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希伯来神话

一般认为西方文明有两大源头，分别是古希腊罗马和古希伯来。如果说古希腊罗马为西方文明奠定了哲学、科学的基础，那么西方文明的核心宗教观念则来自古希伯来文化，也就是以《圣经·旧约》为代表的思想传统。在我国的教育体制中，希伯来文学为东方文学的一部分，东方文学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通常指除了中国文学之外的所有的非西方的文学。在希伯来神话这一讲中，我们所涉及的主要内容就是《圣经·旧约》，特别是《旧约》的前两篇：《创世记》和《出埃及记》。

在讲希伯来神话之前，首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希伯来民族的由来。大约在公元前2000年，在今天的巴勒斯坦一带生活着一个以牧羊为主要生业的游牧民族。在公元前17世纪，这一游牧民族遭遇饥荒，于是便向西南方向迁徙到了古埃及。在古埃及，这一流浪的游牧民族受尽了凌辱和压迫。在400年之后，有一位叫作摩西的领袖率领希伯来人逃出了埃及，又回到了巴勒斯坦地区。这样一来，希伯来民族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流浪民族。一般认为，今天世界上有两大流浪民族，分别是希伯来人和吉卜赛人。吉卜赛人是欧洲的一个流浪民族，希伯来人在今天又叫作犹太人或以色列人，因为在古代他们建立的国家叫作以色列-犹大联合王国，后来分裂为一北一南两个国家。

在公元前586年，当时的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萨率领大军摧毁了以色列-犹大联合王国，占领了他们的土地，把王公贵族和手工业匠人全部像俘虏一样带回了巴比伦，这一亡国事件在历史上被称为“巴比伦之囚”。这一事件对整个希伯来民族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此后，有些被掠走的王公贵族特别是宗教领袖又陆续回到巴勒斯坦地区开始传教，所以，犹太人在世界上最为知名的特质就是这个民族的信仰：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先建起犹太教神庙，他们崇拜的对象只有一位神，名叫耶和华，也就是《圣经》中的上帝。

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复国的犹太教祭司们把上古的宗教经典重新整编，后来基督教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了基督教的经典。犹太教的这一部分经典是《旧约》，英文叫Old Testament；而基督教的这一部分新经典则是《新约》，两者合起来叫作“新旧约全书”，也就是我们今天熟知的《圣经》全书。其中的叙事在今天看来，越早期的内容越属于文学的叙事，神话传说的内容比较丰富。

犹太教是世界上的五大人为宗教之一。五大人为宗教包括印度本土的印度教，东亚、东南亚地区的佛教，中亚、西亚地区的犹太教，从犹太教中派生出的基督教，以及后来派生出的伊斯兰教（图5-2）。其中，基督教、伊斯兰教与犹太教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因为它们都是从犹太教中派生出来的，可以说，犹太教在这三大人为宗教中居源头地位，影响极为深远。虽然说世界上的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但影响最大的还是希伯来神话，它通过《旧约》《新约》以及《古兰经》等变相地影响了世界上大部分人口，所以《圣经》又被称为“书中之书”，它对西方文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作用。

因为犹太人，也就是古希伯来人并没有留下更多详实的历史记述，所以《旧约》中的内容在今天被看作是神话的叙事。古希伯来人认为他们的民族史从开天辟地开始，其中本民族祖先和由来以及历朝历代的年表都在《旧约》中有所记载。《旧约》与《新约》的名称实际上来自一种盟约神话，信仰者认为神和他的信徒之间签订了某种盟约，遵守盟约神就会保佑你，而如果违反了盟约，神就会惩罚你。

《旧约》中最早的部分叫作“摩西五书”或“摩西五经”，是摩西从上帝那里领受的“天书”，所以具有神圣性。虽然在今天我们把它当作一个民族的古老神话传说，但是在教堂中，所有的信徒都认为这就是一部民族史，其中“摩西十诫”对后来的西方文明、西方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十诫中有四诫关于神，有六诫关于人。第一诫为“不可有别的神”，因此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个如今覆盖世界上广阔地区的人为宗教，都是典型的一神教。摩西十诫的第一诫对人类宗教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在世界五大人为宗教中，印度教和佛教中的神佛众多，并且金刚、菩萨、观音等众多神佛的形象各不相同。而犹太教只信奉一个神，且它没有具体的形象。第二诫为“不可雕刻偶像”。犹太教是最早禁绝偶像崇拜的人为宗教。第三诫是“不可妄称主名”，意思就是主是有名字的，但是信徒不能直呼其名。第四诫的影响也很大，即“守安息日为圣”。所谓“安息日”就是我们常说的礼拜天，为什么叫礼拜天？因为在这一天犹太教信徒们一定要在教堂里念《旧约》，以纪念上帝创造世界。在这一天，所有的信徒不能工作、不能劳动，所以叫作“守安息日为圣”。如果要问全世界为什么都遵循“七天是一个星期”的作息制度，这就是希伯来神话通过基督教礼拜制度以及西方文化的历法对全球产生影响之结果。

除了关于神的四诫，摩西十诫中还有关于人的六诫：第五，孝敬父母；第六，不可杀人；第七，不可奸淫；第八，不可偷盗；第九，不可作假；第十，不可贪婪。既有伦理道德的内容——这部分与我们中国传统的伦理是相对应的，又有具备法律意义的内容，所以摩西十诫被认为是神授给人的行为准则，这就等于把人生在世的行为做了这十方面的约束。所以犹太教徒要严守十诫，若有违反就等于违反了人神之间的盟约，这就是本讲特别强调的人和神之间的盟约神话观念。

在今天，盟约常常见于人与人之间的结盟或不结盟，但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最早的盟约都是人和神之间订立的，即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盟约，也需要神来作为见证者。违反盟约造成的后果就是常言所说的“人神共诛之”，这种观念在希伯来人的信仰中非常浓厚。

这一讲主要分析的作品是《旧约·创世记》中的前两章，因为《创世记》作为《旧约》中排在第一位的重要篇章，主要讲的是上帝如何创造了宇宙万物及人类，如何规定了人与自然、人与万物以及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创世记》中的内容也成为奠定西方人世界观最基本的一种范型。在神话学中，我们把《创世记》的第一章归类为创世神话。人类的一切创造有一个总的楷模，那就是上帝的创造。上帝如果不创造这个世界，就没有人类和人类生存的空间，所以《创世记》中的叙事带有一种宇宙观的追本溯源作用，信徒们读来马上就会想到创世之神的伟业。对于所有的信徒来说，《创世记》中叙述的“开天辟地”既是真实的历史，又是信仰的对象。

上帝的创造是按照日期来展开的，到了第六天的时候创造完成，因此上帝规定第七天为安息日，也不准人类在这一天劳动和工作。按照程序来看，前六天的创造在《创世记》中是分为六种情节展开叙述的。

第一天：创世之前，大地混沌，深渊一片黑暗。创造的开始只有一个意象，那就是“混沌”，即一片黑暗的大水。上帝的灵运行在黑暗的水面上并开口说：“要有光”，于是黑暗中出现光明。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黑暗分开了，并把光称为“昼”，把暗称为“夜”，这也就是我们说的阳和阴。

第二天上帝又说：“在众水之间要有苍穹，把水上下分开。”分开后，上边的是天，下边的是海洋。这样就解释了天为什么要下雨，因为天上也有水。上帝这是把原来的混沌分成了“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水”两部分，也就是天空和海洋。

第三天上帝又用口说的方式分开陆地和海洋，并让陆地生长植物。

到了第四天，上帝创造了两个大光体——太阳和月亮，太阳支配白天，月亮管理黑夜，后来又造了星星。他把光体安置在天空，照亮大地。

第五天上帝创造了巨大的海兽、水里其他各种各类的动物，以及天空中各种飞鸟。上帝看这些动物是好的，他便赐福给这些动物，让鱼类在海洋繁殖，让飞鸟在天空中增多。

到了第六天，上帝创造了地上各种各类的动物。接着，上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有男，有女。上帝赐福给人，并要人去管理鱼类、鸟类和所有其他动物。

以上就是《创世记》神话中按照六天的程序完成万物和人类创造的过程。《创世记》神话也是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巨大的神话之一，但在历史上，《创世记》神话的文本内容还存有很多疑点。例如，在犹太教中，上帝本来是没有具体形象的，但《创世记》神话间接透露了人的形象是按照神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也就是说，上帝的形象应该也是人形的，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神一样。上帝的创造顺序基本上是按照先海洋、后陆地，最后造人这样一个模式，所以我们今天在创世神话中也能够发现一些进化论思想的影子，即生命起源于海洋。

希伯来人是如何完成《创世记》宗教圣典的讲述呢？今天的《圣经》在西方形成一门古老的学问，西方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学建筑物的屋顶大都跟教堂一样尖，这些学校最初研究的都是神学，而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就来自神学这一核心的学科。什么是神学？神学就是用神的眼光去判别上帝所讲述的所有真理。注解《圣经》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后来的其他专业都是从此派生的。今天的定论是《旧约·创世记》一共包含4种不同的文本来源，但在过去，人们认为这都是神的话语，《摩西五书》都是由神直接传授给摩西的，并不存在版本问题。按照文本分析的眼光来看，在不同的文本中上帝的名字不一样，在有些文本中，上帝叫“耶和华”，而在另外一些文本中，上帝叫“埃洛希姆”。之所以会产生不同的名字，原因就在于文本的不同。为此，神学文本考证就是要研究希伯来留下来的这些文本在讲述的内容层面有没有历史先后的问题。今天认为《旧约》的成书一共有4种文献版本来源，这一观点简称为“JEPD假说”。我们暂且先不管这些叙事细节上的矛盾和4种文献版本来源，只讲《创世记》神话对西方文明产生的深远影响。图5-3是意大利著名的西斯廷大教堂天顶画，其上是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的图景，而在中央部位画的是《创造亚当》。诸如此类的美术作品在西方的艺术史中比比皆是，题材大都来自《圣经》的《旧约》部分。

之前我们讲了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在第六天创造人类，但是在《旧约·创世记》第2章中，上帝用泥土造出了亚当，然后再从亚当的身体上取出了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两种叙事在《圣经》中的细节表述是不同的。从神话学的意义上看，可以大致区分一下这些神话素材所采用的母题来源。用泥土造人这个题材在世界上是很常见的，很多神话都讲到了用土造人，例如苏美尔的造人神话、中国的女娲抟黄土造人的神话等。为什么在神话中泥土常常关系到人类的由来？这是因为古人相信人的肉体生于土又归于土，这就将肉体的人和大地母亲直接建立一种神话关联。在农耕社会中，农作物都是从土中生长出来的，所以古人认为土地就是生命的母神，所有的生命都是由它赐予的，包括植物、动物、人。在1万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开始脱离狩猎采集状态，进行农业生产，而农业生产需要一些容器，这就催生了制陶术的出现。制陶术就是把用泥捏的杯子、罐子等容器，烧制成坚硬的陶器，这是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开辟出的最早的人工技术。人由于在现实中有了利用泥土进行生产的经验，于是便把这个观念投射到了神话中，上帝就用同样的方式造出了早期的人类。所以，用泥土造人的母题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其根源就在于人类在1万多年前开始的制陶术。若没有制陶术的出现，人就不会想到用泥土制作各种形状的器物。

被神造出的亚当最初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土偶，接下来，神对准亚当的鼻孔吹了一口气，这就等于把灵魂赋予了这个泥偶，于是亚当就变成了有生命的人。神赐予亚当生命的过程非常值得注意，在信仰者看来，宇宙间的一切生命有一个总的源头，即神圣的源头。例如，生命在宇宙之间的气里，天地之间的风是宇宙之气，人体的呼吸是小宇宙之气，这两种气都拥有神的源头。如果没有神的赐予，灵魂便不会进入躯壳，生命也不会产生。所以希伯来神话讲述的意义就在于此，即生命力是神的恩赐。

生命为什么会在气中呢？这实际上源于比制陶术的产生还要早的经验。在狩猎时代，先民判断猎物是否还有生命就是看其体内有没有气在动。在《创世记》神话中，上帝把气息注入亚当的鼻孔，因为这个位置就是呼吸的器官。这一细节来自狩猎时代的神圣观念，即生命住在空气中，住在呼吸里。所以我们就会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练气功，为什么要讲宇宙浩然之气，这都是因为在古老的大传统中传承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气是一切生命的源头。通过希伯来神话的细节，我们不难看出古老的神话中潜藏着人类文化思想的基因。

接下来进入《创世记》的第2章，这一章主要讲伊甸园神话及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一提到亚当、夏娃，我们就会想到这两位人类始祖的“原罪”，原罪会延续到后代子孙身上。

伊甸园神话讲的是上帝在东方开辟出美丽的伊甸园，并把他所造的人安置在里面。他使土地能够生长出各种美丽的树木，产出好吃的果子。但在伊甸园中有两棵特殊的树，一棵是能赐予生命的生命树，另一棵是能使人辨别善恶的智慧树。上帝禁止亚当和夏娃触碰这两棵树所结的果子，但出现在伊甸园中的一条蛇引诱夏娃把智慧树上的果子咬了一口，亚当也跟着吃了这禁忌的果子。这样一来，亚当和夏娃就违背了和上帝之间的盟约，所以上帝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了伊甸园，降到人间接受惩罚，即男人需要终日劳动，女人则要忍受十月怀胎和生育之苦，这就是今天所谓人类原罪的神话来源。由此看，可以明确伊甸园神话中所涉及的伦理和教义的内容，即违反盟约就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在伊甸园神话的影响下，西方文化被称为罪感文化，人类需要忏悔才能把罪孽洗清，然后神灵才能重新接纳人类个体在死后进入天堂。伊甸园中这两棵特殊的树，后来在西方名画中频繁出现，不管是生命树还是智慧树，代表的都是犹太教的基本教义以及人神之间的契约关系。

图5-4展示的是古老的地中海文明遗址中出土的印章，在印章上有一棵树，人站在树旁祈祷，可见这棵树是一棵神树，类似的神树图像在整个地中海文明中一再出现，由此可知对于生命树、智慧树的想象并不是希伯来人自己独创的，而是来自更古老的文明传统。

智慧树的概念在今天被扩大了，例如把整个教育看成是智慧树的派生，这是从古老的希伯来《圣经》神话中引出来的。

伊甸园禁果神话的题材被西方的艺术家一再搬进他们的作品中，其中亚当、夏娃裸露身体，手上拿着果子，用无花果的树叶遮盖身体之类的形象，屡见不鲜，构成艺术史的一道特殊风景线。

人和神之间本来是有盟约的，但在伊甸园神话中，蛇成为引诱人类犯罪的一个中介者，所以蛇的形象在《旧约》中就成了上帝的对立面，在后来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思想中也就被一再妖魔化，成为罪恶和妖魔的化身。

蛇在绝大多数民族的神话中都作为神秘的象征，因为蛇有冬眠以及蜕皮的习性，它代表着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等最美好的想象。例如，在希腊神话中，蛇就是医疗的象征。在中国古代，蛇被称为小龙，还有“龙蛇不辨”之类的成语。但因为蛇在希伯来人的神话中变成了人类犯罪的引诱者，所以，后来在整个西方文化中，蛇就变成了负面的形象，而与“正能量”无缘了。

在伊甸园神话中，作为女性的夏娃首先受到了蛇的引诱偷吃了禁果，而作为男性的亚当一开始并没有受到蛇的引诱。这一情节反映了典型的父权制社会观念，即女人祸水论。这是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因此今天的女性主义神话学家提出，要为夏娃平反昭雪。

描述伊甸园祥和的景象在西方油画中屡见不鲜，这就是西方艺术家描绘的理想世界。人类因为犯罪而被赶出了乐园，因此用艺术的方式把伊甸园呈现出来，代表了一种希望，即人类将来要摆脱罪的境界重新回到乐园，所以在西方有复乐园的想象，它是所有知识人、作家、艺术家的千年梦想。在讲到伊甸园禁果神话时，不能不提乔布斯创立的苹果公司，他用被夏娃咬了一口的苹果作为公司的品牌标志，借用古老的宗教神话故事，让这个品牌更容易得到推广。

今天的生物学家告诉我们，在40亿年前地球上有了生命，按照进化论的说法，生命并不是由上帝创造的，而是进化而来的。今天当我们借助科学了解了生命在这个星球上的发生，再看生命树，也是非常具有教育意义的。生命树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中又叫宇宙树，或被称为神树。如果没有教堂和《圣经》，一般就会用图绘的方式画出一棵树，或者直接画一个树干，它们就代表着宇宙的上、中、下。天上的天堂是神住的，而地下的阴间是亡魂居住的。因为神树的树根扎在地下，树梢直指蓝天，所以神树被认为是海、陆、空三界的中介者。围绕着神树的概念产生了很多重要的思想，神树常青，也成为重要意象，在当代的文身艺术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直接在后背的中央纹一棵生命树。首饰设计者还构思出一种以生命树为原型的吊坠，把翠绿的宝石镶嵌在白银上，挂在胸前代表着生命之树常青。除此之外，瑜伽修炼者在进入冥想的境界中时，心中只有一个意象，那就是生命树，这也意味着冥想生命的永恒性。

中国并没有直接关于禁果和生命树的神话叙事，但是西王母的蟠桃大家都知道，咬上一口也是可以永生不死的。实际上每一个民族在想象的源头都有类似永生不死的希望，它在心理与精神层面变成了催生神话的动力。最早关于永生不死的想象体现在很多物质上，例如西方人认为黄金就代表着永生，所以炼金术就是追求永生不死的。早先的中国人认为玉石代表永生，西王母所居住的地方叫作昆仑玉山，玉山上有个叫瑶池的地方，它也是永生不死想象汇聚的地方。昆仑就相当于希伯来神话中的伊甸园。通过这样的对照，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希伯来人的创世神话讲了宇宙的诞生、人类的诞生、人类始祖的犯罪等，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母题不仅带有民族文化特色，其背后也存在人类文化的共通性。

那今天的学者如何看待《创世记》这一类的神话讲述呢？今天在国际上有一个正在迅速崛起的学派叫作“大历史学派”。过去的历史研究依据的是历史文献所记载的历史内容，而今天的“大历史”则是依据自然科学所揭示的宇宙以及生命的由来等原理或现象进行研究，所以大历史的研究与创世神话所要解答的问题是一样的。

100多亿年前宇宙大爆炸，40亿年前生命诞生，以及300万年前人类变成两足动物，这些新知识远远超出了古代历史学家的知识范围，这完全是按照宇宙学、物理学以及生物进化论给出的全新大历史脉络。在今天，40亿年的生命史、300万年的进化史以及1万年的农业革命史等，我们已经掌握得比较清楚了。有了这样一个亿万年的历史观，我们再看近几百年发生的事，就有了一个建立总体世界观的科学基础，这也就是今天的大历史学派所努力追求的。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为大卫·克里斯蒂安，他的作品作为畅销书现在也已被陆续翻译成中文。我们原来所学的历史，大都是按照国别以及史书记载的年限展开，并没有涉及宇宙、生命等内容，而克里斯蒂安强调的大历史，其奠定三观的功能就相当于古代的《创世记》。建立科学世界观的目的与《创世记》的文化功能，都是规定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对宗教信徒们来说，人既然是神造的，那就要祭神拜神；对于不信神的普通人而言，人类自身的进化，经历了从信仰神到信奉人自己，再到人变为科技的超人这样的大转变。我们正在经历这样一段历史，所以今天就有了大历史学派的这些著作。在大历史学派看来，创世神话在传统文化中给人类规定了世界观以及人生的价值。按照大历史学派的科学史观念，我们对人类的未来应该有更多的关怀。大卫·克里斯蒂安的代表作《起源：万物大历史》就试图用科学数据，来讲述创世神话所要回答的问题。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观念和神话，讲完了希伯来神话中的《创世记》，还要看一下华夏民族的创世神话在今天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图5-5是河北涉县娲皇宫的女娲塑像。娲皇宫从隋朝开始建立，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一直延续到今天，隋代的建筑能够保留到今天是罕见的。为什么要在高高的山崖上修建娲皇宫？当地人直到今天还在祭拜女娲，因为她是人们信仰的创造女神。值得注意的是，女娲是独立的女神，这与在父权制社会中一定要给女神配个丈夫是不一样的，这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原生态的女神崇拜。今天的涉县被授予“中国女娲文化之乡”的称号，每年春季都要举行盛大的仪式表演。女娲在今天的功能很简单，她是人们心中的生育之神。

在伊甸园神话之后就是大家更为熟知的诺亚方舟神话。人类祖先由于犯罪被上帝用洪水惩罚，只有一个虔诚的信神者能够得以幸免，这一题材来自苏美尔和巴比伦的洪水神话。在距今约4000年的史诗《吉尔伽美什》中，7天大洪水的情节跟诺亚方舟神话的细节很像，所以也进一步印证了生活在近东地区的希伯来人的文化受到更古老的近东文明影响。

诺亚方舟故事在此不作过多的介绍，接下来简单介绍一下犹太民族叙事中的老祖先摩西。

摩西是《圣经·旧约》前五篇的主人公。第二篇《出埃及记》讲的就是民族领袖摩西带领希伯来人从埃及人的奴役统治下逃出来的故事。摩西也被后来的以色列人奉为民族英雄，摩西的形象经常出现在西方的雕塑和绘画艺术作品中。

摩西的故事是作为神话历史被叙述的。在《圣经》中关于摩西的诞生有这样的叙述：由于当时的埃及人认为以色列人的生育能力很强，为了防止以色列人口超过埃及，埃及法老下了一道禁令：要杀死在这一年出生的所有希伯来男孩。而摩西此时在埃及降生，由于担心灭顶之灾降临，母亲便把婴儿摩西丢弃了。一位好心的埃及公主把被丢弃的摩西抚养长大，摩西后来成为民族英雄，带领着希伯来人逃出了埃及。摩西的诞生故事在神话学中被归类为弃儿型神话。

《摩西五书》的第二篇讲的是希伯来人如何在摩西的带领下逃出埃及：希伯来人进入红海中，摩西一念咒语和挥舞权杖，海水就分开，这些显然都是神话式的叙事。这一类的历史叙事在信徒们看来就是真实的历史，而今天的文学研究者则一致认为是神话，这就是《摩西五书》中给出的摩西形象。

摩西的形象在西方造型艺术中通常表现为一位散发着英武之气的民族英雄（图5-6），今天的许多文化创意产品都以《出埃及记》的内容作为题材，例如好莱坞电影《出埃及记》等。古代的希伯来神话历史，至今仍然能够通过荧幕上的宏大叙事，感动着亿万观众。

最后，就相关的推荐阅读书目作一简介。首先是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研究《圣经》神话的代表作《〈旧约〉中的民间传说》，这本书的最大特点是引领20世纪以来的知识全球化。例如书中讲述亚当、夏娃被创造的神话情节时，作者链接了全世界五大洲数十个类似的造人神话故事，其开阔的视野对于我们掌握神话学，特别是比较神话学的知识非常有帮助。英文著作推荐弗雷泽研究的后继者西奥多·加斯特的巨著Myth, Legend, and Custom in the Old Testament。此外，还有拙著《圣经比喻》，该书对《圣经》中的每一个重要的神话意象及其后来在西方文学和世界文学中的再现情况，作了系统梳理和解说。例如混沌的意象在古老神话题材中的演变，从一开始海中的妖怪巨蛇或者巨龙，到后来没有具体形象，再到海中妖魔化的巨大动物（如鲸鱼），这对深入理解希伯来神话原型及其世界意义，会有一定的帮助。如果需要深入钻研《圣经》神话，相关的多学科知识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古代近东地区的历史文化和考古、艺术方面的专业内容，相应的著作也列在参考书目中。

参考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