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

我与当代中国文坛接触不多，也不太了解目前的写作生态。可有几件事，让我大为感慨，也是我选择今天这个演讲题目的主要原因。上上个月，在《北京观察》编辑会上，听到这么一种声音：不少著名的老作家抱怨，现在写了文章，都不知道往哪个地方送。因为报纸副刊越来越不适合于“认真写作”者，文学副刊版面大为压缩，还要求配合新闻主题，讲求时效、时尚与另类。一开始我以为是每个时代都有的“落伍者的悲哀”，后来发现，有这种想法的还很普遍。

2003年11月5日《中华读书报》上，刊登一读者来信，不，应该叫读者的“看法”。这则《订报记》，说的是作者（龙飞）因投稿缘故，特别看重报纸的副刊。订了北京某大报，发现副刊版面太小，退报；另订一份，还是不行，“作者都是年轻人，甚至是另类”，只好又退掉。折腾了一大圈，发现还是天津《今晚报》的副刊版面丰富。这位读者的感觉没错，北京若干大报的文学副刊实在不敢恭维，要不太花哨，要不太草率。

可这不是个别现象，报纸副刊的水平在下降，功用在消退，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这是个残酷的事实。由于电视以及网络的迅速崛起，还有各种专业杂志（包括介于报纸与杂志之间的周刊）的普及，报纸副刊的地位相对下降，这是正常的；但目前滑得这么快，且有“溃不成军”之势，让我这局外人都看得“惊心动魄”。

这词用得稍微有点“重”，那是因为前几天，在北京开了个“两岸出版圆桌论坛”，会上好多人发言，谈到这问题。台湾《联合报》11月20日发了记者陈宛茜的“北京报导”，题目叫《新闻渗透，副刊已死？》。虽然用了问号，还是有点耸人听闻。这则报道里，引了我好几段话：第一，“两岸副刊曾拥有辉煌的黄金时期，是培养作家的主要摇篮”，“台湾的报纸副刊在一九八〇年代创造议题、引领社会潮流，其重要性可比民初五四时代的报纸”；第二，“陈平原则从独立性、话题性、组织性，讨论大陆副刊的问题。他指出，五四时代的副刊多聘请知名学者担任编辑，‘只负责稿子，不负责盈亏’，因此能独立于新闻之外，凭理想为时代发声；现在的副刊必须兼顾市场，无法维持独立性”；第三，“然而陈平原认为，也因为具有新闻的时效性，副刊还是比杂志更能担当社会‘思想草稿’的角色，产生振聋发聩的影响力。他指出，大陆的副刊‘气度不够’，不像香港报纸一遇重要话题，可以马上腾出几大版面讨论，充分发挥影响力；而像台湾副刊拥有办文学营、文学奖、座谈会的‘组织力’，大陆副刊也应引进学习”。这位记者很敬业，所记大致不误，我这里只是略为发挥。

第一，关于独立性。其实刚才已经说了，晚清及五四以降，报纸副刊之所以能发挥很大作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聘请著名作家、学者来担当“主持人”。人家有眼光，有魄力，人脉广，师友多，还有就是不介入经营，不考虑盈亏，只是将其作为发表好作品的园地来认真经营。这是报纸的“门面”，不靠它赚钱，靠它吸引目光，当然也就间接获益。你要是像编要闻、经济、娱乐版那样来编副刊，肯定办不好。评价“副刊”的工作，应该有相对超然的目光以及长时段的尺度。

第二，关于话题性。副刊需要发表好作品，也需要培养年轻作家，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说实话，好诗好小说完全可以在专门的文学期刊上发表，那样效果更好些。报纸副刊的长处在哪儿？在传播广，反应快，敏感度高，如能发掘大家感兴趣而且有深度的话题，则完全可以大显神威。报纸副刊需要的不是毋庸置疑的“定论”，而是大有发展空间的“思想的草稿”。回顾20世纪中国文学，许多史家无法绕开的重大话题，都是首先在报纸副刊上提出来并展开激烈论争的。对于副刊编辑来说，不只要善于发现好作品，更要留心有可能影响全局的好话题。

第三，关于组织性。这点我很有感慨，因为我参加过台湾的《“中央日报”》《“中国时报”》《联合报》等报纸的副刊部所组织的学术会议、文学营、文学评奖等，深知其活动能量之大。其实，编报纸的人，结交天下豪杰，本就是其所长。给他们合适的舞台，这些长袖善舞的小姐们先生们，完全可以充分展现其组织才能。而这，对于提升副刊乃至报纸的影响力，绝对有效。兼及“文学”与“新闻”，这是报纸文学副刊的特性，如何扬长避短，将“活动”带进来，是一大诀窍。

第四，关于灵活性。现在的报纸副刊，颇有向香港报纸看齐的趋势，固定栏目，固定作者，小打小闹，无可无不可。在我看来，副刊文章应该不拘一格，不是所有文章都该“短些，再短些”。胡乔木有篇名文，题目就叫《短些，再短些！》，原载1946年9月27日延安《解放日报》，1951年3月23日《人民日报》重刊时做了修正。胡文反对党八股，主张开短会，说短话，这我很赞同；可要求《解放日报》的副刊“每天万把字的版面挤满各种作者读者的跟各种内容形式的几十篇稿件、信件”，我以为不具备普遍意义。这方面，我更相信曾主编《晨报副镌》《京报副刊》的孙伏园的话。在前面引述的《理想中的日报附张》中，孙说到副刊所登文学或学术文章，“自然不能全是短篇”。“只要每天自为起讫，而内容不与日常生活相离甚远，虽长也是不甚觉得的；因为有许多思想学术或人情世态，决不是短篇所能尽，而在人们的心理，看厌了短篇以后，一定有对于包罗得更丰富，描写得更详尽的长篇底要求的。”说实话，眼光、气度以及话题的重要性等，有时需要一定的篇幅保证。都是豆腐块，活泼有余，大气不足，此乃目前报纸文学副刊的通病。

（本文初刊《书城》2004年2期，题为《现代文学的生产机制及传播方式——以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报章为中心》；收入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文学的周边》时，添加了“附记”；法文译本见Sept leçons sur le roman et la culture modernes en Chine，Edited by Angel Pino and Isabelle Rabut，Leiden & Boston：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2015） Jr79wptnSHAgWWDW1EwQq5qQw+TTdm8ygL/nnxykjkYn3UcIIxOAt32bVuYf6XA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