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浓雾仅仅一步,这二人的面色,顿时就勃然大变了起来,一时之神逝魄夺,如见妖魔。
然而心神激荡之下,他二人的反应,却也殊为不慢,均是在第一脚刚落,第二脚未起的刹那,就做出了最符合危境的应对——泥尘倏而一陷,伴着“嘭嘭”的几声弹地之闷响,这一青一黑两道身影,便就如兔脱鼠窜一般,蓦然“后退”了出去。
可是,片刻之后,他二人阴沉震怖的脸色,却是毫无改观,甚至于,反倒是更加难看了起来。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脱离这片,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
之前不过是进了一步而已,按理来说,此时应该已然退了出去才对。
但却不知为什么,偏偏没有!
察觉有异,他二人便也就不敢再动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地,凝下了心神,静静地感应起了四周。
然则——
这一时半晌,竟又无论怎样辨听,他们都听不见对方的呼吸之声,乃至于连脚下的路、身旁的树,在自己眼界之中的模糊程度,也还渐渐地加重了起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二人的脑海之中,居然是还有极难自抑的摇晃恍惚之感,在莫名其妙地,升腾积酝着!
一会儿若立云端,头重脚轻,不分东西,一会儿如饮醉酒,晕晕乎乎,路不知焉。
恐慌与绝望,顿时满溢而出,于是在这灵台空荡无凭之际,为了寻找依托,驱散震惧与瑟缩,他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鼓足了真气,如狂狮暴吼、怒虎啸林一般,相继呼喊起了彼此的名字:
“骖酉老!”
“青极剑!”
两音若衔雷而出,自该惊天而响,但是——
这明明该声震旷远的喊音,却在离身数尺之后,就被诡异之极地,给削弱了去!好像在这寂然无声的白雾之中,还竟有着什么鬼魂邪灵,正在对那些非实非存的“声音”,大快朵颐一般!
因此一事,就这弹指一挥间,一呼过后,不察半分回应之际,他们两位久历风尘的江湖巨擘,竟赫已就处在了心神失守、方寸大乱的境况之中!在那无所不至的雾气包裹之下,在那无物可知的惘然席卷之下,他两人,居然只敢如一呆头鹅般,风声鹤唳地,伫在原地!就连那不远处,似可依作背盾高墙的茂木,都不敢尝试着接近一厘半寸!
……
……
然而,这两道声振屋瓦的大呼,却被云山听到了。
他一路奔逃,虽已见到了几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但却并没有遇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危险。
他只觉这浓雾,根本就与普通的晨雾,没什么两样。进来之后,随其所行渐远,他的目力与听力,赫然还在适应了之后,又变得清晰敏锐了起来。
这杀生雾,也不知是何故,竟远不如外界看起来的那样厚重僻怪,浓如纸布,甚至于,在呼吸了这些清新之极的雾气之后,连他的脑袋,与身体中的沸血之痛,都出乎意料地,松快轻灵了大半还多。若非此处无甚绿云霞仙,他恐怕还以为自己此时,正在那玉阙天宫之中,观着风,揽着月呢。
先前如茧团般的氐惆与戒惧,随着他情况的好转,自然是慢慢地,就从他的脑海之中,一丝一丝地,被抽了出去,取而代之的,除了好奇与探究之外,甚至是还多出了一分若有若无的欢游之意。
但此时——
一切略可饰怆的暖色,都被这两声惊呼,给毫不留情地,涤荡成了一堆残渣。
那股惊慌失措的韵味,那种哀惧啮心的气质,倏尔传播至此,竟又猛地一下,将他心隈里的,那些稀稀落落的悲愤,引爆式地搅动了起来。
于是乎,一霎间,他的面容,赫然是又变得乖张残暴了起来!鸷狠狼戾,凿齿磨牙,一时之恨,甚至是直欲枭磔燃脐,将那远处的两堆血肉,撕成漫天的碎片!
……
全无打斗之声,却有惊骇之音,这杀生雾,到底是妖魅在何处?
他们俩个,是真的陷入了绝境?还是单纯为了引己前往?
不对,不像!
……
“不去试试,此心何甘啊?”
……
“只要小心些,也未必就会死!”
心中惊疑不定,当然是烦躁不堪,所以强自抑怒之际,自然也就难遏口中忿语。可是,他却浑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他的身后,竟是出现了一位弱冠之年的白衣男子!
就站在他右后方,不过咫尺之地!
此刻正带着浓浓的惊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在这位白衣青年背后,更还有着一群童男童女,纡金佩紫,衣着富贵,大者不过十三四岁,小者仅有六七岁。众人皆被一层殊异的青雾笼罩着,略呈椭球状,如一蛋壳卵膜,占地足有亩许大小。
然而,这么大的阵势,这么多的活人——
云山他却全都视若无睹,目击不存!
“有趣,想不到这回当值选子使,竟还能有如此际遇。”
“看他这走在雾海之中,全无影响的模样——”
“应该是不会有错了,确实是身具灵根,带回宗门之后,八成能换样好东西。”
叹了一声好运,于是唇角挑而不落地,轻笑了几声,复又摸了摸下巴,略经了一番思量,这人便就无甚预兆地,连连开合起了两片薄唇,念起了晦涩难明的蚊音细语,而其双手,则是掐诀变幻,如同蝶舞了起来。
半息之后,待得指间萦光盛如烛,他便又是猛地一拂袖,将那光芒凝作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碧色字符,弹射进了头顶上的青烟雾团的顶部。
应此之变,似是火药入湖,却也更像墨染白宣,那笼罩着众人的青雾,竟是立刻就荡起了一连串的波澜涟漪,紧接着,更就飞快地扩张了开来。而那色彩,也是于俯仰之间,就浓成了一叠老樟苍叶,才会有的深绿之色。
做完了这些,这白衣青年立时便又扭过了脑袋,一脸淡漠地面向了众人,道:“尔等在此稍候,莫要喧哗。”
吩咐过后,他便就不管不顾地,忽略了身后人群里的骚乱与惊惶,一挺身就踏了出去,信步悠悠地,跟上了云山远去的步伐。
……
……
许久后,太阳又在云空里走过了一段距离。
而云山悄悄接近着骖酉老,探查了许久,也纠葛了许久,他才终于是确定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真的是看不见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弄出的动静。
虽然不知其具体原因,但他却也能够猜个大概,如今这情形,多半便是杀生雾的杀生之理了。
困入雾中之后,若不能辨得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就只能是一个劲地胡闯乱撞,根本走不出去,故而一则会忧惧惊恐,二则更会饥寒交迫。而在这等绝境之中,待的时日一旦久了,且又无人搭救,那么任是何等的英雄豪杰,也会葬送在此。
而这骖酉老既然如此,那么数十丈外的青极剑,料来也应是这境况才对!
思虑及此,确认其必死无疑,于是他那因探究之故,而略有平复的神情,便又睹物思人般地,变得暴躁凶狞了起来!
狂如蛮牛,戾如猛鸷。
浑身真气涌动个不息,而在其体外,则就更是冲荡出了极其酷烈的杀气与凶意。
其念猝兮,其行忽焉,自是令得近在咫尺的骖酉老,顿时就汗毛倒竖着,骨软筋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谁?!”
本该老当益壮的男音,在此之际,竟然是因恐惧之故,而变得尖锐之极了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命地掐住了脖子一般。
可这震怖之意,卒而一出,居然又是如冲污的江河一般,立马就将云山心中的杀意,给驱了个七零八落。继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嘲讽十足的冷笑声,显尽了他的畅快与得意:“老东西,是我!这困入笼中的滋味,可是舒服?”
“云家小子?!是你?!”
“哼!主动找上门来,就不怕老夫杀了你?”
他的言语间,自然是全无半点客气,只是,却还未等他说完,应着“嚓嚓”的几声沙响,云山便双足连蹬着,急忙又退了数尺之距。
随后的时光里,他便忍着剧痛,如海蛇入水一般,绕其快速游走了起来。
“老东西,不用再装了!离你一丈远,你就听不见,距你半仞远,你便看不见。而我自两刻之前,便已到了此处!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你的虚实,我其实早已尽知。”
“你再如此恫疑虚猲,又有何用?”
“不过是徒增笑耳罢了!”
面佯狞凶的骖酉老,怔忡惊异地站在那处,竟是先愣了一下,奇怪了一下,而后才如恍然大悟的迷途子一般,惊喜如狂地反应了过来:“你竟能不受这杀生雾的影响?!”
云山的面孔,因剧痛而时不时地抽搐着,但其脚步,却是始终不停,方向忽左忽右,径距忽前忽后,速度忽陡忽平。
然而,他虽一直是在努力游离着,以防被其听声辩位,发现己身之所在,却也并不曾断开对于此人各种身体细节的观察,故而此刻闻其问语,察其真实无虚的困厄与窘迫,登时就唇角再挑,满是残酷地笑了笑。
“不错!”
“虽不知为何,可我的确是不如你这般,耳目尽丧。”
“且不仅如此,我还感到肺腑之间,阵阵清爽,丹田之中,真气亦在缓缓恢复,便连那沸血之伤,似乎都被压制住了,伤处好受了许多。”
“只是,你若想求我,或是想用「沸血掌」的伤势,来威胁我带你出去,却是休想!”
“哈哈哈哈哈哈……想来你也猜到了,无数年来,进入杀生雾的那些武林高手,到底都是怎么死的了!”
“都是硬生生地被惊死、吓死、饿死、冻死的!”
“哈哈哈哈哈哈……一生纵横,最终却落了个曝尸荒野之局,何其可怜可哀啊……”
“而不出数日,你这老东西,便也将步其后尘,死无葬身之地了……”
少年人尚未褪去的公鸭嗓音,听在骖酉老的耳中,竟是显得如此的酸厉刺耳、可惊可怖,以致于他脸部的肌肉,居然还因此而齐齐颤动了一下!
如此失态,却只因云山所说的东西,与他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但就人心而言,单独由自己猜测所得的事后真相,与得到别人的肯定的自己的猜想,却根本就是两回事。
因为通过一个点,可以有无数条线,然而一旦有了两个点,那便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线!因为后出现的那个点,那个叫“佐证”的东西,一旦出现,那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绝对的事实!
想到此间,再加上察觉到的,云山的谨小慎微之态,以及那些时而轻如蚊蚋,时而完全消失的脚步声,惶恐与悔意,顿时就如海浪潮汐一般,层层扑了过来,顷刻之间,就堵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而几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