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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殻人間

贝壳人

作者/【日】泽西祐典
翻译/木海

当发现自己被自己的“分身”取代,你会怎么办?

来自海中的大量“贝壳人”变为真人的样貌混入人类社会,并且顶替了“真身”的身份,从外表完全无法分辨真假,原有的社会秩序瞬间崩塌。迷茫的人类该何去何从?反抗,妥协,抑或是谋求与之共存?

与泽西祐典上次上刊的作品《精灵展览会》(2022年第12期)一样,本作也是以现实社会为背景,融入了绝妙讽喻的奇幻佳作。

一抛入翻腾的大海

不朽的肉块周围便涌出泡沫海浪

而后浪花中诞生了一位少女

——赫西俄德 《神谱》

人类是一种会生火的动物

因此若是能生火

那便已是人类

——山尾三省 《生火吧!》

包括我在内,有八个人围坐在篝火旁。其中有男有女,都是我之前没见过的面孔。有看起来像是姐弟俩的小孩,也有逗着狗的老人。

这周边没有路灯照明,仅凭篝火化不开林间浓郁的黑暗。就连刚刚走过的散步道,此刻也已经隐匿入黑暗中。似是防沙林的松树林对面,似乎是一片大海。每当风儿轻轻吹过,便带来波浪声和海潮的气息。

起初火势很小,但随着时间推移,柴火越烧越旺。橙色火焰在黑暗中跃动,周围人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逐渐变得安详。

篝火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此情此景,我竟不可思议地觉得彼此间心灵相通。形形色色的我们聚集在滨海公园,无疑都是被夺去了容身之地、心灵受到创伤的败逃者。或许正因同为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我们才在无形间变得更加团结了吧。

其他人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盯着摇曳的篝火,娓娓道出他的经历。

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周末,宛如噩梦。我是建材超市的店长,那天是个周六,快要打烊的时候,新人把试用活动剩下的油漆弄翻了。真是净添乱。

当时,我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巨大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便赶忙跑过去。一看,走廊上,白色的油漆正在漫延。黏稠的液体缓慢地扩张着自己白色的领地,刺激的气味直冲鼻腔,令我至今印象深刻。若是当时状态还可以,自己或许能够更加平静地面对吧。然而,那天情况特殊,倾倒的油漆可以说是火上浇油,让我不由地爆发出一句:“你干了什么蠢事!”

连续一周的工作把我压垮了。第二天早上,我还要匀出时间去听女儿的演奏会。难得能在周日休息,我很期待和家人共度美好时光。身为店长,必须填补临时工的空缺,其他人休息的时候我就要上班,导致很少有时间好好陪自己的家人。因为这点,老婆总是责备我,让我很不好意思。结果就因为这白色油漆,早早回家的计划被毁了,我只好留下来收拾残局。期待落空令我火冒三丈,忍不住训了新人接近一个小时。回过神来后,我发现周围其他员工都走了,正当我准备喊新人收拾的时候,回头一看,他也消失了。

大概是我训得太狠了吧。人被骂总会有脾气的,但脾气归脾气,这也做得太过了吧……他溜号前,居然把钉子全部打翻在地。(男人叹了口气,垂下头摇了摇。)在我们店里,钉子和螺栓是批量卖的,所以原本都是整盒整盒装好的。那新人倒好,走之前把盒子和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地上了。我能理解他怒火攻心,但这事做得也太过分了……

之后一直到早上,我都宛如身处地狱。我把油漆收拾干净,然后把钉子和螺栓一个个捡起来……为了避免尺寸出错,我需要把它们放回原来的盒子里。工人们一大早就会来店里采购,所以必须在他们来之前收拾个七七八八。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不代表能随便分盒。要是以后发现尺寸出错,信誉也会受损。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可是有着店长的骄傲。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屋檐下用着我们店里卖的商品,哪怕是小小的钉子,哪怕其实是在其他店里买的,我也会感觉自己每天的努力有所回报。我不知道自己卖出的钉子会被用到哪里,但我知道它会被钉在某处,贡献属于它的一份力量,所以卖的时候一定不能出差错,否则会给别人的生活带来麻烦。可就算如此,我也做不出周六深夜把店员拉过来加班这种事……没办法,我只好独自含泪解决。

我套着双层口罩,用拖把一遍遍地清理油漆,然后把电风扇样品全都打开散味。忙完这些后,我把那些钉子和螺栓舀到手心,挨个儿分门别类地放回去。店开了一天,地上自然不算干净,舀到手心里的东西混杂着垃圾,我只好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把满地的钉子和螺栓放回盒子里去。

就这样一直到了早上,员工们都来上班了。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独自做时望不到头的工作,现在转眼间就被干完了。真是个优秀的团队啊,我突然感动到热泪盈眶,想着做这群人的店长真是太好了。随后我简单搭了把手,等开始营业后就急忙踩着油门回家,估摸着照这速度说不定还能赶上女儿的演奏会。接下来就洗个澡,在沙发上小睡一下,然后和家人一起度过美好的一天吧。

终于回到家里,我已经被疲劳和压力搞垮了,还以为可以喘口气,结果就看到另一个自己像刚出炉的煮鸡蛋一样坐在那里,坐在餐桌边那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上。另一个我昨晚就闯进来了,此刻正穿着睡衣,精神饱满地边吃早饭边和老婆谈笑。看到这个景象,我简直要被逼疯了。这时老婆转过头,只见她就像是看到了妖怪似的,震惊地看着我。

那是贝壳人。虽然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但轮到自己的时候,我还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些贝壳混蛋搞的鬼啊。毕竟我其实不相信贝壳人的存在,所以平时听到的时候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巨大的贝壳中诞生出的人?开什么玩笑,肯定是在海边不断发现巨大的贝壳,才捏造出了不靠谱的传言吧。这样就算了,还说这些家伙长得就像和活着的人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要来窃取原型的人生,这话谁敢信啊。

原本我还以为只是无中生有,背后有着其他目的,像是想要借此压下不好的报道之类的,谁能想到是真的啊。自己的翻版就在眼前,而且除了之前已经听说过的长相问题,就连给人的印象和血色,乍一看也是对面更佳。

“我不是妖怪,他才是。”讲完后,我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当时,我的手上脏兮兮的全是油漆,刚熬了个通宵,精神憔悴,对方反而更像是正常人。他那健康的灵魂和身体,对上我显得游刃有余啊。

当然,我试图反抗过,但很快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我这人啊,即使和老婆拌嘴也没赢过,所以这场战斗注定没有胜算,拉拉扯扯也只是耽搁时间,对结果毫无影响。我心里清楚自己没戏了,怎么可能一个家里住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对方早回家一晚,已经抢占了先机。这时看到女儿起床,我想见证她的抉择,结果她很明显站在对方那一边。也是,自己一贯不讨喜,更别提现在刚熬完通宵,浑身汗臭味地赶回来。她面临演奏会,大概本就有些紧张,见我拼命诉说,也只是冷冷看着。而另一边的贝壳人看上去健康又沉着,这么一对比,她会选谁去她的演奏会就毫无悬念了吧。

对我来说女儿是掌上明珠,可是对女儿来说那家伙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不过相应的,她对那家伙也没有面对父亲时的厌恶感。这时候她肯定会暗暗比较选谁更好吧……结果是我输了。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只好离开家,去拥抱脱轨的人生。第二天,我照常开车去上班,但贝壳人又抢先一步坐在了办公室里,我输得很彻底。之后,我辗转去了很多地方,直到今天。

前店长从旅行包里拿出罐头分发给我们,说是听他讲故事的谢礼。

“哇,是腌制牛肉松!你居然能找到这种稀罕货!”

“干一行懂一行嘛,我对供货商比较清楚,有时候会接到采购任务。这里还有无盐罐头,狗狗也能吃喔。”

说着,他把无盐鲭鱼罐头递给老人。

我们都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所以大家都很感激地接过了罐头。

“多谢款待,这下可罗也能沾沾光喽。”

老人从附近搭起的帐篷里取出狗食盆,把罐头里的东西倒在盆里,方便可罗享用。我们也没闲着,纷纷吃起手上的罐头。

“我的故事大家已经听过了,你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可能是自己一个人讲了半天,前店长有点尴尬,便试图把话题转向其他人。不知不觉中,初次见面时的生疏感渐渐淡去,围坐篝火旁的氛围变得很适合倾听与交流。

下一个讲述自己经历的,是刚才拿到腌制牛肉松的扎着马尾辫的女性。

我的经历也差不多。某一天,突然就被取代了。但不同的是,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大家每天早上都要去上班吧,可我不想去储物间。我们单位有很可爱的制服,这也是我投简历的动机之一。但是渐渐地,大家都不再喜欢穿制服了,只有少数想穿的人才穿,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穿便服上班。更衣室也不再是更衣室,而是变为单纯的储物间。于是,单位决定每周选一天作为便服日,说是便于熟悉同事个性,以及有利于团队合作什么的,所以广受欢迎。我倒是没觉得有那么好的功效,总之,不穿制服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但是,那款设计很受欢迎嘛,所以也有些人持反对态度。

(“……难道所在单位是OH银行吗?”有个坐在篝火旁的人问道。)

没错,你很懂嘛,你也觉得那套制服很可爱吧?不穿归不穿,有人却在单位里散布流言,说银行是赚不到钱了,才连制服费都拿不出来。但是这样也没能扭转风气,反而影响到了还在穿制服的人。

我之前就是因为憧憬这套制服,才选择进入这家银行,所以一直都在穿。可我只是期待穿上这身衣服,业务能力本身一般,干起活儿来丢三落四,还脸盲,记不清别人长相,就连常来窗口的老顾客,我都叫不出名字,所以顾客也不信任我……

(有人袒护道:“你看起来明明并不像那种人啊。”)

谢谢,可中看不中用还是不行。同事经常在背后说我坏话,新人也被带着跟风。就这样,我慢慢变得不愿意去储物间了。出现会被当作累赘,会被骂,又要增加不好的回忆。虽然工资照拿,别人说什么也没影响,但是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了,我还能怎么样呢?也没人来帮我啊。

曾经那么喜欢的制服,在我眼中也似乎变得模糊缥缈了起来……我想以更好的状态来穿上这身衣服。人靠衣裳马靠鞍,不管再怎么颓废,穿上制服后我都能勇往直前。

所以,刚才故事里的提到那位新人,我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我没有那种想要故意把螺栓撒一地的想法,但是,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只有自己可有可无,那种感觉确实很难忍受啊。尽管如此难熬,想穿制服的信念还是一直支撑着我。直到有一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在单位看到了我的贝壳人,不禁吃了一惊。我们每天隔镜相望,今天对方终于从镜子里出来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比画了个方形。)

平时我想看自己也看不完整。如果想偏过头看侧脸,眼睛自然也就跟着头侧过去了,没办法一直看着正前方,所以其实看不到自己真正的侧脸。可是眼前的小贝壳,终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侧脸。

(她解释,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称呼贝壳人的。)

就像录音后再听自己的声音一样。啊,原来我的脸长这样啊。虽然看着有些别扭,但这就是完美的自己。而且,刚才大叔也说过吧,他们看起来比真人还要有精神。真没骗人,我的小贝壳皮肤白皙嫩滑,眼睛也很清澈,看起来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

你见过那种婴儿的眼睛吧?透亮的黑眼珠,没有充血的眼白,简直像是从没见过污秽之物一样,令人不禁祈祷,愿宝宝能保持纯真,就这样长大。小贝壳也有双那样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仿佛会被摄入其中,让人联想到湖水般的景色。和我每天早上从镜子里看到的带着眼屎的充血双眼完全不一样。睫毛也是,毕竟以我为原型,长度上并没有改变,但是整整齐齐的,又刷着睫毛膏,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透明的指甲倒是没做造型,但看起来就像被海浪冲刷过的贝壳一样光滑。啊,她太耀眼了,令人钦羡。

更别提小贝壳还穿着我的制服。简直般配到完美的地步,我梦寐以求的形象近在咫尺。此刻,我脑中的回忆如走马灯般接连闪过:森贝儿家族 的围裙兔兔玩偶,玩花一文目 落单后哭着等待被选中,还有驾校学车时第一次上高速公路的恐惧感。

但是,我突然想到,这样我以后就不用再工作了。不用工作,就不会被背地里那些坏话影响到,而且说不定小贝壳能很快地处理好我曾经捅下的那些篓子。这样下去没有人会受伤,简直是双赢。

于是,我连目的地都没想好,就立马准备转身离开。干脆等下了电车,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吧。我暗地里欢快地向自己道着慰劳的话语。今后的工作就拜托小贝壳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止不住地乐起来。但是下班后一身疲惫,她肯定也想要有个地方好好休息吧,这样的话,她应该还是要回我的家。我得把我的房间打扫干净,把喜欢的马克杯摆好,方便小贝壳有需要时随取随用——其实贝壳人会从物品和周围人的话中汲取记忆,所以我大概是多此一举,但怎么说呢,更多是心情方面的问题?总之,我还是回到储物间,留下了钥匙和写着“谢谢&拜托你了”的便签,这才离开单位。

“没有愤怒、悔恨之类的情绪吗?”前店长问。

女人安静地摇头,扎在脑后的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摇荡起来。

“反正我是完全没有。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小贝壳。后来我也迷茫过一段时间,不过还是熬过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也许那种生活本来就不适合我吧。”

她抬起头,望向海湾对岸的城市。天空被地上的光照得发白,这光亮中也有一份力是由那些混入人类社会的贝壳人贡献的。

过了一会儿,一直默默听其他人故事的高大男人开口道: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软蛋啊。你们没有身为人类的骄傲吗?不觉得坐在这种地方分享罐头很窝囊吗?他们可是夺走了我们用汗水筑造的人生啊。”

没人理会他,只有狗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得站起来,抬头望向坐在女人对面的大块头。

“好了好了,冷静一点吧。这里还坐着小孩子呢,而且可罗也被吓了一跳。”老人抚摸着狗背,想要劝慰大块头,不承想对方却愈发激动起来。

“狗重要还是人重要?你们啊,怪不得会被取代。你们难道没有为了保护家人而挺身而出的气概吗?真是愚蠢的国民啊。”

“你难道是‘白头盔’?”前银行员工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不行?”大块头瞪回去。

“你们可是杀了人啊……”

“那种东西算什么人!”

关于贝壳人是否应该享有人权,公众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不同国家的政策也有很大差异,有些地方排斥异类,有些政府则友善对待。然而,在岛国以及那些有滨海大城市的国家,事态的发展又快又猛,导致还没来得及完善法律,就要对上大量登陆的贝壳人。人们疲于应付眼前的情况,自然就顾不上别的了。也有传言说,不少参与立法的议员已经被贝壳人取代了。由于政府反应迟钝,不满现状的自警团“白头盔”顺势而生。他们赶在贝壳人夺走自己的人生前,主动出击,凭拳头说话。

“贝壳人和我们人类一样,当然算人啊。”

“人类可不是从贝壳中诞生的,那种家伙怎么可能算人!”

“据说解剖发现,贝壳人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完全一样。”

见两人吵个不停,建材超市的前店长插话道:

“这你们也信啊。依我看,这些都是贝壳人为了生存而散布的谣言。只要说自己身体构造和人类完全一样,那我们在动手前就会犹豫。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啊?刚上岸那几天,贝壳人可是会从耳朵里吐沙的。难道你们都没见过吗?”

“我在贝壳人保护组织帮过一段时间忙,”老人回应大块头,“那个组织会给刚醒来不久的贝壳人提供衣服和食物,可以说是和你们的组织宗旨完全相反。在等待那些贝壳人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们会给他们提供一张床。我发现,刚刚得到保护的贝壳人,他们的枕边确实总是冒出沙子。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把沙子带进房间,但这种现象只会维持几天,随后枕边就干干净净了。到那时候,大概是由于体内的沙子吐干净了吧,他们与我们的交流也明显变得清楚有条理起来。”

“应该是自我意识萌生了。等他们习惯陆地上的压力,伪装变得得心应手,再去猎杀就太迟了。还是得在他们刚上岸的时候动手。”

坐在大块头旁的前店长大概是想转移话题,插嘴道:“记得很久前,我读过一本小说,讲的是植入了地球人记忆的外星人侵略地球的故事。某天,平凡的主人公突然被周围人怀疑是外星人,但他坚信自己是人类。读者也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的过程中便会一直纠结,他到底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呢……直到故事结尾,读者才会知道,原来的那个地球人已经被他杀掉了。”

“喂喂,我们这里面不会也混着贝壳人吧?”

听到大块头的话,所有人都抽了口凉气。篝火周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扎着马尾辫的女性打破沉默,看着老人说:“我们现在无法确保没问题……但至少老爷爷没问题,因为他带着可罗……据说宠物能分辨真正的主人和贝壳人,对吧。”

“那倒也不一定。”老人摸着可罗的头回答,“它就像石蕊试纸,会因为饲主的不同而改变自己。抱歉要让你们不安了,但我还是想实话实说:我最近刚和可罗结伴同行,所以和大家一样,也无法确保身份没问题。”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只能选择信任了吧。”前店长看着可罗说。

大块头表示怀疑:“那只狗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同伙吧。”

“你的意思是?”

“你想,贝壳人是从贝壳中诞生的吧,那么贝壳里诞生点其他贝壳动物也不足为奇吧。”

“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老人用轻拍可罗的头,反驳道,“从贝壳中诞生的似乎都是人类。”

大块头长叹一声:“贝壳混蛋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要是能像刚才提到的小说那样,让人一目了然就好了啊。可惜现实中总是迷雾重重,捉摸不清,根本不跟你讲道理。”

老人用力点了点头:“我也说下自己的想法吧。人类危害海洋,危害大自然,终究会自食恶果。贝壳人是来自大海的‘礼物’,目的在于让人类互相猜疑,最终摧毁过度发展的现代文明……人口增加一倍后,粮食的产量就会跟不上,那样就全完了。现代社会迟早会走向灭亡吧。你想,我们现在分不清人类和贝壳人吧?等文明再次兴起,未来的文明也会搞不清楚我们灭亡的缘由吧。同理,古代文明或许也是这样灭亡的,只是我们不清楚罢了。在我看来,可能每当文明过于繁荣、形成祸端,大海都会向人类‘赠上’贝壳人。”

众人闻之,都沉默地盯着篝火。

“关于刚才讲到的解剖贝壳人,我在想……”一直沉默不语的瘦高个男子望着篝火对面的大块头,第一次开口道。

他的声音沉着冷静,不像是在挑衅,而且眼神中带有敬意。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贝壳人谎称两者间的身体构造没有差别,那倒另当别论,而且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可关键是,假设现在有个人类医生在解剖贝壳人,既然我们无法区分人类和贝壳人,那么如何确保正在解剖的这具尸体就是真正的贝壳人呢?”

“非正常死亡,又没身份证,除了那些贝壳混蛋还有什么可能?”大块头反驳道。

“贝壳人刚出现的时候,你这样说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是,等到需要区分贝壳人和人类的时候——我可没有歧视的意思啊——显然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作为第三方,已经无法判断拿着身份证的是本人还是贝壳人了。”

“所以尸体身上不管有没有身份证,我们都无法判断……”

听到前店长的自言自语,他点点头:“没错。外表光鲜亮丽、更健康的身体,说到底这些都是主观因素。假设贝壳人比本人更难病死、活得更久,那么医院就很少会出现贝壳人的尸体。说起来残酷,但其实相比之下,应该更容易搞到人类的尸体。这么一想,没有发现构造不同的尸体也就不奇怪了。”

“要是联系到本人,确认他还活着,那死掉的不就是贝壳人吗?”

“所以说,哪边是人类,哪边是贝壳人,第三方哪能知道啊。”

隔着篝火,马尾辫和大块头再次对上。

“没错,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得出两者身体构造相同的结论,需要主刀医生有能力判断尸体是贝壳人的,然后解剖的时候还要带着寻找两者间差异的目的。”

“绕得我头都大了,你到底想讲什么?”

“我想说的是,首先真的要有医生解剖过贝壳人。”

“这点早就讲过了吧,你还想确认什么?”

“对不起,是我讲得不够准确。我的意思是,前提是有个人类医生解剖了自己的贝壳人,因为只有本人才能确定尸体是否是贝壳人。其次,作为医生,能通过解剖的方法确认尸体的身体构造。他解剖的目的则是为了让其他人信任自己的身份。”

“你是说他杀了自己,还把自己切个稀巴烂?”

“是的。”

大块头听到他的肯定回复,脸都皱起来了。

“虽然只是推测,但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就像疯狂科学家一样……这里应该叫疯狂医生?”

“不算疯狂吧,毕竟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为了推动文明的发展,所以要深入研究生命的奥秘。”

“是啊。而且要说这样算杀人的话,你不也一样了?”

“吵死了,我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而且我杀的是……”

大块头眼神飘忽,似乎想起了什么。飞蛾误入篝火,翅膀燃烧起来。在它痛苦挣扎的弥留之际,大块头欲言又止。等那小生命如烟消散,他才像是找到话头,随后便将自己的故事如开闸放水般倾诉了出来。

虽然被称作“白头盔”,但我其实只是个普通的司机,满打满算也仅仅打过三只……

我只是陪朋友一起,就像打第一人称射击游戏那样。最开始大家都是赤手空拳,随后找道具武装自己,直到其他人都被打趴下。其实我没怎么玩过游戏,只是有几次从旁边看过他们玩。狩猎贝壳人是他们的新游戏,贝壳人就像是刚开始玩游戏时的小怪。这时候我们手上还没有道具,但优势在于生活经验,到哪里能找到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要我说,这就像是狩猎新手,如此容易得手,真实感又很强,他们都很兴奋。就这样,我骑着摩托车,带他们寻找贝壳人。我也讨厌那些贝壳人,所以愿意陪着他们折腾。

担心错杀真正的人类?这个嘛,我们当然也不想被警察逮捕,所以行动前仔细考虑过,选择的对象都是刚出没于海岸线,那些刚诞生、还赤裸着到处徘徊的家伙。有时候很容易找到,有时候很久都遇不到一只。刚开始我们是抱着找乐子的心态,但渐渐地,失去家人或者自身被取代的人加入了我们,其中甚至还有在职的警察,所以我们的物资和武器也越来越充裕。听了新来的那些家伙的话,我觉得自己对付的就是些有害生物,人类无法容忍它们的存在,更别提和那些会摧毁人生的东西一起生活了。

(“或许通过对话,双方能找到和平相处的方法呢,不试试又怎会知道?”刚才那个瘦高个像是在劝谏大块头似的,平静地插话道,“我认为,人类获得的圣性便是不放弃对话这点。以牙还牙的暴力迟早会反噬自身。”)

“圣性”?哎呀,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们奉行先下手为强……不过反噬自身这点倒是有道理,我们也因此逐渐变得畏手畏脚。我们主要在晚上活动,不光是因为白天要工作,说到底还是因为下手前不愿去正视它们的脸,所以才趁着夜色猎杀。然后,为了避免误伤自己人,我们开始戴白头盔。不过,贝壳人不分昼夜地蜂拥而至,总会有漏网之鱼。从结果看,我们的行动只能算杯水车薪,或是冰山一角,大多数贝壳人都跑掉了。那其中,说不定就有我们的分身。

当然,大家都气势汹汹地表示,“要是分身敢在我面前出现,一定要揍扁它。”只要身边有同伴,我们就战无不胜。我们精神抖擞,内心燃着灼热的战意。然而,每当和同伴分离,独自待在家中,我们就会变得非常焦虑。不知道自己的分身什么时候会出现。再加上我们是白头盔,遇到的分身肯定更加难缠。

不过啊,也算是自作自受吧。正因为我们明白人类是何等野蛮,所以才会害怕。有人这样说过吧,弱者才能理解弱者的心情。反之亦然,所以我明白面临袭击时的威胁之大。虽说如此,可事到如今也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回家后看着孩子们可爱的睡颜,我就在想,哪怕为了守护他们的未来,我也要努力啊。然后,我喝了一口烧酒,很快就睡着了……大概也是撑不下去了吧。

(讲到这里,大块头沉默下来,望向远离篝火玩耍的孩子们。

“看样子,你好像有难言之隐啊。”老人出声道。

不知不觉中,可罗凑到了大块头身边,舔起他的掌心。大块头摸摸它的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讲述。)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停摩托车的时候,我发现有个贝壳人从公园的角落里冒出来。是个小孩。那种时间点,小孩不可能还一个人在外面闲逛,而且衣服都没穿,所以那一定是贝壳人。

那家伙眼睛闪闪发光地朝我冲了过来。同伴去了公园的公共厕所,现在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我抄起靠在一旁的木材,刷地挥过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战斗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只有心跳还在加速跳动。一不留神,对方已经被打飞了,大概还是它太小了吧。

总之,等我缓过劲来,第一反应是自己搞砸了。随即我又感觉是它活该。想鄙视我就鄙视吧。它是那样软弱无力,就算身为白头盔,也不好意思把那种贝壳人算作战绩。然而,在它冲过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张开双臂想要扑上来抱自己……或许就在那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直面那种天真烂漫的感情了吧。

我走近那家伙,想要确认下有没有一招毙命,同时也是担心万一自己打到真的人类。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公园的路灯,它就瘫软在那盏路灯下,脖子扭了,脸朝着地面……我终于看到了那张脸,瞬间就后悔了。

(大块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拼命抑制住自己将要喷涌而出的情绪。)

那张脸,是我的孩子啊。它是我儿子的贝壳人。它一定是在公园里发现了我,然后吸收到我的记忆,以为自己找到父亲了,这才向我跑过来。我无意中杀了自己儿子的贝壳人,意识到这点后,我突然被一股难以抑制的后悔感击垮。

很好笑吧,说好了要保护孩子的未来,不惜为此参与白头盔的活动,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可是亲手杀掉了和自己儿子长相相同的小孩子啊。这件事让我陷入了惊恐之中。

而且,不仅是长相问题,我还抹杀了它的未来。讲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当时的罪恶在于断绝贝壳人的未来。我们自私到随意审判它们的生死。

最后,我吓得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回过家。我走到家门口,想确认下孩子是否平安,但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被吓得转身逃跑。我的脑中总是闪过贝壳人那瘫软在地的身影,无法再去正视自己的孩子……公园位置离家很远,我敢打包票那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这算是我唯一的救赎……

讲到最后,大块头讲述的音量低到几乎听不见。没人能找到话语去安慰他。

寂静的夜里,海浪的声音被衬得愈发明显。或许是海陆风方向已变,海潮的气息愈发浓厚。海滩边翻滚着巨大的贝壳,它们就像消波块一样围堵着海岸,把贝壳人送上岸。

“我们俩啊……”不知不觉间,在旁玩耍的其中一个孩子回到篝火边说,“杀掉了妈妈。”

回来的是姐弟俩中的姐姐。

从小孩子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显得非常不真实。大人们好似反应不过来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听少女讲述起她的故事。

我们俩啊,杀掉了妈妈。某天回家的时候,家里有两个妈妈在吵架。我记得太智和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摘了白花三叶草,玩得很开心。我们放下包走进客厅的时候,正见她们两个互骂呢。

其中一边吼得更厉害,吓到我了。有两个妈妈并不可怕,但是吼起来就很可怕了,而且被吼的妈妈憋屈的样子很可怜啊。

吼人的妈妈一开始没注意到我们,倒是被吼的妈妈发现我们站在那里,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我和这个人讲两句,很快就好。”

(“我喜欢那个妈妈的声音。”弟弟坐到姐姐旁边说。

姐姐似乎变得有些顾虑,话题就卡在了这里。

太智,想和可罗一起玩吗?”

老人灵机一动,借助可罗把弟弟带离篝火旁,姐姐这才继续讲起来。)

然后,吼人的妈妈生气地喊:“你这怪物,不要靠近我们的孩子!扮什么母亲的样子啊!”

我们的妈妈很瘦,脸色总是很苍白,但那时她看起来像真的妖怪一样吓人。就像绘本里的妖怪婆婆,让我非常害怕。但是另一个妈妈笑得很温柔。哪怕她刚被吼过,眼中盛满泪水,还是笑着安慰我“没关系”。妈妈很少像这样直接对着我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她催我们离开客厅:“这里很危险,你们先出去。”

另一个妈妈也说:“快给我出去!”

于是,我们慌慌张张地退到走廊上,担心地等在那里,也不知道担心的是哪一个,只知道我们必须帮助妈妈。太智被吓得哭起来,我便紧紧地抱着他等在外面。我听到家具坏掉、盘子被砸碎的声音。

突然,门砰地打开,表情像鬼一样的妈妈走出来对我说:“你们自己选吧!哪个才是真正的妈妈。”

我们被推进客厅里,左看看右看看,她又催促道:“快点选,你肯定知道!”

我决定选真正的妈妈。虽然漂亮的妈妈看上去很可怜,但是今天早上送我们出门的是吼人的妈妈。她给我们做早饭,提醒我们小心路上的车子。另一个妈妈则完全是个陌生人,我知道如果自己选择了那个人,真正的妈妈会受到伤害……

但我太害怕了,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带微笑的漂亮妈妈,我心想,要是她是真的就好了,可内心止不住地刺痛。这时候,太智指着漂亮的新妈妈,说:“我想要温柔的妈妈。”

妈妈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她转头问我:“你选谁呢?”

她瞪着我,“你……你肯定知道吧!”我又害怕起来,不禁抓住新妈妈的袖子。

妈妈沉默了片刻,然后大哭着冲出客厅,上二楼去了。

她的脚步声在整个房子里回响,直到一出关门声作结。

被关上的大概是卧室房门。见到我和太智被吓得动弹不得,漂亮的妈妈说:“抱歉吓到你们了,我们去外面玩会儿吧。”

她带着我们到附近的购物中心玩。开始的时候我很惊讶,但同时也很开心。我们在游戏区玩,买想要的书,吃小点心……太智紧紧地依偎在新妈妈身旁,又蹦又跳。看到他的表现,我渐渐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妈妈。当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把原来的妈妈抛到了脑后。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和温柔的新妈妈一起生活,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那么你们的妈妈——我指真正的妈妈,后来怎么样了呢?”前店长问。)

我们回家后,发现她在二楼吊着,从天花板上挂下来……

(“够了,不用再说了。”大块头打断她,但女孩没有停下。)

没关系,是我害的。妈妈上吊都怪我。

(说着,女孩抽泣起来。)

然后,爸爸回来了。他和新妈妈吵起来,捅了她一刀,之后也把自己给……

(少女的眼中不断溢出泪水,随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心点,再往后退退,别被火燎到。”

大家按照老人所说,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围坐的篝火点在滨海公园的广场上,此时我们一路从广场往下走,一直走到翻滚着巨大贝壳的沙滩上。四周弥漫着我们洒下的煤油的气味。

“起吧。”

前店长划了根火柴,飞快地抛了出去。小小的火光画出一道抛物线,落到浸满煤油的废纸上,随即迅速蔓延成火海。

讲了一阵子之后,有人提议去烧贝壳。因缘际会围坐篝火旁,不如一起做点什么。可以说,这是对贝壳人的小小报复。煤油是前店长和大块头一起搬过来的。

可罗兴奋地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狂吠起来。老人紧紧抓住项圈,以防它一个不小心冲进火海。姐姐牢牢握着弟弟的手,而我握着姐姐的手。

点火前我们确认过,沙滩上没有贝壳人。然而,此刻空气中飘荡着令人不安的烤鱼香。

“真漂亮。”

虽然对贝壳人的态度各不相同,但火焰无疑是美丽的。作为文明的基石,火焰燃遍那些大到可以装下人的空壳。火焰燃烧时,如同在黑夜中爬行——它似乎在挣扎着,试图再次抓住被夺走的东西。

黑暗中燃起的明亮火焰,就像在漆黑的大海中漂浮的渔火,照亮了我们八个人。

我注视着吞噬贝壳、一心燃烧的火焰,回想起岛东最后的自白。

我也有个弟弟。

(等女孩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后,瘦高个用他那冷静的声音讲起自己的故事。)

那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们是同卵双胞胎,关系也很好。长大后两个人住的地方很近,而且都是自由职业者,所以闲下来经常一起去看电影。如果谁有了恋人,就一起约会,对彼此毫无隐瞒。但是,我也不是毫无芥蒂。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一直在同一个学堂上学,参加同样的考试,还有同样的运动会。如果有谁想学习,两个人就都学起来。至少刚上学的时候,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又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总是被放在一起比较。像是弟弟怎么样啊,果然哥哥就是不一样啊,本就同卵双生自然难分高下啊……一个劲儿地比来比去。

小时候不是经常会在本子边上涂鸦吗?比如当时流行的漫画角色和迷宫图之类。我也很擅长临摹,所以经常借此打发时间。有一次,我路过隔壁教室,看到弟弟的桌子旁挤满了人。我还纳闷出什么事了,这才发现是弟弟在画画。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画图或手工方面输给弟弟。然而,他笔下的涂鸦线条清晰,角色活灵活现,令我望尘莫及。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我意识到,至少在这个领域里,弟弟比我更有天分。

那时候,我刚开始喜欢上画画,就被一桶凉水从头泼到脚。这出失败给我的人生造成了严重的阴影,之后我就一直绞尽脑汁想要打败弟弟。由于我不讨厌抛头露面,又喜欢模仿电视上的节目,所以最终决定走上戏剧之路。弟弟继续画画,成为一名漫画家。虽然没能进行独立创作,但他进了有名的制作公司,成了代笔者,化身隐于群体中的作者之一。

我很羡慕弟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当上演员后,开始登上小型舞台,但我总感觉自己内心空虚。与弟弟相比,我好像有些过于在意别人的目光了。我总是脱口而出虚情假意的话语,可弟弟却能直言不讳。每当意识到这点,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好像无法再凭自主意愿开口,成了只能引用他人言论的木偶。

只有点点滴滴的进步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记住了昨天还没记住的台词,注意到了剧本台词的隐藏含义……渐渐的,我步入表演的世界。然而,随着从业余走向专业,我那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更加严酷的折磨。我连续遭受挫折和耻辱。虽然我和弟弟不相上下,但走进社会,面临的竞争者无论是外表还是声音条件都比我更好。现实太残酷了,唯有日积月累,勤能补拙……我每天坚持训练,磨炼自己,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相信这样下去,一定能提高自己的名气。

(“难道……你是岛东远矢?”大块头吃惊地看着岛东,问道。

他接着解释,自己见过几次岛东饰演剧里的龙套角色。)

没错,当然这只是艺名,但对我来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谁身负“岛东远矢”这一角色。可以说,“岛东远矢”是我的面具,是“我”塑造而成的我的形象。我为这个名字倾注了很多心血。然而,随着演出活动顺风顺水,真正的自我却变得愈发空虚。

就在这个时候,贝壳人出现在了我的休息室里。明明那些陈旧的记忆早已被我抛在脑后,可看到它,我就回想起了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

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无时无刻不被放在一起比较。于是,我从弟弟身边逃走,寻找自己能够投入的爱好,但最终,即使我投身戏剧事业,依然很难说有所成就。

工作人员以为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找我。也难怪他这么想,我一开始同样误会了。我和弟弟分坐在桌子两头,还以为他是想来嘲笑我,于是试着背出了“当命运女神的攫取之手无人能抗拒,不如逆来顺受,对那伤害轻蔑一笑”这段记得的台词。

贝壳人接道:“被盗者的微笑反而使贼人感觉被盗:徒劳的悲伤,恰恰是对自我的掠夺。”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弟弟,那他应该接不上才对。

对面低声说:“我还有别的职责,也同样神圣。”

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绝对不会有的。你说那是什么职责?”

这是《玩偶之家》中的一段台词。

我说:“如果你是苏西,那么我到底是谁呢?如果我无名无实,那可如何是好。”

贝壳人回答:“等我不再是苏西,我允许你继承苏西之名。”

我们以对台词的形式,确认了两者互为表里。

眼前的景象非常奇怪。我们所处的休息室里到处都是穿衣镜,我便能够交替观察比对眼前的贝壳人和镜子里的自己。我一直觉得脸上的皱纹才使我自己显得真实,可长久向往的形象却与眼前的贝壳人重合,百般锤炼的面具化为了现实人物。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内心难以忍受。或许对方正沉浸在优越感中,自傲地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岛东远矢”吧。

我的心态完全相反。在我眼中,这段挑战的起点是逃避,而终点就在不远处。我们反复对着台词,可冷静想来,显然我才应该是主动退让的那一方。

细细思考,我们的人生都是单程票。每天我们都在完成着或大或小的目标,以此维系生命。最终的目标就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完成想完成的事情。当然,有些愿望注定无法实现,甚至会被别人嘲笑。但哪怕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还是梦想着能够穿过那扇门。

然而,我所向往的那扇门,就在我的眼前被人关上了,被和我长相一样的那个男人……

突然,贝壳人说:“请让我穿上演出服。”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差点儿以为自己的东西是他的。

“当然可以,请自便。”我回答他。

他礼貌地回了句“多谢好意”,随即开始换上公映用的演出服。

如果想采取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手段,那么当他转过身脱掉衣服时,确实是最佳时机。看到他毫无防备地露出后背,老实说我内心确实犹疑不定。梳妆台上有把平时削苹果用的水果刀,这一把刺下去,就算不是致命伤,也能轻松断了他的舞台之路。但我又觉得,即使顺利得手,我也只会空虚度过余生。

没等我想明白,他就已经换完了衣服,回头望向我。随随便便就整出了唱片主打照那样的气质,展现出“我”最高级的完美姿态。“岛东远矢”出现在我眼前,等同于证实了我自身不够“岛东远矢”。我又伤心起来。

“怎么样?我穿起来合身吗?”听他这么问,我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他知道我想下黑手。据说贝壳人会吸收本人的记忆,搞得我以为他已经探出了我内心的想法。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假设,毕竟传言中吸收记忆只会在相遇的瞬间发生,之后的内心所想应该不会暴露。

我故作镇定,将目光投向穿着燕尾服的他,却见穿衣镜里映出了形同残骸的自己。镜中的自己满脸皱纹,疲惫不堪,头发也开始变得稀疏,惹人怜惜。

“嗯,这身非常适合你。”

我好不容易才把夸赞的话挤出了嘴,却见他露出哀伤的表情。他如同排演舞台动作一般,踏着悠然的步子大步走到梳妆台前,像是要伸手取什么东西,只是被身子挡住,看不分明。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大意了,这下要“一败涂地”了。

只见他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把刀。看来我的人生将在此终结。我不想这样,我后悔极了,早知如此,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贝壳人手执利刃,倏地伸向脖子,瞬间见了血。我闭上眼睛,错以为是自己被刺伤,可贝壳人刺伤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脖子。

我亲眼看到了“我”把“我”的脖子刺伤。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我至今不太明白。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也许是羡慕满脸皱纹和斑点、如此丑陋的“我”吧。就像我想把舞台让给他一样,他可能也想把自己的人生让给我吧。我认为自己青涩的人生还有焕新的希望,所以愿意奋起反抗,但他没有这个必要……可我不认为他会在人生刚起步时就抹消其意义,只能认为他是想从我这个人类身上永远夺去名为“岛东远矢”的面具,进而以演员的姿态完美逝去。

(“太可怕了,我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自杀呢。”大块头感叹道。)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说,或许我们也应该承认他们是新人类。他们有自己的新烦恼……而我们也要靠自己继续生活下去。即使笨手笨脚,傻里傻气,身体欠佳,甚至被一点小小的阻碍消磨今日,也要继续憧憬明日,如此一直循环往复。

(明亮的篝火周围一片沉寂,众人均注视着摇曳的篝火,细细品味岛东的话。)

第二天早上,我们下到海滩上,想看看贝壳被烧成了什么样子。大块头、老人和狗没和我们在一起,也许是早起去散步了,也许是已经离开公园了。孩子们已经起床了,正在被烧成焦炭的“贝壳荒地”里嬉戏,沾了满身灰。岛东和那个女人走在我前面,我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他们的样子。

“完全不行啊。”女人摸着烧剩下来的贝壳说。

巨大的贝壳只是表面被熏黑了,烧完后依然像坚固的石墙那样,丝毫没有变形。孩子们就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贝壳里躲猫猫。贝壳之大,即使是体格健壮的成年人,缩手缩脚的情况下也能躺进去。

“我们常说火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但人类的力量也就只有这点程度吧。”

两人哀怨的声音随海风飘荡远去。

是啊,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一步步走下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决定悄悄离开这里。

“咦,你要去哪里?”

我无视前店长的搭话,赶忙离开。他们有他们的烦恼,而我有我的烦恼,但我们都要活下去。我离开海滩,走向自己应在之处。

耳朵深处传来沙子溢出的声音。海滩上,余烬皆已沉寂,唯有涟漪亘古不变地持续亲吻着海滩。 DrviZSvUavsHjT2m1CNRbxb+gRDfIttN011Z7d/wblZpTZqm4/4cHeY5f7hB8X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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