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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当客体不可量化时，客体量化词“尽”可以量化主体。现在我想说明主体量化词“皆”也可以用来量化客体，但是只有当主体不可量化时才可以。
在我们讨论的问题中最常见的情况是代词性主语：
（1）汝皆说之乎？（《庄子·齐物论》）
Do you enjoy all these things? Zhuang 2.16.
（2）我皆无之。（《左传·襄公九年》）
I have none of these things.Zuo Xiang 9.3.
（3）弥与纥，吾皆爱之。（《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I love both Mi and Ge.Zuo Xiang 23.11.参照《左传·庄公十四年》中的例句。
显然，专有名词主语也是这种情况：
（4）孙子皆杀之。（《左传·襄公十四年》）
Sun Zi killed them all.Zuo Xiang 14.4.
（5）齐侯皆敛诸大夫之轩。（《左传·定公十三年》）
The Duke of Qi collected the carriages of all the various grandees.Zuo Ding 13.1.
被“皆”量化的客体显然必须是语篇中尚不确定的某种“话题（topic）”。
（6）皆取其邑，而归诸侯。（《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He took them all prisoner and)in all cases took their cities and returned them to the fedudal lords.Zuo Xiang 27 fu 1.
最后两个例子说明，虽然多数情况下被“皆”量化的客体要用“之”指代，但这也不是必须的。
下面例子中的“皆”甚至量化的是一个间接宾语：
（7）宣子皆献马焉。（《左传·昭公十六年》）
Xuan Zi gave horses to all of them.Zuo Zhao 16 fu 3.
很自然，不可量化的主体可以隐而不现：
（8）请皆逐之。（《左传·定公十三年》）
May I banish all of them? Zuo Ding 13.7.
（9）皆赏之。（《左传·定公三年》）
And he rewarded them all.Zuo Ding 3 fu 1.
（10）皆召其徒。（《左传·昭公四年》）
He summoned all his followers.Zuo Zhao 4.6.
这里有一个乍一看似乎词序不太恰当的用例：
（11）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庄子·齐物论》）
In ancient times ten suns rose simultaneously and they shone upon all the 10, 000 things.Zhuang 2.63.
这句话里的“皆”量化的是一个前置宾语，而上古汉语中的“各”从来没有这种用法。如果不是这样理解，难道我们能让万物都发光吗？
再来看一个大家不得不承认的反例：
（12）宋人皆醢之。（《左传·庄公十二年》）
The people of Song stewed them all.Zuo Zhuang 12.5.
显然，人们会觉得这句话中的“皆”是一个客体量化词。这种歧解并没有让这个句子令人费解，因为量化词所指向的对象在上下文中很清楚。
杜百胜（Dobson 1959：78/126）认为“皆”总是量化主体，而上面的例（1）到例（12）正好是一组表现一致的反证。有怀疑精神的读者可能会想，主体量化词“皆”和客体量化词“尽”的不同，最终可能只是表现在统计角度的倾向性上：“皆”倾向于量化主体，而“尽”对于量化客体有某种较弱的倾向。
我想要论证的是，“皆”和“尽”的不同绝不仅仅是一个倾向性的问题。我们需要处理一些语法上很明确的对立。
首先，“尽”可以量化集合名词（mass items）而“皆”不能。比较下面的句子以及我假拟的对应的例子：
（13）奸尽止。（《韩非子·六反》）
a.All the wicked people stop their activities.（一切奸人都停止了行动。）
b.All wickedness stops.HF46（322.6）.（一切奸行都停止了。）
（14）奸皆止。
All the wicked people stop their activities.
即，可以理解为“一切奸人都停止了行动”，但不可能理解为“一切奸行都停止了（All wickedness stops）”。
据我所知，“皆”通常量化个体事物，几乎不量化集体事物。与之相比，我们看到“尽”经常表达“全部事物（all of the stuff）”之类的意思。
即使量化的是个体事物，“尽”“皆”和“各”之间也有明显的不同。思考下面的句式：
（A）百姓尽杀其上。
The people killed all their superiors.
（B）百姓皆爱其上。（《荀子·富国》）
The people all like their superiors.Xun 10.76.
（C）民各爱其上。
The people each like their own superiors.
杜百胜（Dobson 1959：78）和谢迪克（Shadick 1968：756）认为，“尽”要么指向主体，要么指向客体。在他们看来，（A）显然也可以和（B）有同义的解读。
此外，如果谢迪克（Shadick 1968：755）是正确的，那么（B）应该也有和（A）同义的解读，因为他认为“皆”也是要么单指主体，要么单指客体。
事实上，我们可以感觉到普通句式（A）（B）和（C）之间的差别非常明显。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点在目前的古汉语语法著作中似乎没有得到多少认同。比如杜百胜（Dobson 1959：78）这样定义“各”：“每个、两个、所有施事（of the agents each，both，all）”。
我认为在句式（A）（B）和（C）中，“皆”“尽”和“各”的意义是绝不相同的。
比较下面两个例子：
（15）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庄子·徐无鬼》）
It isn’t as if there was a commonly acknowledged concept of what is right in the world.Everybody considers his own concept of right as right.Zhuang 24.40.
（16）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庄子·则阳》）
Everybody sets store by what his knowledge knows.Zhuang 25.52.
这里作比较的是超越人类认知范畴的知识，而不是别人的认知。
此外，下面的两个例子也很有启发性：
（17）大夫各爱其家。（《墨子·兼爱上》）
The grandees each love their own families.Mo 14.11.
显然，墨子在批评他所描述的自我中心和偏私的态度。与之相比，他在下面一段话中称赞了爱国精神：
（18）天下之王公大人皆欲其国家之富也。（《墨子·尚贤下》）
Kings, Dukes and grandees of the world all want their states and families to be wealthy.Mo 10.1.
“皆”和“尽”之间的差别在下面这样的句子中也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19）梁之边亭与楚之边亭皆种瓜，各有其数。（《新序·杂事》）
The border posts of Liang and of Chu were both growing gourd, and they each had their method.Xin Xu 4.13.
每个国家当然都是种他们自己的瓜，而且两个国家都有他们各自遵循的方法。但是这并非例（19）的关键所在。
通过对比我们看到差别，可以更恰当地理解下面的句子：
（20）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丧其性故也。”（《荀子·性恶》）
When Mencius says that the nature of contemporary men is good, that is presumably because they all have lost their(evil)nature.Xun 23.14.
看起来，“皆”似乎表达“所有的主体以同样的方式（all the subjects alike）”这样的意思，而“各”则表达“每一个主体以各自不同的方式（each of the subjects separately，in its own way）”这样的意思。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显然不能在下面这样的句子中用“皆”：
（21）各有异则。（《管子·地员》）
They each have their own different principles.Guan 58（3.23-5）.参照《管子·问》中的例句。
（22）万物各异理。（《韩非子·解老》）
Each of the 10，000 creatures have（their own）different principles.HF 20（107.15）.参照《左传·定公元年》中的例句。
（23）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荀子·天论》）
Ears，eyes，nose，mouth and the bodily functions each have their own area of competence（literally：thing they come into contact with）and they cannot replace each other.Xun 17.11.参照《国语·楚语下》中的例句。
如果下面这个句子：
（24）物各从其类。（《荀子·劝学》）
The creatures each follow their species.Xun 1.15.
换成：
（25）物皆从其类。
All creatures follow their species.
这句话的重心将会完全不同，而且不合于荀子的观点。因为我们可以把例（24）意译为“The creatures differ in that they each follow their own species”，但得把例（25）翻译成“Creatures have this in common that they all follow their species”。
即使当宾语中不含“其”时，这种对比性的意译仍然存在：
（26）民各有心。（《国语·晋语二》）
People differ in that they each have their different ways of thinking.
GY 8.6627.参照《国语·晋语一》中的例句。
令人欣慰的是，《国语》的旧注明确印证了我们的语法观点：各有心，所爱不同也。
（27）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上》）
Men have this in common that they all have commiserating minds.Meng 2A6.
正是在此背景下，我们能恰当地翻译出下面的语句：
（28）乱主不知物之各有所长所短也。（《管子·形势》）
The ruler bound for chaos does not realize that things differ as to their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Guan 64(3.36-2).
当然，这一翻译过分强调了由“各”表达的微妙含义，但也抓住了《管子》文本中的论证要点。
非常关键的一点是，句式（C）中引进客体的代词必须回指主语，而句式（A）和（B）无需遵守这样的规则。劝诫和语气强烈的命令到上古时期为止已经是旧有的表达方式，其中“各”的用法也符合我们的通则：
（29）桓公曰：“各保治尔所，无或淫怠而不听治者！”（《国语·齐语》）
Duke Huan said:“May each and every one of you go and keep your places in order! And may not a single one of you be lazy and not attend to your administrative duties!”GY 6.4845.
“各”的这种用法在《诗经》《尚书》中很常见，在《论语》中也还通用。（当然，宾语中的代词得是“尔”，而绝非“汝”。）在例（29）中，我们引用了含“各”的从句的后续语句，因为我们发现其中“各”和“无或”的对立非常有启发性。（似乎很明显的是，命令式“莫〔don’t〕”的源头就是命令式“无或”这一组合。）
注意，“May ye all push your cart out of the bog！（愿你们都把马车推出泥淖！）”在上古汉语中，这句话如果用“各”就很不合适。当涉及集体的努力时，“各”是不适用的。
读者会注意到，在目前所举的“各”的所有用例中，“各”基本上都出现在及物动词前面。事实上，“各”极少出现在不及物动词前面，也不会出现在下面这样的句子中：
（30）？？其子各死。
? ? Each of her children died.
但下面这样的句子却丝毫没有什么错误：
（31）各死其乡。（《管子·白心》）
They each die in their home districts.Guan 38(2.71-8).
（32）各死其君。
They each die for their own ruler.
但是，即使是及物动词而且后面带一个宾语，往往也不能用“各”，这是出于语法而非语义方面的原因。例如，我从未找到一个像下面这样的句子：
（33）？？各爱齐桓公。
? ? Each of them in their different ways love Duke Huan Qi.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当客体前面有“其”或者前面可以出现“其”时，“各”才适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各”出现在句型（C）中：……各……其。
下面进一步来比较“各”和“皆”。
1.考虑到本节例（1）到例（8）的句子，需要着重强调的是，“各”绝不可以出现在下面这样的句子中：
（34）？？汝各说之乎？
？？Do you enjoy each of these things？或者：
（35）？？吾各爱之。
? ? I love each of these people(in a different way).
（36）？？孙子各杀之。
? ? Sun Zi killed each of these people(by a special method).
我之所以会仔细思考这些不可能的句子，是因为它们引发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们如何用通畅而简洁的上古汉语表达上述那些“不可能的”译文所表达的意思呢？对此，上古汉语可能存在一种结构上的语义空缺（structural semantic gap）。不过，我们来思考下面这个特殊的例子：
（37）五教各习……（《管子·兵法》）
If these five instructions are each practised on(in their different ways)...Guan 17(1.80-7).
是不是“兼”才能表达“所有客体分别地……”（all the objects separately）的意思？在关于客体量化词的章节中我已经论证了情况确实如此。
2.显然，在名词谓语句中“各”很难出现，特别是在下面这样的句子中：
（38）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兰、离石、祁者，皆白起也。（战国策·西周）
The person who defeated Han and Wei, the person who killed Xi Wu, the person who attacked Zhao and conquered Lan, Li-shi and Qi, all were(identical with)Bai Qi.ZGC 13(SBCK 1.11a).
注意在这些很“出名”而且常见的句子中的“皆”，这类“皆”用于名词前，也许可以算作“副词”。
3.“各”有一些与数词短语有关的、非常特殊的习语用法：
（39）季氏择二，二子各一。（《左传·昭公五年》）
The Ji chose two(of the four parts).The two barons one each.Zuo Zhao 5.1.
但是这些用法是边缘性的。比如例（39）似乎只是“二子各择其一”的简称，这和下面的用法类似：
（40）乃取水左右各一人。（《管子·度地》）
He chooses from the left and right bank, one man each.Guan 57(3.17-12).
西科斯基（Cikoski 1976：78）对这句话的逐字翻译似乎是错误的：“…in each case he causes-to-be-one the person.”考虑到像例（39）这样的句子，我们必须承认数词短语前的“各”有一些惯常的省略用法。而且把像“一人”这样的常见短语中的“人”分析为“一”的对象，这是最不可思议的。
显然，西科斯基决心要把“各”统一处理为动词前的副词。了解他要如何处理下面的句子会非常有意思：
（41）又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则吾所得者少。（《韩非子·十过》）
If I go on enfeoffing the two barons with a district of 10, 000 families each, then there will be little left for me.HF 10(49.11).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注意到，当“各”被“皆”代替时，例（39）到例（41）的句子会变得不合语法。
4.“皆”不仅可以量化主体，还可以量化“话题化”的时间表达：
（42）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枲丝茧之功。（《吕氏春秋·上农》）
Therefore in spring, autumn, winter, and summer, at all these times there was work to do on hemp and silk.LSCQ 26.3.
我认为这样的句子中也不可能出现“各”。
5.“皆”也可以用来量化看起来像是从句的句子：
（43）先王喜怒皆得其齐焉。（《荀子·乐论》）
The former kings achieved the proper balance both when they were glad and when they were angry.Xun 20.13.
这种“皆”让人马上联想到现代汉语的“都”。在这种结构中，没有发现过“各”。
6.另一个让人想起现代汉语“都”的习语出现在《论语》中：
（44）自古皆有死。（《论语·颜渊》）
From antiquity there has always been on death.LY 12.7.
7.有一种强调全面量化的表达方式，这种句子中的“皆”明显不能用任何别的主体量化词代替：
（45）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墨子·法仪》）
Now in the world every state, no matter whether large or small, is a City of Heaven.Mo 4.3.
在这类结构中，“皆”总是会指向主体：
（46）自古及今，无有远灵孤夷之国，皆
豢其牛羊犬豕。（《墨子·天志下》）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 no matter how distant or isolated or barbarian states were, they all fed their oxen, sheep, dogs and pigs…Mo 28.20.
不是“They fed all their oxen etc”。（我觉得“灵”在这里的意思是比较晦涩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语法上的理解。）
8.有时，“皆”并非严格地量化主体：
（47）（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墨子·非儒下》）
What they follow was in all cases the way of the petty man.Mo 39.21.
这个例子特别有意思，因为它引起我们对这种事实的关注：“皆”在语法上出现在“所”后面是极其不合适的。例（47）的作者想要说的是“他们所遵循的都是小人之道（what they all followed was the way of the petty man）”，但很明显，他认为自己既不能说“其皆所循”，也不能说“其所皆循”。
最后，我想要讨论一种现象，与否定提升（neg-raising）相似，我称之为“皆-提升（皆-raising）”。因为和否定提升一样，该现象中经常出现“令”和“使”等动词：
（48）魏文侯燕饮，皆令诸大夫论己。（《吕氏春秋·自知》）
Lord Wen of Wei held a drinking party and ordered all the various grandees to discuss themselves.LSCQ 24.3.参照《墨子·备城门》中的例句。
（49）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荀子·荣辱》）
They made all men fulfill their tasks and they made each of them find his own proper place.Xun 4.73.
这一现象在《荀子》中特别常见。更多的例子参见《荀子·正论》《荀子·礼论》《荀子·君道》。
（50）胡亥下，皆视群臣陈履状善者。
（《新序·杂事》）
Hu Hai stepped down and saw that the various ministers had arranged their footwear neatly.XinXu 5.23.
注意，胡亥此时并没有看群臣，因而把“皆”看作一个客体量化词似乎并不合适。
人们可能不会想到，“各”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从一个嵌入从句中提升出来，但是看看这个例子：
（51）立五正，各使听一属焉。（《国语·齐语》）
He established five officials and ordered them to administer one district(shu)each.GY 6.4838.
到现在，我们就清楚作者为什么没有用“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