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Lin(1998a)对“每-NP”的分析,Lin认为“每-NP”应该跟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有同样的分析。因此,本节对两者进行详细的对比(主要比较“每-NP”和“这些NP”及复数性指代成分“他们”)。我们发现,不管是否跟“都”共现,两者的表现都大相径庭。同时,我们发现汉语的“每-NP”和英语的“every-NP”在很多地方都有相似之处。因此,种种迹象表明,“每-NP”更像是量化性表达,而非指称性表达。
首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每-NP”在动词后面出现时,不与“都”共现 [32] 。这其实很好理解,“都”作为一个副词且通常只能向左关联[见马真(1983),蒋严(1998),蒋静忠、潘海华(2013)等对“都”右向关联的讨论],自然不能向右作用于宾语位置的“每-NP”。进一步,我们可以利用“每-NP”的这一特点,比较宾语位置的“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因为两者在此环境下都没有“都”,所以它们如果有不同的语义表现,那么几乎可以肯定是由它们本身语义的不同所导致的。事实证明,“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宾语位置确实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分两方面讨论。
我们先来看宾语位置的“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否定之下的表现。先来看“每-NP”。(6a)最自然的解读是全称量化在否定之下(即¬>∀),即该句子多用在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些但不是所有三年级学生的场景下 [33] 。换句话说,没有“都”的“每-NP”在否定下仍然保持其全称义。这一点跟英语类似,(6b)最自然的解读跟(6a)一致。
(6)a.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每一个三年级学生。
(¬>∀)
b.I did n’t tell this to every third-grade student.
再来看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否定下的表现。跟(6a)不同,(7a)很明显是一个存在量化在否定之下(¬>∃)的解读,即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这些三年级的学生。这跟(6a)截然不同,要使(6a)为真,只需要找到有一个说话人没有告诉这件事的三年级学生,而要使(7a)为真,所有这些三年级学生都必须是说话人没有告诉的三年级学生。同样,汉语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这方面的表现跟英语类似。(7b)表达的也是¬>∃解读。
(¬>∀)
(7)a.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这些三年级学生。
(¬>∃)
b.I did n’t tell this to the third-grade students.
(¬>∃)
这种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否定之下取存在解读的表现在文献中被称为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同质性[homogeneity,见Schwarzschild(1994)、Löbner(2000)等] [34] 。所谓同质性,直观上说的是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所指称对象的各个部分的表现应该一致;对(7)来说,即要求对“这些三年级学生”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来说,他们在是否知道这件事上应保持一致,要么都知道,要么都不知道(因而在否定下都不知道等价于没有一个知道,即¬>∃)。(7a)与(7b)的相同表现说明汉语和英语的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具有同质性,而(6a)与(7a)的不同表现则说明“每-NP”并不具有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这一典型特征,其关涉对象(即NP指称的集合中的元素)无须同质。
(6a)与(7a)的反差清楚地说明“每-NP”并非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同时,“每-NP”在否定之下仍然没有同质性,且仍然保持其全称量化义,这些都跟英语every-NP的表现一致,说明“每-NP”即使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也仍然表达全称量化义。
上述(6a)与(7a)所体现的“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差异十分普遍。(8)展示了两者在“没有人”之下的不同:如果每个人都会请一些但不是所有的三年级学生,那么(8a)为真,但(8b)为假。
(8)a.没有人会请每一个三年级学生。
(没有人>∀)
b.没有人会请这些三年级学生。
(没有人>∃)
同样,(9a)与(9b)表达的意思截然不同。(9a)表达李四请了所有三年级学生,但其他人没有请全(也有可能没请);而(9b)表达李四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中的一些(不一定是所有),且其他人一个也没请。
(9)a.只有李四请了每一个三年级学生。
(只>∀)
b.只有李四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
(只>∃)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的差别也不局限于“每-NP”与“这些-NP”。“所有-NP”的表现跟“每-NP”类似,它们也没有同质性,且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仍然在否定及“只”之下保持其全称量化义,如(10a)所示。这表明“所有-NP”也不能看作是指称性的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而复数指代词如“他们”,其表现不出意外跟“这些-NP”一致,如(10b)所示。
(10)a.只有李四请了所有三年级学生。
(只>∀)
b.只有李四请了他们。
(只>∃)
下面我们再来看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另一个典型性质,即非最大化解读[non-maximality,见Krifka(1996)、Malamud(2012)等的讨论]。先来看(11a)。假设在场景c中,说话人指着当前语境下所有的三年级学生说出了(11a)这句话,这时候即使这些被指的三年级学生中有一些是李四没有请的,但(11a)仍然可以为真(特别是重音在“请”上时)。这跟英语的情况一致,(11b)在李四没有请所有这些被指的三年级学生时依然可以为真。换句话说,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允许非最大化解读[见Xiang(2008)的相关讨论],即含有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句子允许例外。
(11)a.李四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
(允许非最大化解读)
b.Lisi invited these third-grade students.
“每-NP”的表现截然相反。要使(12a)为真,李四必须请了所有当前语境下相关的三年级学生,没有例外。这一表现跟英语every-NP一致,如(12b)所示。这再次说明“每-NP”自带全称量化义,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仍然不允许非最大化解读。
(12)a.李四请了每一个三年级学生。
(不允许非最大化解读)
b.Lisi invited every third-grade student.
我们对上述讨论做两点补充。首先,不出所料“所有-NP”的表现跟“每-NP”一致,也跟英语的all一致,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仍然不允许非最大化解读,如(13)所示。
(13)a.李四请了所有三年级学生。
(不允许非最大化解读)
b.Lisi invited all the third-grade students.
其次,鉴于非最大化解读通常对语境十分敏感[见Krifka(1996)、Malamud(2012)等],我们下面提供了一个语境来突出“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这一区别,该语境如(14)所示。在(14)所描述的语境下,即使李四实际上只请了这八个三年级学生中的五个,但因为他确实接触了这些三年级学生 [35] ,所以仍然可以自然且真切地说“不好!我昨天请了新闻里说的这些三年级学生”。反之,李四在该语境并不能真切地说“不好!我昨天请了新闻里说的每一个三年级学生”,这反映了“每-NP”拒绝非最大化解读,总是呈现全称义。
(14)[语境:八个三年级学生被证实新冠核酸阳性,卫生防疫部门正在播放新闻,设法确认谁跟这些三年级学生有接触]
a.李四[实际上只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中的一部分,看到新闻]:
不好!我昨天请了新闻里说的这些三年级学生。
b.李四[实际上只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中的一部分,看到新闻]:
#不好!我昨天请了新闻里说的每一个三年级学生。
总结本小节的内容。本小节对比讨论了“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动词后的两个不同。我们发现,在没有“都”的情况下,“每-NP”的表现依旧像一个典型的全称量化词,特别是,“每-NP”不具有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跨语言来看总是具有的两个典型特征,即同质性与允许非最大化解读。相反,“每-NP”与英语every-NP一致,总是保持其全称量化解读,不管是在肯定还是否定环境下。
在判断一个表达是不是量化性表达以及具有什么样的量化义时,文献中经常会用到一些对量化敏感的表达(quantifier-sensitive expression)作为测试。例如,排除性表达(exceptives)[如英语的but/except(von Fintel,1993)]和近乎性表达(approximatives)[如英语的almost(Penka,2006)]基本上只跟全称性量化表达相合,所以经常被用来作为测试全称量化的工具(Carlson,1981;Kadmon and Landman,1993)。在(15)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排除性表达but/except和近乎性表达almost可以跟真正的全称量化搭配,而不能跟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搭配,因此可以作为区分两者的手段。
(15)a.I invited{every boy/*the boys}but John.
b.I invited almost{every boy/*the boys}.
回到汉语,我们发现动词后的“每-NP”虽然没有“都”,但仍可以跟表排除的“除了”以及表近乎的“几乎”搭配,如(16)所示。
(16)a.除了李四,我请了每个三年级学生。
b.李四几乎请了每个三年级学生。
与之相反,没有“都”的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却不能允准排除性“除了”和近乎性“几乎”,如(17)所示 [36] 。
(17)a.*除了李四,我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
b.*李四几乎请了这些三年级学生。
上述(16)与(17)的对比再次说明“每-NP”不同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同时,如果我们认为“除了”和“几乎”需要一个量化性成分在句中出现[根据von Fintel(1993),排除性表达的作用正是将一个元素从一个量化词的量化域中排除出去],那么(16)恰恰表明“每-NP”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仍然贡献了一个量化义,这支持“每-NP”是量化性表达,而非指称性表达。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NP”的表现再次跟“每-NP”一致。(18)显示它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依然允准“除了”和“几乎”,这说明“所有-NP”也是量化性表达。
(18)a.除了李四,我请了所有三年级学生。
b.李四几乎请了所有三年级学生。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有“都”的情况下是可以跟上述对量化敏感的表达搭配的,如(19)所示。这并不影响我们根据(16)与(17)的对立所做出的结论,即“每-NP”自身就带有量化义,因此可以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依然允准这些对量化敏感的表达。另一方面,(19)表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跟“都”搭配时整个结构确实传递了量化义,而这实际上跟本章3.3节将要讨论的分析是匹配的。大致来说,3.3节将提出(另见第二章2.3.1节的相关讨论),“都”虽然自身没有断言义,但由于“都”的预设,含有“定指-都”的句子一定有一个隐性的分配算子,恰恰是该隐性算子赋予了整个句子量化的含义,允准了(19)中对量化敏感的表达。
(19)a.除了李四,这些三年级学生我都请了。
b.这些三年级学生李四几乎都请了。
另外,“几乎”的位置也支持我们上述的观点。在“定指-都”中,如果要加“几乎”,那么“几乎”最好紧贴在“都”之前,而不大能放在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之前,如(20a)(20b)所示。这与“每-都”不同,对“每-都”来说,“几乎”最好加在“每”之前,如(20c)(20d)所示。 [37] 如果我们认为“几乎”在(20)中是某种修饰全称量化的成分,那么“几乎”的位置恰恰透露了真正全称量化的蛛丝马迹。具体来说,在“每-都”中,“几乎”最好放在“每”之前,说明“每”可能是全称量化义的提供者;而在“定指-都”中,“几乎”最好紧贴着“都”却不能直接放在定指短语之前,说明真正的全称量化(即我们上面说的隐性分配算子)可能是在离“都”比较近的地方。3.3节将具体讨论“定指-都”中的全称量化到底从何而来这一问题。
(20)a.这些三年级学生李四几乎都请了。
b.??几乎这些三年级学生李四都请了。
c.??每个三年级学生李四几乎都请了。
d.几乎每个三年级学生李四都请了。
总结本小节的内容。整个3.2.1节详细地比较了“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动词之后,即在没有“都”的情况下的具体表现,我们发现两者表现截然不同:前者并没有定指表达的典型性质,且在没有“都”的情况下仍然允准量化敏感表达,更像是一个量化成分;而后者在各方面的表现都像是一个典型的指称性成分。我们在下一小节进一步比较“每-NP”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在有“都”的情况下的表现。事实证明,在与“都”搭配时,两者仍有不同的表现。
因为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是指称性的,且指称一个满足该名词短语所描述性质的最大复数个体(即⊕[NP]),因此我们可以用一个表示部分量的表达(partitive)来挑出这个复数个体的一部分跟动词短语所代表的性质进行组合。事实确实如此,(21a)展示了英语中的复数定指表达可以跟部分量表达自然地结合。另一方面,(21b)显示every-NP却不行[即Jackendoff(1977)所说的部分量限制,partitive constraint]。据此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得出结论,正是因为every-NP是一个全称量化表达,所以不能提供部分量所需要的复数个体[见Ladusaw(1982)的分析]。
(21)a.Many of the boxes were stolen.
b.*Many of every box were stolen.
我们再来看汉语的事实。(22a)显示汉语的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即使在有“都”的情况下,仍然能跟部分量表达搭配,表达英语most of these students/them的语义 [38] ,但(22b)表示相应的“每-NP”却不行。这一差别不仅说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和“每-NP”不同,更说明“每-NP”根本无法提供一个可供部分量作用的复数个体,因而不可能是指称性成分,而一定是量化性表达。
(22)a.这些学生/他们很多/大多都喜欢金庸。
b.*每个学生很多/大多都喜欢金庸。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NP”跟“每-NP”的表现再次一致,如(23)所示,这说明它可能也不是指称性的,而是量化性的。
(23)*所有学生很多/大多都喜欢金庸。
我们先来看Liu(2017)讨论的跟“都”相关的辖域现象。Liu(2017)认为在“每-都”中,决定语义层面∀之辖域的是“每”的表层位置,而非“都”,并据此得出结论,认为是“每-NP”而非“都”贡献了全称量化义。主要证据如(24)所示。(24a)与(24b)的对比说明在“每-都”共现的情况下,如果想得到一个否定在全称量化之上(¬>∀)的解读,否定必须出现在“每-NP”之前,如(24a),而不能仅仅出现在“都”之前,如(24b)[相关观察见Huang(1995)、Li(1997)、Shyu(2004)等] [39] 。
(24)a.不是每个学生都喜欢金庸。
b.*每个学生不(是)都喜欢金庸。
与“每-都”相反,对“定指-都”来说,如果想得到一个否定在全称量化之上的解读,(25b)是最自然的说法,即将否定放在定指性名词短语与“都”之间 [40] 。(25b)因而与(24b)形成鲜明的对比。
(25)a.?不是这些学生/他们都喜欢金庸。
b.这些学生/他们不(是)都喜欢金庸。
我们在Liu(2017)的基础上认为,(25b)与(24b)所展现的差异恰恰体现了汉语中指称性和量化性表达的不同,特别是,只有后者决定量化辖域。具体来说,“每-NP”是量化性的,而定指性名词短语是指称性的;又因为汉语是一个典型的表层位置决定量化辖域的语言[即scope-isomorphic或称scope-rigid,见Huang(1982)以来的讨论],既然只有“每-NP”是量化性的,可以决定辖域,因而只有“每-NP”的表层位置决定语义辖域,即我们所观察到的,如果想获得一个否定在全称量化之上的解读,否定必须在表层置于“每-NP”之上,而对相应的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来说,否定无需(甚至不可以)在定指短语之上,只需在“都”之上即可。下面我们更具体地对这一观点进行展开。
先明确我们的句法假设。首先,根据Shyu(1995)、Li(1997)、Lin(1998a)、Wu(1999)、Constant and Gu(2010)等,我们认为“都”在句法上是一个功能性投射(functional projection)的中心语,且“都”要求其关联的对象移到“都”的指示语(Spec)位置,如(26)所示。
(26)
其次,“都”可以在表层与其关联对象隔开,如(27)中的主语“李四”。我们认为这是因为“都”的关联对象可以进一步进行话题化至更高位置[见Lin(1998a:218)、Constant and Gu(2010,注2)等],如(28)中的句法树所示 [41] 。
(27)a.这些学生李四都喜欢。
b.每个学生李四都喜欢。
(28)
进一步,我们认为“都”的关联对象必须在LF层面(即logical form,语义阐释层面)处于“都”的辖域内 [42] ,这在句法上可以实现为要求“都”的关联对象必须回移(reconstruct)至“都”的标识语位置进行解读 [43] 。
我们认为恰恰是该回移操作,即“都”要求其关联对象处于其辖域之内的要求,导致“每-都”与“定指-都”在(25b)与(24b)中有不同的表现,即上文提到的,宽域否定需要放在“每”之前,却可以放在定指成分和“都”之间。具体来说,我们上文已经提到,汉语是一个典型的表层位置决定量化辖域的语言。根据Huang(1982)最早提出的对辖域的制约原则,对两个量化性成分A和B来说,如果A在表层比B高,那么A在LF上也比B高[见(29);另见Lee(1986)、Aoun and Li(1989)等] [44] 。而这恰恰区分了“每-NP”与定指成分:根据我们的观点,前者是量化性成分,后者不是,因而前者受(29)限制,后者不受限制。
(29)The General Condition on Scope Interpretation Suppose A and B are both QPs or both Q-NPs or Q-expressions, then if A c-commands B at SS, A also c-commands B at LF.
(Huang,1982:220)
更进一步,两者的区别如(30)(31)所示。
(30)
(31)
在(30)[即(25b)对应的结构]中,表层的“这些学生”需要在LF层面回移至“都”的标识语位置(即箭头所指t 1 位置),而因为“这些学生”不是量化性成分,所以不受(29)限制,来去自由。“每-NP”则与之不同,在(31)[即(24b)对应的结构]中,“每个学生”同样需要在LF层面回移至“都”的标识语位置,但因为“每个学生”是量化性的,所以越过否定回移会造成其LF位置比否定低,但在表层“每个学生”比否定高,这违反了(29),所以该结构不好。换句话说,(31)体现了“每-都”的一种量化阻隔现象。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上述分析,对“每-都”来说,如果要表达否定在全称量化之下的解读(∀>¬),那么否定一定要出现在“都”之后。这是因为:首先,如上所述“每”和“都”之间不能出现量化性成分,又根据(29),否定如果想在LF层面上出现在“每”之下,就必须在表层也出现在“每”之后,而表层可以出现在“每”之后的位置便只有“都”之后了。这一点也符合事实。在“每-都”中,“每-都-否定”是最自然的表达∀>¬的方式,如(32)所示。
(32)我们班上每个学生都不喜欢金庸。
(∀>¬)
下面我们给出四点证据支持上述分析,首先,按照上述分析,非量化性表达应该可以出现在“每”和“都”之间,因为越过非量化性表达对“每”进行回移并不会违反(29)。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上文给出的(27b)(即“每个学生李四都喜欢”,“每”与“都”中间隔着专名“李四”)已经证明了这一点,(33)中的例子也是如此,且(33b)中出现在“每”与“都”之间的“这些学生”并不阻碍两者的关联,(33b)与(33a)在意义表达上没有什么差别。(34)展现了类似的情况,其中的“每”可以越过“我们”以及“小张、小王、小李和我”与“都”关联。
(33)a.这些学生每本书都喜欢。
b.每本书这些学生都喜欢。
(34)a.奥运期间每天我们都在北京。
(李文浩,2013)
b.奥运期间每天小张、小王、小李和我都在北京。
其次,根据上述量化阻隔的观点,其他量化性成分也应该跟否定一样,不能出现在“每”和“都”之间。事实的确如此,如(35)—(38)所示。这些例子涉及“只有、很少、有、经常”等量化性表达,正如这些例子所体现的,如果要表达Q>∀的解读,该量化成分需要放在“每”前,如以下a例所示。而如果要表达∀>Q的解读,该量化成分需要放在“都”后,如以下中b例所示。将量化成分放在“每”和“都”之间的句子,即以下c例,都不自然。
(35)a.只有三个学生每本书都喜欢。
(Q>∀)
b.每本书都只有三个学生喜欢。
(∀>Q)
c.??每本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36)a.很少有人每部电影都看过。
(Q>∀)
b.每部电影都很少有人看过。
(∀>Q)
c.??每部电影很少有人都喜欢。
(37)a.有人每天都迟到。
(Q>∀)
b.每天都有人迟到。
(∀>Q)
c.??每天有人都迟到。
(38)a.经常每个学生都迟到。
(Q>∀)
b.每个学生都经常迟到。
(∀>Q)
c.??每个学生经常都迟到。
再次,因为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不是量化性的,所以“定指-都”中间应该可以插入除否定以外的量化性成分,而且得到的解读应该跟该量化成分在定指成分前出现时所得到的解读一致。事实的确如此,如(39)所示。
(39)a.这些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只有三个学生这些书都喜欢。
b.这几部电影,很少有人都喜欢。≈很少有人这几部电影都喜欢。
c.这几天,有人都迟到了。≈有人这几天都迟到了。
d.这些学生,经常都迟到。≈经常这些学生都迟到。
最后,上述“每-都”与“定指-都”在辖域上的区别,实际上反映了量化性表达和非量化性表达作为“都”的关联对象所体现的更普遍的差异[见Li(2014)的相关讨论]。下面(40)—(43)的众多例句体现了“所有-都”“很多-都”“任何-都”以及“任指性疑问代词-都”的表现跟“每-NP”一致,都不允许有量化性成分出现在它们和“都”之间,这表明“所有”“很多”“任何”以及任指性疑问代词可能都是量化性成分。特别是任指性疑问代词,第四章将指出它们不是变量,而是自带量化义的存在量化词,任指义来源于作用于其量化域的任选增强,这恰恰符合它们在(43)中的表现。另一方面,(44)说明,不管是在定指解读下还是在通指(generic)解读下,光杆名词的表现都跟典型定指性名词短语如“这些学生、他们”相似,这也符合本书的分析,特别是,光杆名词按照Chierchia(1998)的经典分析指称类(kind),正是指称性表达。
(40)“所有”
a.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所有人都不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所有人不都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他们不都喜欢这篇文章)
b.只有三个学生所有书都喜欢。
对比,所有书都只有三个学生喜欢。
对比,??所有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对比,这几本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41)“很多”
a.并非很多人都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很多人都不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很多人不都喜欢这篇文章。
(对比,他们不都喜欢这篇文章)
b.只有三个学生很多书都喜欢。
对比,很多书都只有三个学生喜欢。
对比,??很多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对比,这几本书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42)“任何”
a.李四不是任何人都能请。
对比,任何人李四都不能请。
对比,??任何人李四不(是)都能请。
(对比,这些人李四不(是)都能请)
b.只有三个学生任何一门课都可以选。
对比,任何一门课都只有三个学生可以选。
对比,??任何一门课只有三个学生都可以选。
(对比,这几门课只有三个学生都可以选)
(43)任指性疑问代词
a.李四不是什么肉菜都喜欢。
对比,什么肉菜李四都不喜欢。
对比,??什么肉菜李四不都喜欢。
(对比,这几样肉菜李四不都喜欢)
b.只有三个学生哪门课都喜欢。
对比,哪门课都只有三个学生喜欢。
对比,??哪门课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对比,这几门课只有三个学生都喜欢)
(44)光杆名词
a.书我没都看。
(定指)
b.题目只有三个人都做对了。
(定指)
c.一来是委员们都没在这儿,二来委员不都是由你我荐举的,开了会倒麻烦。
(定指)
d.熊并非都体积很大。
(通指)
e.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
(通指)
f.北平人也不都是窝囊废!
(通指)
上述跟辖域有关的语言事实表明,在有“都”出现的句子里,我们并不能直接说“都”决定了全称量化的辖域 [45] ,而这似乎正是Lin(1998a)的理论所预测的。相反,在“都”字句的辖域问题上,我们更赞同Li(2014:229)对事实的描述:“QPs in Chinese, even when they are paired with dou, are still scope-bearing elements, entering into scope relations with other elements, just as in other languages.At the same time, dou also bears scope.”换句话说,Li认为如果有跟“都”关联的量化性成分QP在“都”字句中,语义上的辖域由QP和“都”共同决定。我们上述的讨论恰恰解释了QP是如何和“都”一起决定辖域的。具体来说,QP才是真正的量化性成分,是实际决定辖域的因素,但同时,因为QP跟“都”关联,要在LF层面出现在“都”的附近(即其标识语位置),所以“都”的表层位置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QP被语义解读的地方,即反映了其量化辖域。再加上汉语表层位置决定量化辖域的特点,我们得以成功解释“都”与量化性成分关联时的复杂表现。
我们继续讨论“每-都”和“定指-都”的不同。我们发现,虽然两种结构都表达全称量化,但这两种全称量化的能力大不相同,具体来说,“每-都”表达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因而可以允准一些真分配性全称量化才能允准的语言现象,如量化内部的指代现象(quantifier-internal anaphora, Brasoveanu,2011);而“定指-都”虽然也表达直观上的全称量化义,但却不能允准此类现象,所以不是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又因为“每-都”和“定指-都”都有“都”,所以造成两者不同的一定是“每-NP”和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自身的区别,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是“每-NP”贡献了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义。
我们先从英语的different来看。(45a)表明英语的every作为典型的分配性全称量化词可以允准单数different的句内解读。所谓句内解读,指的是所有比较对象都出现在句子内部,即我们在比较各个男孩彼此之间所读的书 [46] 。与every不同的是,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如(45b)中的the boys,并不能允准单数different的句内解读,要想得到句内解读,含有different的名词短语必须是复数性质的,如(45c)所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跟every不一样,all虽然也表示直观上的全称量化(即“Every boy read a book”跟“All the boys read a book”基本同义),但并不能允准单数different的句内解读,如(45d)所示[见Carlson(1987)、Brasoveanu(2011)、Bumford(2015)等对相关事实的刻画]。据此,Brasoveanu(2011)及Bumford(2015)等认为every才是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而all和定指性名词短语虽然也可以表示直观上的量化义,但并不是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表达。
(45)a.Every boy read a different book.
(可以有句内解读)
b.The boys read a different book.
(不可以有句内解读)
c.The boys read different books.
(可以有句内解读)
d.All(of)the boys read a different book.
[不可以有句内解读,见Brasoveanu(2011),(18)]
下面我们来看汉语的事实。我们发现,“每-都”和“定指-都”也体现类似的差异。具体来说,在(46a)中,语义上单数性质的“一本不同的书”可以在“每-都”之下很自然地取句内解读,即(46a)可以很自然地表达,对每两个学生a和b来说,a和b选的书都不同。与之不同的是,在(46b)中,相应的“定指-都”之下的“一本不同的书”很难取得句内解读,即(46b)最自然的解读是这些学生都选了一本跟语境中已经讨论过的书不同的书(他们彼此选的书有可能相同也有可能不同)。如果想让“不同”在“定指-都”句中有句内解读,相应的含有“不同”的名词短语必须是语义上的非单数,如(46c)。换句话说,“每-都”和英语的every类似,而“定指-都”和英语的all类似。
(46)a.每个学生都选了一本不同的书。
(可以有句内解读)
b.这些学生/他们都选了一本不同的书。
(很难有句内解读)
c.这些学生/他们都选了不同的书。
(可以有句内解读)
(47)体现了类似的现象。(47a)很自然地表达李四每天去的馆子都不同,而(47b)不能表达这个意思,相同的意思只能用(47c)表达。
(47)a.李四每天都去一家不同的馆子吃午饭。
(可以有句内解读)
b.李四这些天都去一家不同的馆子吃午饭。
(没有句内解读)
c.李四这些天都去不同的馆子吃午饭。
(可以有句内解读)
我们在(48)中进一步给出了语料库中的一些例子。这些例子中的单数性质的“不同”在“每-都”下都很自然地表达了彼此不同的句内解读。而且,根据我们的语感,这些“每-NP”都不可以换成定指性名词短语,如“??这些图画都是一个不同倾斜角度的R”“??这几次抢救,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如果一定要用“定指-都”,必须用非单数性的“不同”,如“这些图画都是不同倾斜角度的R”“这几次抢救,都是不同的故事”。
(48)a.每幅图画都是一个不同倾斜角度的R,有正有反。
b.每一个叠加都是一个不同的计算,当所有这些计算都最终完成之后,我们再对它进行某种纠正运算,把一个最终我们需要的答案投影到输出中去。
c.每一次抢救,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d.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词。
e.云南的藏族除夕晚餐家家吃面团(类似于饺子),在面团里分别包有石子、辣椒、木炭、羊毛,每一种东西都有一种不同的说法,比如吃到包石子的面团,说明在新的一年里他心肠硬;而吃到包羊毛的面团,表示他心肠软。
f.波音公司在13个制造阶段中的每一个阶段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电脑系统跟踪飞机部件。
g.说起过节和观灯,每人都有一份不同的经验。
h.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是由一组具有不同特性的人们居住的。
上述(46)—(48)说明在汉语中只有“每-都”才能允准单数性“不同”的句内解读,“定指-都”并无此能力。既然英语中只有every等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词(包括each, one by one, whatever等)才可以允准单数性different的句内解读[如(45)所示 [47] ],这表明只有“每-都”才相当于英语的every。又因为“每-都”和“定指-都”都有“都”,所以“每-都”的这一能力只能来自“每”,也就是说,汉语的“每”贡献了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义。
我们再举出一些额外的事实来证明上面的观点。首先,“定指-都”句中还可以再加一个表示分配的成分,如“各自”(Xiang,2020)。我们发现,加了“各自”的“定指-都”句可以很自然地跟单数性“不同”结合且表达彼此不同的句内解读,如(49a)所示。同时,如果我们把(46b)(即“这些学生都买了一本不同的书”)中的“都”直接换成“各”,那么得出的句子也可以很自然地表达彼此不同的句内解读,如(49b),而这跟英语用each的句子相似,如(49c)。这从侧面说明“各”才更像是分配算子[见李宝伦等(2009)对“各”的讨论],“都”不是。这也符合前人用“总括”(吕叔湘,1980)而非“分配”来描述对“都”的语感。
(49)a.这些学生各自都选了一本不同的书。
(可以有句内解读)
b.这些学生各选了一本不同的书。
(可以有句内解读)
c.They each bought a different book.
(可以有句内解读)
其次,单数“不同”的句内解读实际上属于一种更普遍的分配量化所特有的量化内部的指代现象(quantifier/distributivity-internal anaphora)。大致来说,Brasoveanu(2011)等认为只有分配性量化才能在全称量化内部同时引入两个所指对象(discourse referent),如“学生 1 ”“学生 2 ”,从而允许我们比较这两个对象所关联的对象(即买的书)是否相同。 [48] 除了“不同”,还有一些形容词的内部比较义也需要用到两个所指对象,因此也只能出现在真正的分配量化之下(Beck,2000;Brasoveanu,2011;Bumford,2015)。我们在汉语中也发现了同样的现象。下面的几个例子均说明“每-都”可以允准单数名词短语中形容词的内部比较解读,但“定指-都”却不可以。例如,(50a)说的是小米今年推出的手机每一款都比前一款用了一块更大的屏幕,而(52a)说的是李四每天的想法都比前一天的新。如以下各b句所示,这些解读均不能用相应的“定指-都”。
(50)a.小米今年推出了不少新手机,每款都采用了一块更大的屏幕。
(可以有句内解读)
b.小米今年推出了不少新手机,这些手机都采用了一块更大的屏幕。
(没有句内解读)
(51)a.李四写过不少关于“都”的文章,每篇文章都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可以有句内解读)
b.李四写过不少关于“都”的文章,这些文章都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没有句内解读)
(52)a.李四每天都有一个新想法。
(可以有句内解读)
b.李四这些天都有一个新想法。
(没有句内解读)
上述有关形容词内部比较义的语言事实进一步证实了“每-都”与“定指-都”的不同。更广泛地看,本小节讨论的内容说明虽然“每-都”与“定指-都”都在直观上表示全称量化,可以有相同的真值条件(如“学生们都买了两本书≈每个学生都买了两本书”),但两者涉及不同类型的全称量化。实际上,根据Brasoveanu(2011)的说法,我们讨论的单数“不同”正是一种对分配敏感的表达(distributivity-dependent item),并可以用来测试不同类型的全称/分配量化,从而揭示相关全称/分配量化的本质。我们在本小节正是运用了这一测试,测试的结果证明“每”才与every类似,贡献了真正的全称量化义,是汉语真正的全称量化词。
总结整个3.2节的内容。3.2节讨论了大量语言事实,这些事实均指向一个结论,即现代汉语的“每-NP”是具有真正量化义的全称量化表达。我们在(53)对相关事实进行了总结。
(53)支持“每-NP”量化性的证据
a.“每-NP”不具有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两大特性,即同质性与允许非最大化解读;相反,即使在没有“都”的情况下,“每-NP”也始终保持其最大化全称量化义,不管是在肯定环境还是在否定环境,都跟英语的every-NP一致。
b.即使在没有“都”的情况下,“每-NP”仍然可以跟对量化敏感的表达搭配。在这一点上,“每-NP”跟英语的every-NP一致,跟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表现截然相反。
c.跟英语的every-NP一致,“每-NP”不能跟表示部分量的成分搭配;与之相反,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即使在有“都”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跟表示部分量的成分搭配。
d.即使在有“都”的情况下,“每-NP”仍然决定了语义上∀的辖域,与“定指-都”截然不同。
e.跟“定指-都”不同,“每-都”可以自然地允准单数“不同”的句内解读及其他量化内部之指代现象,而这些现象跨语言来看都需要真正的分配性全称量化。
在上述语言事实的基础上,我们认为现代汉语的“每-NP”跟英语的every-NP一样,是典型的全称量化表达。另一方面,如果“每-NP”是量化性的,那么“都”就不大可能是量化个体的全称量化词(包括分配算子),否则就会出现双重量化的问题(袁毓林,2012;徐烈炯,2014;吴义诚、周永,2019)。这恰恰符合我们在本书第二章得出的结论,即“都”不表示全称量化义,而是一个总括话语话题的预设性质的焦点/话题副词。为使本章内容完整自洽,下一节简要介绍这一分析[基于Liu(2017)及本书第二章],并举出更多事实支持这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