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迈锡尼神话的内容在今天的常规文学教育中并没有涉及,它是我们根据比较新的考古发现和历史写作的经验提炼出来的。之所以把这部分内容安排在希腊罗马神话之前讲授,是因为克里特、迈锡尼文化就是希腊文化的源头。
先介绍两本英文书——《特洛伊的黄金》和《阿伽门农之墓》(图6-1),这两本书都采用了新发现的考古珍宝作为封面图,最吻合我们所说的第四重证据。《荷马史诗》讲到了特洛伊城出产黄金。一位德国的文学爱好者亨利·谢里曼认为《荷马史诗》所讲述的内容不是文学,而是历史,于是他便在1870年跑到土耳其去发掘特洛伊城,结果真挖出了古代的黄金器物。所以《特洛伊的黄金》这本书就将特洛伊城挖出的黄金牛头作为封面图。《阿伽门农之墓》这本书的封面图是一个黄金的面具。史诗《伊利亚特》中的阿伽门农是希腊联军的统帅,谢里曼在1876年发掘一座迈锡尼的古墓,在墓葬中发现了这件黄金的面具,他当时认为这就是阿伽门农的面具。后续的考古成果表明,这属于比阿伽门农时代还要早数百年的迈锡尼文明,是公元前16世纪中期的墓葬。尽管如此,这件珍宝还是以“阿伽门农黄金面具”的传奇之名,藏于雅典考古博物馆。谢里曼的故事我们后面还会讲到。
图6-1 英文版《特洛伊的黄金》和《阿伽门农之墓》封面
在谢里曼的考古证据出现后,古老的《荷马史诗》以及希腊神话的内容已经不完全是文学虚构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曾经在地中海地区发生过的历史。所以通过对克里特、迈锡尼神话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出西方文明是如何在地中海文明圈中被孕育出来的。
这一讲的目的就是要更新我们以往的知识。过去一讲西方文明就从古希腊雅典开始,这是一种知识的欠缺,今天地中海文明的整体形象已经呈现出来了,需要大家重新学习和补课。图6-2展示的是雅典考古博物馆收藏的另一件考古珍宝,它是在克里特岛的米诺王宫中出土的纯金戒指,这个戒指上满是神话叙事的图像。
图6-2 米诺王宫出土金戒指,公元前15世纪。(现藏雅典考古博物馆)
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戒指上面的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在空中之船上游荡。在它们的下方,有一个双面的斧头,这是克里特岛米诺王宫的标志——双面斧。旁边有神端坐在中央,也有类似国王和王后的形象在向神祈祷,所以这个戒指绝不仅是一个奢侈贵重的装饰物,还是充满着神话历史内容的重要文物。这枚戒指入土的年代距今约3500年,也就是说比《荷马史诗》的著成年代还要早七八百年。克里特、迈锡尼文明及其神话遗产,为整个西方神话、西方文明提供了背景。
《伊利亚特》所讲的关于特洛伊城的内容在过去都被当作是虚构的事件,但在今天看来,在特洛伊木马、美女海伦的形象背后,也确实存在一些历史隐情。19世纪末,有一位来自德国小城新布科的文学爱好者,即前面提到的亨利·谢里曼,他是一位虔诚的《荷马史诗》爱好者,痴迷于《伊利亚特》所讲述的特洛伊战争,但他不相信荷马讲述的《伊利亚特》是虚构的文学想象产物,而认为它描述的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他娶了一位希腊姑娘做妻子,并带上希腊妻子亲自去特洛伊城所在的土耳其海岸进行地下发掘,结果真的找到了失落4000年之久的特洛伊城及其黄金珍宝,轰动西方世界,并由此开启了考古学的黄金时代。
神话只是文学想象的产物吗?神话和史诗等文学作品中讲述的内容,会有历史原型吗?荷马在《伊里亚特》中多次以艳羡的口吻说到富饶的克里特,称之为“百城之岛克里特”。从空间上看,克里特岛位于亚、欧交界的地中海地区,既靠近希腊又临近土耳其;从时间上看,荷马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克里特岛的米诺文明宫殿在公元前20世纪就兴建起来,其间的时间差大到1200年。这种情况类似我国历史上秦汉时代的人们心目中的夏商。没有文字的时代历史,需要搜集物证来描绘。谢里曼获得成功的保障就是他的行动能力,即常说的执行力。两千多年来,设想《伊里亚特》背后有历史真实的人不会少,但是能把猜想付诸实际探索的,却只有谢里曼一人。谢里曼的意义就在于他突破了文字的限制,依据考古发掘的新材料在神话和史诗中发现了失落的历史。
在谢里曼的发掘中,我们认识到,文明国家起源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是以宗教奢侈品生产为特色的王宫经济。这种早期国家的宗教奢侈品生产和传播,需要远距离的贸易和运输,因此也促进了欧亚大陆西端的文明化过程。早期文明国家,如苏美尔、巴比伦、埃及等的起源都是围绕着某种圣物。在整个欧亚大陆西端的西亚和欧洲文明国家均围绕“黄金”这一核心,生产出精美的金器用来象征神权和王权,并创作出有关黄金时代和金苹果之类的神话故事。黄金在整个地中海文明中是屈指可数的圣物。那么,怎样通过非文字的图像叙事、物的叙事,重建失落的历史世界呢?
1887年,谢里曼来到克里特岛,希望以同样的方式找到荷马所讲述的史诗的其他物证,但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当地政府的发掘许可,不能尽情地开挖。谢里曼于1890年逝世,接替他完成这个伟大任务的是英国人阿瑟·约翰·伊文思。他的父亲是一位古物收藏家,而他自己也在博物馆工作,并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常光顾英国的古玩市场,在那里买到过一种刻画着符号或图像的滑石印章,他推测这是属于早期地中海文明的护身符一类的文物。这些个人收藏的经历使他不同于学院派的考古专家,他靠着直觉认识到,地中海文明中一定埋藏着许多以往不知道的历史真相,这是与史前文物接触后所培养出的学术敏感,不是在书本和课堂上所能学到的。
伊文思自1894年起每年到克里特岛访古,购买史前文物。至1899年,他得到了克里特岛的发掘许可证,雇用专业考古人员,开启了持续数十年的克里特岛考古发掘,并最终找到了米诺文明的王宫,即著名的克诺索斯王宫。图6-3就是今天雅典考古博物馆收藏的克里特岛的文物——扬臂女神像。她乳房高耸,两臂上扬,象征着植物要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向上的力量,所以扬臂女神往往被看成是生命、生殖在克里特岛米诺文明中的表达方式。
图6-3 克里特岛出土扬臂女神像,公元前1200年。(摄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古希腊文物特展)
图6-4 克里特岛出土蛙纹陶壶,距今约4000年。
图6-4呈现的是克里特岛米诺文明出土的彩陶壶,其上纹饰与中国西北地区的史前彩陶蛙纹饰有相似的地方。这一纹饰展示的是蛙人神的形象,距今大约4000年,被认为是女神的重要象征物。女神可以以人的形象出现,还可以以动物的形象出现,动物的化身表达的常常是生命的孕育和再生等类似的神话主题,因此通常采用这些能够变态发育的动物,例如青蛙,青蛙就是从小蝌蚪变化而来的。古人认为这些生命通过变态发育能够循环往复,因此就象征着永生,尤其是青蛙的生育能力极强,也就变成了克里特岛陶器上女神的象征形象。蛙神的形象设计并不是出于美学的目的,它用于墓葬,象征着亡灵和生命的再生。
伊文思三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发掘第一线,从1921年开始整理出版发掘成果,出版了四卷本的《克诺索斯的米诺王宫》。这些成果刷新了西方人对西方文明开端的认知,在西方文明寻根方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伊文思因此在学界声名鹊起,并获得爵士称号。
伊文思将克里特岛米诺文明的时段定为: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1200年。后被修订为从公元前2600年至公元前1200年。米诺文明延续的时间约1400年,早在荷马出现之前数百年,就已经灭亡。灭亡的原因可能与岛上的火山喷发有关。在克里特岛的王宫挖出的最珍贵的文物,就是图6-5展示的这一件黄金牛头,它是一个公牛头形的角杯,现收藏于雅典考古博物馆。牛头上还镶嵌有一朵金花,这一文物与克里特人信仰的神牛一类神话观念密切相关。
图6-5 米诺文明的王墓出土的公牛头形的角杯,公元前16世纪。(现藏雅典考古博物馆)
克里特岛上的王朝叫作米诺王朝,国王是米诺斯,而米诺斯又是后来的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根据神话历史的观点,米诺王朝的神话与希腊神话在现在看来完全是顺承关系,一先一后。下面,我们将集中分析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欧罗巴与米诺斯》。
我把《欧罗巴与米诺斯》这则神话作品看成是在希腊人的记忆中关于米诺文明的描述,它的主要意义就在于告诉世人:在希腊文明产生之前有一个更早的“母胎”,即地中海岛屿中孕育的文明。
在早期希腊学者的记录中,米诺王国是海上霸主和征服者。一个故事讲到米诺国王率领大军攻打雅典,但雅典城墙坚固,久攻不下。于是米诺人向父神宙斯祈祷,寻求帮助。宙斯于是降灾给雅典,引发地震和饥荒。雅典国王埃勾斯向太阳神阿波罗求助,阿波罗给的神谕是:向米诺人屈服并定期进贡。于是,雅典人每隔九年就要向米诺国王进贡少男少女各七人,专供米诺迷宫中的牛怪食用。每逢进贡期来临,雅典人就陷入恐慌之中,因为各家各户要根据抽签的结果选出作为牺牲的少男少女们。
米诺文明得名于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米诺斯,而如果要追问米诺斯名字的由来,那就需要诉诸以好色和猎艳著称的天神宙斯的神话。宙斯是米诺斯的父亲,米诺斯的母亲则是东方古国腓尼基的公主,名叫欧罗巴。“欧洲”这个词,在希腊语中写作Ευρώπης,在拉丁语和英语中皆为Europe,它的音译“欧罗巴”,即出自这位公主。
地中海东海岸的一个小国名为腓尼基,国王阿金诺尔有个美貌动人的独生女,名叫欧罗巴。有一次,天神宙斯飞经此地,看见欧罗巴在海岸边与侍女们一起采花。宙斯对欧罗巴一见钟情,希望能够占有她。他想出计谋,将自己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大公牛,牛头上耸立着如同宝石一般光鲜的犄角。欧罗巴看到这头雪白的公牛便走出来,并向它招了一下手,它竟乖乖地游了过来,显得很温顺。欧罗巴不顾侍女们的劝阻,兴致勃勃地骑到了大白公牛的背上。公牛驮着她,缓缓地朝海上游去。但公牛突然加速,迎着大海的滚滚波涛,如同在平原上奔跑。“我是天神宙斯。我会让你幸福的!”大白公牛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对欧罗巴说道。欧罗巴怦然心动,不由得点点头。公牛激动地游得更快了,不久就游过了大海,在克里特岛登陆。登陆后的白牛显现原形,并在一棵常青的桐树下与欧罗巴交合,让她生育了三个儿子:米诺斯、拉达曼提斯和萨尔珀冬。喜新厌旧的宙斯离开克里特之后,欧罗巴又转嫁给克里特国王阿斯忒里乌斯。但克里特国王不能生子,只好收养欧罗巴和宙斯所生下的三个儿子。国王驾崩后,长子米诺斯继位为王。据传说,欧罗巴是第一个来到这块土地上的人,后人为了纪念她,就把这块土地命名为“欧罗巴”──即今天的欧洲。宙斯所变的那头公牛后来被提升上天空,变成了今天的金牛星座。宙斯与欧罗巴的神话图像在西方美术史中一再出现。例如,图6-6是古希腊瓶画,描绘的就是宙斯与欧罗巴的神话。
图6-6 古希腊瓶画中的欧罗巴神话
除此之外,西方油画中也有许多表现这一题材的名作。图6-7是意大利画家圭多·雷尼的油画《劫夺欧罗巴》。只见画面右上角天空中一个长着翅膀、正在飞翔的小孩,向骑在牛背上的一个少女射出金箭。这个小孩就是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名叫厄洛斯,罗马名叫丘比特。神话认为男女之间产生恋情都是被小爱神的金箭射中的结果。在讲英语的词源故事以及欧罗巴和金牛座的来源时,都会涉及这个传奇的恋爱典故。
图6-7 意大利画家圭多·雷尼的油画《劫夺欧罗巴》(现藏英国国家美术馆)
图6-8呈现的是意大利著名画家提香的名作,这是受西班牙国王菲利佩二世委托创作的名画,画名也叫“劫夺欧罗巴”。这幅作品之所以在西方艺术界被视为珍宝,一是由于它的题材来自西方文明起源期的神话,二是因为这是文艺复兴后期大艺术家的代表作,提香享有西方油画之父的美誉。该作品现藏于波士顿加德纳博物馆,为该馆镇馆之宝。此外,荷兰画派的伦勃朗,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同样画过劫持欧罗巴题材的名作。
图6-8 意大利画家提香的油画《劫夺欧罗巴》(现藏波士顿加德纳博物馆)
欧罗巴的故事非常耐人寻味,下面拟从三个层面对这个故事再作分析。首先,欧洲文明的起点,不在过去人们熟知的希腊雅典,而在先于雅典一两千年就踏进文明门槛的克里特岛。神话传说中所透露的这个重要真相,直到1900年发掘出米诺文明的古城克诺索斯遗址,才算第一次展露于天下。其次,西方文明起点,为什么不在北欧、西欧或东欧,偏偏在南欧的地中海岛屿上呢?中国人所讲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原理在此完全可以派上用场,因为西方文明并不是独立起源的,地中海以东和以南的地区曾经是世界古文明集群发生之地,其地缘的重要性堪称举世无双。最后,根据神话,欧洲文明起源于古希腊天神与亚洲古国公主的结合,这一欧亚结合的中介地,就是位于希腊半岛南端、亚洲以西的爱琴海岛屿克里特。
众所周知,西方文明的最早文字希腊文,其字母不是希腊人的发明,而是直接从东方拿来的,即来自西亚古国的腓尼基字母。按照神话给出的提示,希腊和作为东方文明的腓尼基孕育出西方文明。没有东方文明的强势影响,就没有克里特文明的诞生。虽然腓尼基古国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但是其文字、艺术、神话、信仰等文明要素,辗转通过西方文明留存下来,一直延续至今,这也就是克里特文明的意义所在。德国著名学者瓦尔特·伯克特在其代表作《希腊文化的东方语境:巴比伦·孟斐斯·波斯波利斯》中,具体考察了希腊文明起源背后的神话源流情况,可供学习古希腊文明的读者参考。
宙斯化作白牛和欧罗巴结合的古老故事题材非常常见。在今天的欧元钱币和邮票(图6-9)上,大家还能够看到这一古老题材的再现。
图6-9 当代欧洲钱币与邮票上的欧罗巴神话
下面要解读米诺文明神秘符号的破译过程。米诺文明虽然比荷马和古希腊文明要早一两千年,但它具备了文明所应具备的所有重要元素。它有两种文字,分别叫作线形文字A和线形文字B。线形文字B已经被破译,而线形文字A直到今天还没有被破译。关于克里特岛文化是否达到文明的问题并没有争议,除文字记载以外,米诺文明更多的是以神圣的图像来记录神圣信息的。
米诺文明的神秘符号一般都刻在神庙的墙壁上,但它们并不是纯粹的美术作品,而是具有神话和仪式的背景。在这些神秘符号中,最难解的就是“迷宫”和“双面斧”。“双面斧”的形象(图6-10)被认为是米诺王宫的标志,过去一般认为其代表的是女神,但今天又有了新的解读。
图6-10 米诺文明陶器上的双面斧形象
希腊文的“迷宫”一词出自“双面斧”。伊文思在克里特中部发掘出克诺索斯王宫建筑遗址,就等于找到了希腊神话中的迷宫之原型。这座王宫的占地面积达到16000平方米,由无数的房舍、错杂迷离的廊道和楼梯组成。初来乍到的游客只要随便走进去,就如同陷入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离之境。王宫建筑的核心结构透露着克里特人虔诚的宗教信仰。王宫中的国王身兼祭司长,他先要在宫中的水池里沐浴净身,然后要在石板祭坛向诸神祭献祭品。双面斧则常常作为祭祀礼仪的标志物出现,象征着在宇宙间拥有无限生命力的大女神。在王宫的彩色浮雕上可以看到祭司王的形象,他身穿祭祀用礼服,头上戴着用百合花编织的、上面竖立着孔雀羽毛的华贵王冠,代表着通天、通神的含义。
在特洛伊遗址发掘出的宝藏中,金银铜器都已经普及,但是依然有石斧的存在。苏联学者兹拉特科夫斯卡雅在《欧洲文化的起源》中,对谢里曼发掘的“普里安宝藏”有这样的描述:公元前2200年藏在特洛伊城墙里的大银器中的“普里安宝藏”的小件金制品数达八千件以上。“黄金首饰特别美观……黄金和琥珀的器皿极其华丽。这首先是大高脚杯。其中有些是这类器皿常见形式的带脚杯,但也有别种形状的器皿……在讲究的器皿中有很多是银瓶和青铜器皿。宝藏中还有很多成套的武器:箭头、矛、刀和斧的刃,刃是由青铜、铜甚至银制成的。‘普里安宝藏’的石制品完全是独一无二的,例如,工艺惊人的斧子,磨得发亮,并有凸点和斜螺纹的精美装饰。当然这些斧子都不是在战争或工作中用的,而是领袖随身佩带的,作为政权和威力的标志”。
在这批金饰品之中有非常神秘的符号出现,最常见的就是牛头和双面斧,这些形象的出现,都与神灵崇拜有关。(图6-11)
图6-11 克里特的符号:双面斧、牛角、牛头。
下面介绍一本英文书——《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这本书通过解读没有文字的神话图像,比较完整地揭示了克里特文明背后的地中海文明背景。
双面斧出现在克里特许多描绘崇拜仪式的壁画上,由参加神圣礼仪的姑娘们拿着,在克诺索斯神堂柱子上和陶器上也布满这种神圣双面斧形象;仪式用的黄金双面斧形象在洞穴神堂内发现,甚至在墓葬中也发现了用黄金做的双面斧。它的意义如同我国史前墓葬中的玉钺,是权力的象征。克诺索斯王宫壁画上描绘了一个祭拜主神的盛大礼仪:童男持着器皿,童女拿着乐器,在游行队伍的中央是手持双面斧的祭司,姑娘们跳着祭祀舞蹈。双面斧形象一再出现,可知双面斧对于克里特文明的信仰的核心意义。
马瑞纳托斯认为,双面斧是太阳女神的符号,在《米诺王权与太阳女神》第九章“双面斧、十字架与公牛头”中有这样的描述:所归纳出的重要象征符号以双面斧为主,由此及相关的符号系统,识别出一个覆盖整个地中海沿岸地区的“近东文明共同体”。据分析,双面斧的关联性象征图像有:太阳或太阳盘、太阳花、圣甲虫、牛头形、公牛角、十字架符号、百合花、橄榄树等。这些符号是互为隐喻的。圣甲虫代表着日出和光明的出现,而百合花、莲花(图6-12)、双面斧、海水、日出等类似的表象也都具有同一个功能,即用图像来隐喻神话的观念和意义。马瑞纳托斯在神话图像中找到了叙事的语法和符号的原意,并对它们进行了排列。
图6-12 古埃及图像:女神从水上莲花中生出。
接下来介绍两个作为希腊神话源头的克里特神话,分别是蛇女神雅典娜的神话和鸽女神阿佛洛狄特的神话。
希腊神话的十二主神中有半数是女神,女神都有动物的标志作为象征,雅典娜女神有的时候以猫头鹰形象出现,有的时候又以蛇的形象出现。在近东和克里特岛发掘出来的最珍贵的女神像,常见一种双手操蛇的形象(参见第三讲)。所以有学者认为雅典娜从源头来说根本不是希腊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更早的文明中继承过来的。
图6-13呈现的是在克里特岛发掘出的史前陶像——鸽子头女神,在整个地中海地区都有类似的形象,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阿佛洛狄特要用鸽子来象征。
图6-13 克里特岛出土史前鸽子头女神塑像(摄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古希腊文物特展)
希腊神话中的十二位主要神祇,至少有半数与克里特的米诺文明相关。如童年的宙斯就生活在克里特岛,是当地人信仰的死而复活之神。伊文思在克诺索斯王宫发掘出的最重要的文物中,有三件蛇女神的立像,神话学家马上就想起这可能是希腊女神雅典娜的前身。下面我们介绍两个与雅典娜女神有关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冶金兼工匠神赫淮斯托斯追求雅典娜不成,企图强奸这位女神,但是没有得逞,挣脱出来的雅典娜将赫淮斯托斯遗留在她身上的精液洒到地上,致使地母神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婴。雅典娜把男婴放在一个篮子里交给雅典的三位公主照管,叮嘱她们不可以揭开篮子。公主们忍不住好奇,于是偷看了在篮子里的孩子,结果三位公主都被吓疯了,因为她们在篮子里看到的是一条蛇(另一种说法是一个人身蛇腿的孩子)。这则故事暗示我们雅典娜女神跟蛇的渊源,雅典娜自己或许就是一位蛇女神。
第二个是雅典娜的女祭司美杜莎变形为蛇发女妖的故事。美杜莎原本为绝代美女,海神波塞冬对她垂涎三尺,但他竟然在雅典娜神庙这样的神圣空间里强奸了她。雅典娜对自己亲叔叔的暴行无可奈何,只能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惩罚了美杜莎,将她变形为奇丑无比的样子,即一位满头蛇发的女妖。后来英雄珀修斯在雅典娜指使下杀死美杜莎,并将其头颅献给雅典娜。雅典娜将蛇发女妖头镶嵌在自己的盾牌上。神话学家认为神话中的美杜莎本是雅典娜的原型,后来为了符合贞洁女神的标准,雅典娜指使英雄杀死美杜莎,这意味着杀死自己的原型,即狰狞的蛇发女性。抛开道德寓意问题,这两个神话故事皆隐隐暗示雅典娜女神的前身与蛇密不可分。当伊文思在克诺索斯王宫里发掘出不止一件蛇女神造像的时候,便给希腊神话人物由来之谜揭开了一张有分量的“底牌”。
1874年,谢里曼在完成在土耳其特洛伊的发掘后,乘胜追击来到迈锡尼。他在西部地区找到五座墓葬,出土一大批豪华的黄金器物,包括一件被称为“阿伽门农黄金面具”的文物。大家都知道阿伽门农是希腊联军的统帅,黄金面具的发现给西方知识界带来了巨大的轰动。后来的鉴别工作表明,迈锡尼的这批珍宝比特洛伊发掘出的文物年代更早,属于公元前16世纪,这比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早了400年左右。马丁·尼尔森的《希腊神话的迈锡尼源头》成为在希腊神话溯源研究方面的代表作。
从克里特到迈锡尼,学者们总算找到了比希腊罗马更早的西方文明的源头。在迈锡尼与埃及出土的印章图像上都发现有公牛头的标志。在迈锡尼出土的印章上,一把双面斧摆在牛头上面;在古埃及法老的王陵中出土的印章上,牛头上面有一个圣甲虫,它们都代表着太阳的升起。也就是说,迈锡尼人的神话、克里特人的神话都和整个古老的地中海文明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求证神话内容的真伪虚实,最新的有效途径就是用考古学知识来验证。本书的目的之一,也是希望能够通过考古学发现来拓展历史和文学史知识边界,与时俱进地完成知识观的更新。
最后提示一点,在这些珍贵的史前图像中,考古学家以及精神分析学家发现,有一类图像所描绘的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而是通神的萨满或者一些祭司们在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后,幻想出来的形象。图6-14的图像被命名为女王梦蝶。
图6-14 克里特岛东部Zakrou地区和特里亚达地区出土戒指印章图像——女王梦蝶图,蝶为神显化身。
这种形象完全是人的主观幻觉之呈现,它表达的是一种梦幻景观。为什么要讲这种通神幻象?因为神话不仅跟历史有关,也和先民们的想象与幻想密切相关。在克里特、迈锡尼文化中有一大类的酒器文物。酒和烟都是能激发幻觉的。印第安萨满会借助烟斗,将其作为法器而入幻。上古酒器的用途离不开祭祀礼仪,现在看来,酒器本身便具有刺激大脑进入神幻想象的作用。图6-15、图6-16呈现的是公元前7世纪希腊的一件精美酒器图像,上面画的是英雄刺杀马人神话。人在饮酒或醉酒状态下,更容易进入半人半兽等类似的穿越性幻想境界。在理性的支配下,这一类形象是不容易出现的。克里特、迈锡尼文化中出现的此类神幻形象,为我们研究神话想象的来源提供了珍贵的线索。
图6-15 希腊阿提卡地区出土双耳细颈酒罐,其上图像:英雄刺杀马人。
图6-16 英雄刺杀马人神话图像
通过神话幻象内容,我们还可以对中国上古青铜酒器和香器(如博山炉、香炉等)的图像学和神话学意蕴,展开举一反三式的思考,或许能大致明白其中的饕餮纹、兽面纹等美术图像与神话是怎样一种合二为一的关系。为什么酒器图像一般不描绘客观现实的自然,而偏向于呈现穿越性的超自然幻象和主观合成的意象?这样的深入思考对于大家学习神话是非常具有启迪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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