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常的看法,哲学在其初期就已有两种互相对立的观点,这就是存在与运动的对立。据说这一对立还决定了后来整个哲学的发展。此外,人们还习惯于将这两种对立的观点分摊到早期的两位哲学家头上。他们是巴门尼德(Parmenides)与赫拉克利特(Heraklit)。按照这种看法,巴门尼德是存在说的代言人,赫拉克利特则是运动说的祖师爷。但是,真的有必要把这两位哲学家划为两类对立起来吗?哲学真的就是以这种标语口号式的方式开始的吗?
这两位哲学家究竟是谁呢?关于他们的情况我们知道得很少。关于巴门尼德的就更少了。据说,巴门尼德的老师是诗人和哲学家色诺芬尼,色诺芬尼一生四处漫游,直到晚年还在各个城邦的宫廷演唱哲理诗歌。除此之外,我们几乎只知道生于公元前6世纪,出生地是意大利南部的爱利亚,也可能是在那儿死去的。据古代学者记载,他虽然出身豪门,却与“出身贫穷,思想高尚”的人结为好友。据说,他还是个政治家,制定过法律。在这方面,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有人说他在埃及学过逻辑与天文。这就更难肯定了。比较可信的是,他也许去过雅典。据柏拉图讲,他曾在雅典和苏格拉底辩论过。只有一点肯定无疑,这就是他的学生们非常能干。能说的也就这些了。记载他生平的作品少得可怜。对于一位把现实归结为纯粹存在的哲学家来说,这也是颇具特色的。他对未来哲学的意义也正在于他的这个观点。因此柏拉图称他是“巨人”,一位“很有原始深度的思想家”。
和巴门尼德相比,对赫拉克利特的生平事迹,我们知道得相对多一点。他比巴门尼德小,住在小亚细亚的以弗所,特别关心政治。古代还有人说他甚至和波斯的大流士国王通过信。无论出身还是思想,赫拉克利特都是高贵的人。据说,他曾拒绝接受世袭的祭师职位,但信奉贵族统治,特别是他在政治方面的好友赫尔谟多洛斯被流放以后。此外,他极其蛮横地反对民主政体。面对贵族政治的没落,他认为最有效的办法是所有公民都应该上吊自尽。因此,他宁愿在阿尔忒弥斯的神庙里和小男孩玩投骰子游戏,也不肯在民主政体下从事政治活动。据说,他最后对人类也感到厌恶,并因此隐迹山林,在那儿靠吃野草野菜度日。他当然适应不了这种生活,因此还患上了水肿病。医生们爱莫能助,他便试图用自己的土办法战胜病魔。所用的药物是牛粪。具体如何治法,讲法不一。有人说他把牛粪盖在身上,然后晒太阳。这种疗法很残酷,他也因此悲惨地死去了。另一种说法更玄乎,说他如此这般把自己包在牛粪里以后,不明真相的狗以为是个动物尸体,所以就连皮带骨头把他吃掉了。这一切当然都不可靠。可以肯定的是,他大约是60岁时去世。另外,古代学者一再强调,还有一位名叫赫拉克利特的,是个职业小丑。人们切记不可把二者混淆。
再回到巴门尼德吧。他本来是个诗人,用诗的形式表达他的哲学思想,也写过一些带有诗意、富有哲理的梦幻式的作品。他的一首寓意诗就是这样开头的,讲的是某个“智慧之人”的故事。这个人坐在“太阳神的女儿们”引导的车上,离开“黑夜之家”,在人们常走的道路旁边前进。这时,“白天黑夜两条路的大门”被打开了,大门的钥匙由正义女神提克保管。最后,他到了另外一位女神那里,女神告诉他,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假象。这里通过诗的形式所表现的,显然是一位从事哲学思考的人的故事。他走出无知的黑夜,沿着自己的路,不为人们所理解,去寻找真理。他战胜了困难,通过了关闭的大门。就真理而言,也不是他自己发明的,而是女神亲口告诉他的。这正是希腊哲学思辨的基本特征。真理并不是通过艰难的苦思冥想所能得到的。真理本来存在,以特有的方式表现出来。人的任务只是动身去寻找真理,并通过观察听闻获得。
但是,什么是这种哲学真理呢?巴门尼德先列举了几种“大多数人的看法”,然后通过对比表达了这种真理。第一,人们通常认为各具特性的单一事物就是真正的现实,从而忽略了整体。而只有位于整体之中,单一事物才能够独立存在;第二,人们通常认为世界是互相对立的东西之间的矛盾,从而忘记了所有的矛盾之中还有统一。只有以统一为基础,对立才能产生。另外,巴门尼德还按照这种通常的看法,把现实世界的对立状况归结为基本的对立,即白昼与黑夜,或者说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女性代表白昼与光明,男性代表黑夜。后来的德谟克利特对女性就没有这么殷勤了。他纠正巴门尼德说,准确来说,应该是男性代表光明。这只是个插曲。接着说吧。第三,人们通常将处于消亡或形成之中的暂时性的东西看成是本来存在,从而没有看到存在同时还包括虚无,而且在以上三个方面虚无都存在。无论何处,人们所认为的现实都是存在与虚无的结合。单一的东西能够存在,只是因为另一个单一的东西没有存在。在矛盾中,事物互相否定。消失的东西,就是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的东西。因此,着眼于存在与非存在(即虚无),人们通常的看法是自相矛盾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所说的存在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存在,而只是过眼云雾,只是表象。哲学家必须看穿表象,争取窥见现实存在的真谛。
这时,与赫拉克利特一样,巴门尼德也处于岔路口,有三条路可走。第一:他可以沿着普通人的这条路走下去,得到自相矛盾的真理。这条路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凡人大摇大摆走过的路”。但哲学家却不能对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矛盾视而不见。他不能承认,那部分并不存在的东西就是真正的存在。因此,巴门尼德告诫我们不能逃避现实:“不能让思想沿着这条路去寻找真理。习惯也不能将你逼上这条路。不要相信没有目光的眼睛,不要相信轰轰隆隆的耳朵,也不要相信叽叽喳喳的舌头。”谁听从了这个告诫,他就会超越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对立。对他来说,“产生已经消失,消亡已不产生”。
第二条路的方向是,在存在与虚无的矛盾中倒向虚无,认为不存在的才是真正的存在。后世有些思想家选择这个方向,但巴门尼德却认为此路不通。因为虚无是无法被认识的,无法被表达的,因而也是不真实的。他告诫说:“也不要使你的思想走上这条路。”
前两条路都被否定了。对于理智的哲学思考来说,只有第三条路可走。这就是动身去寻找真正的存在!“现在剩下的,就是寻找存在的道路。”因此,巴门尼德在哲学上的真心表达的是:“存在存在着。”听起来,这确实有点玩弄辞藻,但其含义却很丰富。存在这个概念说的是具体的事物消亡在虚无之中以后依然存在的东西,指的是普通人所认为的存在消失以后还存在的本来存在,指的是唯一、单独、真正的存在。
现在,巴门尼德才开始说明这种唯一真实的东西是什么。他列举了它的几个特征。首先,它与有限的存在不一样,不会分裂为纯粹单一的事物。它自身是一。此外,它不知对立与矛盾为何物,自身和谐不可分。最后,它没有永远运动的特点,自身是不动的、永恒的。巴门尼德的这个思想,开辟了哲学中形而上学的先河,对后来的整个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巴门尼德非常明确地指出:谁要寻找真正的存在,就不能单纯停留在包围我们的现实之中,不能死守暂时性的事物,必须看到永恒的、位于所有现实存在之上的这个唯一的真实的存在。巴门尼德坚决、毫无置疑地表达了这个思想,这正是这位早期思想家的真正独特之处。
这种哲学观点非常伟大,同时又非常极端,因而难以持久。具体的现实存在不能如此粗暴地被弃之不顾,不能为了所谓纯粹的存在而将它们推入虚无的深渊。具体的现实将要重新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与权力,抛弃现实世界毕竟不可能成为哲学的终点。巴门尼德的伟大同代人,即赫拉克利特的学说,已经对此有所表现。
早在古代,人们就说赫拉克利特“深奥难懂”。苏格拉底曾从戏剧家欧里庇德斯那里借了赫拉克利特的书。他说,这本书太深奥了,需要像一个得洛斯岛上的潜水者那样潜入其深渊才能看懂。赫拉克利特的作品只有一些残篇流传了下来。尽管晦涩拗口,其作用仍然不可低估。黑格尔认为:“思想深邃的赫拉克利特将哲学的开端推向完美。”尼采也同意黑格尔的看法。他说:“赫拉克利特永远不会过时。”
和巴门尼德一样,赫拉克利特也反对世俗的看法。他说,那些受习惯束缚的人“既不会听,也不会说”。“给他们讲话,他们并不懂,却以为能理解。”哲学家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世界。他知道事物的真相,因为他掌握看待世界的方法,能理解,会思考,善判断。
赫拉克利特批判世俗的看法,并且把这种批判运用到对时代的批判之中。他指责诗人赫西俄德、哲学家普罗塔戈拉和色诺芬尼,说他们什么也不懂,却自以为学识渊博。“博学不能帮助人们真正地理解事物。”“就连最有名的人看到、记载的也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他甚至采用写轶闻的方式,讽刺荷马也自诩博学:“在认识显而易见的现象时,人们往往弄错,就像荷马那样。他比所有的希腊人都聪明,但捉虱子的孩子们却捉弄了他。他们对他说:我们放弃看到、捉到的,我们捕捉看不见、捉不住的。荷马听后不知所云。”知识是如此,对宗教的看法也是如此:“他们朝着神像祈祷,如同一个人和一座房屋说话那样。他们并没有认识到神与英雄的真正本质与真实存在。”简言之,到处都缺乏洞察力,缺乏逻各斯。
当然,普通人也可能占有真正的认识,因为逻各斯非常奇怪地也存在于普通人的灵魂之中。“他们总和逻各斯打交道,但却生活在矛盾之中。”因此,人如同处于睡眠之中,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唤醒他们。
“逻各斯为灵魂所固有”,这是赫拉克利特的看法。通过这句话,在哲学史上,研究者的眼光第一次投向了人的内心世界。赫拉克利特所说的“全面研究自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里所说的“内心世界”完全是希腊式的,它不是现代人那种对自我心理解剖的好奇心,也不是奥古斯丁所讲的人的内心中最秘密的“灵魂冲动”。它的本来意义是,通过研究自我探讨人是怎样在自我之中找到对现实世界的真正理解的。内部世界是指向外部世界的。此外,这个发现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观察内心世界时,赫拉克利特看到了,自我本身是博大深远、无法窥测的:“你可以采取各种不同的方法,试图走每一条道路,灵魂的界线是永远找不到的。灵魂的逻各斯就是如此地深奥。”在哲学史上,精神第一次表达了对自己的惊奇与诧异。
但是,赫拉克利特并没有因此忽视他那个时代的主要哲学任务,即探究所有存在的本质。他将在所有存在中起主宰作用的那个东西称为“自然”,并且说了一句令人沉思的话:“自然喜欢掩盖自己。”位于万物之中的自然,并不是公开的、显而易见的。它将自身掩盖起来,因此必须通过哲学思辨的威力揭开它的面纱。但自然掩盖在什么之中呢?在现实之中。照此看来,现实是以时隐时现的方式表现自己的本质的。因此赫拉克利特认为现实具有歧义性。它一方面显示主宰自身,同时又将它掩盖起来。现实的这种矛盾性是怎么回事呢?
和巴门尼德一样,赫拉克利特也看到了现实本身充满了矛盾。他详细列举了这些矛盾,如“白天—黑夜,冬天—夏天,战争—和平,富裕—贫穷,死亡—永恒”。单一事物中也有这种对立性:“海水最干净,同时又最脏。鱼可以喝海水,并且有益于鱼的健康;人不能饮用海水,海水对人体有害。”特别是河流最能充分地象征这种到处可见的矛盾与对立。“进入同一条河流的人,面对的却总是不同的水。”“我们步入同一条河流,同时又不是同一条河流。”“我们是,我们又不是。”世界是分裂的、矛盾的。赫拉克利特以战争为例表达了这种所有存在显示出来的对立性:“战争是万物之父,万物之王。它使有些变成神,有些变成人。使一部分沦为奴隶,另一部分成为自由民。”一句话:世界充满了矛盾与对立。
我们可以想起,巴门尼德也以类似的眼光看待现实世界。这个看法促使他将世界当作纯粹的假象而弃之不顾。与巴门尼德不同,赫拉克利特坚信:世界充满了矛盾与对立,但又不能简单地被抛弃,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个现实之中。哲学家也不能把这个现实看成是暂时的。他必须着眼于最终统治现实的那个东西对这种对立性做出更深的解释。
赫拉克利特选择了这条路。他清楚地看到,对立并不是结果,对立的各个环节都是先后相互联系的。譬如生与死之间有内在联系。人也是如此。“活着的时候人已接触死亡,醒着的时候就已接触睡眠。”按照同样的意思,古代有人曾说赫拉克利特的主张是:“通过相互对立,所有的事物都相互结合。”另外,赫拉克利特也看到了,对立总是相互转换的:“冷变热、热变冷,潮湿变为干燥,干燥变得湿润。”更深一点:“不朽的恰恰是非永恒的,非永恒的也许是不死的。它们相互经历自己的死亡,牺牲自己的生命。”因此,整个世界是一场变化的周而复始的循环。“对灵魂来讲,死就是变为水;但对水来说,化为土就是死。然而,水又是来自于土地,灵魂来自于水。”最后,赫拉克利特为这种无穷无尽的变化找到了伟大的象征:“整个世界如同一场大火。燃烧起来又熄灭,再燃烧,再熄灭。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但是,这并不是赫拉克利特的最后结论。他进一步发现,对立的相互联系显示了更深的、主宰这些对立的统一体。因此,赫拉克利特并不是传统看法所讲的那样,是和主张存在论的巴门尼德唱反调的宣扬纯粹运动论的哲学家。他也进入了运动的背后,看到了存在这个层次。所以,着眼于现实的对立与分裂,赫拉克利特说道:“看不见的和谐比易见的和谐更强大。”或者:“相互分离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最美妙的和谐产生于差异。”最后,他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这一思想:“万物为一。”这样,赫拉克利特便令人惊奇地来到了巴门尼德的身旁。尽管如此,区别还是存在。赫拉克利特看到了 “一”,但他并没有像伟大的同代人巴门尼德那样,把多样性当作无关紧要的假象抛弃。运动变化被纳入存在之中:“万物之中产生统一,统一产生万物。”所有的变化,总有单一的东西被表现出来。因此赫拉克利特说,单一“位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单一是统一体,它在富有生命力地发展自己,同时又将发展变化重新收回到自己本身之中。四分五裂、变化万千的世界中,单一是其更深层的真实存在。
回过头来,再看看本章的标题,我们便可发现: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确实是精神上的孪生子,因为他们最终关心的都是那个真正、唯一、包括了整个现实的存在,他们俩并不完全对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巴门尼德为了纯粹的存在不惜放弃全部的现实,赫拉克利特却抢救了充满矛盾的世界,将它纳入富有活力的单一之中。这样,这两位早期的哲学家便代表了形而上学思辨的两种基本可能:忘乎一切地沉溺于对绝对的窥视之中,或者从绝对出发解释谜一般的现实。后来的哲学史中,这两种可能将以无穷无尽的变化形式不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