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轺车渐行渐远,倚着门,武梁不禁慨然。
又一次,州郡欲辟召武梁,太守遣吏登门,礼数周到,态度殷勤,可又一次,武梁以体弱多疾拒绝了。“君独不顾天下苍生乎?”郡吏欲以大义相激,武梁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他再年轻三十岁,郡吏的话或许还会令他血脉偾张。少读经史,每览忠烈事迹,未尝不击节赞叹;长为从事掾,执辔登车之时,未尝不怀澄清天下之志。然而,虽然他身处外郡,朝廷之事亦多有耳闻:自和帝起,继嗣者多为幼主,或外戚秉权,或宦官窃政;一朝得势,群小弹冠,而后又争斗倾轧,往往阋墙喋血。数十年间,荣辱翻覆,业已看饱,武梁愈发感到,天下事或不可为。于是,他退居乡野,传讲诗书,教诲子侄,以度余年。
而他的弟弟武开明却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在他看来,学优而仕,显令名、耀祖宗,以保持武氏家声不坠,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永和二年(137),武开明举孝廉,除郎谒者;汉安二年(143),迁大长秋丞,侍奉于梁皇后左右。皇帝山陵崩后,梁氏为太后,武开明又任长乐太仆丞,为太后宫属官。梁氏先立年仅两岁的刘炳为帝,不久刘炳病逝,梁氏又迎八岁的勃海孝王之子刘缵入继大统。主上幼弱,梁氏遂权倾朝野。正当多事之秋,而宫闱乃是非之地,武开明周旋于其间,武梁每每为他捏把汗。
永憙元年(145),他们的母亲去世了,武开明去官回乡,为母亲料理后事。兄弟重逢,感慨良多。武梁发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弟弟业已双鬓如霜。也是在这一年,武开明的长子武斑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一番痛彻心扉。更深促膝之时,武梁劝弟弟,朝堂艰险,不如急流勇退。武开明并未接话,却喟然长叹。
建和元年(147),武氏兄弟将母亲下葬,并于墓园立石阙。此后,武开明匆匆再赴宦途,复拜郎中,除吴郡府丞。但接踵而来的国丧家难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就在次年,他撒手人寰,终年五十七岁。
三年后的季夏,武梁亦遭疾,年逾古稀的他感到生年将尽了。这一生,他明哲保身,总算是无甚大风大浪,然而,就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却一再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他还年轻有力,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那个不可一世的权威者就在眼前,他竭尽全力掷出匕首,咣当一声,匕首撞上铜柱,整个大地开始震颤。
武梁和武开明都被安葬在武氏墓园,除了墓葬,他们的家人还选择名石,延请良匠,在墓园中筑建石室祠堂。该墓园位于今山东嘉祥武翟山北麓,东汉时,此地属山阳郡金乡县。
世事沧桑,这片端肃的家族墓园被遗忘在时光的缝隙里,直到近千年后,才被雅好金石的宋人再度关注。欧阳修、赵明诚、洪迈等人都对武氏祠的碑刻和石室画像有所著录。
此后,武氏祠倾颓湮没,遂无人问津。当地人知此地有久没土中的石室,却已不知其主人为谁,故将其讹传为西汉太子墓。直到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金石学家黄易在山东嘉祥访得汉碑石壁拓片,方知碑为武斑之碑,堂乃武梁之祠。狂喜的他又亲履其壤,主持发掘,次第剔出画像石若干,黄氏称其曰“双阙”“武梁祠堂画像”“祥瑞石”“武氏前石室画像”“武氏后石室画像”等。为了保护这些古老的画像石,黄易等人决定就地创立祠堂,在平治祠基时,李克正、刘肇镛等人又得“左石室画像”若干。最终,他们将画像石置诸祠堂壁间,中立武斑碑,外缭石垣,围双阙于内。
此后,好事者又陆续将于附近发现的汉画像石移入祠内。这些古老的文物,除少数流失海外外,大部分保持至今。
经过不懈努力,学者已依据这些散乱的画像石,复原出武梁祠、前石室和左石室,这恰与《嘉祥县志》所载的“石享堂三座”
相合,而所谓的后石室并不存在。但由于还有一些画像石无法被归入前述三座祠堂,且其技法风格与武氏祠画像石颇一致,故学者并不否定武氏墓园中可能还曾有第四座祠堂,或许因它过早地倾颓散失,而无法究得原貌了。
除祠堂外,武氏墓园中还曾有记载主人生平的石碑,据宋代以来的著录,计有武梁碑、武开明碑、武斑碑和武荣碑,如今只有武斑碑和武荣碑尚存。
时光淘沙后,这些残碑剩石,就是我们了解这个东汉家族的全部直接史料了。经由它们,我们尝试去追踪那个久远时代中的一段家族往事。
据《敦煌长史武斑碑》记载,武氏源出殷王武丁,“汉兴以来,爵位相踵”
,可谓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通过墓园中的阙铭及碑文,我们了解到:武梁这一辈有兄弟四人,曰始公、绥宗(梁)、景兴、开明;武梁有三子,曰仲章、季章、季立,一孙,曰子侨;武开明有二子,曰斑、荣。
武梁显然是一位通经明谶的儒者,《从事武梁碑》曰“治韩《诗经》,阙帻传讲,兼通《河》《雒》、诸子传记”
,其侄武荣亦“治鲁《诗经》韦君章句,阙帻传讲《孝经》《论语》”
。而前石室和左石室皆在显著位置雕琢孔门弟子像(图1),足见主人对孔门的服膺。因此,武氏家族当是一个儒学世家,亦可被视为是东汉儒学士大夫阶层的一个缩影。
儒学最终能在汉朝成为独尊之术,并非一蹴而就。西汉之初尚黄、老之术;汉武帝虽立《五经》博士,但其大略雄才、宸纲独断,未必以儒术为尊;汉宣帝仍“以霸王道杂之”
;然汉元帝却崇儒尊孔;至于汉末,儒学乃大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
。
图1 孔门弟子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东汉光武帝未显时曾“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
,至中兴后,更是“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
,并立《五经》博士,讲习经典,教授子弟。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与光武意气相孚合”
。因此,东汉甫一开国便显出尚儒重经的气象,这将奠定整个王朝的精神气质。
当然,作为一位深谋远虑的帝王,光武帝尚儒还有更深层的考量。王莽行篡汉之事时,颂德献符、无耻之尤者遍天下,光武帝认为这是因士大夫缺乏道德廉耻所致,而儒家最讲求忠孝仁义,故光武帝“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
。
蒙帝王青睐的同时,历代儒者亦不断改进和丰富儒学内涵,使其从道德说教转化为政治哲学,最终与以皇权为中心的官僚政治相适配。
由是,在东汉,习经而仕进成为一条可靠的坦途,清代学者皮锡瑞甚至认为,“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
。至此,一个儒学士大夫阶层被培养出来了。他们遵修齐治平之道,上奉君王,下安百姓,成为东汉政权的中坚力量。
然而,出乎帝王意料的是,这个最具智识和觉悟的阶层并不总愿意成为君主的统治工具。为道义所激,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在世上创造一个道德理想国: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光武、明、章之世,成熟且睿智的君主能与儒学士大夫达成良好的合作,遵守这个理想国的秩序,作一位明君,开一段治世。而当幼冲之年的汉和帝被扶上皇位时,这个理想国的基础开始出现裂痕。
武梁只比汉和帝大一岁,于是不幸的是,终其一生,他将目睹东汉王朝的每况愈下。
章和二年(88),当武梁学习识文断字时,十岁的皇太子刘肇结束了他的童年,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当然,刘肇只是御座上的傀儡,嫡母窦太后以及她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为了巩固统治,窦氏大量提拔自己的亲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权贵显赫,倾动京都”
。窦氏的嚣张,令渐渐长大的刘肇如芒在背。而囿于宫中的刘肇无法交接大臣,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身边伺候的宦官。在钩盾令郑众的帮助下,刘肇终于铲除了窦氏党羽。有大功的郑众受到褒奖,甚至“享分土之封,超登宫卿之位”
。郑众的作为也使刘肇意识到,比起那些远在外朝的士大夫,宦官是更容易役使和把握的力量,故他常与郑众商议大事,这令史家感叹:“中官用权,自众始焉。”
刘肇秉政后,尚励精图治,国家气象渐渐蓬勃,这段时期,也被后世誉为“永元之隆”。但在治世的表象下,一些影响深远的变化已悄然发生:外戚和宦官作为君权的附着物已于和帝朝相继崭露头角,此二势力虽然也是“臣”,但由于其与皇帝的特殊关系,往往又能假君权而行己意,故而成为君臣之外的另类力量。当朝臣仰望御座时,御座之上,开始风云诡谲。
这时,武梁已成长为一位德才兼备的青年。我们猜测,他可能就是在和帝时被辟召为从事掾的。至少在此时,政治尚属清明,这让武梁相信年轻的君主将引导国家臻于至治,因此他满怀信心地踏上仕途。成为从事掾后,武梁积累了从政经验。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一些年头,以武梁的家世、才学与德行,他应当能举孝廉,入中央为郎官,再一路仕进,光宗耀祖。
然而,东汉的国运和武梁的前途随着元兴元年(105)的那个噩耗而再度黯淡。年仅二十七岁的汉和帝驾崩,皇后邓氏以和帝长子刘胜有疾为由,弃长立幼,出生仅一百多天的刘隆继承了帝国,自然,邓太后临朝听政。当年窦氏擅权的阴霾再度密布洛阳的上空。
小皇帝刘隆未满周岁就去世了,邓太后迎立清河孝王之子、十三岁的刘祜,大权依然掌握在邓太后及其兄邓骘的手中。邓太后居后宫,“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
,无法与朝臣当面议政,不得不委用宦官。至此,外戚与宦官这两股势力俱成气候,并成为萦绕东汉王朝中后期的诅咒。
于是,对于儒学士大夫来说,君臣纲纪之一维崩塌了。臣要尽忠,但臣下却已不知君上为谁。御座上的幼主只是傀儡,手握王爵的外戚和口含天宪的宦官已窃得君权,狐假虎威。
为了使旁落的君权重回正位,一些激进的士大夫企图采取非常手段。司空周章密谋诛杀外戚邓骘兄弟及宦官郑众、蔡伦,废掉邓太后和小皇帝,而立平原王刘胜。可惜的是,因计谋败露,周章被迫自杀。周章的死讯传至山阳郡时,手捧邸报的武梁不禁颤抖,他的耳旁似乎起了一声震响,仿佛匕首刺击铜柱时的嘹亮。
此后的事情,犹如轮回。长大后的刘祜(即汉安帝)利用宦官的力量肃清外戚邓氏。而他去世后,皇后阎氏舍皇太子刘保而立济北惠王之子刘懿,刘保(即汉顺帝)得宦官襄助夺位。刘保驾崩,外戚梁氏又扶立幼主。如同冗长而毫无新意的烂俗戏剧,相似的情节一遍遍出现:主上幼弱,外戚专权,外戚被除,宦官得势。而王朝的元气就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中逐渐耗尽。
不知武梁是在哪一个瞬间心灰意冷的。官场渐渐污秽不堪,不学无术的趋炎附势者青云直上,湮塞了经明行修者的仕途。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多少个夜晚,武梁辗转反侧,最后,他做了决定。
也许不能选择自己的时代,甚至连改变这个时代也不可能,武梁能做的就是独善其身,不与浊世同流合污,“耻世雷同,不窥权门”
。他相信,这世上有比权势更长久的东西,比如学问,比如道德,而这些,足以使他安身立命。武梁治韩《诗经》,《韩诗外传》中的一段话可谓其心态之表征,“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朋友之序,此儒者之所谨守,日切磋而不舍也。虽居穷巷陋室之下,而内不足以充虚,外不足以盖形,无置锥之地,明察足以持天下……虽岩居穴处,而王侯不能与争名”
,因此,他宁愿做一名处士,“安衡门之陋,乐朝闻之义”
,亦余心之所善,纵然僻居乡野而无悔。武梁祠画像石中一位乘牛车、接受县功曹礼拜的处士(图2),被认为就是武梁本人的写照。
图2 县功曹与处士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在那个时代,作出与武梁相同选择的人并不在少数,“自(汉章帝)后帝德稍衰,邪孽当朝,处子耿介,羞与卿相等列,至乃抗愤而不顾,多失其中行焉”
。于是,一些儒学士大夫转化为逸民、处士,他们在乡野江湖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与操守,如茂林之中的兰茝,为这个时代保留着耿直的本色。
武梁碑的寥寥数语,让我们见识了一位处士的决绝与坚定,那么,从武梁祠的满壁画像中,我们又可以了解到什么呢?(图3、图4、图5)
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武梁祠是在武梁身后由其子孙建造起来的,其碑曰“孝子仲章、季章、季立,孝孙子侨,躬修子道,竭家所有,选择名石……前设坛,后建祠堂。良匠卫改,雕文刻画,罗列成行”
,故画像的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武梁个人的想法,其实我们永远无法确知了,纠结于此将无济于事。但如若我们将武梁视为东汉儒学士大夫的一个代表,并以此来看待武梁祠画像的话,那么我们将能从中获得关于那个时代士人心态的鲜活讯息。
图3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东壁画像石(拓片)
图4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西壁画像石(拓片)
图5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后壁画像石(拓片)
图6 历代帝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先观西壁,上刻古帝王十一人(图6):其中十位贤君,如“画卦结绳,以理海内”的伏羲、“辟土种谷,以振万民”的神农、“其仁如天,其知如神”的尧等,俱是利益万民、流芳百世者,此十君俱有榜题,以书其德业或家世;
而唯有一位暴君夏桀,被刻画为坐在跪伏于地的二妇人背上,淫邪暴虐,不言而喻,“时日曷丧”之诅咒,如在耳旁。
绘古帝王像,以彰善恶贤愚,此做法古来有之。传闻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孔子认为这具有“明镜所以察形,往古所以知今”
的重要意义。东汉辞赋家王延寿所作的《鲁灵光殿赋》也提到灵光殿壁上绘有“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
。
周天子的明堂,鲁恭王的灵光殿,绘古之帝王以警示今之人主,理所应当。而武梁为一处士,与帝王无涉,为何要在自己的祠堂中绘此图像呢?
缪哲先生认为,武梁祠派画像是汉代精英(皇家)艺术“下渗”的一个佳例,而这种“下渗”的实际执行者是工匠,工匠接近了精英艺术,并使得精英艺术在平民阶层中获得某种程度的传播。
艺术之“下渗”固然有之,但艺术并非如流水无情,武梁祠的图像也绝非仅仅是对皇家图像的简单模拟,事实上,它寄托着一位儒者试图在方丈之间重构道德理想国的愿望。通过对贤主和暴君的刻画,他要抒发自己对君主的褒贬,因为他相信,在权力之上,还有不移的天道,君主的品格可以依据天道来衡量和评判。
事实上,在东汉,臧否古今人物,甚至是古帝王,并不罕见,班固在《汉书》中专辟《古今人表》,将从上古到近世人物分为九等,而这种分级无关权势,只关品德,君王可居下流,而匹夫亦可居上品。显然,武梁与班固抱持着相似的观念。
接下来,武梁祠以相当多的画面来呈现那些忠孝节义之人的光荣事迹。孝子如丁兰、老莱子、闵子骞等,烈女如京师节女、齐义继母、梁节姑姊等,俱历历在目,且有榜题,以助观者识其事。我们发现,在诸美德中,子之孝顺、妇之贞烈、仆之忠义这类家庭伦理道德,是武梁祠画像最着重表现的,这自然与画像本身“垂示后嗣”
、教化子孙的功用相关。
细察这些贞孝故事时,我们将会感到一丝凛冽:寡妇梁高行(图7)为了不受梁王之聘,持刀割去自己的鼻子;董永(图8)为了葬亡父,卖身为奴;楚昭王夫人贞姜(图9)恪守与楚王的约定,不离开即将被洪水淹没的高台,而葬身于洪水;梁节姑姊(图10)在失火时因无法救出哥哥的儿子,赴火而死。在此,德行是凌驾于一切的至上准则,身体发肤,乃至生命,为了它都可以被毅然抛弃,孟子所谓的舍生取义被发挥到了极致。
而刺客就是这一精神的又一极端表现者。
武梁祠画像刻画了六个惊心动魄的刺客故事:曹沫劫齐桓公(图11)、专诸刺僚(图12)、要离刺庆忌(图13)、豫让刺赵襄子(图14)、聂政刺韩王(图15),无不悲歌慷慨,动天震地,尤其以荆轲刺秦王(图16)最为壮烈。秦王“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
,无敌于天下,而荆轲以一布衣,欲刺杀万乘之君,何其勇哉!画像描绘了刺秦故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荆轲将刺秦王,怒发直竖,与惊恐伏地的秦舞阳形成鲜明对比,显示出荆轲的大勇无畏;而不可一世的秦王却惊恐回避;此时一人将荆轲拦腰抱住,千钧一发之刻,荆轲奋全力掷出匕首,咣当一声,那匕首却扎入铜柱。这一掷,如白虹贯日,足以令千载动容。
武氏家族显然对刺客故事非常在意,荆轲刺秦王画像非独武梁祠有,前石室、左石室亦有之,这使得我们不得不对这些图像的意义作深入探讨。
图7 梁高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8 董永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9 楚昭贞姜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0 梁节姑姊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1 曹沫劫齐桓公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2 专诸刺吴王僚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3 要离刺庆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4 豫让刺赵襄子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5 聂政刺韩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图16 荆轲刺秦王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梁祠画像石(拓片)
巫鸿先生将刺客行为纳入“忠君”的范畴,
这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刺客行刺的动机往往是为报恩主之恩,为其复仇。这里的恩主与君臣纲纪中的君主是不同的,恩主施恩于刺客,二者方结成关系,这是一种私关系,而非公关系。而仇家却往往是当时的权威者。且武氏祠画像并未表现刺客和恩主的结交,而是极力渲染刺杀时刻的紧张激烈,故刺客与被刺者才是图像的关键,正如学者任鹏提出的:“与其说刺客是忠诚的化身,不如说是旧政治秩序的叛逆者。”
因此,刺客精神的核心并不在“忠君”,而在于以道义为名的反抗。
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王侯,刺客原本不过是布衣匹夫,但一旦为恩义所激,秉誓死之志,布衣之怒,亦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是来自下位者的可怕力量,必然令上位者胆战。
清代学者赵翼敏锐地察觉到刺客对东汉士风的影响,其称“自战国豫让、聂政、荆轲、侯嬴之徒,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世竞慕之。……驯至东汉,其风益盛”
,即“轻生尚气”的东汉士人特别欣赏刺客蹈死不顾的态度,为了报恩德、履忠义,他们可以挑战世间最强大的权威,打破最坚固的秩序,即便失去生命亦在所不惜。
如果说刺客故事时代已久远,不足以说明汉代风气的话,那么前石室和左石室的大幅“七女为父报仇”画像(图17)则更鲜明地展示了这种秉持道义而抗击强权的精神。类似的图像亦可见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东汉墓壁画(图18),该墓壁画上的榜题有助于我们对此类图像的理解。
一座桥,是画面的中心,一列车马正浩浩荡荡地出行,据和林格尔东汉墓榜题,可知这座桥是架于长安外渭水之上的“渭水桥”,而出行的主人公则是“长安令”。长安之名,至汉朝才有,故长安令当为汉官。长安令的轺车正好行驶在渭水桥上,而前石室的榜题表明,其前方有贼曹车、游徼车和功曹车,后方有主记车和主簿车,这恰恰符合汉官出行的制度,
此外还有骑吏若干。汉官威仪,仿佛凛然不可侵犯。然而,一伙布衣男女却敢于当道袭击,他们皆步行,或举剑,或张弓,面对官兵,毫不畏惧,以至于长安令本人被逼入水中,他们犹乘舟截杀。
图17 七女为父报仇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图18 七女为父报仇 内蒙古和林格尔小板申东汉墓壁画(摹本,采自《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摹写图辑录》)
以下犯上,刺杀朝廷命官,这似乎是大逆之事,但是,当其目的是“为父报仇”时,它便具有绝对的正当性,符合《礼记》所谓的“居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的古训,并得到东汉士人的热情赞颂,以至于要在祠墓壁上一再描绘。
在现实中,因孝义复仇亦受到舆论的宽容,甚至推崇。例如阳球,因郡吏辱其母,“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
,而阳球非但没有受到国家法律的制裁,反倒因此成名,后来甚至能举孝廉,踏上仕途。而为友复仇亦是义举,如虞伟高有父仇未报,临终前向友人何颙哭诉其事,何颙“感其义,为复仇,以头醊其墓”
,以了朋友心愿。
经由武梁祠画像,我们得以窥见东汉士人心目中的理想国图景:道德至大,无论对帝王还是平民,皆可以道德来评判之并分其高下;为了践行道德,人们可以舍生忘死,亦可战天斗地。这些理念被武梁所笃信,并刻诸石壁,教导子孙。
武梁或许无数次因世道黯淡而扼腕;或许无数次因故事里刺客的视死如归而击节;或许无数次,他幻想着能有一群人站出来,像荆轲刺秦王一般,消灭那些当道的虎豹豺狼,再造一个清明之世。此生,他无能为力了,但在他身后,真有一群人,意欲在日益败坏的尘世之上,筑造光耀如日的城邦。
武梁去世后,他的侄子武荣将成为家族的后起之秀。这位勤勉好学的年轻人,治鲁《诗经》韦君章句,至于“《孝经》《论语》《汉书》《史记》《左氏》《国语》,广学甄微,靡不贯综”
,可见除了儒家经典,武荣特别留心史籍。那么,那些往圣前贤的事迹当烂熟于胸,令其心生景仰。
当武荣年齿稍长,他获得了去太学求学的机会。
于是,他来到了帝国的首都——洛阳。
洛阳太学创建于光武帝时期。这位富有远见卓识的君王少时便曾游于长安太学,知道太学对培养帝国所需人才的重要意义,故戎马未歇,先兴文教,“修起太学,稽式古典,笾豆干戚之容,备之于列,服方领习矩步者,委它乎其中”
。并且,光武帝还不时驾幸太学,与诸博士辩明经义,又诏诸生雅吹击磬,尽日乃罢。
武荣所目睹的太学是汉顺帝时重修的,作为帝国的最高学府,它拥有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蔚为壮观。天下名儒硕耆汇集于此,讲经传道,弦歌不绝,而游学之生可达三万余人。
当武荣游于太学时,他明显感到,这里充溢着激进热烈的思想氛围,学生们不再埋首经书,汲汲于章句之义,而好为高谈阔论,作针砭时弊、激浊扬清之语。知名的士大夫,如李膺、陈蕃、王畅等人,亦多与太学生交往。学中常品评当世人物,而正言不讳、刚正不阿的士大夫受到了学生的推崇,如“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
,等等。这样的品评,让武荣不禁想起他曾在乃伯乃父祠堂石壁所见到的忠臣孝子的榜题,人因德行而高贵,武荣愈发坚信这一点。
褒善必当黜恶,在太学生眼中,媚上凌下、窃权自重的外戚和宦官乃是帝国的毒痈,然而,自汉桓帝即位以来,外戚梁氏跋扈,中官得势嚣张,导致“诸梁秉权,竖宦充朝,重封累职,倾动朝廷,卿校牧守之选,皆出其门”
,朝纲紊乱,大道不彰。太学生的愤怒在朱穆事件中爆发了。永兴元年(153),因严查宦官赵忠葬父逾制之罪,冀州刺史朱穆惹恼了赵忠,赵忠唆使桓帝将朱穆输为刑徒。如此奇冤,在太学生中引发了轩然大波。于是,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痛斥“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吸则令伊、颜化为桀、跖”
,振聋发聩,令天下皆血脉愤张。而汉桓帝慑于舆论,也不得不赦免了朱穆。
图19 车马出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当朱穆出狱的消息传来时,太学生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武荣或许也在兴奋的人群之中。
这时的他,太年轻了,他以为,浑浊颠倒的世道是可以凭人力肃清和纠正的,殊不知,世道远比他想象的要幽暗和险恶。
武荣在太学时出类拔萃,“鲜于双匹”
,因此学优而仕,回乡后,先后出任州书佐、郡曹史、主簿、督邮、五官掾、功曹、守从事等职。被认为应当是武荣祠堂的武氏祠前石室承檐枋以及隔梁石画像中有“为督邮时”“君为市掾时”
等榜题,并且刻有车马出行场景(图19),当是对武荣于州郡任官时的排场的描绘。
案牍之余,武荣也结交同志。当时的山阳郡,士风激昂,张俭、檀敷等人,皆为高洁之士,
此时正居乡里。武荣与他们志趣相投,故可猜想,武荣很可能与他们相识,或与论天下事,慨慷之时,乃至击剑悲歌。
延熹二年(159),梁太后崩。武荣之父武开明在梁氏尚为皇后时,便为皇后宫属官大长秋丞,待梁氏成为太后,又任太后宫属官长乐太仆丞,故武荣对梁氏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感念其待父之恩,又对其飞扬跋扈感到愤懑。
此时,久为梁氏兄弟所制的汉桓帝感到机会来临了。在溷厕之中,他与单超、左悺等宦官密谋剿杀梁氏兄弟。于是,梁氏宗亲党羽尽被诛,而单超、左悺等五人因功同日封侯,此后权归宦官,朝廷日乱。
武荣或许会因时局之坏而痛心疾首,但他却不似乃伯那般绝望。他犹相信,君子在世,清流不死,天下事还有转圜之机。于公事,他兢兢业业,其才德也得到上官的赏识,在三十六岁这年,经汝南蔡府君察举,武荣得以举孝廉。这位汝南蔡府君的名讳,武荣碑并未说明,当时汝南蔡衍为清流名士,我们猜测,此蔡府君或与其有同宗之缘。
举孝廉,是武荣仕途的关键一步,于武氏家族而言,亦是光耀门楣之事。或许在辞别故里前,武荣又一次来到家族墓园祭拜,祠堂石室内,那些忠臣孝子事迹宛在,武荣感到,似乎有一份沉重的使命被交至他的手上,而他决定,倾身以赴。
当武荣再度来到洛阳时,已不似当年游太学时那般意气风发,年近不惑,他对世事人情有了更深的感悟。洛阳城里,秋风吹满,武荣感到了一丝肃杀。
按例,武荣通过了笺试,补郎中,满岁为侍郎。这样,他更接近了帝国的中枢,从而也更能观察到这个庞大帝国的病态。
君臣之心,早已疏离:士大夫自诩清流,他们认为,皇帝昏庸,阉竖横行,唯有铲除奸佞,方能伸张正道;而在皇帝看来,士大夫迂腐且聒噪,身边的宦官才是自己得心应手的工具。士大夫要的是一个君明臣忠的理想国,皇帝则不愿遵从这个迂阔的秩序,而打算随心所欲于天下。君之昏昏,士之谔谔,加上小人之嚣嚣,王朝日薄西山之景已现。
但士大夫还想挽救时局,他们坚持与作奸犯科的宦官及其党羽斗争。如东海相黄浮以虐杀女子的罪名收捕了宦官徐璜之兄子徐宣,并称“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
,判徐宣弃市,并暴其尸以示百姓。又张泛“颇以赂遗中官,以此并得显位,恃其伎巧,用势纵横”
,南阳太守成瑨及功曹岑晊、中贼曹吏张牧收捕张泛及其亲族宾客,不顾大赦,诛杀二百余人。士大夫以雷霆之势打击宦官一党,已一再触犯天颜。
危机最终在李膺之事上爆发了。当河南尹李膺在大赦后处死了蓄意在赦前杀人的张成之子时,宦官之党让张成弟子牢修上书,称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这惹得汉桓帝勃然大怒。在桓帝看来,宦官是他的家奴,打击宦官就是打他的脸,这些清流士大夫目无王法,结党营私,标榜道德,挑战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是不可忍。因此,他诏告天下,逮捕“党人”。汉制,诏书当经三府平署,而太尉陈蕃认为要逮捕的都是“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
,拒绝平署,桓帝干脆抛弃这一套约束君权的司法程序,直接将李膺等人抓进宦官所司掌的黄门北寺狱。
图20 丞卿车马出行 汉代 山东嘉祥武翟山武氏祠前石室画像石(拓片)
那是洛阳的恐怖时期,武荣目睹一位位正人君子、清流名士在叫嚣隳突中被逮捕,然而,与得意张狂者相比,他们往往临危不惧,慨然赴狱。区区一介侍郎,武荣人微言轻,挣扎无力,而所谓“党人”的气度和品质却比之古贤人而无愧色,让武荣敬慕不已。
所幸,这场风波并未持续太久。次年,窦皇后的父亲窦武同情士人,为之求情,又李膺在狱中故意供出宦官子弟,宦官等怕引火上身,亦向桓帝进言可行大赦。于是,延熹十年(167),党人遇赦,但二百余人皆归田地,终身禁锢。
多事之秋,武荣却迁为执金吾丞。不管怎样,执金吾丞当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当年光武帝刘秀未显时,在长安目睹执金吾之赫赫威仪,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
。不过,与西汉执金吾握有北军之权相比,东汉执金吾的职权已大大缩水,只是“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月三绕行宫外,及主兵器”
,不过其下仍有缇骑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
。执金吾丞是执金吾的属官,比千石。武荣得任此官,仕途可谓光明。
武氏祠前石室东壁上石第三层绘有车马出行图(图20),主车榜题曰“此丞卿车”
。“丞”即武荣所任的执金吾丞。执金吾丞出行,前呼后拥,阵势颇壮,足见其荣耀非凡。
然而,命运之黑翼却将悄然落下。
就在党人遇赦的这一年十二月,汉桓帝于洛阳北宫驾崩,不久,前途大好的武荣亦突然去世。武荣碑(图21)记载,武荣“遭孝桓大忧,屯守玄武。感哀悲
,加遇害气,遭疾陨灵”
,从字面上看,武荣是因为桓帝去世,过分悲伤,染病而亡。
但武荣之死实有颇多疑点。武梁、武开明、武斑碑中,对碑主的逝世年月日皆记载详细,唯有武荣碑在如此重要的讯息上语焉不详,不禁让人怀疑,难道武荣的卒日有何难言之处吗?
又武荣生前最后的职守是屯守玄武,但这并不是执金吾丞的职责所在。事实上,洛阳南北宫各宫门皆专设司马,玄武门为洛阳南宫之北门,玄武司马守之,秩比千石。当然执金吾屯玄武门,并非毫无先例,如汉明帝时,冯鲂为执金吾,在明帝巡幸诸国时,“敕鲂车驾发后,将缇骑宿玄武门复道上,领南宫吏士”
。但是,以当时形势看,汉桓帝崩于北宫,时皇后窦氏与其父窦武定策,以解渎亭侯刘宏入继大统。刘宏从冀州赴洛阳,抵达洛阳北面之夏门,窦武率百官迎之,从夏门入洛阳北宫,遂即位,为汉灵帝。可见,桓、灵之际的权力中心在洛阳北宫,南宫之玄武门在此时并非紧要之地,在明明有玄武司马屯卫的情况下,为何又安排执金吾丞驻守呢?就算武荣确实屯守玄武门,在他的生命中,这也只是一项临时工作而已,惜字如金的碑文特意提及,有何深意呢?
另外,武荣碑之碑文只占据了碑面的一半(图22),似乎本当有余文。较之武斑碑,碑文最后有尚书丞、成武令、丰令、陈留府丞、防东长等署名,这些应该是与武斑同岁郎署的同僚旧友。武荣宦途更久,同僚者更多,按理说也会在碑文中有所体现,但实际上,武荣碑未有只字提及同僚,宁愿让碑面后半段空空如也。种种疑点,让我们不得不怀疑,武荣碑对武荣死亡的记载可能隐瞒了大量信息,而真相远比那寥寥数语更复杂,更触目惊心。
图21 武荣碑 汉代 济宁市博物馆藏
让我们回到永康元年(167)汉桓帝驾崩的时刻,来看看这之后的一系列风起云涌,我们才能理解,武荣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可能有怎样的经历。
图22 武荣碑(局部) 汉代 济宁市博物馆藏
汉桓帝享年三十六岁,遗憾的是,他未留下子嗣,那么,曾经若干次上演的那一幕又一次上演了,窦皇后和皇后之父窦武要在外藩宗室中选择一人继承皇位。窦武在权力面前未能免俗,他没有为王朝选择一位年富力强的长君,而是将十二岁的刘宏推上皇位。
又一次,主上幼弱,又一次,身为外戚的窦氏把控朝政,窦武被加封为大将军,窦氏一族也纷纷加官晋爵。我们注意到窦武的侄子窦绍迁步兵校尉,掌管北营五军之一军,另一个侄子窦靖监羽林左骑,而步兵校尉和羽林左骑都属于皇宫宿卫军官。
东汉的皇宫宿卫体系由四个层次组成:城门校尉、北军中候监领下的北军五校尉和执金吾负责皇宫外围;卫尉负责皇宫宫城;光禄勋负责省外宫殿,虎贲、羽林中郎将属焉;文属少府的宦官负责省中。它们彼此独立,互相牵制又互相协作,构成东汉皇宫严密的多层宿卫体系。
当外戚专权时,他们常以自己的子弟亲信出任宿卫军官,这样才能将帝国中枢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如梁冀时,“宫卫近侍,并所亲树,禁省起居,纤微必知”
,故窦武此举,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由于执金吾在宿卫体系中的重要作用,我们推测,此时,执金吾一职很可能也由窦氏亲信担任。
那么,作为执金吾的属官,武荣的命运也将被绑在窦氏的战车上。
不过,与以往嚣张跋扈的外戚相比,窦武实在要好得多,他“少以经行著称”,又多交结清流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
,党锢祸起时,又上书切谏,为党人申冤,故被当时士人尊为“三君”之一。窦武秉政,似乎开启了一个士人的黄金时代,被罢黜禁锢的名士纷纷起复,齐集朝廷,以致“天下雄俊,知其风旨,莫不延颈企踵,思奋其智力”
。因此,武荣对于窦武,应当也是心悦诚服,欲竭力以报效。
似乎,士人翘首以盼许久的道德理想国即将重建了:正人执政,清流在朝,唯有前朝宦官尚为余孽,只要将其翦诛,如同挖去王朝的毒痈,大汉便可迎来清明之世。
于是,窦武和太傅陈蕃密谋诛废宦官。但此议遭到窦太后的反对,身居内宫的她认为宦官不可尽除,诛杀其有罪者即可。一来二去,窦武并未当机立断,而窦武打算尽诛宦官的奏章却落到了长乐五官史朱瑀的手中。朱瑀览之痛骂,称“中官放纵者,自可诛耳。我曹何罪,而当尽见族灭”
,于是连夜召集长乐从官史等十七人歃血为盟,决意诛杀窦武。很快,宦官们团结起来,挟皇帝,劫太后,夺玺书,矫诏收捕窦武。
当诏书传来的那一刻,窦武知道自己的犹豫已铸成大错,愤怒的宦官以惊人的效率绑架了最高权力,现在以皇帝的名义逼他就范。而一旦宦官再度得势,士人努力构建的政治局面将土崩瓦解。于是,窦武不肯接受诏书,决定铤而走险。
眼下,宫门已闭,身为大将军的窦武无法调动宫内宿卫,故只能寄希望于宫外的军队。他飞驰入其侄窦绍所掌管的步兵营,然后召会北军五校将士数千人屯都亭下。执金吾所部驻于宫外,且若执金吾是窦氏亲信的话,那么,他及其属官亦当在召会之列。同时,宫中的宦官也在进行紧急军事部署,夜漏将尽时,黄门令王甫将虎贲、羽林、厩驺、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出屯北宫南面的朱雀掖门,与恰好回京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的军队会合,天亮时分,军队集结于阙下,与窦武对阵。
图23 东汉洛阳南、北宫平面复原示意图 采自钱国祥:《东汉洛阳都城的空间格局复原研究》,《华夏考古》2022年第3期,图2。
在此,历史又发生一场巧合。就在九年前,汉桓帝欲诛杀外戚梁冀时,也是令黄门令具瑗将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千余人,与司隶校尉张彪共围冀第,其兵力构成与王甫所率几乎一致。殆因这几支军队皆驻守宫内,易为宦官所控。于是,王甫与窦武的对抗,就是宫内外宿卫力量的一次大比拼。
就在这剑拔弩张中,我们惊讶地发现,玄武门的位置突然变得极为重要。
洛阳的宫殿有南宫与北宫,当时皇帝和太后皆在北宫,故北宫应当防守森严。而王甫及张奂军集于北宫南面朱雀掖门之阙下,与窦武对阵,那么窦武军当驻于南北宫之间。两宫有复道相连,“南宫至北宫,中央作大屋,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
,而复道另一头正接着南宫北面之玄武门(图23)。南宫因久无帝王居住,守备稍弱。窦武若以一军攻入玄武门,便可经由复道直接进入北宫。宦官一方早已发现这个薄弱之处,故在连夜部署之时,令中谒者守南宫,闭门,绝复道。但对于窦武来说,分兵力拿下玄武门,仍然是当时的一个最优选择。如果我们大胆猜测的话,执金吾丞武荣若是还活着,他很可能承担了这一重任。那么,武荣碑文中强调的“屯守玄武”,不单单是汉桓帝国丧时之事,它也可能暗示了这个生死一线的时刻。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个生死一线的时刻:当武荣率领手下的缇骑来到玄武门下时,那铁壁铜墙令他深吸一口气。紧闭的城门显示出一种凛然在上的威严,睥睨着脚下这支小小的队伍。武荣握紧了长戟,一时间,他想到了乃伯乃父祠堂壁上的荆轲,一股热忱而强烈的力量在他身体中涌动,一生壮志在那时化为一声怒吼,仿佛荆轲掷出的匕首,撞击上城门,铿锵作响。
但是,当我们回到窦武与王甫对阵之地,形势却在急剧逆转。当那八尺之节招摇在对方阵前时,窦武方的人心开始涣散。节,“以竹为之,柄长八尺,以旄牛尾为其眊三重”
,就是这小小的节,象征着君威的至高无上,不管它被秉持在谁的手里。持节的王甫方立刻占了上风,并且王甫趁机令其士兵高呼:“窦武反,汝皆禁兵,当宿卫宫省,何故随反者乎?先降有赏!”
那些曾被窦武激励起来的士兵在权衡之后,纷纷选择一条更安全的道路,投向对方阵营。窦武、窦绍见大势已去,策马奔走,却被士卒重重包围,长叹之下,挥刀自杀。
时年七十多岁的陈蕃听闻此难,率官属诸生八十余人,飞蛾扑火似地拔刃突入承明门,振臂高喊:“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
古稀老人的正气凛然,竟然令王甫兵不敢靠近,最后王甫不得不增加兵力,围之数十重,方将其擒下。陈蕃当日遇害。
这个东汉王朝最黑暗血腥的日子,是汉灵帝建宁元年(168)九月壬子。武荣也许就是在这一天,殒命于玄武门下,碑文悄悄以“屯守玄武”来标记武荣战死之地。也是在这一天,东汉王朝最后的理想主义被摧折殆尽,栋梁倾颓,瓦砾遍地。从此,这个日子成为忌讳,即使在记载武荣一生事迹的石碑上,它也无法被诉说出来。
接下来,一场残酷的株连运动在大地上蔓延,“天下豪桀及儒学行义者,一切结为党人”
,李膺、杜密、范滂等百余位行为世范的君子被抓捕,被处死,诏令传到山阳郡,太守翟超罹其难。而死者的妻子被流放到边地,其附从者的家属皆被禁锢。当此阴风席卷之时,武荣的同僚或许多被牵连,无法表达对武荣的悼念,故武荣碑以大面积的空白来暗示此时贤人去位、君子噤声的悲哀局面。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党人死亡,其亲属往往流离失所,难以妥善料理其后事。而武荣死后却能归葬故里,并起祠堂,且祠堂雕画精美,可想见其家族此时并未受到太大牵连。那么,这又是为何呢?
武荣之父武开明生前曾任长乐太仆丞,而长乐宫属官多以宦官为之,如发现窦武之谋的朱瑀是长乐五官史,与他歃血誓盟的也是长乐从官史等人。想必宦官中或许有与武开明相熟者,存活至此时。故值此祸乱之际,或有人念旧日同僚之谊,使武荣得以归葬,武氏亦幸得保全。然而这些隐微之处,无据可凭,只能是我们的猜想了。
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在这个劫后的世界上苟活着。但这一次党锢,漫长且严厉,熹平五年(176),汉灵帝又下诏,“党人门生故吏父兄子弟在位者,皆免官禁锢”
,对党人仍旧毫不心慈手软。在此高压下,一些党人不得不隐姓埋名,自弃于荒蛮萧索之地,如袁闳“党事将作,闳遂散发绝世……乃筑土室,四周于庭,不为户,自牖纳饮食而已……潜身十八年”
,而范冉则“推鹿车,载妻子,捃拾自资,或寓息客庐,或依宿树荫。如此十余年,乃结草室而居焉”,临死之时,他如此评价这个污浊的世道:“吾生于昏暗之世,值乎淫侈之俗,生不得匡世济时,死何忍自同于世!”
另一些人则认识到,无德之君主是国家之害,君既不君,臣可不臣,故试图以暴力行废立之事。如故太傅陈蕃之子陈逸、术士襄楷与冀州刺史王芬密谋,欲趁汉灵帝北巡河间旧宅之时,起兵徼劫,诛杀诸常侍、黄门,废掉灵帝,改立河间王。但事未成,王芬逃亡,后自杀。
血液渐渐干涸,理想渐渐褪色,尘世之上,大道似乎隐而不行。道德,仅仅是石壁上的教化。
痛定思痛,士人们意识到机谋权变方是制胜之锦囊。当苍天将死之时,新一波的士人将凭借自己的头脑而非良心,撕毁这个陈旧的王朝。
当然,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