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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短中篇

止水

文/张冉
图/王稚荏

1

你错过了最爱的季节。

轮椅轧过银杏叶铺就的小道,你看到SWAILS 低矮的半球形建筑群,十四栋房屋围绕着平铺于中央广场的黑色大理石碑。你用眼动仪打出一个略带好奇的问号,身后的护士笑着回应,“是的,这不是一块平常的石头,等出院时,一定给你解答。”

你错过了最爱的冬天。新雪降临,你在维生舱内沉沉睡去,等待体内的生机被SWAILS再次唤醒。

燕子来时,你迈着笨拙又莽撞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跑向春天。若不是护士搀扶,你一定会跌倒在杜鹃花丛中。她没有责怪你,说每位重获新生的病人都有权利像孩子一样冒失,只是你的肌肉总量不及同龄人的三分之一,还需要长时间复健才能正常行走。

如今你可以近距离观察那面黑色石碑。那不是一块石头,而是盛在大理石容器中的一汪静止的水。你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水,风在上面掀不起一丝波澜,一片花瓣落下,凝在水面并不沉浮。

你慢慢挪近,伸出右手,将枯瘦的食指探入水面,感受到液体的清凉。抬起手指,水面仍像一块平滑的琥珀,只有水痕湿润了指节。

“是普通的水。”护士说。这是名为“止水”的动态雕塑,SWAILS的精神象征。艺术家使用多个探测仪感知光、温度、风力风向和包括地球自转在内的所有细微外力,令水池的阵列式超声波发生器做出临场干涉,以最高每秒500次的脉冲抵消水面即将产生的波动,打造出世界上最平静的一池水。

你清清喉咙尝试发声,但声带肌肉尚未恢复。

“是的,SWAILS的创始人也是一位ALS 患者。”护士说。ALS患者的身体会因运动神经元损伤而无法运动,仿佛冰冻,大脑则一直清醒着,直至死亡。就像这止水,人们只能看到水面平静,没人知道在这安定之下蕴藏着多少炽烈的运算与思考。

你出神地望着水。没有波纹的水。

“你才十七岁。”护士说,“还有无数个下雪的冬天等着你呢。别急。我们回去吧,别让医生着急。”

你想说的是,冬天不再是你最爱的季节。因为你也爱上了春天。

还有夏天和秋天。

2

我盯着验孕棒上的两条竖杠。

那时我是个刚取得些成就的小编剧,两部小有流量的古装剧的联合编剧,一部院线电影的署名编剧,业界口碑不错,手头有一个知名导演的项目,自己打磨了近十年的本子也获得几位制片人赏识。怀孕生子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真实感,起码没有下个月的路演和明年初的开机仪式来得真实。

那个男人在卧室床上打着呼噜。

我不太爱他。在睡到我之前,他是爱我的。我们隔三岔五地吵架,但不知为何住在了一起,分开时我偶尔想他,同居时彼此都很烦躁。我们养了一只狗,后来的微信对话全部围绕狗来进行。他不再在睡前说爱我,我也不需要在小便时关紧厕所门,或许我们都想这样凑合一下,直到更合适的人到来。但这个早上,一条验孕棒改变了一切。

我把验孕棒甩在男人脸上。他坐在那儿,机械地说他爱我。孩子生下来。结婚吧。

结婚吧。

那一刻我们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氛围中拥抱接吻。天性或许是激素使然,我们决意为家庭和孩子牺牲人生中所有弥足珍贵的事物:事业、艺术、时间、自由、社交、美景,以及爱情。

九个月,我推掉未来的工作,剪短头发,专心应付尿频、胸胀、恶心、孕吐和逐渐粗壮的腰身,直至步入产房。

等待,等待,生产的痛苦。我首次具有身为人母的感觉,是助产士将孩子抱给我匆匆看一眼,然后转去清洁、查验体征。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也是首次离别,我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撕裂了。

直至再次相见。护士把襁褓放在我怀中,他那么小,那么粉红,那么柔软,像一块湿润的棉花糖。

你是我的儿子。我说。

我是一位编剧。我说。如果我能编写你一生的剧本的话,我希望你未来的女朋友温柔善良,希望你一生面对无数诱惑而专一始终,希望你永远平凡、健康、勇敢而自豪。

希望你是我一生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3

你首先需要克服对高度的恐惧。长期卧床让你忘记自己拥有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站直身体之后,遥远的地面让你感觉眩晕。

然后你得重新学习慢走,直至你的小腿肌肉能够承担AJ球鞋的重量。你逐渐伸展手指和小臂,如同白鹳幼鸟迎着风展开翅膀。

你的体重终于超过了一百斤。接着是一百二十斤。你的胃口非常好,因为你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在体内熊熊燃烧。

你是个被夺走五年时光的孩子,所以你得加倍成长。你再次捧起心爱的篮球,投出了“三不沾”,没有人笑话你,因为当时的玩伴早已各奔东西,你是另一本高中花名册上从未出现的那个借读生。

高中最后一年,你出现在学校。这时的你看起来完全是正常的十八岁孩子了,尽管校服挂在身上晃晃荡荡。

你从小那么喜欢画画,却决定要考理科,因为你说最爱的东西就像池中的月亮,若太靠近,不是它碎了,就是自己沉没。

短暂的高中生活,你大概有一段萌芽中的恋情,是你后座的某个女生——因为有段时间你画的油画上,总有个侧脸望向窗外的女孩。

高考结束那天,你第一次喝醉,不知是纪念高中的结束,还是祭奠夭折的爱情。你隐约记得酒难喝极了。

你的成绩不算理想,但足够你收拾行囊,第一次离开生长的城市,独自前往东南沿海那所风景优美的大学。

你学的是经济学,普通大学的普通专业。临行前你和家里的老狗道别,那也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它。

学习,考试,离别,孤独,都没有让你感觉到痛苦,经历了身患ALS的五年,能够自由探索世界的每一天都是奖赏。

4

创作对我来说成为一件奢侈品。一天的时间被哭声分割成上百个碎片,我无法入睡,难以思考。很多次躲在角落小心翼翼打开笔记本电脑试图为拖延许久的项目添上几行对话时,他开始啼哭,我就能立刻感觉自己的催产素系统被激活,乳房胀痛,心脏收缩,头脑发热。我必须马上狂奔向他,不然一个名为母亲的怪物会撕裂我的身体破壳而出,抢先一步冲去拥抱那个婴儿。

男人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他曾试着扮演一名合格的父亲,花一下午组装婴儿床,用手腕内侧测试奶粉的温度,反复练习抱孩子的姿势,把五颜六色的玩具挂满天花板。我知道除了笨拙的成分之外,其他都是表演。他望婴儿的眼神,就像瞧着下个月的信用卡账单,看着某种想要拒绝却必须依法承担的契约与债务。

他不爱他。又有多少年轻父亲能够真正爱孩子?

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后,他摔门而去,我坐在狼藉杯盘中捂住耳朵尖叫,试图盖过婴儿的哭声。此前我的剧里出现过母亲的角色,我从不知道母亲是与其他任何社会身份完全对立的坚硬符号,此刻我是一只浑身带刺的母豪猪,拒绝关怀、拒绝性欲、拒绝自尊、拒绝理性思考,甚至拒绝身为母亲的事实。

我爱他。

我要疯了。

像爱一个男人一样,疯了一样地爱他。

5

大学里你遇到一个女孩,一个语声轻柔的南方姑娘。相识第七天的夜晚,你们在海边喝着冰啤酒,对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她流泪了。她抱着你说不会让你再受苦。

你们一起出现在教室、图书馆、食堂和公园步道,一起听音乐、看电影、玩游戏,吃着海蛎煎看太阳慢慢隐入山峦。情人节那天异常寒冷,你们想去看的画展临时停展,晚场电影散场后,已过宿舍宵禁时间。她望着你,你知道自己手机上早已订好了宾馆,只欠缺一点勇气。现在你非常勇敢。

她教会你很多事情,然后沉沉睡去,你失眠了。

你躺在陌生的床上,看月光洒在海面,又被夜风吹上沙滩。你闻见汗水、红酒、香水和墙纸上霉斑的味道。你用手指缠绕女孩的长发,听她如猫般轻柔的鼾声起伏。她的睡姿令你想起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的《侧卧的裸女》。若此时空气中响起音乐,你希望是年轻时的海菲茨站在床边为你们演奏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这个世界存在太多未知的美好,你只想把短暂人生中热爱过的一切填充于此刻的方寸之间。

你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如果躺在身边的人换成另一个语声轻柔的长发姑娘,一切是否会不同?甚至你感觉到幸福的这个瞬间,是否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爱上这个瞬间而编造的幻觉?

你想起记忆中最早感到幸福的时刻。

大致是小学时的一个冬天,你走出电梯门,家门敞开着,熄灭在螃蟹壳中的烟头、洒出杯外的白酒和葱姜蒜滚过热油的味道将你包围,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坐在餐桌前大声笑着,母亲端着刚出锅的炒菜招呼你洗手吃饭,狗在餐桌下摇着尾巴,客厅窗外,晦暗的天幕下,雪花飘落。

6

我逐渐恢复工作,幼儿园是治疗产后抑郁的特效药。

我错过了很多机会,开始像刚入行的编剧一样四处乞求工作,甚至放下身段接那种最粗制滥造的网剧项目。他上小学时,我的事业也算走入正轨,开始不断出差,穿梭于片场、剧本会和电影节。在此期间,那个男人恰如其分地履行了父亲和丈夫的义务,我知道家庭生活无法令他快乐,因此除了房贷、车贷和偶尔的性生活之外,不对他提任何要求。

转眼之间那个粉红柔软的婴儿就长成了大人,他戴上眼镜,开始打篮球,拒绝我的接送,变得独立、冷漠和执拗。小学六年级,他走进家门踢掉臭气烘烘的球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中,画画,玩游戏,听音乐,像其他十二岁孩子一样拒绝沟通。那段时间我刚完成一部院线电影的剧本,可以在家休息几个月,等待那笔永远等不来的尾款。

他摔碎杯子时,我正在卧室卫生间观察眼角的细纹。我不太害怕衰老,因为生育之后,工作伙伴和那个男人都不再把我当女性看待,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完成取悦男人的任务,而我不太在乎取悦自己。我只是发现,我老了之后会跟我妈妈一模一样,无论怎么微笑,看起来都像是在嘲讽别人。

我来到客厅。他蹲在饮水机前收拾碎瓷片,瘦高的身体折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

“没拿稳。”他说,带着急于长大的孩子独有的那种愤怒。

我用扫帚把碎片扫干净,抓起他的手看是否划破,他试图抽回右手,而手上并没有伤口。

“虎口这儿一跳一跳的,可能是昨天打篮球抻着了,没事儿。”他说。

我让他冰敷一下,他拒绝了,转身回屋。

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他,而他早已不甘心当母亲的儿子,或任何人的子女。

晚上我对他父亲说了这件事,男人一笑置之。“不就是个杯子吗。”他说。

两天后,他再次打碎了杯子,我肉眼能看到他右手虎口到小鱼际的肌肉在跃动,像某种蠕虫在筋膜里游走。

如果我那时在出差,或者闷在屋里赶稿,就不会摆出母亲的威严,强行拉着他去医院检查。

那么,平静的日子或许就会多持续几天。

我们的人生,柴米油盐、鸡飞狗跳的平静人生,就会多持续几天。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吧?

7

终于你发现自己不爱她,但身为男人,你说不出分手。大二那年的暑假,你第一次出国到东南亚穷游,而她选择回家。你们的联系变少了,甚至隔几天才有一条微信。大三开学,你们没有见面,许久之后你才意识到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分手,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女孩做错了什么,抑或你们都没做错什么。你默默删掉挽回的信息,喝了两场酒,学会了抽烟。你喜欢铁罐装的红双喜香烟,便宜,柔和,甜蜜。

你决定去欧洲留学,离这片灰绿的大海远一点,离萨拉萨蒂 和波提切利 近一点。

大四,你收到了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旅游经济学专业及UNIBO Azione2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你把邮件截图发给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得很远,可能很少回来。

你知道母亲不会反对,所以并不期待回复,你只希望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说“干得好”。

干得好。母亲回复。

你知道这是一句道别。

8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打篮球时经常挫伤,或许更适合拿来弹钢琴。

省人民医院的医生说有肌肉萎缩的情况,在十来岁孩子中比较罕见,至于病因是废用性、脂肪性还是神经性的,需要做EMG肌电图检查进一步确认。

我们坐在肌电图室外的长椅上喝可乐,他缩在校服外套里沉默不语,我揣测不出他的想法。

那个男人在上班,或者在情人那里耳鬓厮磨,我不在乎,我在四个小时后拿着检查结果走出医院大门时才想起给他发条信息:儿子基本确诊ALS,医生建议住院检查,或者去北京协和或301医院神经内科复诊。

迟迟没有回复,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思索用何种语气回话才能表现出得体的焦急和关切。

男人。

我们开车沿五一大街一直向前,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绪,他始终保持沉默。

我的电影里有人得过渐冻症。当需要悲剧的时候,编剧会把渐冻症、癌症、失智症、阿尔茨海默病和系统性红斑狼疮作为工具使用,我对ALS不算陌生。

街灯掠过,车轮吞噬道路。如果生活是这条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意外就是被不断丢弃在身后的纸屑、瓶盖和塑料袋,在它突然化为锐利的刀子,用坚硬到令人绝望的实质洞穿引擎盖、割开缸体、穿透挡风玻璃将我们熟知的生活狠狠撕碎之前,没人会回头多看一眼。

“我想吃螃蟹。”他说。

他抓着手机,尽量掩饰右手不自觉的颤抖。

现在并非吃蟹的佳期,但蒸蟹、炒蟹、香辣蟹、河蟹、海蟹、蟹黄包、蟹饼,任何食物都能让他满意。他并不是真的爱吃螃蟹,他只是想向我提出一个要求,用儿子对母亲难得的请求,换取我完成任务的暂时平静。

他在像男人一样思考。

我们在城郊找到一家淮扬菜,点了蟹粉狮子头。我吃不出来里面是否有真的蟹粉。

他没有再说话,带着一股狠劲默默地吃狮子头、大煮干丝、肴肉和软兜长鱼。

我的手机响了。“我开完会马上回家。”男人说。

我打了一大串字,然后一一删掉。

你他妈知道吗ALS就是渐冻症病人会在几年里面逐渐失去全身肌肉的控制能力萎缩成一个干枯的木偶只剩下脑子还清醒等麻痹延伸到呼吸系统他们会无法进食无法呼吸无法说话只能靠呼吸机勉强活着直到肺部衰竭或者并发症要了他们的命一般得了ALS的人只有三到五年的生存期三到五年你他妈知道吗咱们儿子可能只剩下三到五年了你他妈的还说开完会……

好。我回复道。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缩小,褪色,模糊,像黑白电影的转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背,因为痉挛或紧张,攥痛了我的骨头。

那个急于成人的孩子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妈妈,我有点儿害怕。”他说。

即使过去太久,他的哭声还是能让我丢卸其他一切身份,露出母豪猪的刺与獠牙,一如十二年前的每个夜晚。

“不怕,我们回家。”我说。

9

如你所想,你喜爱博洛尼亚。你喜爱罗马。你喜爱比萨。你喜爱佛罗伦萨。你喜爱西西里披萨、青酱意面和蒙特法尔科红酒。你喜爱MotoGP比赛、蒙扎赛道和米兰ADI设计博物馆。你喜欢意大利的男人、女人、艺术家和乞丐。

很快你又遇到了一个中国女孩,一位语声爽脆、短发齐耳、笑起来眼眉弯弯的姑娘。

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确定是否爱一个人,就是不爱。世上没有或许爱、有点儿爱、很爱和非常爱,只有爱与不爱。

你爱她。

天崩地裂般地爱她。

公理无须证明地爱她。

马太效应般资源倾斜地爱她。

你把大学时写的诗歌谱成民谣,把她的照片偷偷揣进钱包,每天在她上下课的路线徘徊,设想了一万种浪漫的表白场景。但在那个机会出现之前,毕业生离校聚会的后半场,圣卢卡大教堂高耸的拱廊下面,约翰·梅尔《在燃烧的房间慢舞》的歌声中,酒精和五月温暖天气的帮助下,她率先踮起脚尖吻了你的嘴唇,然后是又一个吻,说第一个代表意大利人的热情,第二个代表中国姑娘的决心。

你从未感觉如此慌张。你从未感觉如此平静。你张开双臂拥抱她,灵魂飞上半空,看她也在紧紧拥抱自己。

这次你不记得空气的温度,不记得泰特罗尼面饺 的味道,不记得白橡树上彩灯的颜色,不知道该用谁的画和音乐来装点此刻,因为这个时刻已经完美到无法分割、无法装饰,像凝结在记忆里的琥珀。

你知道你会娶她,找个地方定居,生几个孩子,等他们长大,在一个下大雪的傍晚,靠在壁炉旁边喝两杯热红酒,等她起身去厨房拿烤箱里的食物时,凑在孩子们耳边,用最骄傲的语气把这个时刻偷偷告诉他们,然后一齐望向她,用她摸不着头脑的音量哈哈大笑,直到把熟睡的狗吵醒,将屋檐的雪震落。

“我有首歌想唱给你听。”你说。“不是……特别自信,因为我听民谣比较少,但是专门写给你的。”

“跟我来,我知道一个没人的地方。”她说。

你们拉着手在连廊中奔跑。

博洛尼亚城区的连廊有四十二千米长。你们可以一直跑到人生的尽头。

10

我梦见拉着他的手,在结冰的海洋中跋涉。

一次激烈的争吵过后,男人离开了家,他说他会负起父亲的责任,但无法再扮演一名好丈夫和一个好爸爸。我一直记得他夺门而出时的表情,那种夹杂着憎恨的怜悯和融入了解脱的悲怆,我从没在哪位演员脸上见过。如果他能一直这样真实,或许我会真的爱上他。

我没有对小学透露病因,直接办理了休学手续,开车带小病人往返于省城和北京。十二岁的ALS病人属于罕见的少年型(juvenile onset),我们在北京做了基因筛查,确定致病原因是sod1超氧化物歧化酶1基因杂合突变(散发型),而sod1基因患者的病程发展通常很快,医生告诫我做好一切准备,从手部麻痹到双腿瘫痪,可能只需要一两年时间。

我买了呼吸机、吸痰器、制氧机、雾化器、气垫护理床,把车子卖掉,换了一辆奥德赛福祉车。检查和治疗并不痛苦,能够使用的药物只有依达拉奉和利鲁唑,加上日常锻炼、按摩和饮食调整。痛苦的是,我必须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他,期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理解死亡。

那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我们在家附近的公园里闲逛,他的右臂已肉眼可见地纤细下去,但望着球场上叫嚷着的孩子们,他的眼里还有光。

“带着画板就好了,这片湖很棒。”他说。他唇边的汗毛被阳光勾勒成金色,额角微微见汗,鼻孔呼出的白烟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

“就像泡一个冰水澡。”我点燃一支烟,尽力想组织好的语言却成为没头没尾的碎片。

“嗯?”他转头看我,浅棕色的眸子,像头小鹿。

“就像……有一缸冰水。”我不敢看他,眼神追逐烟雾飘向太阳。“渐冻症,就是你去泡一个很慢很慢的冰水澡,你先用双手试试温度,然后跨进浴缸,缓缓坐下,你的手臂、你的双腿、你的身体,渐渐失去知觉,你会慢慢、慢慢地沉下去,最后,你觉得很舒服,就这样睡着了。”

他盯着我,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我知道史蒂芬·霍金,知道张定宇,知道蔡磊,妈妈。”他说。“我知道我会死去,可能三年,可能五年,我什么都知道,妈妈。”他说。“我不怕死,我害怕的是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呼吸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也害怕你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呼吸的样子,我不愿那个样子,妈妈。”他说。

“不要离开我,妈妈。”他说。

“不要舍不得我离开,妈妈。”他说。

笑着笑着,他哭了。

我抱着他,把他汗津津的头颅压在自己的胸膛。我多想把他高大的身板狠狠揉成一团,塞回我的子宫,让他在世上最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好好睡个悠长的午觉。我没有办法直面死亡,所以没办法与他平等交谈。我沉默着,哭泣着,撒娇式地把一场严肃对话化为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

“我们好好治疗,好好活着。”我说,“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对了,我爸呢?”他问。

“死了。”我说。

11

你选择回国读博士,因为她想回国。

你们在一座北方城市安顿下来,花几年时间筑好自己的小窝,用最爱的东西把窝填满。你们挤在沙发上,用新买的音响一遍又一遍地听维塔利的《G小调恰空》。她喜欢《老友记》,扮演钱德勒·宾的演员马修·派瑞去世的时候,你安慰了她整晚,模仿钱德勒说话逗她开心。你的书房墙壁贴满达·芬奇的机械手稿,她为你定制了维特鲁威人 的手机壳作为生日礼物。你们都爱看《憨豆先生》,因此买了辆明黄色的旧MINI作为第一辆家庭用车。你们养了只英国短毛猫,取名Smelly 。万圣节那天晚上,你化装成五条悟 ,背着她走了整条街,因为她是祢豆子 。你说将来换大房子,客厅要装修成一间书店,你要坐在那里,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喝酒,冲每一个进门的人发脾气 ,她说那卧室要装修成和式房间,再暴躁的爱尔兰人进屋也得跪在地上。你知道她最爱的导演是黑泽明和小津安二郎。

几年后,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换了一间大房子,装修成简单明亮的北欧风格,却在全屋铺满花花绿绿的爬行垫,你们都觉得难看极了。

那是个胖嘟嘟的女孩,像气球充气一样“唰”地长大。你博士毕业,找到一份不太喜欢但薪水挺高的工作,她在家带孩子,偶尔找出你无暇使用的画笔与画板,与女儿共同创作一幅粉红色的向日葵。

你们要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女孩,仍然会像气球一样“唰”一下长大。

你离母亲很远。自从离开家之后,你就未曾请求母亲的帮助,你们默契得像老朋友一样,偶尔彼此挂念,但极少相聚。

因为你知道,母亲从未离开过你。寸步不离。

12

第四年,早已准备好的轮椅投入使用,但与行动能力一起消失的,是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我已是个熟练的护理师,即使他很少表达,也能从他的表情推测出是否便溺、哪里作痒,在痰喘出现前用抽痰器抽去他喉管的黏液。

他长得更高了,可轻得如同一捆芦苇。每天晚上,我抱他上床,为他清洗身体。他不喜欢盖被子,因为每到夜深,他会觉得有什么巨大、沉重、黏滑的东西从床脚慢慢爬上来,压住他的每一寸身体,他不敢惊叫,难以呻吟,只能与那夺走他自由的巨物长久对视,流汗直到天明。

早晨,我为他更换衣服,用轮椅把他推到电视机前,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能够做简单动作,配合眼动仪,足够玩些不太激烈的游戏。但他没有兴趣,甚至也不换台,每天出神地盯着电视上晃动的色块,眼神仿佛穿透屏幕,望着某些仅存在于远方的东西。

我会接些剧本统筹和剧本顾问的活儿维持生计,一边修改那些注定灾难的剧本,一边感叹人类的梦想如此廉价,当年那个充满干劲想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痕迹的女编剧像动漫人物退场般“嘭”地消失,心中甚至没有半点儿惋惜。

午饭后,我把轮椅放平让他午休,然后在ALS病友群中寻找新的治疗途径。广东一家医院使用脐带间充质干细胞移植治疗,能够有效改善患者的运动功能;西北大学与AKAVA Therapeutics公司的NU-9化合药物临床实验成功,有望得到药监局批准……

生活是个无比畸形的东西,再巨大的痛苦也激不起一掬水花,它会抓起人一次次撞向苦难,将人改造成残缺的模样。在反应过来前,我就适应了如今的生活,习惯抚摸他鸟爪般蜷曲的双手,昂首无视路人怜悯的目光。家里找不到一张健康时的照片,他也从不提能自由奔跑时的感觉,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锁定在轮椅上的渐冻症病人,我们在默契的平静中,共同等待结局到来。

出去走走吗?

不想去。

出去走走吗?

不想。

出去走走吗?

不去。

他非常疲惫。不断退化的运动神经元使他的肌肉一次次绷紧,接着如橡皮筋一样断裂溶解。平静的水面下,他的身体在噼啪作响中逐渐死去。但他的知觉愈发敏感,我帮他按摩背部肌肉时,疼痛的汗珠会从他紧咬的唇边滚下。

按照医生的估计,一年之内,麻痹将影响他的语言、呼吸和吞咽能力,当普通呼吸机无法将氧气灌入痉挛的喉头,就到了最后阶段。他必须接受气管切开手术,靠有创呼吸机维持生命,不间断服用消炎和治疗肌肉松弛的药物,忍受口鼻黏膜、声带和肺损伤等并发症带来的巨大痛苦,苟延残喘至最后一刻。

“我不想插管,妈妈。”他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表达过自己的需求。

“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让我自己做决定,妈妈。”他说,“我有权做决定。”

无论是经历了变声期的嗓音,还是话语中蕴含的决绝,都像个大人了。

13

第三个孩子是男孩,你们的心愿满足了。不知不觉,你的体重增加了,头发少了,鬓角出现白发,开始像个成熟男人一样整天腰疼,爱上喝茶,偶尔打打麻将。

你的事业没有多大进展,换到一家规划发展机构管理咨询项目,工作清闲,薪水稳定。小儿子上幼儿园之后,她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早教机构,教孩子们用英语读图画书上的每一种颜色。

周末的时候,你们开着新买的蓝色MPV到城郊购物;国庆假期,你们会挑个游客稀少的国家来场背包游。新鲜的东西越来越少,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她一直对你温柔体贴,你找不到任何不爱她的理由,即使身材走样、脸颊松弛,她的眼里还有着二十二岁时博洛尼亚的星光。

四十五岁生日那天,你开车回家,知道家人们一定准备好了晚餐和蛋糕,守在门旁准备给你个惊喜。你在车里坐了一首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时间,长久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发觉疾病初愈时的自己追求的是世上所有未知的美好,孤独的美好,相拥的美好,第一口莫斯卡托起泡酒的美好,夏日清晨刚修剪过草坪味道的美好,抚摸帕格尼尼唱片的美好,阳光照亮南迦巴瓦的美好,所有可能获得与失去的美好。如今你不再拥有新鲜的体验,人生的后半盘唱片是前半盘的逆序播放,从今往后,你的所有惊喜只能源于无意或有意的遗忘。

但你并不害怕,甚至满怀期待。

就像提前被详细告知明天踏青地点、路线、同行人甚至野餐菜色的孩子,你不再寄望于意外之喜,但还是会惴惴不安地在夜里惊醒,把最喜欢的鞋子藏在床下,抱着装满小秘密的书包辗转难眠。

笃定必将到来的明日,会是个好日子吧。

你掐灭红双喜香烟,关闭车门,走入电梯,刷卡打开房门。

“Surprise!生日快乐!”他们打开灯跳出来,吹响喇叭,扮着鬼脸。

哇,真是个惊喜!你笑着把他们挨个抱起来,接过生日帽戴在头上,走向餐桌。蜡烛已燃起,你知道蛋糕是你最爱的樱桃栗子口味。你准备暂时忘记医生的嘱托,多吃两块。

14

我在ALS互助群中看到SWAILS的信息,一位妈妈转发的公众号文章介绍了国内技术超前的几家生命科学公司,其中包括SWAILS止水。

这篇文章很快被撤回,群里其他人不太喜欢这种信息,我则认真地阅读里面的每个字,并搜索到SWAILS的官方公众号。简洁的大地色系页面,几栏信息:创始人简介、公司纲领与目标、研究现状、实验项目/临床项目、联系方式。

我看一眼气垫护理床,他正陷入沉郁的睡眠,呼吸面罩下发出含混的嘟哝声。

我离开房间,在客厅沙发上读完了SWAILS的各项介绍。这正是我苦苦寻觅的解决之道。崎岖、通达、充满风险,同样充满希望。

我深吸一口气,手隔着毛衫,感觉自己心脏的怦怦搏动。

他已经过完十七岁生日,他的生命在医生预言的三到五年刑期之外,已经额外延长,但纵使尝试过再多新药、偏方、藏医和苗药也只能将ALS的脚步拖缓至此。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跪倒在地,试图用全身力气拉住那个无形、庞大、冰冷、在泥泞中不断向前跋涉的怪物,它却毫不停留,只差一步就能踩灭暴雨中摇曳的火。

那是我的他啊,我的儿子,我的男人,我最爱的人的生命之火。

我拨通SWAILS的电话。这通电话,将决定我们是前往地狱,还是炼狱。

抑或……天堂。

15

你曾经以为大女儿离开家时,她会狠狠哭一场,没想到最难接受的竟是自己。你们肩并肩站在小区门口,目送网约车在十字路口转弯,消失在车流里,你想到那个最喜欢给自己捶腿、拿拖鞋、争论拿破仑 应该整个咬还是一层一层吃的小姑娘,转眼变成走路带风的大学生,独自拎着巨大的行李箱前往一千五百千米外的陌生城市,巨大的悲伤就涌上心头,仿佛自己跌在地上碎成了三片

她挽着你的手臂,没有说话。

你知道她想告诉你,有一天二女儿也会长大,考学,离开,接着是儿子;转眼之间,这世上就剩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然后,只剩她或他一个。然而那是多自然的事情,如同季节流转,日升月落,腐烂的尸体里开出最美的鲜花。

你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跟母亲联络了。

16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含糊不清,因此更少开口说话。但这天,他再次坚决地提出自己的请求。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妈妈?”他说,“我坚持不住了,我疼,我不想变成那副样子,妈妈。”

我坐在轮椅对面,拨开眼动仪,望着他的眼睛,因为疼痛、压力和悲伤而衰老的十七岁男孩的淡棕色眼睛。

“我想了很久。”我说,“很久很久。从你出生的时候,我第一次抱你,到你长大的每一个瞬间,我都记得。你屁股上的胎记,你吐奶之前的表情,你揪狗尾巴的样子,你嫌我弄坏爷爷送你的手枪气得要离家出走的情形,我都记得。你藏在抽屉夹层里的黄色漫画,你为了抽卡借同学的两百块钱,确诊那天晚上你边洗澡边哭,你爸爸离开之后,你偷偷抽他留下的香烟,我都知道,一个妈妈天生什么都知道。最早我把你当成累赘,嫌弃你影响我的事业,后来我觉得不用怎么管你,你也能自己长大,我一直对你关心太少,与你沟通太少,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

我一直说,一直说,直到阳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脚边。

“走吧,我们去一个地方。”我说,“一个手术,可能会疼,可能很麻烦,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一步也不离开。你愿意去吗?”

他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17

母亲的葬礼并不隆重,也没通知什么亲友,你们站在灵堂做了简单的告别,殡葬师宣布礼成,要你们到休息室等待。

你的伤心像露水一样,冰凉圆润,若隐若现。母亲的离去像完成多年前的一个约定,按照世俗的规则,现在你终于拥有了死去的权利。

既然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就不必为每一次告别伤感,长久的告别有时比短暂的告别更加温柔。你捧着骨灰盒,她为你打着伞,你们走出殡仪馆,雪静静下着,远山罩着青烟,烟囱飞出的灰在雪花中间翻舞。

母亲自己选定的坟墓在山丘中部,不太便宜,也不太贵,以后带孩子来祭奠的时候,应该能找到。

“妈爱吃什么呢?”她问。

“是啊,爱吃什么呢?”你说。

18

我推着轮椅,车轮轧过银杏叶铺就的小道,他好奇地望向SWAILS建筑群中的黑色水池,护士笑着说晚些时候给他解答。他已经太久没有露出过好奇的神色了。

走入接待大厅,护士推着他去做相关检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或研究员带我来到办公室,向我展示电子问卷和合同。

之前的讨论中已确认部分的信息,您是否已经明确知晓?

是。

作为患者的唯一监护人,您是否明确知晓本机构所进行的相关项目详情,以及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是。

本机构的Still Water止水深层次记忆程序浸染是尚未通过医疗伦理委员会论证的风险项目,您是否知晓?

是。

在我国从事任何与安乐死、尊严死相关的医疗及非医疗行为均违反相关法律,您是否知晓?

是。

Still Water止水是单纯服务于受试对象的试验性质项目,并非医疗行为,因此产生或关联产生的任何直接或间接影响受试者精神、记忆和身体机能的后果将由受试者本人承担,您是否知晓?

是。

请签订合同。

我在文本框里签下他和我的名字。

请确认:您要求使用原创剧本进行Still Water程序浸染,由此带来的任何后果将由受试者本人承担。

确认。

请确认:程序浸染时长720个月。时间减速比120∶1。现实操作时长6个月。

确认。

请确认:程序浸染将在SWAILS判断受试者心理、记忆及生理机能满足要求的时刻开始,一旦开始,无法暂停、中断、退出。

确认。

请确认特别风险提示:根据SWAILS的统计结果,有84.6%的受试者在程序浸染结束时出现与浸染剧本相同的脑波反应,89.2%的受试者大脑出现神经元内脂褐素异常沉积,92.1%的受试者大脑在浸染结束后拒绝响应,脑电波消失,即进入脑死亡状态。

确认。

请再次确认风险提示:Still Water止水是基于剧本的虚拟记忆植入,受试者将在SWAILS脑机接口的帮助下进入记忆程序浸染,将虚拟记忆体验为真实记忆。由于大脑记忆受体的特殊性,一旦大脑认定记忆为真实,会对大脑的生理状态进行同态修正,因此在程序浸染中的死亡,有相当可能会被认定为大脑的死亡。

确认。

请最后一次确认风险提示:Still Water旨在让ALS等疾病患者体验到完整的人生,程序浸染结束后带来的脑死亡等问题是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但并非Still Water项目的主旨和初衷。SWAILS在国内现行法律框架下绝不支持安乐死、尊严死等违法行为,但会不懈努力促进相关立法进程,让ALS等疾病末期患者拥有选择的权利,将尊严交还于他们手上。

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险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该项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

确认。

19

你没想到自己能活到七十七岁,事实上,十七岁走出SWAILS大门后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额外之喜。

你的后半生波澜不惊,顺利退休,提笼架鸟,含饴弄孙。你重新拾起画画的兴趣,可孙子孙女总是捣乱,把你的调色盘搞成一团浆糊。你的视力退化严重,干脆不怎么看手机,新的东西层出不穷,你学不会了,也不再关心。

除了高血糖和老花眼,你大致没什么病痛,七十多岁还能开车出去旅游,烟一直没戒,因为医生说比起突然戒烟,少抽两根反而更稳妥。

她的身体比你的还好,说哪天买个轮椅推着你走,省得你不服老出去乱跑,让人担心。

这话应验了,七十六岁生日刚过,你在湿滑的台阶上摔了一跤,股骨骨折。腿脚不能动,人就萎靡下来,你窝在床上,开始想起年少时患病的场景,两下相较,也就释怀了,毕竟中间多出六十年自由的时光。

你的食量减少,话也少了,气血衰弱,懒得动弹。

忽然有一天,你叫她来到身边。

“这一辈子真长啊。”你说,“我死了以后,骨灰拿去撒在南方的那片海里,我不喜欢那里,又潮湿,又热,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想起那海的颜色。”

“说什么呢你!”她说,“你敢死在我前面试试。”

“因为我不想看着你走啊,我害怕。”你说。

“倒是第一回听你说害怕。”她说。

“嗯,怕。”你说。

20

他躺在床上,除了太阳穴上的几个电极,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

“妈、妈妈,”他说,“等我治好之后,我们……我们去吃螃蟹。”

我不确定是自己的谎言骗过了他,还是他看穿我的谎言,所以用另一个谎言安慰我。他从小就太执拗,太成熟,太顾忌他人。

“嗯,吃螃蟹。”我说,“吃清蒸大闸蟹,辣炒梭子蟹。”

药液流入血管,他慢慢闭上眼睛。

“帝王蟹腿,松叶蟹腿,蜘蛛蟹腿。”

电极亮了起来。

“面包蟹,三眼蟹,魔鬼蟹。”

无尘室外面,白大褂点了点头。

“香辣蟹,砂锅蟹。”

“受试者SW130012,记忆程序SW130012-1,浸染开始。”

“炖蟹肉,熘蟹肉,炒蟹肉。”

他的眉头锁紧,然后慢慢放松。

“程序浸染0.0073/720,减速比1∶120。”

“蟹饺,蟹包,蟹面。”

嘀嗒,嘀嗒。

“蟹蛋糕。”

嘀嗒,嘀嗒。

“蟹饼。”

我无法对他说出再见,因为在他飞速行进的记忆里,他会在病床上醒来,发现疾病被最新的科技手段治愈了不久之后,夺走的身体会恢复生机,肌肉生长,骨骼更新,三年之后,他会再次凭借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我看不见他的记忆,只能通过跳动的时间猜测他走到了哪一个场景。但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坐在这里,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

在他剩余六十年的生命里,在六十年时间浓缩于现实的六个月里,寸步不离。

21

第2天早上,你该离开医院了,我拽着你,怕你跌倒在杜鹃花丛中。

第3天,你刚完成复健,一定急着想去打篮球,我握着你枯槁的手臂,帮你摆出投篮的姿势。

第4天,是高考结束的日子吧,你会喝酒,可别喝多了。

第6天,拥抱一下吧。你要抱紧那个女孩,尽管并非一生所爱,她也是你一生中首次拥有的姑娘。你要从这里开始学会爱人,和被人爱。

第11天,终于等到你研究生录取的消息,别忘记给我发条信息哦,或者,捏捏我的手作为回应。

第13天,你要紧紧攥着那个女孩的手,这辈子不要放开,她是你一生遇见过最温柔善良的人,也是你后半生所有幸福的源泉。

第20天,布置小家是我和你爸爸曾经最幸福的时刻,希望你们也能感受那种幸福。我把我喜欢过的漫画、电视剧、音乐和电影都交给你。

第25天,恭喜大女儿出生!来,用手掌最柔软的地方来摸摸她的小手吧,就这里,痒吗?

第29天,二女儿也很漂亮。不用挂念我,我一直陪着你呢。

第33天,我的孙子出生啦!我真想看看他,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第42天,你年纪也不小了,工作要适度,注意身体,但是麻将还是可以偶尔打打。

第84天,嗨,我等了好久!总觉得人到中年,没什么大事发生,才是最好的人生的样子。不过这次生日我替你安排好了,听完曲子就上楼去吧。

第86天,对不起,你的女儿会离开你,但不是永远。没事,我挽着你呢,你不会摔碎成三块的。

第97天,对不起,我也会离开你。我离开之后,你才能真正变得……自由。或许吧。你从小就有点儿路痴,我就在陵园最显眼的地方等你。

第105天,退休意味着不用工作就可以拿钱了,岂不是超棒的事情吗?

第111天,你也老了,我没那么老过,不知那是什么感觉。

第117天,我想,不要癌症,不要中风,不要意外,那就小小地摔一跤吧,我拽着你,不会很疼的。

第119天,以前我和你爸爸曾经说起过这个话题,如果我们能白头偕老,谁都不愿最后一个走。能在爱人的陪伴下死去,想想就觉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第180天,不知道你对这样的人生是否满意,一路看来,或许显得平淡,可我编不出更好的剧本了。我不想你飞天遁地、上山下海,我不想你富甲一方又终日忙碌,我不想你成为名人,失去隐私,又不想你碌碌无为,穷困致死。

我只想你当一个平平常常长大、恋爱、结婚、生子、工作、衰老的人。

一个你本该可以成为的人。

22

你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慢慢地闭上眼睛,平静得如同一方无波的水面。

23

你在我的怀抱中,慢慢、慢慢地闭上眼睛,平静得如同一方无波的水面。

24

我是位编剧。如果我能编写你一生的剧本的话,我希望你未来的女朋友温柔善良,希望你一生面对无数诱惑而专一始终,希望你永远平凡、健康、勇敢而自豪。

希望你是我一生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v3T9cqkOe8he8Ytnww4ilaZlWxiG5X2sfmtkNTVJkdBEbpYp6QwPY+kkuPIOS4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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