的漆黑与永恒寂静。不过,通过古老咒语和某些他在地底深处的居所中也能听见的深沉声音,西海滨的棕肤之人有能力在他的时代到来之前,将他召唤至大地之上。
然而,如此召唤极为危险,他极可能会在自己的时代到来前散播死亡与黑夜。因为他予白昼以夜晚,予光明以漆黑;一切生命、动静都会在他降临时消失。他时而随日食降临,虽然没有名字,但棕肤之人知道他乃诅煞恐。
“后面被删掉了。”见我读完摘抄,丹顿开口道,“这书是有删节的。”
“真怪,”托德说,拿起纸一行行往下读,“这肯定是巧合。当然了,民间传说都源于自然现象,一般在现代能找到对应的说法。天公的雷霆,阿波罗之箭之类,其实就是闪电和中暑罢了。”
“阳光灿烂,却从未照耀他们,”丹顿轻声引述道,“而死寂的黑夜却笼罩这些无助之人。还记得奥德修斯
去亡者之地的故事吗?”
托德的嘴角嘲弄似的抽动了一下。“所以呢?我可不指望大钟一敲响,冥王就从冥府里爬出来。难道你这么觉得?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哪容得下这种事情——这种事根本就没出现过。”
“你确定?”丹顿问道,“假装觉得眼下这种阴冷天气很正常的,肯定不会是你,对吧?”
我猛然抬起头。我一直等着呢,就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提到空气里这股不正常的寒意。
“以前也这么冷过,”托德有些无奈地保证道,“也同样是阴天。你不能因为天气沉闷就胡思乱想啊。那不过——上帝!”
我们偏偏倒倒地穿过房间。“地震了!”丹顿惊道。我们连忙往门口去,但并未赶着走楼梯,而是待在了门楣下面。由于门楣的结构和强度,这里是各类建筑物遭遇地震时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震动停了。丹顿回了房间,匆匆走到窗前。
“看,”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开始挂钟了。”
我们跟着他来到窗前。从窗口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街区外的圣泽维尔教会,在钟楼的拱门里,有几个人正在为三口大钟忙碌着。
“他们说,铸钟的时候,那些印第安人将活生生的女孩扔进沸腾的金属液里边。”丹顿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是啊,”托德冷冷地回道,“巫师还用他们的魔法给钟下了咒呢。别说蠢话。”
“某些特定的振动——比如钟声——怎么就不能创造出某种异常的条件呢?”丹顿急切地问道,我感觉他话声里带了一丝恐惧,“托德,我们对生命的了解没那么透彻。它或许会有奇特的形式,甚至——”
铛——铛——铛!
洪亮而不祥的声音响起。低沉得有些怪异的声音震着我的耳膜,沿着神经传递阴森的震颤。丹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铛——铛——铛!
一次更为深沉的声响——它一下又一下地抖动着,让我的头奇痛无比。仿佛莫名紧迫地在发出召唤!
铛——铛——铛!
雷鸣般的奇妙乐声,或许是从神的喉咙里发出,又或许源自黑暗天使伊斯拉斐尔
心弦的震颤——
天色变黑了吗?圣泽维尔是否被阴影笼罩?太平洋是否从湛蓝变得灰暗,变得冰冷?
铛——铛——铛!
然后我感觉脚下的地板发出前兆般的颤抖。窗户的外壳嘎吱作响。我感觉房间忽高忽低,令人难受地摇晃着,而地平线在缓慢而疯狂地前后摆动。我听到下面传来一阵撞击声,一幅画从墙上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
丹顿、托德和我如醉酒般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不知为何,我感觉这房子快撑不住了。房里似乎越来越黑,弥漫着一种朦胧阴郁的黑暗。有人尖叫起来。玻璃破碎洒落。墙里喷出一股灰尘,一些灰泥砸落在地。
我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身边的丹顿大叫一声,我感觉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罗斯,是你吗?”我听见托德用冷静的语气问道,声音一如既往地分毫不乱,“天是变黑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知身处漆黑何处的丹顿回道,“看来不是我瞎了!你们在哪儿?门在哪边?”
建筑物猛晃了一阵,托德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被挣脱,我被甩去撞在了墙上。“这边!”我在撞击声与吱嘎声中喊道,“跟着我的声音走!”
不一会儿,我感觉有人摸到了我的肩膀——是丹顿,而托德也随即跟上了。
“上帝啊!怎么回事?”我惊叫道。
“是那些该死的大钟,”丹顿在我耳边喊道,“《伊奥德之书》是对的。他予白昼——以黑夜——”
“你疯了!”托德厉声喊道。仿佛强调他的话一般,猛烈刺耳的钟声伴着话音出现,在黑暗中疯狂地铛铛作响。“他们怎么不停地敲钟?”丹顿问道,随后自己回答了出来,“是地震干的——地震敲响了大钟!”
铛——铛——铛!铛——铛——铛!
什么东西打中了我的脸颊,我抬手摸到黏稠温热的血液。是某个地方的灰泥砸的。地震的颤动变得越来越猛烈。丹顿叫喊着什么,我听不清。
“啥?”托德跟我同时喊道。
“钟!我们必须停下钟声!它们造成了这片黑暗——或许地震也是它们搞出来的。那种振动——你们感觉不到吗?那几口钟的振动里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太阳的光波。毕竟光线也是一种振动。如果我们能摁停它们——”
“毫无意义的行为,”托德喊道,“别说蠢话——”
“那你就原地待着。我能找到方向——罗斯,你来吗?”
我一时间没有回答。我们研究失落的大钟时搜集的那些怪异可怕的资料,此时全涌入了我的脑海:古神诅-撷-昆——据说穆促尼人有能力召唤他,通过“特定的深沉声音”“他时而随日食降临”“他降临时,万物都将消逝”“他能在自己的时代到来前被提前召唤至地表”……
“丹顿,我跟你去。”我说。
“那,该死的,我也去!”托德怒气冲冲地说,“我倒要看到最后。要是真有什么——”
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感觉有手摸索着伸了过来。“我来带路,”丹顿告诉我们,“放轻松。”
我不知道丹顿是怎么在四周全被漆黑紧紧笼罩的情况下找到路的。随后,我忽然想起他那非同寻常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哪怕是归巢的鸽子,寻路也赶不上他。
穿越这么一片漆黑地狱般的废墟,当真是一场疯狂的艰难跋涉!各种东西带着尖啸声飞过我们,看不见的墙体与烟囱在身边坍塌粉碎。惊恐万分、歇斯底里的男男女女在黑暗里与我们撞上,又尖叫着远去,徒劳地寻找方向,想离开这片阴森的死亡陷阱。
另外,很冷——非常冷!空气中弥漫着冰寒的冷意,冻得我的手指跟耳朵又木又疼。每一口呼吸都让我的喉咙和肺仿佛被小刀割了似的。我听见身边跌跌撞撞前进的丹顿和托德喘着粗气骂个不停。
丹顿是如何在这混乱的漩涡里找到出路的,我永远不得而知。
“这里!”丹顿喊道,“教会!”
我们设法登上了台阶。不知道教会是怎么在剧烈的地震中坚挺下来的。让它幸免于难的,或许是因为地震的奇特规律——这场地震并非平常那种突如其来、让人揪心不已的震动,反而更像大地在有节奏地缓慢摇摆。
附近传来低声的吟诵,与四周的疯狂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
方济各会的修士正在祈祷。可当塔楼上的大钟发出亵渎的召唤,他们的祈祷又能有什么用?幸好我们经常拜访教会,丹顿知道塔楼在哪里。
艰难攀爬那座钟楼的情况我不再细说,反正每分每秒我们都有可能直接掉下去摔死。不过,我们最终抵达了顶楼,几口大钟在黑暗中嘶吼,雷鸣般的声音简直贴着耳朵炸响。丹顿放开我的手,喊了几句,但我听不清楚。我头痛欲裂,身上也因那寒意而疼痛不已。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陷入漆黑的沉睡,离开这地狱一般的混沌。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抬手揉了眼睛。随后,我感觉一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两根恶毒的大拇指凶狠地挖进了眼窝。瞎眼的痛苦令我尖叫出声。
铛——铛——铛!
我在黑暗里绝望地挣扎,不但要同那未知的袭击者搏斗,还要反抗那种顺从地让他挖我眼珠的疯狂而反常的冲动!我脑海里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你为何需要眼睛?黑暗才好——光明会带来痛苦!黑暗是最好的……”
但我反抗着,激烈又无声地在钟楼摇晃的地板上翻滚着,在墙上磨蹭,将那对磨得生疼的拇指从我眼睛上甩开,可它们似乎又摸索着回来了。而那可怕、急促的低语声依旧在我脑海里,还变得愈发强烈,“你不需要眼睛!永恒的黑暗是最好的……”
我意识到钟声里带着一道不太一样的响动。那是什么?现在只剩两个声音:其中一口钟停了。不知为何,那股寒意少了一些压迫感。另外——黑暗里是不是有灰暗的光亮开始弥漫?
显而易见,震动感不再那么凶猛了;随着我努力挣脱我那影影憧憧的敌人,我感觉震动在减弱,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彻底消失了。两道刺耳的钟声就此停下。
我的敌人突然开始颤抖,变得僵硬。我翻滚开来,在灰蒙中站起身,防备着又一轮袭击。袭击不曾到来。
无比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圣泽维尔的黑暗消散了。
起先是灰蒙蒙的,仿佛珍珠一样的乳白色黎明;阳光那淡黄色的指头随后出现,最后竟变成了夏日午后的烈阳!我从钟楼都能看清下方的街道,街道上的男男女女全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眼睛盯着蓝蓝的天空。我脚下躺着其中一口钟的舌头。
丹顿仿佛醉酒般摇摇晃晃的,惨白的脸上血迹斑斑,衣服也破破烂烂,沾满灰尘。“这就行了,”他悄声道,“只有一种声音组合能召唤那——那东西。当我弄停了一口钟——”
他停了话头,低头看去。托德躺在我们脚下,衣衫不整、脸带抓痕。他虚弱地站起身,眼里流露出无比的恐惧。我下意识地往后退,防备地举起双臂。
他缩了缩身子。“罗斯,”他那惨白的嘴唇喃喃道,“老天,罗斯——我——我——我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了,我告诉你!有什么一直要我去挖掉你的眼睛——还有丹顿的眼睛——然后挖掉我自己的眼睛!有声音……在我脑子里……”
我突然明白过来,想起我跟可怜的托德搏斗时,我脑海里出现的那可怕低语。那个满怀恶意的可怖之物——被《伊奥德之书》称作诅煞恐,而穆促尼人称为诅-撷-昆的——他朝我们的脑子下达了邪恶又难以抵抗的命令——命令我们弄瞎自己。我们差点就要服从那无声又可怕的命令了!
还好一切平安了。真的吗?
我一直希望关上记忆的大门,永远别再想这整桩可怕的事情,因为少跟这类事物纠缠才是上道。另外,尽管砸钟事件第二天引来暴风骤雨般的批评与好奇,但在传教士伯纳德神父的通力支持下,我下定决心不再透露事件的真相。
我只希望,这桩恐怖事件的关键只掌握在丹顿、托德和我三人手里,未来也同我们一道被埋葬。然而,某件事的出现,迫使我打破了沉默,将事情公诸于众。丹顿同意我的看法:如果我们所担心的事情成了真,或许神秘主义者跟神秘学家在相关方面的知识,能据此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圣泽维尔事件的两个月后,日食出现。那时我在洛杉矶的家里,丹顿在旧金山的历史学会总部,而阿瑟·托德住在好莱坞的公寓里。
日食开始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七分。天色刚开始变暗,我便感觉一种怪异在我周身蔓延。我眼里出现了一种可怕却熟悉的瘙痒感,让我拼命揉了起来。随后,我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放下胳膊,将手插进了兜里。可那种灼热感依旧存在。
电话响了。感谢它分散了注意力,我匆忙过去接起电话。是托德打来的。
他没给我说话的机会。“罗斯!罗斯——它回来了!”他对着话筒高喊,“自从日食开始,我一直在反抗。它的力量最能影响到我,你知道的。它想要我——罗斯,救救我!我没法——”随后便是一片寂静。
“托德!”我喊道,“等着——坚持住,再多坚持一小会儿!我立马过来!”
没有回音。我犹豫着挂了电话,冲向我的汽车。到托德的公寓一般要开二十分钟车,但我这次只花了七分钟;车灯在日食造成的阴暗中闪闪发亮,而我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疯狂的念头。一名骑警在公寓门口拦下我,但几句匆匆的交流让他跟我一道进了旁边的公寓。托德的房门紧锁着。徒劳地喊了几声之后,我们破开了房门。电灯亮得刺眼。
那数百年前的古老咒语和声音究竟召唤出这宇宙中的何等可憎之物,我不敢去想,但我有种可怕的感觉:一旦圣泽维尔失落的大钟被敲响,一连串异常且可怕的结果便成了既定之事;我还相信,这些邪恶大钟的召唤比我们以为的还要有效。
古代邪祟一旦现世,便很难再度沉睡下去;下一次日食究竟会发生什么,我既好奇,又害怕不已。不知为何,令人极度憎恶的《伊奥德之书》里的内容频频出现在我脑海里——“但他能在他的时代到来前被召唤至大地之上”“他带来黑暗”“一切生命、动静都会在他降临时消失”——还有,还有那句最为可怕的、意味深长的句子,“他时而随日食降临。”
我不知道托德在公寓里遭遇了什么。电话从墙上垂落,一柄手枪躺在我朋友趴伏的遗体旁边。然而,让我惊恐万分的并非阿瑟·托德左胸的那片猩红血痕,而是那张扭曲的面孔上空空如也的眼窝,以及他那两根沾满血痕的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