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鲍尔德居住在阿姆斯特丹附近,热爱阅读、编织和园艺。她是荷兰首位在《克拉克世界》和《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发表作品的作家,也常常在《逃生舱》《自然》等杂志上发表短篇或微型小说。
在大众的认知中,神灵往往强大而慈悲,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小丑往往滑稽而诙谐,带给人们无数的欢笑。鲍尔德却另辟蹊径,为读者带来一个如民俗怪谈般诡谲的故事。
伊芙可躲在晾衣绳后面,看着老兵马戏团在村子里游行。
大篷车和小丑队伍绕着人群打转。第一个小丑踩在高跷上,随着激昂的节拍和跳跃的鼓点舞蹈。他精湛的高跷技艺让伊芙可惊叹不已。小丑转着圈接近她,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后,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姿势曲着腿、弯下身体,把脸贴近伊芙可,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伊芙可惊叫着后退——他的牙齿是铁做的!
但恐怖也是吸引力的一部分。表演者都是战争的幸存者,因此都或多或少地落下了残疾。她可以看到其中一个高跷舞者的一条腿细得出奇,不可能是真的;还有一个人挥舞着爪子般的双手。她惊叹于他们的灵活和迅捷。想想村里铁匠的手艺,她简直无法相信居然有人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金属零件。
舞者充分利用自己恐怖的零件,戏谑地摆弄着肢体,翻腾跳跃,翩翩起舞。她兴奋又害怕地打了个哆嗦。万一自己某天也失去了一根手指怎么办?也能用假的替换吗?也许可以换上用细皮带铰接的木制关节?也许吧。
她转身返回神庙,她一直在那里帮忙封印众神。神灵都得用铁栏禁锢住,被村里的墓地包围,保持沉睡。没有人会希望一尊未被封印的神灵降世作乱。
第二天晚上,伊芙可藏在神庙院子里的墓碑后面。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她得看看。
她独自一人待在墓地,只有身后神庙里的神灵在轻声喃喃,气氛阴森诡异。神灵在因为她擅自闯入而愤怒吗?她只能祈祷封印足够牢固。
当那些小丑手摇铃铛、脚踩高跷、翻着跟斗跳着舞走近时,她的恐惧便被抛到了脑后。太神奇了。他们耍杂技、演小品、钻火圈……可惜表演结束得实在太快。
伊芙可使劲伸了个懒腰,关节嘎吱作响。太精彩了。他们的技艺,他们的能力,恰到好处地调动着整个村子的情绪,逗得观众时而惊叹,时而大笑。他们能展示出如此精彩绝伦的戏法,谁还会在乎他们可怕的铁牙?就连神灵的低语都消失了,一片寂静。
伊芙可背着从母亲的储藏室里偷来的面包和奶酪,步履沉重地穿过镇子,走回遥远的高山牧场。
“嘿。”一个声音从一间仓库后传来。
伊芙可不禁尖叫出声。
走到伊芙可面前的是一位老妇人。“孩子,你喜欢昨晚的表演吗?”
她是其中一个小丑!伊芙可目瞪口呆,半晌才答道:“我非常喜欢!”
“我叫特尔希,你呢?”
这位妇人一定觉得她是个土包子吧。“伊芙可,伊尔曼之女。”她说着,行了个屈膝礼。
“我们想在这个村子里找个合适的年轻人加入马戏团。”老妇人说。
“谁?”伊芙可问。会是面包师乔纳斯或者铁匠双胞胎之一吗?
“当然是你。”老妇人说。
“我?”
是啊,当然。否则老妇人会直接去找那些人,而不是出现在她面前了。
“马戏团进村时我就注意到你了,昨晚也是。我看得出来,姑娘。你热爱我们这行当。你们这儿的年轻人都还没接受过我们的艺能训练,因此我们看重的只有是否真心热爱马戏。”
仅这一句“接受过我们的艺能训练”就让伊芙可头晕目眩、心驰神往。受教育、艺能训练——比起和母亲一起做奶酪、在无尽的冬夜中纺线编织,这要好太多太多。
“但我能做什么?”她问道。她还无法想象马戏团的生活。
“你能跟着我们一起旅行,作为学徒接受训练。你能有吃有穿,学会读写。”
伊芙可会在账簿上标记奶酪,当然,也能数清孩子和小牛的数目……但读写真正的字母!还能跟着马戏团去大城市,看到那些穿着华服的人、马车、宫殿、奇迹!她差点就当场答应了。但她随后又想起自己的母亲、父亲和弟弟妹妹。
“我们多久能回来一次?”她问道。
老妇人笑了笑,但看起来很勉强。“要过一段时间了。我们的巡演路线很漫长。”
伊芙可后退了一步。“一年一次?还是更久?”邻居梅丽去了埃斯奇菲的一家裁缝铺做学徒,只有仲冬和仲夏才能回家。她每次离家时都会哭,尽管那里离家只要半天路程。
老妇人的脸布满皱纹,如同耄耋老太,但她的双腿看起来不对劲——太细了。是假腿。
伊芙可想起那个有着机械手的小丑,于是又后退了一步。
“不。”她说。明明片刻前她还想欣然同意。
她转身跑开。
安全返回牧场、回到牛群身边后,伊芙可忍不住爬上山脊,俯瞰整个村庄。帐篷和明亮的大篷车仍在原处。今晚还会有一场表演。
他们会招募别人吗?她咬着嘴唇,感到后悔,同时又如释重负,好像自己侥幸躲过了什么。
次日是众神节。所有牧牛人都离开高山牧场,盛装打扮,一同庆祝。伊芙可在家门口停下。光是看了母亲一眼,她就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孩子,”她妈妈说,“来,坐下。”
“我们不去神庙吗?”伊芙可试探着问道。
“你不能带着杂念去拜见神!”她妈妈说,“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来找你做学徒?”
伊芙可的心怦怦直跳,“那么,你同意吗?”
“少瞎想了。即使做奶酪和烘焙不适合你,我们也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艾杜克·奥伊萨他们兄弟几个正和你父亲提他们缺个媳妇的事儿。如果你不愿意跟着我做奶酪,就得给你找个归宿。”
“养猪比养牛更糟、更累,妈妈,”伊芙可喊道,“我不想当养猪婆!”
“你这傻姑娘!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们家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
“我宁愿做个小丑,也不想嫁给艾杜克·奥伊萨!或者任何男人!”
母亲抓住她的胳膊,“我们家向来体面,不许乱说。”
伊芙可挣脱她,跑上阁楼。
“下来,孩子!我们得去神庙了!”
伊芙可捂住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终于放弃,离开了房子。
伊芙可收拾好她的众神节礼服、换洗的长筒袜和内衣裤,以及她还没织完的袜子,又仔细思考一番,带上她最好的亚麻床单和羊毛毯。还有什么?她去年的工钱,母亲放在保险箱里的那些。她永远都拿不到今年夏天的工钱了,但她有权拿走之前的。四分之一个奶酪,她的皮制水壶,上个满月日做的面包,过了一周,但美味依旧。她会想念母亲做的面包的。
她在神庙后面等着仪式结束。她必须先得到神灵的祝福才能离开。
神庙里的歌声和掌声停止了,村民们蜂拥而出。众神又被封印了一周。伊芙可一直等到屠夫和祭司清理完祭品,才蹑手蹑脚地溜进前院。她思考着该祈求哪位神灵的祝福。众神刚刚得到祭祀和安抚,因此今天是最安全的一天。
等众神安静下来,她悄悄地走了进去。神庙的侧墙比一般妇女高一些,其上是铅条玻璃窗。墙上开了一个缝隙,供风之神使用。他背对神庙大厅而立,凡风吹拂之处,皆是他的疆域。
伊芙可犹豫了一下。不,尽管风之神最先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即使他的自由和狂野吸引着她,但他不会庇佑一个奔波跋涉的女人。她走开了,但还是向他献出了一点口水,以免他怀恨在心。
诺赫,那位掌管河流的女神肯定能与伊芙可感同身受,毕竟诺赫河流经山谷,最后汇入遥远的月亮湖,她绝对能理解伊芙可想要看看更广阔的世界的渴望。
伊芙可拿出奶酪,掰下一小块,放在诺赫的膝盖上,低声祈祷道:“面容柔和的女神,请保佑我一路平安,免受婚姻禁锢。”
这点儿奶酪看起来还是太少了。伊芙可犹豫了一下,剪下一边辫子的发尾。“这是我的祭品。您为我主。”不经祭司指引就对一位神灵宣誓效忠,不免有些冒失,但她不敢在没有神灵庇佑的情况下离开村庄。
女神默不作声。不过她也没有立即拒绝伊芙可,这是个好兆头。伊芙可背起背包,向其他神行了个屈膝礼,悄悄地溜出了神庙。要是她抓紧时间,说不定还能在今天之内赶上那些小丑。
起初,一切都很新鲜,直到走到桥头。她得在这里左转,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而不是右转去往埃斯奇菲。河流绕过西边的山肩,远处是崇山峻岭,更远处的山峰与天一色,云雾缭绕。她不知道会有什么路通往那儿,又会有些什么城镇坐落其间。那里没有人会认识她。
但她如果留下来,就永远也不会自由。做奶酪和放牛都不适合她,去胖子奥伊萨家当个家庭主妇更不适合她。她要离开。也许这并不安全,也不能给她幸福,但至少她会获得自由。
伊芙可继续前行,穿过沉寂颓圮的阿克斯拉。依旧没有小丑的踪迹。他们会过桥,去往小小的斯隆格吗?不,得不偿失。他们会瞄准大城市格里布。即使是现在这个时间点,那座大城市的炊烟仍在,从地平线上袅袅升起。
再次顺着道路走到河边时,她看到了马戏团的车队。小丑们低着头,驼着背,跟在大篷车两侧。
伊芙可放慢脚步跟在后面。他们看起来疲惫又沮丧,没了绣着亮片和小镜子的华丽戏服,与表演扣人心弦的杂耍时天差地别。现在回头还不晚。母亲会发现她离开过,但永远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时,其中一个小丑笑了起来,拍了拍另一个的肩膀。后者挺直腰板做了个后空翻,然后他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沿着车队一路追逐,嬉戏打闹起来。
伊芙可的心情为之一振,下了决心。当他们停下大篷车,在路边的一片空地上生火时,她向他们跑去。
“你们好。”她说。
小丑转过身来打量她。
老妇人特尔希从她一直坐着的大篷车踏板上站了起来。“伊芙可。真没想到。”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不惊讶,也不开心,更不难过,只是带着平淡的疲惫。
他们似乎不太想见到伊芙可。
“你们还在招学徒吗?”
一个年轻男子发出厌恶的嘟囔,转身隐入稍纵即逝的黄昏中。
伊芙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她不想走那么久夜路回家,但比起偷偷跟在马戏团后面风餐露宿,等到下一个满月日再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偷溜回去,肯定还是现在就回去更好。到时候肯定会有人发现她,然后向妈妈告密。
“欢迎你,伊芙可,”特尔希的嗓音依旧疲惫,“大篷车上还有一个空铺位。来,坐到火边来。”
伊芙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欢迎”,她再次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在这之前,她数次想要转身回家,但她都忍住了,没道理在这时候放弃。
她在火堆边坐了下来。一个男人正在烤洋葱和大蒜。他们那么卖力演出,最后竟然只收到了这些?伊芙可因自己村庄的吝啬而抬不起头。
她在背包里翻找,拿出面包,“是上星期的,但我们可以煎一煎?”
厨师眼前一亮,接过面包。傍晚的空气中逐渐弥漫开蒜油煎面包的香味,伊芙可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她之前没料到会饿肚子。母亲向来精心管理他们的存粮,确保即使在歉收之后的冬末,他们也能有奶酪、面包、熏肉和干瘪的苹果。
伊芙可一边咀嚼着油腻而寡淡无盐的蒜油面包,一边认真地思考着。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莽撞。她会等他们睡着后溜回去。
另一个人泡了薄荷茶分给大家。虽然这显然是野生薄荷,而不是更甜的培育品种,也没有蜂蜜,但能在凉飕飕的夜晚来杯热饮总是好的。
马戏团的成员陆续回到大篷车上睡觉,只剩伊芙可独自坐在火边。再等一会儿,她就离开。
伊芙可醒来时头痛欲裂。身下的床晃来晃去,她忍不住趴在床边吐了。有人特意留了个空碗在那儿,旁边还有她的水壶。她拿起水壶一饮而尽,这才感觉好了一点。
她在一辆大篷车里。
这是怎么回事?她记得自己坐在将熄的火堆边,等候逃离的时机。
是那杯茶。茶里面一定加了东西。这也太——她甚至想不出语言来形容。
她检查了自己的财物。衣服、刀、奶酪都在,还有机会逃跑。她透过小窗户向外张望。前面的山峰已然陌生,但诺赫河一直伴着道路蜿蜒流淌。
她尝试开门,却打不开。“喂!”她喊道,“特尔希!让我出去!”
无人回应。
她用力拍门。“特尔希!”
“闭嘴!”一个男声回应道,“你会吵醒他的。”
吵醒谁?
她开始对皮革门铰链下功夫。厚厚的公牛皮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坚硬,但她相信自己的小餐刀能锯断。
大篷车停了下来,门开了。
特尔希站在门口,盯着伊芙可。刀被她藏在背后。“住手,”特尔希说,“把门弄坏了也没用,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本来也打算跟你们一起走啊。”
“不,你没有,”特尔希说,“特尔希看得出来。”
哪有人这样自称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是特尔希。他很想要你。”
“哪个特尔希?”
特尔希瞪着双眼。“我们都是特尔希,他是我们的守护者。好好待着,我们明天去格里布表演,你得帮忙。”
特尔希关上了门。
伊芙可仍旧一头雾水。守护者,所以他是神还是别的什么?伊芙可开始思考逃跑计划。窗户上有橄榄枝编的栅格,经年累月,坚硬如石。她的小刀无济于事。
车顶呢?用茅草铺就的曲棚顶?她爬到床上,往上戳了一下。
有人重重地敲了下车厢,“住手!特尔希在看着!”
说话的不是老妇人特尔希,而是一个年轻男人。
现在怎么办?
她绞尽脑汁,却毫无办法。只能等到他们带她出去表演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摩挲着剪掉祭品后的切口,然后低声向诺赫女神祈求保佑。
正午时分,大篷车稍做停留,却没有放伊芙可出来。小丑之间几乎没有交流。确实是一群沉闷的家伙,不敢相信她曾为他们的滑稽表演而开怀大笑过。
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一点食物都没有。对这些可怜的老兵来说,这该是多么可怕的生活啊。他们究竟是在哪儿打的仗呢?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战事。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即使是这儿最老的妇人,看起来也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
将近傍晚,她闻到一股浓烈的木柴燃烧的气味,他们应该已经接近格里布了。过了那座大城市,山谷就会更宽,这是伊芙可曾经和母亲攀登赫贡格尔山时看到的。比那更远的地方她就无法想象了,但也许她会见到诺赫女神领地的尽头。她怅然若失。
尽管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些激动。那就能见到月亮湖了!但她的辘辘饥肠提醒她,这是有代价的。饥饿、囚禁、狭小车厢里的硬铺位。到了冬天道路封闭时,小丑们又将怎么度过呢?
大篷车的车轮在泥土路上碾压的嘎吱声变成在鹅卵石上颠簸的咔嗒声,城市的喧嚣越来越近,她透过窗户栅格看到的房子比她见过的全部都要多。
孩子们开始围着大篷车跑来跑去。小丑的身影从小缝中一闪而过,她注意到他们都穿上了戏服,正耍着五颜六色的球。所以今晚会有表演,他们会放她出去。这是个好机会。
伊芙可耷拉下脑袋。如果是从格里布出发,即使没有食物,她也能自己走回家。一旦过了格里布,她就会彻底迷路。她今晚必须逃跑。
但是该怎么逃?
车猛地停下,门开了。
“来帮我们搭帐篷,”老妇人特尔希说,“你年轻力壮。”
“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伊芙可边说边背上自己的包。
“我们也没吃。把包放下,它只会碍事。”特尔希说。
伊芙可实在不想丢下她的蓝裙子、花了整个冬天刺绣的裤子,还有她的奶酪。但是逃跑更重要。
她第一次看清格里布这个繁华的城镇。她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神庙塔楼,一间修道院和数以百计的房子。一定有成千上万的人居住在这里。
空气中,炊烟味、垃圾的腐烂味和粪便的恶臭混杂在一起。一匹高大耀眼的生物经过,上面坐着一个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女人。
“那是什么?骡神?”
“那是匹马,你这傻瓜,”特尔希说,“别傻站着了,快去干活。”
支起老旧的帆布帐篷时,总有人守在伊芙可身边。
帐篷搭好后,特尔希让伊芙可去补衣服。
在缝扣子时,伊芙可的目光滑过了马戏团放在角落里的行李。戏服、有着刺鼻的亚麻籽油气味的面漆、窄口小罐子——她猜是用来给老兵们的机械身体零件上油的。还有一个箱子没打开,伊芙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小丑陆续走进来,换衣服,互相推搡。他们高声交谈,眼神狂热异常。
趁着他们换衣服的时候,伊芙可看清了他们是如何戴上机械肢体的——用皮革带捆在干瘦的残肢上。机械手的活动由一张细皮绳编成的复杂线网控制,网一头连接着假指头,另一头连接着假手的肘部和肩膀。一个男人掀开了他的黑色眼罩,把一个精巧的球状物塞进空洞的眼眶,又将皮绳挂在耳朵上。伊芙可想象了一下把那块尖锐的金属塞进自己的眼睛里,不由得不寒而栗。
机械肢体发出尖锐的咔嗒声,润滑油似乎对其活动毫无作用,小丑们看起来比没戴时更笨拙。相比于看起来精细复杂的机械手,老妇人特尔希用起自己残缺不全的钩子手时更加游刃有余。究竟如何才能用手肘操纵指头呢?伊芙可想不明白。
周围安静下来。伊芙可咬断最后一颗扣子上的线头,抬起脑袋。
小丑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目露凶光。
伊芙可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天知道她多想回家!
“伊芙可,”那个最老的女人说,“你今晚得参加表演,接替上星期死去的那个特尔希。”她递给伊芙可一个机械指头,“戴上这个。”
“好的。”伊芙可说。她还能说什么呢?但如果他们让她表演,那她晚上溜走的计划就泡汤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关系,”特尔希说,“机械指会帮你。”
听起来很不对劲,但伊芙可还是伸出了手。她必须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我会尽力的。不过这个指头该怎么戴?”
突然间,两只粗糙的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是两个年轻强壮的特尔希。老妇人特尔希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刀。
“没事,稍微有点儿疼而已。”
伊芙可努力挣扎,但丝毫不能挣脱他们的束缚。他们所有人都缺了手指,她之前竟没有多想。“我以为你们是在战争中落下的残疾!”
“什么战争?”特尔希说,“可能第一个人是这样,不记得了。但特尔希享受这种‘牺牲’。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身体部位了,但你年轻、健壮,而且手指脚趾俱全。”
伊芙可的手被猛地按在那个锁住的箱子上,她还没来得及尖叫,特尔希的刀就已经砍向她的手指,和切萝卜没什么两样。
剧痛顺着伊芙可的手臂蔓延到肩膀。手指变得灼热难耐,还开始突突跳动。她尖叫着挣扎,但是锁住她的那两只手臂却纹丝不动。另一种痛感灼烧着她的手,伊芙可睁大眼睛,忍受着新一轮的折磨。特尔希在烧她的手指断口,她的刀也被烟和血染黑了。
伊芙可甚至不能确定被砍掉的是哪根手指,她的整只手都在剧痛抽搐。是无名指,他们取走了她的无名指,为什么?
其实她心里清楚——因为她得用其他的手指抓稳高跷。
特尔希向其他小丑展示那根手指。“现在,特尔希们,我们终于可以安抚守护者了,今晚我们终于能睡觉了。”
一个女人递过一只碗。老特尔希把伊芙可的手指放了进去,其他人则往里加了草药和油。
伊芙可双眼瞪得通红,疼痛还在她的胳膊中乱窜。这肯定是献给神灵的祭品,但他们为什么要冒险在神庙外祭祀呢?
老特尔希从那只上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雕,木雕应该经过了多次擦拭,光滑油亮。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小丑们都向它鞠躬。“致我们的主特尔希。”他们说着,把祭品洒在它身上。手指本该掉在地上,但没有。神吞下了它。
伊芙可对他们的鲁莽感到震惊。神被封印是有缘由的,他们应该被禁锢在石屋里,被咒语、符文和信徒团团围住。难怪这些小丑行为古怪,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奇怪又刺耳的咳嗽声响起。
伊芙可的手指没被吃掉,反而掉到地上。有什么尖叫了起来。是神吗?
不,是老特尔希,她突然剧烈抽搐。神附在了她身上。“祭品被污染了!它属于另一个神,一个我不会说出名字的神。你们这些傻瓜!今晚给我找一个新的祭品。”
一个特尔希把伊芙可推到了黑暗的街道上。她受伤的手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她忍不住喊出声。
但她自由了。她抱着手愣在原地,一时间忘记了逃跑。有东西被扔到她的脸上,她抬起头,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到那个男人正朝她挥舞拳头。又是怎么回事?
“蠢东西,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已经受另一个神庇护了?特尔希都饿疯了,你叫我们还怎么表演?”
伊芙可摸索着掉在膝盖上的东西。她的手指。他们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她得救了,但为什么?
她狼狈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在高大石屋间的暗巷里。她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此外就是异常响亮的河流哗哗声。新月如钩,这意味着它很快就会落下,无法照亮她的归途。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等等,这是诺赫河。诺赫女神会指引她的。
每走一步,她的手臂就刺痛一下,她只能抱紧手臂。她找到了冬季的河床,河边松散的石头早已变得干燥而锋利。
只要她跪下来,就能摸到水面了。诺赫河在这里更宽、更深。比在尼恩雷还要平静,却也更加危险。河水自不远处的冰川流淌而来,那是她的本源,冰冷而纯净。要是掉进去,准会被冰水冻僵,只能随波逐流,直到撞上岩石。
伊芙可俯身触摸河水。“诺赫女神。”她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辫子的末梢轻轻搔着脸颊,一边聚成了顺滑的毛尖,另一边突兀地缺了一段。她突然明白过来是谁救了自己。她在尼恩雷的神庙里向女神献上了自己的祭品。其他神当然无法吞噬她。
水流奔腾不息。一股凉爽的湿土味从水中升起。何不干脆躺入水流,以肉体为祭品将自己献给诺赫,就像她曾以精神信仰起誓时那样?
她的手慢慢变冷,直到冰凉。
伊芙可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凝视着水面。诺赫女神是帮了她,但神都是贪婪的。迟早有一天,诺赫女神会夺走她。也许是在夏天,清浅平静的水面会诱惑她下河避暑;或者是在春天,突发的洪水会把正在过桥的她卷走。
献上祭品向神祈祷就是在做交易,这就是她的交易。她缺了一根手指的余生都将属于诺赫,她的生命也终将献给诺赫。她把手指扔进水中。这根手指合该是女神的了。
伊芙可爬回街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当她离开河流,踏入河中的冲动也退去了,可她这辈子都得小心提防。在遥远的东方,她看到黑暗的天空中隐约显现出一座熟悉的山的轮廓。
那是她的家。
她从裙子上撕下一条布条,将手臂绑在胸前。即使她立刻出发,也要走好几个小时。她没有食物,没有行李,也没有住处。即使已是夏夜,睡在外面也太凉了。
她挺直腰板。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从小就被视作母亲的接班人,而不是一个全身挂满宝石的都市名媛。她能做到,她能直面羞愧,求母亲让她回家。
伤痛和疲惫萦绕着她的身体,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迈出第一步。
她没有迈出第二步。
她想起那些小丑。他们怎么办?她想到那两个年轻人,在路上一时兴起翻着跟斗,笑个不停。他们也是人,至少曾经是。他们和她一样,都是特尔希的受害者。
虽然她并不欠他们什么,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下一个被诱入特尔希魔爪的年轻人会怎样。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年轻人,她知道特尔希的真面目,如果为了保全自己,现在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她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这不是诺赫女神加诸她的使命,女神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或任何人。这是伊芙可自己的决定,只有了结了这件事,她才能问心无愧地回家。
她站在路上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熟悉的山峰。她多希望能够抛下这烂摊子不管,但正如母亲最烦人的那句话所讲:她发现了问题,就必须解决问题。
伊芙可强迫自己转身,随着声音、灯光和笑声的指引走向那顶帐篷。演出已经开始了,她得趁小丑们忙着演出时行动。
她显然不能从正门进去,她不仅没有赏钱或礼物,还会被认出来。她悄悄走到帐篷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并剪断了绳结,以便她溜进帐篷。她站在观众后面,看着小丑表演,在油腻的化妆品、燃烧的火把和旧稻草混杂的气味中深吸一口气。
她之前只看到了优雅又欢乐的魔术、杂耍、小丑舞蹈。现在她才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痛苦,戴着由神牵引的装置时,他们承受了多严重的伤害。少了她这个祭品的牺牲,今晚他们会付出怎样的代价?特尔希神会杀了他们中的某一个吗?
她仔细数了数,台上无人缺席,这就代表大篷车现在是空的。
伊芙可又悄悄溜出来,把缺口遮了个七七八八。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存放服装和特尔希神像箱子的大篷车旁,轻轻推开了门。不出所料,里面没人。
车里仍弥漫着焦肉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箱子被塞在油彩箱后面。她尝试打开,但箱子被粗重的青铜锁链紧紧捆住,箱顶还有一把复杂的锁。没有看到钥匙。伊芙可也不打算去找。特尔希肯定把钥匙随身带走了,就像妈妈随身携带着家里的钥匙一样。
附近肯定还放着小丑的其他工具,但现在太暗了,找不到。她得把整个箱子搬走。箱子很沉,而且她的手还疼得厉害。但她久经磨砺。她一定能做到。
她蹲下,绷紧肌肉,使劲儿提了一下。
箱子纹丝不动。她再次使劲儿提了一下,更用力了。
箱子还是纹丝不动。
第三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她搬不动。手又开始剧烈抽痛,新鲜的血液渗出手掌。那些小丑们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也许是神在阻挠她。
现在怎么办?
伊芙可看到折叠桌上放着一个水瓶,于是拿起来喝了一口,并对诺赫河说了声谢谢。
等等。这是诺赫女神的水!
伊芙可将水从钥匙孔滴进箱子里。似乎无事发生,但当她再次弯下腰去拽箱子时,她成功了。她用力地把箱子提到腰侧,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箱子仍然很重,但至少已经可以移动了。天哪,她的手疼得要命,但她必须这么做。
她再次来到河边,艰难地爬上驼峰桥。桥边是厚厚的石栏杆,她努力把箱子搬了上去。她冒险回头看了一眼。音乐停了,表演已经结束,她必须抓紧行动。
她把箱子从护栏边缘推了下去。
诺赫女神会好好招待特尔希神的。
而她,必须在小丑们追来之前离开这个城镇。虽然他们现在应该很难追来,但她最好别心存侥幸。
不管怎样,她已经尽了全力。神已经消逝,小丑不用再献给特尔希更多的受害者。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她终于启程。一路都是上坡,她累极了。要是她刚才有时间去找找她的奶酪就好了。也许到了下个众神节,她会后悔弄丢了蓝色羊毛裙和刺绣裤子,但现在,只要能回家,她就是穿一辈子麻布袋也无所谓。
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时,伊芙可才终于敢停下脚步。她在一条小溪边灌满水壶,回望格里布的方向。路上空无一人,没有追兵。
前方是通往斯隆格的陡峭山路,但她还不能睡,否则她醒来时身体会十分僵硬,痛苦不堪。她必须继续前进。
当她爬上最后一座山坡,看到远处尼恩雷的神庙塔楼时,她哭了。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傍晚时分,她终于沿着蜿蜒的道路下了山,走到诺赫河边。桥梁在炙热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布满尘土。要想回家,她就必须走过这座桥,别无选择。
现在是夏天,河水平静如镜。此刻恐怕是最安全的过河时机了。
她已经很累了。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准备一鼓作气跑过去。
一阵雷鸣般的咆哮向她袭来,诺赫河涨潮了,白色的浪尖拍向桥梁,冰冷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脚后跟,她好不容易才跑到对岸。
这只是女神的一个提醒。
伊芙可在大热天里打了个寒战,然后又继续赶路。虽然回家吃晚餐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她或许还能在天黑前赶回去。
村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伊芙可沿着田埂穿过田野。她的母亲坐在星空下,身边点着一支蜡烛,手上织着毛线。她并没有察觉伊芙可跨入了院子。
“妈妈。”
母亲吓得尖叫起来,把手中的袜子都扔了。
“我回来了。”
母亲站了起来。“立刻进屋。”
伊芙可预感到一场责骂即将降临。但她不在乎,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坐下。”母亲说。
但母亲没有责备她,反倒是烧水泡茶,端上面包、奶酪、香肠和新鲜的牛奶,甚至还有黄油,以及上好的餐巾纸,像是过节似的。
伊芙可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母亲还在不停地斟上薄荷茶。“发生了什么事?”
伊芙可瘫坐下来,她能说什么呢?“我找到了那个老兵马戏团,他们想要把我当作祭品献给他们的神。但在离开之前,我已经将自己献给了诺赫女神。”
母亲倾身向前,轻轻地握住伊芙可没有受伤的手。
“她救了我,我把那个神扔进河里让她吞噬了。”伊芙可哭出声,“但我弄丢了奶酪和我最好的蓝裙子。妈妈,对不起。”
现在妈妈肯定要骂她了,因为她弄丢了贵重物品,还想去给卑贱的小丑当学徒。
“你给了诺赫女神什么?”母亲问。
“一绺头发,还有我的手指。但我知道她会把我的一切都带走。”
“你怎么……”母亲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你确定吗?”
“是的,”伊芙可颤抖着说,“我过尼恩雷桥的时候,诺赫河的水突然涨潮。我再也不能过河了。”
母亲用自己最宝贝的披肩裹住伊芙可的肩膀。
“那——”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那你要不离开这里吧?你可以一路走到恩富宁山口,不用再过诺赫河。等在你伤口痊愈、休息好了之后,我就卖掉一对小公牛犊,给你准备些盘缠。”
“妈妈!”伊芙可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为什么那么慈爱,又为什么要把伊芙可当成一个大人对待?“你要把我送走吗?”
“不,但是……”母亲皱起了眉头,“你想留下吗?”
“是的!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做奶酪。”
“我还以为你讨厌奶酪呢,”母亲颇为意外,“我以为你宁愿做任何事,也不愿留在这里接我的班。”她开始清理伊芙可受伤的手,“你确定吗?我们还可以试试当其他学徒,去其他地方。”
伊芙可摇了摇头。不,她现在的想法已经和离开时截然不同了。
这里才是她的归宿。她想留在这里,和家人在一起,直到诺赫女神带走她的那一天。
“我已经受够了。我想待在家里,待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