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苏美尔、巴比伦神话

就本讲的题目而言，巴比伦是大家所熟悉的，但“苏美尔”这个词对多数读者而言可能是陌生的。为什么我们要在外国神话的部分首先介绍苏美尔神话？因为苏美尔文明是世界上最早的古老文明。我们过去习惯称世界有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中国四大文明古国，其中并没有苏美尔。原因就在于我们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是19世纪时对世界历史的认知。20世纪的近东考古重新发现了一个先于古埃及的文明，即苏美尔文明。苏美尔文明被今天的世界历史学家公认为人类第一文明，历史、神话、文学、度量衡、天文学、几何学等一切讲述，都要从苏美尔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在这一讲中把苏美尔放在巴比伦之前。苏美尔文明作为人类第一文明，为之后的巴比伦留下了丰富的神话、文字、宗教等各种文明遗产，巴比伦文明是在继承苏美尔文明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图3-1和图3-2展示的分别是乌尔城的苏美尔神庙和苏美尔、巴比伦的女神像。神庙的层层台阶伸向天空，女神像中则再次出现了我们一再提到的神圣动物猫头鹰，它是伴随着人类最早文明的神而出现的神话意象。作为女神的化身和象征物，它常常就站在女神的旁边，所以这个女神像非常标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很像古埃及法老的权杖或连枷。这是一个裸体的女性形象，但她的身上却长着翅膀，女神的脚也不是人的脚，而是鹰爪，她脚下踩着两只对称的狮子，狮子代表的是西方的神兽。在狮子两边站立着两只比狮子还要高大的猫头鹰。看了这些图像，我们就会一下子穿越到5000年前的苏美尔古国，其地点就在今天的伊拉克，人类在这里建立起了最早的城邦，城邦的中心建有高大的神庙，用来举行宗教崇拜、祭献神灵等活动。由于要展开宗教奢侈品的交易、贸易和运输，因此城邦也围绕着神庙而建构起来，我们把这一过程视为神话观念拉动人类文明发生的具体案例。

苏美尔在5300年前先于埃及进入了文明阶段，其主要标志就是以神庙为核心建立了城邦。埃及在其后也建造了大金字塔，这些建筑并不是实用建筑，它们唯一的功能就是作为神圣观念的象征，所以我们说这些建筑都是由神话观念拉动的。如果没有神话观念的考察视角，要想理解这些人类早期的文明，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在苏美尔文明中发现了人类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这是迄今世界上能够认知的最早的文字，可能还有一些文字比楔形文字更为古老，但是至今还没有被破译。不管是在政治、历史、经济，还是其他方面，用楔形文字记载的内容大部分都跟神话信仰相关。例如，在财政方面记载的都是神庙中的支出以及贸易，往往都与拜神活动直接联系在一起。我们之前讲过的甲骨文是一种通神的文字，是占卜的记录，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在一开始也有类似的功能。

研究苏美尔文明的学者通过解读楔形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发现，苏美尔文明中的历史和文学是不分家的。在苏美尔文明中发现了人类的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它讲述的是神人关系，也是由神话观念支配的叙事。苏美尔文明除了留下辉煌的文字记录以外，还留下一些珍贵的物质文明，它们主要收藏在巴黎的卢浮宫和伦敦的英国国家博物馆。图3-3呈现的是一件距今约5000年的珍贵文物，也是英国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名叫“神树和羊”。

这件文物用纯金打造出了植物的造型，展开的叶子好像是在施展植物的生命力。在植物的中央站立着一只两足的神羊，它的主体也是由纯金塑造的，只有胡须和羊角是用一种玉石镶嵌而成的，这种镶嵌在黄金上的玉石就是我们所称的青金石，或者叫作“天青石”。在接近5000年前的人类第一文明中出现了神树和神羊造型的金镶玉，背后全都是我们所说的神话信仰观念。天青色的玉石代表着天和神，黄金同样也是神的象征，所以这些器物是象征神权的最高圣物，并非为一般人所用。脱离神话信仰观念的支撑，苏美尔文明的奥秘便无法被读懂。

讲到这里，其实就已经讲出了整个地中海和后来西方文明所崇拜的第一圣物——黄金。黄金作为全球的硬通货在今天被看成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但实际上，黄金是西方文明的第一神圣价值物。希腊神话中的第一个时代就叫黄金时代，但希腊神话的背后只是两三千年的历史，在5000年前的苏美尔文明中就已经出现了对于黄金的崇拜。

如此器物出现的背后，其实透露出一些真正的历史真相，也就是古代文明的建立与神圣的宗教崇拜需求密不可分，宗教崇拜的需求进而拉动了以神庙器物为主的宗教奢侈品的生产和贸易，由此才出现了早期城市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最早的奢侈品都是象征神权的物品，尤其是将天上的神灵与某些物质联系在一起。天青石这三个字中其实已经透露了一些线索，一旦将这种石头与天联想到一起，它就不是地上的一般的物质了，而是被神圣化了的。所以，苏美尔的神庙在建造过程中，天青石是必不可少的装饰材料。它虽然是石头的一种，却是神话观念驱动下神圣的象征物。后来我们把它称为宝石或珠宝，这就是文学艺术领域里的称呼了。

《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是书面记载的苏美尔重要史诗之一，史诗讲述了苏美尔的最高统治者率领自己的军队和人民不远千里到东方去寻找一种资源，这种资源就是石头。因为苏美尔盛产大麦和小麦，于是他们就拿着粮食去换石头，这也被视为最早的贸易。但在今天看来，粮食换石头这一贸易并不对等。粮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也是必不可少的战备物资；为什么要用如此重要的资源换取石头呢？我们只有把这部史诗全部读完之后才会明白，苏美尔人要跨越七条大河、翻越七座高山，到遥远的东方才能换取这种石头，而换取的这种石头正是之前提到的青金石。通过英国国家博物馆珍藏的将近5000年前的青金石文物，我们就会明白，苏美尔人并不是为了追求文学、美学的装饰效果而去寻找青金石，它并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苏美尔文明顶级的圣物。今天的地质矿物学家通过调研发现，青金石的主要产地就在欧亚大陆腹地靠近我国新疆的阿富汗地区，阿富汗北部的巴达克山区是世界上最优质的青金石产地，从这里产出的青金石基本上全用于地中海一线，所以我们今天所说的丝绸之路在5000年前根本没有丝绸等纺织品，运输的全部都是诸如此类的石头。主要路线就是从阿富汗分别向南、向西运输，向南至印度，向西至波斯，然后通过波斯再转运到苏美尔、巴比伦、埃及、希腊等地区。所以青金石这样一种主产于阿富汗中亚地区的宝石，在人类文明起源的背景之中成为一种驱动性的物资交换与远距离贸易对象。

中国也有一部相当于史诗内容的作品——《穆天子传》。《穆天子传》并不是传世文献，而是西晋时在战国时期魏国国君魏襄王的墓中发现的。它讲述的是西周的第五代帝王周穆王到西边最遥远的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的故事。《穆天子传》的故事在过去被认为是古人虚构的，属于文学创作，但是我们在这部作品中看到重要的历史信息，即“载玉万只”四个字。周穆王带领着当时的军队，浩浩荡荡前往西域会见西王母，他们并非空手返程，而是跑到新疆和田，“载玉万只”而归。今天大家都知道，新疆和田出产世界上最高等的玉——羊脂白玉。在内容上，中国的《穆天子传》与苏美尔的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讲述的都是国王不远万里到遥远他乡求取玉石，不同的是玉石的种类，分别是和田玉和青金石。而求取玉石则是驱动文明发生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玉石也成为最早的国际贸易和国际运输对象。因此，“丝绸之路”更准确的叫法应为“玉石之路”，因为在当时丝绸并没有登场，欧亚大陆最早的国际交通路线运送的是玉石。这样一来，我们便在神话文学的背后找到了历史的真相，即玉石神话所驱动的欲望和跨地区贸易，成为西亚文明和东亚文明发生的原因和动力。我们带着玉石神话的观念再进入人类的早期文明苏美尔文明及古埃及文明，就会发现，在它们的神话中到处都有玉石以及黄金、白银、青铜等贵金属的踪影。

地矿学者列出了最早被神圣化的石头的名称，排在第一位的是黑曜石。为什么将它排在第一位呢？因为它是最早进行国际贸易运输的一种石头。通俗一点讲，黑曜石就像一种黑色的玻璃，但实际上它是由火山喷发的岩浆凝固形成的，由于颜色是黑色的，所以被称为黑曜石。这种石头硬度高且非常锋利，本身可以当作工具使用，因此古人最先将其筛选出来作为神圣的一种象征。它的主产地之一在土耳其附近，所以在当地也出现了人类最早的城镇；也由于黑曜石在各地都有需求，通过以物易物便形成了人类最早的贸易行为。黑曜石在苏美尔文明和古埃及文明中都出现过，但后来青金石取而代之。因为黑曜石的颜色是黑色的，古人对于黑色的联想比较单一；而古人在仰望星空时发现夜空正是青金石的深青色，所以青金石便成为天的象征，也变成了被苏美尔人神圣化的第一种物质材料。不管是建造神庙还是文学作品描写，都离不开青金石。由于它是神的标记物，因此在一些护身符等装饰品中也可以看到它的踪影。因此，我们认为黑曜石和青金石是最早被人类神圣化的两种物质材料，前者有接近1万年的历史，后者也有大约6000年的历史。但青金石的获取并非易事，往往要跨越几千千米以外的高山大河，于是埃及人发明了一种方法，即人工生产出一种类似的材料，它的颜色跟青金石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古埃及人发明了一种人工制造的“青金石”来替代不易获得的天然的青金石，这也就是琉璃或玻璃的起源。在中国西北地区的藏传佛教中，佛像的头发颜色就是青金石的颜色，这与西方文明的青金石崇拜是联系在一起的。除此之外，青金石在印度的神话史诗中一再出现，并且青金石的藏青色也是敦煌壁画的主色之一。总的来说，青金石的颜色决定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

除了刚才介绍的黑曜石和青金石，还有一种神圣的石头叫作绿松石。绿松石的英文名称为turquoise，直译过来就是“土耳其玉”。古希腊人想得到这种石头，但当地并没有这种矿石，只能从土耳其运输而来，所以绿松石也得名“土耳其玉”。但实际上，绿松石出产于世界很多地方，中国也是绿松石的产地之一（主产地在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竹山县一带）。位于中原地区、8000年前的裴李岗文化就出土了绿松石饰品。所以，像绿松石这样的石头，其最早的神圣化也是带有世界性的。

接下来我们介绍一位埃及的大神——奥西里斯，他名字的全称为the God of Turquoise and Lapis Lazuli，意思就是“青金石和绿松石之神”。因为玉石的出现代表的就是神灵的出现，所以古人常常在身上佩戴一块石头作为护身符，实际上就体现了神人共在的意涵，这与我们今天的珠宝美学观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神话学眼光赋予的知识。图3-4是今天阿富汗产的青金石原料石，它的颜色非常鲜艳，就好像夜空的藏青色。直到今天，它还是文物市场上必不可少的一种配饰材料。

为什么把这种石头叫作青金石呢？因为它的底色是青色的，上面泛着金色的斑点。古人认为这如同夜空的群星闪耀，代表的是群神的目光在闪烁，青金石之所以能够代表天神，根源就在于此。而青金石玉材在上古时期并没有传播到中国，因为当时中国人崇拜的是纯色的玉石，而以青金石为代表的这类玉石是杂色的，所以中国人一开始并不崇拜它。

图3-5展示的是在苏美尔最古老的城邦之一——乌尔城出土的一件圣物，距今大约4500年到4600年。这件文物用青金石做底座，在上面用镶嵌贝壳的方式雕塑出苏美尔国王祭祀的景象，象征着苏美尔最高统治者在王权背后也拥有神权的统治。这样一件镶嵌贝壳的青金石徽章，同样珍藏在今天的英国国家博物馆。

图3-6展示的是苏美尔尼普尔城出土的距今约4800年的祝祷拜神者像。这一文物的头部是用黄金打造的，两只眼睛用青金石镶嵌而成，身体则用云石雕刻而成。这一金玉组合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金镶玉”。在这些古老的苏美尔文物背后，都有我们所说的神圣叙事。

在苏美尔留下来的文学遗产中，最重要的就是号称人类第一部史诗的《吉尔伽美什》。这部史诗由苏美尔人创作，后又经过阿卡德人、巴比伦人的改编再造，今天看到的《吉尔伽美什》是经过巴比伦人改造的版本。这部史诗由刻画着楔形文字的十二块泥板构成。吉尔伽美什既是苏美尔国王的名字，又是史诗英雄的名字。在史诗中，他具有半神半人的血统。《吉尔伽美什》叙述的并不是客观的历史，而是神话历史。在这里，我们只是简略介绍一下这部史诗。

在作品的叙述中，吉尔伽美什这样一位半神半人的英雄，与太阳神有直接的对话关系。通过史诗中的线索，我们认为，吉尔伽美什就是太阳神在人间的代理人。除此之外，中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古代被称为天子，实际上也是天神在人间的代理者。古埃及的法老是太阳神在人间的儿子，将神之子作为人间的统治者，旨在说明其统治的合法性。由此可见，神话想象为政治统治服务。

吉尔伽美什在作品开始的时候是一位专横残暴的统治者，如同秦始皇一样，他让乌鲁克城邦人民为他修筑城墙，因此百姓怨声载道。而且他还荒淫好色，拥有所谓的初夜权，这样一种权利在今天是令人震惊的，但这确实是四五千年前古代苏美尔城邦的某种真实写照。因为吉尔伽美什的荒淫残暴，人民开始向天神祈祷，让天神来对抗这个邪恶的统治者。于是，天神就造出了另一个和吉尔伽美什一样高大威猛的主人公，他的名字叫恩启都。他是一个力大无比、天下无敌的巨人，他能够用两只手轻而易举地提起两头狮子。天神造出恩启都的目的就是要纠正吉尔伽美什的暴行，让他改邪归正。两个英雄进行决斗，但并没有分出胜负，反而让两人变成了朋友。所谓惺惺相惜，不打不成交。

史诗接下来讲述了吉尔伽美什杀妖魔、战鬼怪的事迹（图3-7），他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也受到了人民的拥戴。这部史诗的叙事由十二块泥板构成，在第六块泥板中出现了死亡这个主题——恩启都去世了。吉尔伽美什原以为恩启都还能死而复生，但最后恩启都还是永远离开了他。于是主人公吉尔伽美什后半生的工作就是去寻找死亡的秘密，他想找到人为什么会死、如何战胜死亡等问题的答案。于是，吉尔伽美什历经千难万险，跨越大山大河，沿着太阳在天上运行的方向，一直向西，去寻找不死之药——它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所在。

在中国有西王母掌管世间唯一的不死药的故事，这一故事的“后羿版本”，其实跟吉尔伽美什寻找不死药的情节非常相像。在中国的故事中，不死药所在的地方叫昆仑，昆仑据说也在西边太阳落山的地方，即西王母所在之地。在史诗《吉尔伽美什》中，不死药所在的地方叫作马什山，相当于中国的昆仑。史诗中描写这座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山中住着一位类似西王母的男神，其全名叫乌特纳庇什提牟，只有他知晓不死之草的秘密。这也是世间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药。吉尔伽美什克服了千难万险之后到达这里，向乌特纳庇什提牟询问不死药的下落。乌特纳庇什提牟告诉他不死药在旁边湖底，于是吉尔伽美什就把一块大石头绑在脚上并沉入湖底，采到了这天下唯一的不死药。但吉尔伽美什并没有独自吃下这不死之草，而是想要把它带回城邦分享给全体人民，让城邦的百姓都可以永生不死。由于走这一段路历经千难万险，吉尔伽美什非常疲惫。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一池清泉，于是他便把不死药放在岸上并跳到清泉中沐浴，但当他洗完澡上岸再去拿不死药的时候，发现不死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又脏又臭的蛇皮。这说明在吉尔伽美什洗澡的时候，有一条蛇把不死药吃掉了；蛇在吃掉不死药之后“返老还童”，蜕去身上旧的蛇皮，自己逃走了。人类也因此失去了永生不死的希望。

这部史诗后半部分的主题是悲剧性的，人类想寻求战胜死亡的秘方，结果却是得而复失。这与嫦娥偷灵药的情节是一样的，后羿到昆仑山西王母处寻找不死药，在得到不死药之后又被嫦娥偷走。若是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上看，东亚的古代神话叙事与西亚的史诗有着共同的主题，因为吉尔伽美什与后羿这两个英雄都与太阳有关系，都与太阳在天空中自东向西的运行有关。更进一步说，这两个英雄都与由太阳建构的永生不死的循环生命观有关系。因此，需要了解古人根据太阳的运行规律所建构的神话宇宙观、时间观和生命观，这也就是我们所倡导的对古老神话文学的深层文化解读，这都属于哲学和思想史的范畴。

我针对东西方的两大古文明在上古神话以及史诗方面如此惊人的相似性写了一本小书——《英雄与太阳：中国上古史诗原型重构》。为什么主书名叫“英雄与太阳”呢？因为神话以及史诗中的一些男性主人公具有太阳神的血统，与太阳神形成对应。太阳神在天上，英雄在地上；太阳神自东向西，英雄也自东向西；太阳在西边落山，因此古人认为英雄走到西天就到达了他的末路，所以吉尔伽美什等英雄要去寻找战胜死亡的秘方。我们对这一情节进行叙事结构分析之后，归纳了九大母题，分别是：主人公的出场、主人公的罪恶、敌手与主人公的道德转变、主人公诛妖怪立大功、主人公探求不死的旅行、主人公仪式性的死亡和复活、主人公得不死药、主人公失不死药、主人公的结局。我们发现，这九大母题具有惊人相似性，这是中国古人和苏美尔、巴比伦的古代作者们，按照他们神话思维的运行规则创作出来的类似的作品。太阳的东升西落被古人想象成生命的诞生与死亡，人间的英雄作为太阳之子，其命运升降的轨迹，就是按照太阳运行方式的隐喻来创作的。太阳成为人物的原型。

《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前半部分（前六块泥板）讲述的是太阳从早上升起到正午12点这个时刻，在这一阶段的英雄叙事中，没有任何人是英雄主人公的对手，所有妖魔鬼怪都能够被打败。但是到了正午12点，也就是第六块泥板末尾叙述的内容，吉尔伽美什的好友恩启都死去了。而过了12点之后，太阳就开始西斜，史诗后半部分的叙事也因此带有了悲剧的色彩，英雄也开始走下坡路。与太阳相关的神话叙事基调从喜到悲的改变，以及英雄人物的生老病死都与太阳运行的规律有关，所以我写了《英雄与太阳》一书，以说明中国古代的后羿神话与苏美尔、巴比伦《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相似之处。

以上对《吉尔伽美什》这部伟大史诗进行了原型解读，尝试揭示这部史诗主人公先升后降、先喜后悲的叙事结构奥秘。由于人类具有共通的神话思维，东西方的古老叙事也因此呈现出了一种惊人的相似性。后来西方发明了所谓的炼金术，中国人发明了所谓的炼丹术，其原型都是不死药这个古老的神话题材在历史文明中的传承和延续，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型解读。

介绍完《吉尔伽美什》这部人类最古老的书面文学史诗作品，我们再进入另一部巴比伦创世神话作品——《埃努玛·埃利什》，这是用楔形文字泥板书写下来的第二部重要作品，比《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要早很多年，有很多重要的题材都来自这一部作品。《埃努玛·埃利什》主要讲述开天辟地以及人类和万物的诞生。巴比伦的主神叫马杜克，他杀死了混沌的化身提阿马特（巨大的海妖），并把它的尸体分成两半，一半为天，一半为地，有了天地就有了人类生存的空间，随后就有了万物。《埃努玛·埃利什》的叙事模式与《圣经·创世记》是相似的，不同的地方在于，《圣经》中的创世与战争、杀戮没有关系，而在《埃努玛·埃利什》中，马杜克作为创世主神是通过杀戮，以及同妖魔进行斗争而创造世界的。每年一月的第一天，巴比伦人都要抬着创世主马杜克的神像举行盛大的游行，以重演马杜克创世的故事。因为这一天意味着旧的一年的结束、新的时间和空间的开始。创世神话对于人类的生活节奏、仪式、历法等都有一种深层的支配作用。图3-8是巴比伦人叙事中的创世主神——马杜克的神像，他头戴高冠，长着胡须，英俊而威武。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众多巴比伦的神灵偶像。例如图3-9呈现的是苏黎世大学博物馆收藏的巴比伦操蛇女神塑像，它是按照人体的大致比例用黄金镶嵌而成的，女神双手攥着两条盘蛇，非常精美。像操蛇女神这类形象，在世界各民族以及各古老文明的神话中比比皆是。

《吉尔伽美什》和《埃努玛·埃利什》是苏美尔、巴比伦神话中最主要的两部作品，除此之外，我们还将介绍苏美尔文明中另一个重要的神话题材——苏美尔的造人神话。因为苏美尔的造人神话是宗教信仰支配的文学叙事，它非常鲜明地体现了距今5000年前后的人是如何看待神的，人为什么要想象自己是由神支配的。苏美尔的造人神话也被记录在苏美尔古老的泥板文书上，后来专家学者对其进行破译和翻译，我们也把它翻译成了中文。在本书所推荐的“神话学文库”系列中，有一部书就叫“苏美尔神话”，具体的作品及版本在这本书中都可以找到。

苏美尔的造人神话中讲到了神为什么要造人。原因就是：起初世界是诸神所在，而诸神所在的家族繁衍太快，导致了食物缺乏，甚至造成了生存危机，此时诸神就想造一些为其提供食物的生物，于是就想到了要造人。一开始是由海洋女神和土地女神两位女神造人，造出来的人虽然并不是完美的，却是相对完整的。后来有一个男神也希望加入造人的行列，结果他造出来的人个个都是残缺不全的。这个神话告诉我们：人类生命的生产以及再生产都是由女性完成的。与此同时，由神造出来的人只有一个职能，那就是为神提供食物。祭祀供奉，为什么对古人来说是头等大事，此神话给出了完满的答案。在苏美尔和巴比伦的神话中，神造人都是用泥土，这与《圣经·创世记》中讲到的上帝用捏泥土人的方式创造亚当、夏娃是一样的。而泥土造人的方式实际上透露了1万年前人类在进入新石器时代后的一种技术，即制陶术，就是用泥土制造陶器。在此之前，人类是不生产陶器的，也没有将泥土烧制成陶器等类似的工艺技术，制陶术标志着人类进入了新石器时代。2012年在我国江西鄱阳湖畔的万年县仙人洞发现了一个距今2万年的大陶罐，轰动世界，因为它将人类制陶术的起源大大提前了。

把制陶术这种人类独有的生产技术投射在古老文明的造人神话中，就变成了神用泥土创造人类。这种转变实际上是人通过自己的叙事，把人类发明创造的能力神圣化、投射到造物主的身上去了，但它实际上反映的是人类生产力的进步。神在用泥土造人的同时还要用给泥土吹气等方法为这个人灌注灵魂和生命，最为典型的就是《圣经》中讲到上帝对着用泥土捏造出来的亚当的鼻孔吹了一口气，泥塑偶人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气代表的是宇宙之中的风气，它是宇宙生命的传播途径，因此神灵能够通过一口气把神圣的生命赐予土偶、泥人。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在遇到困难时往往在自己的背后抓一把猴毛吹一口气，这一题材也是古老的造人神话母题在后来文学中的派生和延续。所以为什么要先读神话，再读后来的文学，原理就在于此：饮水思源，查源而知流。

以上我们讲了苏美尔、巴比伦的创世神话、英雄史诗以及造人神话。最后再讲一下巴比伦伊什塔尔女神的故事。伊什塔尔是生命女神，她能够掌控动植物、人类的生产以及宇宙之间的生命力，因此伊什塔尔女神就是所有生命的本源。在《伊什塔尔下阴间》（又译《伊什塔尔下冥府》）中伊什塔尔女神有一个恋人，他的名字叫阿多尼斯（阿都尼斯），他是植物之神。随着冬天的来临，植物相继死去，植物之神因此每年都要下一次阴间，作为恋人的伊什塔尔女神每年都要下阴间去营救他，而阴间的女王并不放走阿多尼斯，两个女神于是开始了争执。《伊什塔尔下阴间》这部作品就描写了大地失去生命女神之后愁惨凄凉的景象，因为伊什塔尔代表的是生殖力，一旦她下到阴间，大地上的一切草木都会摇落，动物不再繁殖，人类也不再生育，就如同世界末日一样。这时天神着急了，命令一定要让生命女神回来。于是天神作出了一个判决：阿多尼斯在一年当中的前六个月属于生命女神，后六个月属于阴间女神。这个故事虽然表面上讲述的是两位女神之间的一场情敌之争，但实际上讲的是，古人对植物生长周期的循环作了一种神界爱情神话的解说，这一故事也是我们熟悉的希腊神话，即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故事的原型。维纳斯作为西方最流行的爱与美之神，其原型就来自苏美尔、巴比伦的生命女神，其爱恋的对象正是阿多尼斯。所以，在西方神话的背后可能会有更深远的古老近东神话作为原型，这也就是本书提倡对文学现象展开深度透视，把世界文学看成是一个整体的原因。

通过以上介绍，我们可以大致了解人类最古老的书面文学——两河流域的苏美尔、巴比伦文学的大致情况，也能初步了解到它们对世界文学产生的不可估量的影响。

参考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