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澳大利亚作者杰瑞米·萨尔再次带来一篇短篇小说。这次是他钟爱的外星人题材:“我”研究了一辈子外星人,甚至为此放弃了个人生活、背负了巨大压力。当“我”终于有机会与一个真正的外星人当面对话时,那份深藏心底的痴迷与恐惧却让“我”做出了惊人的选择……
“所以,”被囚禁的外星人问我,它的身边环绕着半圈香烛、宗教饰品和保护屏障,“你是怎么被搞到这里来的?”
我紧握金属箱的提手,指节泛白。鞑西人跪在笼子中间,四周的电网噼啪作响。囚牢之外堆满了宗教祭品。这个外星人穿着件黑色连体衣,被满身的绳索固定在地板上。它歪着细长的脑袋看着我,用不存在的耳朵倾听着,瘀青色的皮肤下隆起健壮的肌肉线条。
它和我幻想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转动手指上的订婚戒指。未婚妻的话在我脑海中浮现:别这样,洛伦佐。我恳求你,放手吧。我没有理睬,继续问道:“为什么是‘被’呢?”
外星人弹了下舌头,发出尖锐的咔嗒声。它的爪子被反绑在背后——一双可能屠戮了数百人的爪子。鞑西人钟爱近距离手刃敌人。“没有人想来这里。”
我转头看向那个面色阴沉的守卫斯考勒
,除我以外,他是房间里唯一的人类。和大多数福克斯人一样,他身着殖民地常见的红、黑、白三色宗教服装,双手背在身后,好像在对我隐瞒什么。“之前说好的,我可以和他单独谈谈。”
斯考勒看起来怒气更重了。我冒犯他了吗?“太危险了。它必须一直被绑着,随时都得有人看守。”
不,他不能,也不可能这样打发我。“在离开波利提之前,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我指着弧形视窗外那艘冰蓝色的深空系统轻巡舰说,“我听说你们殖民地崇尚信誉。”
斯考勒眯起眼睛,现在我确实冒犯到他了。“我们从来不让这怪物无人看管。”
看来是真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福克斯殖民地当初可是求着被纳入波利提的,你们应该支持我们的事业才对。”我冲他敲了敲别在我西装上的双螺旋胸针,这是我们星际扩张的象征,“记住是谁在为你们的军事保护买单。”
斯考勒崩溃了,像一只打碎的玻璃杯。他们总是这副德行。他正要离开,我又示意他回来。“把绳索解开。他跑不出去的,对吧?”
他按下侧板上的几个按钮,绳索纷纷落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响动。“长老会听说这件事的。”但斯考勒的话无足轻重。我拥有这里的所有权限,这些宗教疯子应该心知肚明。“看这里。”他指着控制面板,“这个按钮控制着它连体衣上的线路和节点。剂量足以击倒一头犀牛。它一乱动,你就按下去。明白了吗?”
“我猜你不是来放我走的。”警卫走后,鞑西人对我说。这个外星人站了起来,比起那些我潜心研究了半生的画像,真实的他还要更高一些。他正用夸张的利爪剔着夸张的银色牙齿,分岔的舌头耷拉在粉红色的口腔内。他身上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像湿漉漉的树叶。要不是有笼子隔着,他只要两秒钟就能扭断我的脖子。说不定他正琢磨着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但我认为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不,我是来找你谈话的。”
他激动起来,“你们人类的瘟疫差点让我们灭绝!我为什么要和你谈?”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因为我可以给你一条出路。”
剔牙声戛然而止。
我心潮澎湃,事情总算有了些进展。
“你叫穆加莱什,对吗?”
穆加莱什那对酒红色的眸子异常深邃,“你一直在研究我吗?”
“你和你的同类。这是我的工作。”
“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俘虏不止我一个。”
“现在已经不多了。比起被囚禁,你们似乎宁愿赴死。”
其原因之一是,从生物学上说,鞑西人是永生的。这意味着他们一旦被俘虏,就无法逃脱几生几世的屈辱囚禁。他们的身体可以在分子水平上自我重建。只要不把那对双生心脏挖出来,他们的细胞、血液和皮肤都能重新生长,几乎所有损伤都能愈合。他们的身体实际上就是一架自给自足的机器。一些宗教人士对这种永生不灭的非人类生物崇拜得五体投地,即便他们差一点就消灭了全人类。我看见了那个高高的祭坛,在那里,他们从穆加莱什身上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皮肉,只为了一睹他那令人惊叹的再生能力。
“他们在对你做什么?”我问外星人,视线仍然离不开那堆碎肉。
外星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他们把我的皮一点点剥下来,是的,有时也会给我放血,踢我,打断我的骨头。他们说这是为了科学研究,但守卫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对我做这些事纯属为了解闷。他们经常这样。”外星人抓了抓胸口。
我去参观过实验室,为了控制住如此强壮的生物,那里的桌椅都配备了沉甸甸的绳索和各种残酷的刑具。穆加莱什究竟在这里熬过了多少漫漫长夜,逃脱不得、任人凌虐?
“够了。我不指望你会同情我。直说吧,我有什么出路?”穆加莱什跪在地上,歪着脑袋。对人类而言,这是一种玩味的神态。不过,他也有可能是真心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就谈一谈,”我说,“和我谈谈你,谈谈你的族人。等我们聊完了,我就让其他人立刻处决你。不再被监禁。这是你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
“同时你也掌握了我们的信息。”穆加莱什说。
“在这样的牢笼之外,你们的物种已经灭绝,整个银河系都没有你们的踪迹了。有了这些信息,我们起码可以在档案中建一个目录。”
穆加莱什又歪了歪脑袋,似乎这个想法正在他的脑壳里来回滚动。“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穆加莱什总算答应了,“如果我也可以向你提问的话。”
我松了一口气。“成交。”在我无比渴望、追寻已久的东西面前,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
“我就只需要说话吗?”
“是的,只用说话就行。”
穆加莱什对我的信任不亚于我对他的信任,但他的生命已经囿于四墙之内,被那帮有幸加入波利提的宗教殖民者奉为偶像。秘密处决已经是他能期许的最大仁慈。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我身体前倾,汗湿的西装在座椅布料上摩擦出吱吱的声响。对话被全程记录,但我还是拿了一个数据板做笔记。有时候,老式的东西反而最好用。
“我在战争初期被俘。”他说话时,我开始测量他的生命体征。透过虚拟视觉眼镜,我看到了霓虹蓝色的心率和脉搏诊断图,“无意中听福克斯人说过,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五个人类年了。”
在这么偏远的殖民地待上五年,换作是我早就疯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你说你是男性。你们是怎么规定性别的?”
“我们不规定。我们自己选。”他又开始剔牙了,“我们生下来之后会待在一个……”他用手比画了一个椭圆形。
“囊袋里?”我提示道。
“是的。”他露出一丝微笑,“囊袋。我们有意识,但无法运动,等到我们发育完全,就可以自行决定将意识输入男性、女性或是顶级躯体。”
“顶级?”
“亦男亦女,非男非女。但这是一种存活率很低的性别,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男性或女性。我们的思维由此开始发展。”
我们已经收集到这方面的证据——很多鞑西人的生殖器特征处于人类男女之间。但现在,第一手资料竟然证实了这一点?我颤抖地写下潦草的笔记。“你们是怎么进入躯体的?”
“我们的意识和身体通过神经系统连接在一起。我猜这和你们人类是不一样的。”
我笑了一下,给出一个简要的解释:“我们换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那是什么?”
我正不由自主地转动手上的戒指。“这是订婚戒指。”我举起来给他看,“人类戴上它就意味着要步入婚姻了。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活伴侣的概念。”
“你戴着它,就不能被别人抢走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克莱门汀还在波利提等我。”
“她一定很想你。”
我本可以承认这一点。我本可以告诉他,她根本不想让我来。我把研究濒临灭绝的外星人的工作看得比她还重要,我本可以告诉他,她对此是多么不满。可我只是问他自己是否有过伴侣。
“我们所有的战舰和世代飞船都被摧毁了,我所有的兄弟姐妹也都被杀死了。”他看向房间里的某个阴暗角落,“有时我会想念他们。”
“如果你们不发动战争,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就可以和平共存。”
穆加莱什嘴角抽动,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可能。到最后,我们两方中必然有一方会采取行动。你在大自然中经常会看到这种情况,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把这套哲学说给被杀戮的那几千万人听吧。”
“一旦你看到了潜在的威胁,就会将它粉碎。”
“只要这些威胁可以通过理性沟通来消除,就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要违背天性?你承认繁衍后代是天性吗?自我满足是天性吗?”我点了点头作为回应,“那生存怎么就不是天性呢?”他指了指外面堆积如山的祭品,“这些人坚信我的存在是他们自我认同的根基,我卓越的身体蕴藏着宇宙的答案。”他发出一声冷哼,“这愚蠢吗?也许吧。但敬畏甚至崇拜比你强大的事物是一种天性。我不会怪他们,那是生存本能。”
“种族灭绝可不等同于自然选择。”
“那就称之为‘自然倾向’吧。暴力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你也可以称之为扭曲的欲望。”他又开始剔牙。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吗?“为欲望着迷有什么可耻的?”
“我们也会上瘾。但是——”
“你的瘾是什么?”
这个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是来自我父亲的一记重拳,刹那间我回到了孩提时代,仰面瘫倒在铺着绿色瓷砖的地板上。我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这不是我们在讨论的问题。”我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抖,“现在,关于——”
“为什么不是呢?”穆加莱什打断我,“别忘了,我们说好的。”
我没忘。但时间不早了,我的身体还没有适应殖民地的时区。我正准备离开,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你。”
“什么?”
“你和你的族人,”我说道,我喉咙发干,记忆的藤蔓向我席卷而来,“你们就是我的瘾。”
福克斯人一定很恼火,因为我让他们给穆加莱什提供了座位。除了那张破旧的塑料布,他什么都没有。福克斯人的领袖兼殖民地总督约凡·里默十分不满,但我亮出了我的波利提政府许可证和协议书,他只好照做。
“那么,这种痴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穆加莱什现在坐在椅子上,比起上一次见面,他的肌肉放松了一些。
“在我小时候,”我说,“我目睹了你们对我的母星发动的第一次攻击。我周围的人都陷入恐慌,惊声尖叫。”我甚至想起了母亲喜欢的柑橘味蜡烛,当我眼睁睁看着庞大的外星战舰一点点遮住太阳时,房间里充满了柑橘的芳香。“当我看到那座高楼倒塌时,我不害怕也不恐惧,而是对那种怪物般的强大感到敬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也会想,如此庞大、如此强悍的东西……不应该是邪恶的,不是吗?”我知道这对人类而言是怎样的重创,但这奇迹般令人敬畏的破坏力扭曲了我的认知,关于这一矛盾,我从未向科研领域的同行们透露。
手指上传来一阵灼热感,我意识到自己又在转动那枚戒指。房间里是难挨的寂静。“遭遇意外伤害后,人类有时会去触摸身上的瘀痕,即使会痛,即使我们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仍然会沉迷于内心的阴暗面。这件事就是我的瘀痕。”
穆加莱什的眼神似乎不那么阴郁了,“我希望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像你一样。”
我朝香烛和肉条点了点头,“我应该比这些人稍微好一点吧?”
“是的。”他低头凝视着地板,“我参军是因为我所有的兄弟都参了军。我原本是不想入伍的,但当我们看到人类殖民地的伤亡和屠戮时,我下定了决心。目睹战争的暴虐让我深受困扰,我无法不投身于这项伟业。当你有机会在千秋大业中成为一枚小齿轮时,你怎么可能还坐得住?耀眼的阳光使人盲目,更容易令人迷失其中。”
机器中的齿轮。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共享集体意识?还是心灵感应?“你们能用心灵感应交流吗?”我问道。
“严格来说并不能。但我们可以共享记忆。”
我摘下眼镜,数据流像雨滴滑落霜冻的玻璃。“什么?”
“鞑西人可以共享记忆,”穆加莱什说,“在我们的种族内部共享。过去的经历、情感,甚至是现实状况。”
“我猜你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吧?”我问道。
“我不是科学家。不过我想,既然我们能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身体里,也就同样能传输记忆吧。”
一个疯狂的点子在我脑海中闪现,“这种传输可以跨越物种吗?可以向人类传输吗?”
穆加莱什的肌肉像极速生长的树根一样紧绷起来。我冒犯到他了吗?“或许有可能。”他说,仔细斟酌着每一个字。
“你愿意试试吗?”
这次的沉默更漫长了,“你的研究结束后,你能保证我被处死吗?”
我举起了订婚戒指,“我以克莱门汀的生命起誓。”
他的目光越过宗教饰品和从他身上撕下的肉条,落在门口。那里又聚集了更多的福克斯狂热分子,等我离开后,他们将重新占有这尊宗教偶像。“这些人根本不在乎我的文化,也不在乎我们是谁。如果你真的是为了存档……”他犀利地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知道我应该跟上级通个气。但是,如果等到定向传输信号跨越星系的三个区发送回去,给他们时间做出决定,然后再广播回来,我在这里的探访时间早就结束了。
我也有点不想这么做,这可能会把我的脑子烧坏,让我的精神或身体丧失某些功能。我也可能会丢失记忆,让我的记忆拼图出现缺口。但我知道,如果不尝试,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我将是穆加莱什最后一个交谈过的人。于是,我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决定放手一搏。
得益于穆加莱什对自身体验做出的解释,我搭建起一条通路,模拟出整个过程。这是一个由伽马相机、神经凝胶、电极和电缆构成的复杂系统,我们俩将由它建立连接。
“你不害怕吗?”穆加莱什问道。
我面带微笑地坐下,“没有恐惧就没有想象力。”
我罩上电极笼,他也照做了。穆加莱什的眼睛向外扩张,大得足以填满整片天空,紧接着,我突然跌入自我意识之中。我漂浮在广阔的负面虚空中,看着它慢慢被形状、声音和人影的轮廓填满。这一切过程都磕磕绊绊的,像一个模糊的梦境。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擦身而过的人影上,墙壁开始剧烈震动。
我在乘坐某种交通工具。在一艘鞑西人的飞船上。就是我小时候目睹的摧毁家园的飞船。
我汗湿的手掌紧紧抓住椅子两侧。图像在我周围迅速聚焦。我看到了错综复杂的神经系统,有机物构成的生命支持装置在战舰的毛细血管和血管中穿行,脉动着充沛的生命力,连接着像穆加莱什一样行动自如的装甲人。他们之间只有细微的差别,言行举止都堪称完美。电线和电极正在向每一个人的体内输入信息。画面倾斜,无边无际的网络像画布一样铺展开来。这是宇宙中最大的数据主机。每个鞑西人都能访问它,访问彼此,访问他们的技术。他们是个统一的大家庭。
这可怕的力量和工程技术足以置我们所有人于死地。我沉醉于眼前的奇迹,尽力把这个想法抛到一边。
在感官的边缘,我觉察到自己在颤抖。我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了。凉爽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穆加莱什的皮肤。我——我们——离开飞船,栖在一处平台上。天际线上贴着一组组电路板,构成一道一望无际的弧线,闪烁着蓝色和红色的光。我被吸入电路板,发现这竟是一座城市。这里是鞑西人的城市,是他们的家园。这座城市由球状的圆形物体组成,用管道、桥梁和电线连接成一个整体。它正源源不断地产生骇人的能量——城市充满了生命力,就像每个物体都有心跳似的。而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以这种视角看到它的人类。
一滴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这里还有别的东西。黑色物质中涌动着情绪和被压抑的记忆。那团东西慢慢变得清晰,我瞬间移动到了一个房间里,熟悉的色彩、熟悉的墙壁、熟悉的绿瓷砖。燃烧的柑橘蜡烛的味道。我儿时的家。我又回到了十四岁,书包从瘦弱的肩膀上跌落。我浑身都绷紧了。我们怎么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被一根绳子吊在天花板上。厨房里到处散落着纸条。我的老师们和管理部门发来信息,控诉我大放厥词,试图让其他学生相信我们人类需要向鞑西人学习。不应该杀死他们。应该达成和平协议。应该相互理解。其他孩子不同意。大声反驳。
我永远比他们更大声。
母亲总是把这些纸条当作孩子气的胡言乱语,没放在心上,她觉得我很快就会被教育好的,就像是治好什么疾病似的。可现在,一张新的纸条就躺在她身下,静待着我。
我装不下去了。
时隔多年,麻木的负罪感再次复苏,蔓延全身。阵痛仿佛是来自遥远世界的肌肉记忆,我知道穆加莱什也在看,就像我窥视他的记忆一样。他现在是否明白,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对鞑西人的崇拜会酿成怎样的恶果,他是否明白,除非我埋葬了心中的那根刺,否则我将永远是个局外人?
我感到肚脐眼处被拽了一下——这么快就结束了吗?我做好了断开连接的准备,但我发现自己正在被向外拉扯。一帧帧画面从我的脑袋里切除,就像活体解剖师从鞑西人的尸体上切下肉块一样。科学数据、关于鞑西人的实验室研究、波利提星的位置、主要城市、防御区……
还有其他鞑西人的位置。
旋风般的剧痛像超新星一样爆发,吞噬了我。剧痛深入体内,直达骨髓。接着,我透过电网看向自己。错了,不应该是这一边。
我的身体从我先前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扯掉身上缠绕的电线,一边冲我灿烂一笑。然后,它又举起那只手,伸向一排整齐的牙齿,做出剔牙的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被吓蒙。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在穆加莱什的身体里。我慌乱地张开鼻孔吸入氧气,外星人的胸膛——我的胸膛——随着呼吸一下下起伏。
“我告诉过你,鞑西人到一定年龄后,就能转移到新的身体里。”穆加莱什用我的声音说道,“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们永远不会失去这种能力。一个神经系统连接到另一个神经系统——就是这么简单。”他猛地转身,走向配电盘,“你真是一点也抵抗不了诱惑。”
“等等!”
穆加莱什按下开关,我身上的连体衣抖动着发出一阵电击。黑暗接踵而至。
我模糊地意识到,他们就站在我周围。六张冷漠的、毫不留情的脸。
我像又被电击了一遍似的坐起来。“我的身体!”我口齿不清,舌头在陌生的口腔里使不上劲。我试着向前倾,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又粗又宽的绳索在我背上纵横交错,勾住宽阔笔直的肩膀,紧紧勒住板状的胸膛,牢牢地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绕回去,扎进我后背正中。每一条绳索都收得很紧,确保没有一丝松懈。我的脚踝也被镣铐锁住,使我不得不跪在水泥地面上。“他偷走了我的身体!”我喊叫着,当我试图挣脱时,绳索嵌入了我的胸膛。
“谁?洛伦佐?”福克斯长老约凡·雷默问道。
“是的!”我大喊,“我正在体验……共享记忆。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我们交换了身体!他把我的身体偷走了!”我绝望地用手摸着太粗、太宽的肋骨。我的两颗心脏猛烈跳动,胸腔胀痛。“拜托了,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那位科学家已经离开了。”斯考勒嘟囔道。
“不!”我尖叫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战。突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我不再挣扎,“等等。他拿走了我的箱子!我所有的数据!我的记忆!他知道其他鞑西人在哪里。他肯定会去解放他们,继续鞑西人未完的使命!”穆加莱什记忆中那颗关于家园的种子——那是他的愤怒,他得知家园已不复存在而埋下的愤怒,这颗种子将绽放成一场全面的复仇行动。我脸色苍白地想到了克莱门汀——穆加莱什会知道怎么找到她吗?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冷酷的面孔,“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们!”
“这玩意儿疯了。”有人嘀咕道。
“彻底疯了。”有人附和道。
长老摇了摇头,“它想骗我们,一定是这样,之前不也发生过许多次嘛。”他嘴角的线条阴冷、强硬,“我们可是长教训了。”
大家纷纷点头,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汗水从陌生的毛孔中涌出,顺着后背滑落。一切感受都变了——皮肤上的空气、蹭在连体衣上的粗硬臂毛、供氧系统、粗壮笨重的肌肉骨骼系统。可怕又令人不安——就像被倒挂着,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湿羊毛。“你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你真以为我们会相信你变态的谎话吗?”
“那么你们要杀了我?”我呜咽着,连体衣里的电线贴着皮肤蠕动。
“杀了你?不,不,不。你以为我们会听一个波利提人的命令吗?他对我们可一点也不客气吧?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来殖民地了。不,你会好好活着,我们会继续我们的工作。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有那个人类在,你可算过了几天轻松日子了。现在轮到我们了……得赶赶进度喽。”
我伸出爪子。但电流噼里啪啦地贯通连体衣,一下子把我甩在地上。房间在旋转,我的头胀得难受。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个疯狂、变态的噩梦。
但我的感觉真真切切,福克斯人粗暴地擒住我,扯紧绳索,直到锋利的边缘狠狠地勒进我的皮肤,让我血流不止。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动作夸张、神情嘲弄地勒紧我的脖子,让我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仿佛要将生命从我体内一点点挤出。斯考勒冲我笑了。他们又用缆绳将我固定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我像一只被蜘蛛网捕获的苍蝇。肌肉的每一次抽动,都会换来啃噬身体的剧痛。
“把它的嘴堵上,别让我们再听它扯谎。”
“不!”但我无能为力。他们强行给我套上一个黑色橡胶头套,和连体衣一个材质、一个颜色。他们把头套固定在我脖子上,拉上脑后的拉链,又用什么从外面封住了我的口。我听得到他们的窃笑声。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要经过这种材料的过滤,变得又闷又浅,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妥帖了,囚犯先生。趁现在好好休息吧!”斯考勒在我耳边低语道。
转眼,他们离开我的牢房,留下我一个人跪在那里。我的四肢因为紧束而颤抖,汗水顺着肋骨往下淌,这具新肉体的肌肉纤维愈发紧绷难耐。现在,穆加莱什掌握了所有信息。鞑西人的战舰将再次云集于我们的天空,而在此之前,没人会识破他。
我伏在地上,指甲在指缝间游走。我在找订婚戒指,想找到我与克莱门汀最后的联系。
但当然,它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