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暮年,特别是预感到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也许会在某个宁静的时刻,回想自己的童年。哲学也是如此。到现在它已经两千五百多岁了,预言它行将就木的也大有人在。今天从事哲学研究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艰难、有点老态龙钟的事业。从这种感觉中会产生回忆往昔与寻根的欲望。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在那个年代,哲学曾年轻力壮,充满活力地活跃于现实之中。
然而,谁要追究哲学的诞生之日,便很容易陷入非常尴尬的处境之中。对精神方面的变化,并没有专门的户籍登记处记载每件事发生的准确时间。哲学是什么时候问世的,谁也说不清。她的童年消失在远古时代的茫茫黑暗之中。
一种古老的传统告诉我们,哲学是从泰勒斯(Thales)开始的。他是位贤者,家住古希腊小亚细亚地区的贸易城米利都。据说他生于公元前6世纪,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研究哲学的人。但对这一点,也不是所有学者都表示赞同。有人指出,在古希腊几位早期诗人的作品中,就已能找到哲学的萌芽。因此他们称赫西俄德或者荷马为哲学之父。其他人则认为更早,说早在希腊人步入人类历史之前,在亚洲民族中已经产生了哲学。
比这更激进的,则是18世纪初的一位学者,柏林科学院院士,名叫雅各布·布鲁克尔。按照当时崇尚拉丁语的风尚,他自称雅各布斯·布鲁克鲁斯。他用拉丁语写了一部哲学史,洋洋洒洒,名叫《哲学批判史——从人类摇篮到当代》。如果我们相信这位学者,哲学起源就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的最早期——摇篮时代,或把这个拉丁词翻译一下,人类的襁褓时代。这本书原版第一编的封面上印着一幅画:一派洪荒时代的风光中,站立着一只狗熊,优哉游哉地啃着自己的左掌。图上方的标题是ipse alimenta sibi,翻译成汉语便是:自食其果。意思大约是:哲学不需要别的养料,也不需要其他科学和艺术为前提,它以自己为满足,独立存在。简言之,哲学从自身产生,所以在人类还处于襁褓之时,哲学已经问世了。因此,雅各布在探寻哲学的起源时,就必须不断地向前追溯:从希腊追到埃及,从埃及到巴比伦,甚至到《圣经》上所说的洪水爆发之前,即人类刚刚开始学步的夏娃与亚当时代。但雅各布的探根寻源并未到此为止,他甚至要研究,是否早在人类产生之前,天使和魔鬼之中已有了哲学家。当然,经过一番仔细的研究之后,雅各布得出结论:无论天使还是魔鬼都不是哲学家。再认真推敲一下,他觉得亚当及其子孙也不可靠。他们身上虽然不难找到哲学火花的痕迹,但要给他们披上哲学家的外衣,单靠这一点还不够。亚当嘛,雅各布说他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进行哲学思考。那些被迫为温饱操劳的人,或者像圣经上所说,只有辛勤劳作才能有饭吃的人,晚上并没有精力思考深奥的哲学问题。
伟大的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写哲学史的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说,人的基本欲望得到大体满足,有了闲暇,科学与哲学才能产生。这种情况最初是在埃及的祭司阶层中出现,因此他们才发明了数学和天文学。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则从希腊人才开始。当然是那些颇有闲暇的希腊人。这种闲情逸致最早只有富裕的城邦米利都的大商人才能享受,这个人就是泰勒斯。此后,人们便认为泰勒斯是哲学的鼻祖。
关于他的生活及性格,我们当然所知不多。亚里士多德认为,他是一位聪明的、几乎可以说狡猾的商人。有一天,他发现当年的橄榄将会大丰收,便提前把所有的榨油机买了下来,橄榄收获时又高价出租给别人。是否确有其事,谁也没有把握。确凿无疑的是:泰勒斯研究过政治,后来又研究过数学和天文学。在天文学领域,他成了名人,曾准确计算出将要出现的日食的时间。老天助兴,到了那天,太阳果真变暗了。我们时代的历史学家曾以此为基点提出哲学的确切诞辰。他的结论简明扼要:希腊哲学始于公元前585年5月28日。这恰恰是泰勒斯计算出发生日食的那天。当然人们会询问,哲学和日食到底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说哲学历史本身就不是光明的历史,而是日食的延续吧!
根据所有的推测,泰勒斯是真正的智慧之人。也就是说,他不但思想深刻,而且精于世道,了解生活的哲理。古代人描绘的许多轶事证明了这点。母亲劝泰勒斯结婚成家,他回答说:“来日方长,何必着急?”过了几年,母亲再次急不可待地劝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去日不可追,为时已晚!”另外一则故事更令人回味。有人问泰勒斯为什么不想养孩子,他回答说:“吾爱吾子之故也!”
有人也许认为,在婚姻及生儿育女这些事上,小心谨慎倒也值得赞扬,但并不能因此就把这个人看成哲学家!柏拉图撰写的有关泰勒斯的故事,才带有了些真正的哲学味。泰勒斯有次正在观察天象,双眼朝天,全神贯注,不小心掉进身边的水沟。据说有位幽默敏捷的色雷斯妇女曾讥笑他,说他想了解天上的事,却不知道自己脚下的是什么。哲学家掉进水坑当然是件令人难堪的事,但柏拉图笔锋一转,赋予这件事非常严肃的意义:“这个讽刺嘲笑针对的是所有生活在哲学之中的人。这种人并不了解眼前的事情,也不熟悉他们的邻居。他们不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生物。如果要他们在法庭上或其他场合讲讲自己眼前是什么东西,那只会引起哄堂大笑。且不只是色雷斯人笑他,其他人也类似。由于没有经验,他们会掉进水沟,或者陷入同样窘迫的处境。他们笨拙迂腐,甚至使人感到幼稚愚蠢。”但这并不是全部,关键性的句子在后面:“他们关心的是:什么是人?和其他生物相比,人应该干什么?应该忍受什么?他们坚持不懈地研究这些问题。”这样,事情的本质就变了。柏拉图要说的是,如果牵扯到正义以及其他人生的核心问题,普通人不知所措,要露怯出洋相。这时,哲学家的时刻就到来了。
现在我们便可理解,为什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后来的许多人恰恰把米利都的泰勒斯称为第一位哲学家了。泰勒斯关心的不是事物的表面,而是事物的本质。他要搞清楚的是:高山、动物、植物、风云、星体、人、人的行动与思想等等,这些以各种不同形体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这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进一步说:它们从何而来?怎么来的?什么是这些东西的起源?那个包罗万象使所有这些能够产生、存在、发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些就是泰勒斯关心的基本问题,尽管他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他第一个提出了这些问题,因此他当之无愧地成了哲学的创始人。从他之后,直到今天,探索事物的本质与起源仍然是哲学的中心任务。
当然,泰勒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很奇怪。据说,他认为水为万物之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眼前的所有东西,千奇百怪的形态,无数高耸入云的大山,闪烁的群星,可爱的动物,我们自己,还有位于我们的身体之中的精神,全是从水变来的?它们在本质上无非是水?初期阶段的哲学,真是莫名其妙的学问!
基于这种思想,人们必然把泰勒斯看成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水,一种物质,成了万物的本原;这位哲学家要从物质出发引申和解释所有的现实存在。这种评论,我们可以在某些哲学历史教科书中读到。而且还常常补充:泰勒斯当然还只是相当原始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因为对现实存在的原始组成的研究根本没有证实他的观点,而且,世界的原始组成这个问题也太复杂了,并不是用水是万物的本原这个假设所能解决的。泰勒斯是唯物主义者,但他的假设已经过时,无须再认真对待。
这种流行观点所包含的对早期哲学的蔑视态度倒值得怀疑。简单地把水是万物的本原这句话理解为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表示,是否就正确地理解了这句话呢?如果同时再想想泰勒斯的另一句话,那这种怀疑就更有道理了。因为这句话根本是反唯物主义的:“万物充满了神灵。”现在的问题,显然不是用某种原始的物质解释所有的现实存在。现在的意思是: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可见世界,是神灵存在的地方。如果有人认为,他周围的一切只是简简单单的事物,他就没有完全理解这个世界。人应该看到神灵主宰所有事物,这才是事物的本质。
在这两句论水与论神灵的话中,泰勒斯的看法是否自相矛盾互相排斥呢?因为它们显然是对立的。现实要么是纯粹的物质,要么是充满神灵的生命体。如果这种“要么……要么……”是绝对对立的,那真理又在哪一方呢?这个问题,牵扯到对世界本原的解释,直到今天,还没有完美的答案。当代的哲学争论仍然紧紧围绕这个关键问题:我们应该从纯粹的物质观点出发解释世界呢,还是应该承认事物只是更深层的东西的外在标志?世界表现为自在的神灵法则,还是全能的上帝创造的?
泰勒斯这位哲学祖师爷的观点到底是什么呢?真的像上面所说的,他只是简单地把两句话放在一起,而没有发现二者之间的矛盾与对立?抑或他的万物源于水本来就是和第二句相互联系。这种矛盾之所以产生,也许只是由于我们按照现代科学理论解释了水是万物之源这个观点,把水看成了原始的物质元素,因而也就未能按照当时的真实意义去理解它。问题很明显:今天某种自然科学理论是否真的和公元前6世纪时人们对自然的看法恰恰相符呢?看来,这里必须首先探讨泰勒斯所说的水为万物之源到底是什么意思。
亚里士多德对泰勒斯哲学的描述,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这个问题,尽管亚里士多德自己也不知道,这位祖师爷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不管怎样,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之间相隔三百年。亚氏认为:泰勒斯讲这句话时肯定想到了俄刻阿诺斯,那条在古代传说中被看作万物之父的环绕大地日夜奔流不息的古老的长河。还有传说讲,众神起誓都要呼喊斯提克斯,即神话中将生界与阴间分开的那条冥河的名字。亚里士多德推测,泰勒斯说这句话时,也许想到了这个传说。亚里士多德还说,誓言是最神圣的。亚氏解释这句话时想到的首先是那些古老的神话,即关于俄刻阿诺斯和斯提克斯这两条大河的神秘传说。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是什么,现在已经很清楚:泰勒斯讲到水时,想到的并不是原始物质,而是原始起源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的巨大力量,想到的是这种开天辟地的神性。这样,第二句话和第一句话便可天衣无缝地相互联系起来。它的意思是:万物有神灵。当然不是说这部分是阿波罗,那部分是宙斯,而是说所有存在都由神灵的力量统治。我们进行哲学思考,不能把世界看成各种事物的简单堆积。统一的法则(即伟大神灵)统治着世界,一切事物的产生与存在都依赖于它。
但是,泰勒斯为什么恰恰在水的运动中看到了神圣的万物之源呢?亚里士多德猜测原因在于,正是由于水的滋润,世界万物才具有活力而能够生存。神圣的万物之源也是如此。它和水类似,渗透在万物之中,赋予万物以生命。因此,水为万物之源的意思是:在所有现实存在中,有神灵的力量在起作用。它如同传说中的古老大河,具有原始的巨大威力;如同维持生命的水,渗透在万物之中。
我们弄清这一点,对理解早期哲学的本质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它说明,哲学的发端并不位于某种简朴的自然科学问题与理论之中。它的核心推动力是:在神话变得暗淡无力的时代,继续探索神话所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是通过另外的方式,即探寻万物的起源及起源的神性。
哲学思辨在初期继承了神话中的什么呢?不是别的,正是泰勒斯通过他那两句神秘的格言所要表达的:可见的世界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也正是希腊神话所要告诉我们的,因为如果把这些神话中关于某个被称为神的怪物的传说简单地看成稀奇的天方夜谭,我们对这些神话的理解就未免太肤浅了。希腊人说到他们的众神时,实际上指的是位于现实存在背后的深层原因。他们认识到了矛盾与斗争贯穿于现实存在的各个方面,便将这种矛盾的普遍存在命名为战神阿瑞斯;他们感觉到午间具有神魔一般的寂静,便将这种寂静命名为自然神潘。通过这些神话,希腊人要表示的是:现实的根基位于神灵之中,神灵的存在才是现实的真实存在。
哲学的起源就是在这一点上和神话联接起来的。但哲学显然又不能接受神话式的解释,因为在那时,人们已经对宗教式的答案产生疑问,并且发现了人必须自己提出问题,自己进行深入思考。哲学就是在这个时刻产生的。它要通过提问与思考继承神话与宗教中掩藏的真正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哲学发现了所有的现实存在不仅有表面,在其背后还有更深的存在。
从此以后,哲学便开始狂热地、不懈地研究这个问题。就是到了今天,哲学的处境仍与其开始时没有什么两样;就在今天,哲学仍然处于与宗教的争论之中;就在今天,也恰恰在今天,哲学面临着一场挑战,面临着用纯粹的现实的观点解释这个问题的危险。按照这种解释,世界上除了物质之外一无所有。如果哲学接受了这种解释,那她便失去了自己在初期时所独有的探根寻源、毫不妥协地寻求更深原因的特点。如何保持这一点,同时又不拜倒在某种单纯的信仰脚下,而是不断用探索的精神解释世界的起源仍然是哲学的首要任务。
当然,这是一项伟大的、艰难的任务,因为第一眼看去,世界并没有显示出它是源自于某个神灵的。相反,我们首先看到的,倒是一场生与死、产生与消亡之间的可怕的抗争。面对这些,我们怎能相信一个如此矛盾的现实竟是源自于被我们看成是永恒的、超越了生死的神灵呢?永恒怎能是暂时的原因呢?
哲学思辨正是从这里开始的。美丽壮观的现实总是处于死亡与虚无的威胁之下。这是希腊人刻骨铭心的经历,同时也是希腊人更深层的痛苦。但是,面对这些,希腊精神没有停留在默默的绝望之中,它狂热地,苦苦思索着,试图从神灵的角度出发,进一步理解这种可怕、生生灭灭的现实。
初期的希腊哲学思辨就是围绕这个大问题展开的。泰勒斯从水的运动中看到世界起源于神灵,就是为了回答短暂的现实源自永恒这个问题。水总是水,尽管水的形式不断变化:时而化为蒸汽,时而结成冰雪;这里是小河,那里是海洋。它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变换自己的外表,但在本质上却总是同一个东西。神灵也是如此。它是永恒的,本质不变,形式上却又处于无穷的变化之中。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切生生灭灭的事物的起源,成为世界的根基。
泰勒斯的高足阿那克西曼德更进一步地探讨了这个问题。他的著作只有很少的残篇流传下来。如果这些残篇可信,阿那克西曼德研究哲学时的出发点正是生生灭灭这种现象。事物产生,又重新消亡;我们来到人世,又必然死去。整个世界就是可怕的、生死交替的大战场。人应该怎样解释这一切,而又坚信现实存在基于永恒的神灵呢?
阿那克西曼德在进一步的思考中得出了非常伟大的解释。他认为事物消亡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对某种罪的忏悔和抵偿。人的死亡也是如此。这个罪过是什么呢?它就是:每个事物都渴望超越自己特有的界线而希望滞留在存在之中。这样,它便损害了别的事物,因为它占据了它们的空间,进而使它们不可能产生。在阿那克西曼德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争夺生存权的战斗。停留的事物总是设法阻碍将要到来的,由此它们便犯了罪,统治世界的必然性便促使它们消亡,为新的事物创造空间。
世界就是如此。但阿那克西曼德还从更深的角度说明了这个问题:这种罪在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事物对其他事物的损害,而是对原始的神灵的损害。如果万物来源于此,这个原始的神圣起源就应该是不断的、具有创造力的活力,或者就像阿那克西曼德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无限。如果现在事物要停留在存在之中,阻碍其他事物产生,那就等于说无限就会停滞死亡,就会失去其本质的特点,即创造性、不断产生新事物的特点。事物必然消亡这一现实是令人不解的现象,最终从神灵出发得到了解释和辩护。硬要停留的事物必然消亡,以便无限能够永保自己的活力。
暂时性是哲学思考及人生中最大的谜。它的价值和意义来自具有创造活力的无限性。这是阿那克西曼德哲学中最深刻的思想:“无限是万物的本原。事物来自何处,也必然消失在何处。按照时间的安排,它们对各自的错误进行忏悔与补偿。”
当然,哲学在后来的发展中并没有将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释看成是唯一有效的答案。相反,哲学在不断寻找新的答案,但最初提出的问题并没有变。因此,每遇决定性的转折时刻,哲学总是一再回顾自己的开端,重新直接提出现实存在的绝对根源及暂时来自于永恒这个问题。哲学当然也观察世界,观察事物和人生,但它最终要寻问的,则是世界的深层原因。
如果想一想,从第一位形而上学家泰勒斯以来,哲学的思考总是围绕万物起源这个问题。像泰勒斯这类人,有时会对其他事物漠不关心,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如同泰勒斯,他们有时会看不到明明摆在脚边的水坑甚至掉到里面。色雷斯妇女要嘲笑他,就由她去吧。但谁要是不敢冒险地放弃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不敢大胆地希望得到一块更深、更坚实的安身立命之处,他就永远不会理解哲学研究从一开始就具有崇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