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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表达全称量化的成分如“每/所有-NP” [25] 在动词前通常需要与“都”共现，如（1a）所示。这是一个困扰汉语学界多年的难题（Lee，1986；Lin，1998a；Huang，1996；张蕾、潘海华，2019；黄师哲，2022）。特别是，一般认为汉语的“每”相当于英语的every，而这里的“都”一般跟英语的all作对比（王还，1983）。但奇怪的是，英语的every不能加all，如（1b）所示。如果汉语的“每-NP”是像英语every一样的全称量化词，那么它为什么必须加“都”呢？如果“每-NP”不是全称量化词，那么它是什么？现代汉语究竟有没有名词性的全称量化词？本章将以“每-NP”为重点关注对象讨论这些问题。
（1）a.{每个/所有}三年级学生*（都）来了。
（“都”必须出现）
b.{Every/all}third-grade student（s）（*all）came.
（all不能出现）
关于“每-都”共现，Lin（1998a）提出了一种很有影响的分析[另见张蕾、潘海华（2019）]。首先，Lin认为汉语的“每/所有-NP”不是真正的量化性成分（non-quantificational），而是跟复数定指性名词成分（plural definites）一样的指称性（referential）成分。例如，“每个三年级学生”对Lin来说，指称了由语境中所有三年级学生所组成的最大复数个体，即（2a）中的“⊕三年级学生” [26] ，而这其实跟文献中对英语复数定指性名词成分的经典分析一致（如the students=⊕学生）（Sharvy，1980；Link，1983）。更进一步，Lin认为“每”跟英语的the（具体来说，跟复数名词结合的the）类似，负责把NP所关涉的对象加合起来，是一个（广义）加合算子 [27] 。举例来说，如果在当前语境c 1 下有不多不少三个三年级学生张三、李四和王五，而且说话人正指着这三个三年级学生，那么按照Lin（1998a）的观点，“每个三年级学生”和复数定指短语如“这些三年级学生”应该有同样的指称，两者都指向“张三⊕李四⊕王五”这个复数个体，如（2c）所示（上标c 1 表示我们在c 1 语境下阐释该表达）。正如Lin（1998a：241）所说，“Summarizing, I have proposed to account for the cooccurrence between dou and universal NPs with mei by treating the latter as denoting the same kind of entity as NPs of the form the N”，这清楚地表达了Lin将“每-NP”等价于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的观点。
（2）a.
每个三年级学生
=⊕三年级学生
b.
每
=⊕
c.
每个三年级学生
c
1
=
这些三年级学生
c
1
=张三⊕李四⊕王五
进一步，Lin（1998a）认为“都”是一个分配算子，跟英语的each相似。如（3）所示，“都”先跟一个动词短语结合（即λP），再跟其分配对象结合（即λx），得出的句子为真当且仅当该总括对象的每一个最小部分都具有该动词短语所表达的属性 [28] 。（4）体现了“都”的这一分配作用：（4a）倾向于表示张三和李四合着画了一幅画，但加了“都”的（4b）一定表示二人各画了一幅画（即一共有两幅画）。Lin（1998a）认为正是“都”导致了（4b）中的分配解读，将“都”看成是（3）中的分配算子直截了当地刻画了这一点。
（3）
都
Lin
=λPλx∀y[y≤
ATOMx
→P（y）][对比Link（1987）的D算子]
[对比Link（1987）的D算子]
（4）a.张三和李四画了一幅画
b.张三和李四都画了一幅画。
接下来，因为“都”是分配算子，所以它很自然地可以对“每-NP”所指称的复数个体进行分配。以“每个三年级学生都来了”为例，“每个三年级学生”指称由当前语境下所有三年级学生所组成的复数个体，即“⊕三年级学生”，而“都”将“来了”表示的性质分配给该复数个体的每个单个个体，得到的结果如（5）第一行所示，这跟英语句子“Every third-grade student came”所表达的语义等同。后者因为every表示全称量化（即
every
=λPλQ∀x[P（x）→Q（x）]），所以语义如（5）第二行所示，表示的也是语境中每个单个三年级学生都有“来了”的性质。
最后，Lin（1998a）认为，正因为“每-NP”没有量化义，所以需要“都”的辅助来表达全称量化的语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其实只解释了“每”为什么可以跟“都”共现，并没有解释“每”为什么在很多情况下必须跟“都”共现。换句话说，“每-NP”没有量化义并不意味着“每-NP”必须表达量化义。正如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也是指称性的，但在很多情况下就不需要“都”而可以跟动词短语直接组合。实际上，按照Lin（1998a）对“每-NP”的分析，“每个三年级学生”指称“⊕三年级学生”（语义类型为e），在语义上跟“来了”（即λx.来（x），语义类型为et）组合完全没有问题。
Lin（1998a）意识到了上述问题，并提出了一个句法的解决方案。具体来说，Lin（1998a）依据Beghelli and Stowell（1997） [29] ，认为“都”在句法上是一个“分配短语”（distributive phrase）的中心语另[见Li（1997）、Wu（1999）]，而像“每-NP”一样的全称量化短语在句法上有一个Q的特征，该特征导致“每-NP”必须移到“都”的标识语（Spec）位置进行核查（check），而正是这个句法的要求解释了“每-都”的共现[见Lin（2020b）对这一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换句话说，“每-NP”虽然在语义上没有量化义，却在句法上有量化性，因而需要“都”的辅助来完成全称量化。
Lin（1998a）的这一分析十分有影响，很多跨语言研究的学者都认可这一分析，并将其纳入针对跨语言量化现象的普通语言学理论的一部分，甚至有学者[如Matthewson（2001）]认为英语的every也应如此分析。 [30]
我们认为Lin（1998a）的分析面临以下两个问题。首先，有不少证据显示“每-NP”的实际表现跟复数定指性名词短语很不一样，更像真正的全称量化词[见Liu（2017）的初步讨论]，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每-NP”没有量化义从而需要“都”。其次，用句法语义的手段处理“每-都”既有过强的问题，也有过弱的问题。过强是因为，正如不少学者（曹秀玲，2006；张静静，2009；陈振宇、刘承峰，2019；等等）所指出的，在实际语料中动词前“每-NP”与“都”的共现并不绝对，甚至两者共现的频率并不高 [31] ，难以视为一种严格的句法语义现象。过弱是因为，正如我们在第二章所看到的，“都”强制出现的现象不局限于“每-NP”等全称量化表达，在合适的条件下，即使是普通复数性名词成分如“张三和李四”也必须加“都”。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第二章发现，对普通复数性名词成分来说，加不加“都”受语境制约，是一种语用现象。更进一步，我们将在本章看到“每-都”共现也在一定程度上受语境制约，特别是受句子焦点结构的制约，这说明这类现象更应该被统一分析为一种语用现象（陈振宇、刘承峰，2019）。
本章进而提出我们应该用第二章所提出的语用分析法来解释“每-都”共现。具体来说，我们认为“每-NP”是真正的全称量化词，而“都”不是。“都”并不增加句子断言义，而是施加了一个预设。该预设要求跟“都”结合的句子要比语境中所有相关选项都强[强度可以用蕴涵或可能性来衡量，见Liu（2017）及本书第二章]。进一步，该预设会触发预设最大化这一语用原则。预设最大化要求在满足“都”的预设的情况下必须使用含“都”的句子。同时，“每-NP”作为典型的全称量化表达可以激活个体选项[见Zeijlstra（2017）对荷兰语全称量化表达的研究]，因为全称量化句比由个体选项组成的句子都强，所以满足了“都”的预设，根据预设最大化，“都”必须出现。用第二章的话来说，“都”预设了总括，而“每-NP”通常表示总括，因此满足了“都”的预设，预设最大化要求“都”必须出现。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分析因为不依赖于“每”的某种特有性质[试对比上文提到的Lin（1998a）的Q特征]，因而可以将各种“都”强制出现的现象统一起来（见本书第二章的初步讨论），进而对“都、也”等预设性虚词强制出现的现象做出统一解释。同时，因为什么是“语境中的相关选项”受语境制约，因此，这一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每-都”共现跟语境的互动，以及为我们解释“每-都”在实际语料中的共现比例不高提供新的视角。
本章的剩余部分组织如下。3.2节主要讨论“每-NP”，论证“每-NP”跟复数定指性名词成分的语义表现截然相反，而与典型全称量化表达（如英语的every-NP）表现相似，这也暗示了与“每”共现的“都”可能不表示全称量化。3.3节主要讨论“都”，指出“都”不是一个（个体层面的）全称量化词，而是一个带有预设性质的跟QUD相关的焦点/话题副词。3.4节讨论预设最大化及其造成的强制性预设现象，并指出“每-都”共现也是这样一种现象。3.5节为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