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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报刊研究的策略

最近二十年,中国大陆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其重心不断移动;这移动的大趋势,很值得关注。1980年代初期,以作家论为主;1980年代中后期,由作家转向作品。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因为在此之前,很多作家被“打倒”,“文化大革命”中,只剩下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金光大道》是北京作家浩然写的一部长篇小说,符合江青等人的口味,“文革”中很红。除了鲁迅,其他现代作家都倒了大霉,几乎没一个好人。这种很不正常的状态,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展开,必然被迅速纠正。1980年代初,现代文学研究很红火,那是跟整个国家的政治形势联系在一起的。此前被抹黑、被抹杀的现代作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全冒出来了,而且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当然,这一为冤屈的作家“平反昭雪”的过程中,也有争议,但总的来说,进展很顺利。对于作家来说,成败的关键,还是作品,过了激动人心的平反期,该走向具体著作的文本分析。这个时候,“新批评”进来了,“形式主义批评”进来了,“叙事学”等西方文学理论陆续被介绍到中国来,整个研究由作家转向作品,尤其关注作品的美学价值、形式感等。包括敝人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你一听书名,就知道其视角及重点所在。

1980年代中期起,还有一种思路,就是不满足于个案研究,追求综合把握,那时叫“宏观研究”,即用大历史的眼光来看待整个社会及文学的变迁。落实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就是注重社团、流派的研究,比如说文学研究会呀、创造社呀,或者现代主义、新感觉派等,都是重点关注对象。这一思路,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初期,好多博士论文题目,就叫“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浪漫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等。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大家发现,讲那么多流派,实在有点很生硬。整天讨论这个作家属于这个派还是那个派,这个流派到底从哪年开始形成,到哪年结束,诸如此类的话题,很容易割裂了作家作品,忙于贴标签而忽略了作品的美学内涵。

于是,学界开始转向“文学现象”。从1980年代初开始,王瑶先生就极力推崇鲁迅的以文学现象为中心展开论述的思路;但一直到1990年代中后期,随着文化研究以及传媒研究的逐渐升温,这一思路方才得以普及。在这过程中,报刊研究逐渐得到文学史家的重视。

在某种意义上,文学现象研究与报刊研究,二者互为表里。为什么研究报刊?为什么注重文学现象?这跟以下几个假设有关:首先,关于研究对象的“大”和“小”,作家太小,流派太大,而文学现象居于中间,而且是文学的原生状态,适合于把握。其次,以前只谈作品本文,或者纯粹的形式问题,后来转而讨论社会与作品的关系,相对地忽略了文学的审美特性,这样互相割裂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都有问题。用文学现象、报刊研究等,把这两者串起来,借此沟通文学的“内”和“外”。再次,传统的研究强调“功力”,注重原始材料的搜集与整理;新潮的研究注重“理论”,先有“后现代”或“女性主义”的预设,然后再来找研究对象。如果从文学对象或报刊研究入手,可以兼及二者之长。也就是说,面对学界“大与小”“宏观与微观”“内与外”“文化与文学”“传统与新潮”“功力与理论”等纠缠不清的论争,文学现象与报刊研究作为一个比较恰当的园地,让大家进来,自由发挥。你会发现,从事文学现象或报刊研究的,有特别时髦的,也有特别古板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而且相安无事。

比起单纯的作家作品研究,从事文学现象或报刊研究的,需要较强的理论眼光和综合把握能力。以前你做作品研究,比如研究《红楼梦》,我把小说读得滚瓜烂熟,再把曹雪芹的家世带进来,挥舞我掌握的理论武器,很容易就可以冲锋陷阵了。现在可好,面对庞大而且漫无边际的对象,或者说“文学场”,你该如何入手?以报刊研究为例,学生说,读的时候很开心,研究起来很头疼。你会不断发现一些很有价值的线索,比如几则好玩的消息,或者有趣的广告,还有此前大家都没注意的作品,你会很高兴。可除了史料钩沉,更重要的是,如何将你的“发现”纳入整个论述框架。你找了很多东西,可这么多东西又能说明什么?大学者或许能点铁成金,至于刚入门的研究生,则很可能一头雾水,陷进一大堆有趣的史料而无法自拔。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对于学生来说,眼光、学力与理论修养的协调,不是很容易。这是我们碰到的最大问题。

至于具体操作,将报刊研究与文学研究相结合,有两种不同的办法,一是以报刊为研究对象,一是以报刊为资料库。以文学报刊或包含文学专栏的综合性报刊为研究对象,比如研究梁启超创办于1902年的《新小说》、五四前后大放光芒的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或者1930年代施蛰存主编的大型文学期刊《现代》,看似很平常(因范围确定,作品量不大),其实不太好把握。除非你只谈创办人或主要作家作品,否则,涉及的人物很多,而所有的人物又都不仅仅出现在这个报刊,你凭什么谈这个不谈那个。这需要定见,需要理论设计,更需要整体把握能力。后者相对容易,以报刊为资料库,你可以做文体研究、文人集团研究、都市文化研究、文学潮流研究等。当然,报刊作为作家文集之外最为重要的资料库,进入其中,必须有明确的理论预设与自我选择能力,否则,很容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者面对宝山无所适从。你想找什么,你找到了什么,你如何有效地使用你找到的新资料,其实受制于、也反过来影响你对作家文集的理解。换句话说,对于研究者来说,保持报刊与文集之间的持续对话,是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种研究,做得好,可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不敢说这是最好的研究思路,我只是强调,研究晚清以降的文学,一定要发展出不同于古代文学研究的方法与思路。假如还照研究杜甫、白居易那样,不考虑现代报刊及出版等新的文化因素,抹杀“报馆之文”与“文集之文”的巨大差别,那很难有大的突破。报刊研究不只给你提供了回到历史现场、理解一个时代文化氛围的绝好机会,同时也让你驰骋想象,重构那个时代的“文学场”。这是古代文学研究所不具备的,故应该珍惜。

做六朝研究的,或者做唐宋研究的,经常会说,研究者必须“竭泽而渔”。也就是说,研究一个问题,必须把所有相关资料全都看完,就好像把水弄干,将所有的鱼一条不落地抓起来。这句话,作为志向表述可以,作为硬指标则很难。因为,研究宋以前的历史或文学,大致可以做到这一点;研究明以降的,几乎做不到。如果你研究的是晚清文化与文学,希望将所有资料看完再发言,很可能一辈子都开不了口。因为读不完,直接资料、相关资料、背景资料,真的是汗牛充栋。研究者必须有较强的驾驭资料的能力,还得有明确的问题意识,用我刚才的话,就是“你想找什么?”如果没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你会迷失在茫茫大海里。可以这么说,报刊给我们提供了巨大的资料库,同时也提出了很大的挑战。做这个活,需要敏感、意志、体力、问题意识以及宏观把握的能力。否则,你进不去。

谭嗣同1897年在《时务报》上发表《报章文体说》,称“报章总宇宙之文”,也就是说,天下文章三类十体,而唯有报章无所不包。这说法很形象,也很精到,值得我们深思。报章之文与文集之文不一样,不只是单篇,更包括总体结构。读古人文集或合集,你会发现“五古”“七律”“碑记”“书札”等,是分开排列的,而你读报章,各种文体纷至沓来,毫无规律可言。同一张报纸或同一本杂志,甚至同一个版面上,很可能并置七八种文体,这对阅读造成很大的冲击。各种各样的文体,同时并存于报章,各有其面貌,也各有其诉求,互相之间造成一种对峙乃至对话的状态。第一版和最后一版在对话,上栏和下栏在对话,广告和新闻在对话,小说和散文、诗歌在对话……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文类及文体变迁,有作家的积极尝试,还必须考虑发表园地——也就是报章本身的特点。也就是说,讨论报章之于文学,不只强调文学是怎样被生产出来的,更应该关注在这一生产过程中,报章刊载这一行为本身,如何影响作家的审美趣味以及文体感。换句话说,报章上不同文体的对话,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形式演进的一大动力。因此,研究者的工作,不只是关注报刊上登了些什么,更应该关注怎么登,还有这种版面分割与栏目设置如何影响作家的写作,乃至催生出新的文体或文类。只有在这个层面,作家、作品、文化氛围、文学潮流等,才能融为一体。所谓的报刊研究与文学研究的结盟,才算真正落到实处。

但是,很抱歉,只能实话实说,不是每个学者都能轻易找到研究所需的旧报刊的。以前上海图书馆复制了不少缩微胶卷,只是看起来很吃力;近年北大图书馆扫描了不少民初的报刊,制作成光盘,可惜太贵了。据说是制作成本高,盗版也很容易,只能出高价,卖给图书馆。因报刊收藏很分散,我很想联合各大学及研究单位,拟订一个计划,大家合力,将清末民初的重要报刊全部复制,让研究者像使用作家文集一样,随意阅读所需的旧报刊。现在大陆与台湾、香港已经复制了一些,包括纸本与电子版,但远远不够。

最后,谈报刊研究,我想提醒诸位两句。第一,从报纸杂志入手,从事文学史研究,必然会倾向于欣赏细节;但文学研究不止于细节,必须带进文化史的眼光、文学场的思路等,这样才能见其大。否则,你会被各种诸如标题、广告、图像等边边角角的东西所迷惑,沉湎其中,把玩不已,而忘记了自己的工作目标。这样也能做,很有趣味性,玩得也很开心,可意义不大。所以,我再三说,要有问题意识。要懂得欣赏细节,但同时明白,学术研究不只限于细节。只有细节,不管怎样精彩,也都构建不起社会史、思想史、文学史。这是第一句话。

第二,理解晚清的众声喧哗,但必须力争成一家之言。“众声喧哗”这词,最早是王德威译成的,现在很流行。尤其谈晚清,特别爱用这个词,因它能跟多元文化论述对上号,又大致符合晚清文化特性。研究对象的众声喧哗,不应该成为放弃研究者主体性的借口。之所以说这些,是有感于以前的人写文章太坚硬,而现在的文章又太松软,什么都有,什么都能接受,作者自身的立场以及文章的逻辑性,因而大大减弱。所谓成一家之言,即反对将文章变成史料拼贴;巧妙地剪辑史料,不应该模糊自家的立场。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学生,往往勤于搜集资料,也能照应各家学说,但文学史不是资料长编。资料长编可以只是并置各家学说,文学史论则必须采择、批评、辨正,力图成一家之言。做学问写论文,有几个境界:第一,成为定论,全世界都认你,无可置疑;第二,成一家之言,持不同意见者,也都承认你说的在理;第三,能自圆其说,论述上没有大的漏洞,不自相矛盾,逻辑上是自洽的。第一境界很难达到,第三境界必须力保。现在看到的情况是,由于论者大都受过良好的学术训练,蛮不讲理的少了,面目模糊的多了。说是众声喧哗,弄不好就成了一头雾水,什么都往里面扔,最后变成一锅大杂烩。谈作家文集,好歹还有个边界;要说报刊研究,可是漫无涯际,没有自家立场不行。

今天时间不够,就讲这些。以后每回上课,我会留下五到十分钟,让大家发问。有能力的同学,可以尽情表演,让老师同学欣赏你的风采;有困惑的同学,不妨提出疑问,让我进一步发挥。当然,特别难的问题,一时回答不出,我会回去查书,再向诸位汇报。谢谢大家。下课。

(初刊陈平原主讲,梅家玲编《晚清文学教室》13—42页,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05年) k62LFhp+m+zWyVWoBNCNTNUTtg4ybYJMWr8oJXajJF0xsAkykh4d1HK93Mb5ku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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