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路”这个词人们常用,当人说对某事有了思路,多数情况下是说他对一个问题有了解决或应对的方法和门路了,简单地说,就是知道这件事怎么做了。但是,当把“思路”这个词进行更基础的解析,“思”可以是人的任何心灵活动,而“思路”则是指人的心灵活动遵循的一定的路线和轨迹。因此,死亡之思就是人类对死亡的认知、情绪、信念等在什么样的道路上行进的问题,或者说,我发现它们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如何行走,抑或是我开辟出什么样的道路供其行进,从而一方面让人的内心打开一个思维空间,供“死亡思绪”在其中有条理地行进、有意义地往来,另一方面要让这些思绪以适当的方式走出人的心灵,成为某种赋予死亡以意义与价值的文化承载与普世形态。
人类古往今来创造了无数承载死亡之思的文化形态,然而,对于每一个来到人世间的个体,如果这些形态并没有进入他的死亡之思,或者不能帮助他理解自己的死亡思绪,或者这种形态和内容的死亡之思不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共鸣和力量,那么,传统的死亡之思、古人流传下来的死亡之思的表达方式就会被人抛弃。因此,死亡之思对于人来说必须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与此同时,死亡之思的表达也是如此,失去了生命力的承载和表述方式也会影响那些有价值的死亡之思之流传。有人说,世间只有两种东西能传达真理,那就是诗歌和哲学;也有人说,世上通用的语言只有音乐和数学;更有人认为,数学和逻辑是世界上唯一表述真理的语言;可是,按照佛家禅宗的观点,语言文字乃至世间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不是究竟的,在它们之中寻找真理,无异缘木求鱼,甚至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些关于人类能否通过语言和其他手段觅得真理以及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可以觅得真理的议论,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关心的问题是,人类在死亡意识觉醒的状态下,如何自处和超脱。也就是说,无论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运用何种方式,但凡能够把人内心的死亡困惑和死亡之思疏导安置,那么,这种方式就是死亡之思的表达,这种表达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比如说,对于一个身处死亡焦虑和忧伤中的人,如果我是当事人,我如何来平息和安顿自己?如果我是旁观者,如何能够对这个人有所助益?因此,无论哪种方式,无论出自何门何派,无论东西古今,只要能够疏泄人的死亡之思,帮助人开辟死亡之思的道路和方向,甚至还能升华为一种普遍的形式,那么,这种东西是否有形、为谁创立、是否永恒不变就不重要了。总的来说,人类在疏泄死亡之思和表述死亡困惑时,正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样,不同的心境与人格,不同的信念与认知,对死亡之思的表述不同,结果自然也不同,文学艺术、宗教神话、科学哲学等各自传达出来的信息虽会类似,但表述的方式和具体过程有时也是能否直达人心的要点。总之,在这些耳熟能详的方式背后,实际上是人类抒发生死感悟、建构生死信仰、分析生死通道的努力,我们在探讨人类死亡之思的表达时,更确切地说,是在领悟前人开辟的死亡之思的路径和形态上,整理和转化出一些具体可行的当代路径,从而为身在类似处境中的人们提供某种解脱的参考,让困境中的人“有破境而出”的机会。因此,我们此处不涉及关于艺术、宗教、哲学、科学等具体问题的讨论,而是重点关注这些成熟形态和表达方式对于人的死亡之思的疏解有何启发和意义。
感叹与叙事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陶渊明(《咏荆轲》)
死亡恐惧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和束缚,恐惧会令人暂时失去理智,而且,还会出现不适的心理反应与身体僵硬等躯体化症状,这种状况就是人感受到死亡威胁后出现的原始反应。有的心理学催眠理论认为,人之所以能够被催眠,就是因为“当人遇到危险时,一旦不能逃跑或战斗时,就会退入一种被动的、麻木的状态,装死直到威胁结束”
。事实上,人在死亡恐惧的巨大威胁之下,的确陷入了一种原始被动的木然状态,人仿佛被某种东西捉住了一样,身心俱动弹不得。然而,这种状态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持续太久,从当时的处境中走出来,人的理智重新开始工作,人就会很自然地对原来的状态进行反思。由于死亡恐惧威力太过强大,人们对死亡恐惧的感受和冲击刻骨铭心,因而,恐惧过后,人难免会心有余悸,甚至持续受其余波影响。我们在上文已经提到,死亡恐惧的对象通常比较明确,它多是由具体的事物、场所、情境引发,这样一来,受这些令人恐惧的东西之刺激,人们还可能再次产生死亡恐惧。因而,回避这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和场景就是人们最容易想到的方式了。可是,一旦人们有意识地回避这些地方和事物,人的恐惧情绪可能暂时得到了缓解,但是,问题的性质可能就发生了改变,这个改变就是,原来令人感到恐惧、人们有意回避的事物和场景演变成了令人感到恐怖的意象,这种恐怖意象可能是活动的,也可能是静止的,但是,它们都是令人感到恐怖的。借助恐怖意象的加工,人们把那些原来令人难以接受的东西从视觉、听觉上进行夸大的设想,这就是人恐惧的对象变成恐怖意象和故事的过程。事实上,人类社会各种鬼怪传奇、妖魔精灵,多数是人类在视觉上、听觉上感到不适或恐怖的东西,这些人格化的形象就是人对死亡恐惧对象化和意象化加工后产生的东西。此处我们不评价人类这种意象加工的能力和做法,而是需要指出一点,人之所以对死亡恐惧对象进行加工,实在是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死亡之思的表达,即人对恐惧对象的一种无奈和感叹。感叹恐惧对象之可怕,这是人心害怕死亡的表现,但是,由于人对死亡本身的害怕不如对恐惧对象的害怕更为直接,因此,这种转移和转化就产生了“感叹”这种特别的表达死亡之思的方式。这在人类古老的诗词和英雄传记中屡见不鲜,人们感叹死亡,表达对死亡的恐惧之情,我们至今仍能够想见这样的情形,比如诗经中就有这样令人触目惊心的感叹: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在诗经的这一篇中,我们可以看到,面对他人的死亡、目睹他人陪葬死亡的过程,人是恐慌的。对于普通人来说,面对生命被他人剥夺,无助和不断的悲叹,就是人无形的反抗和有声的谴责。面对死亡,对于英雄人物而言,情况同样不会好太多,恐惧情绪依然会涌现出来,只是,他们对有的东西的重视程度可能甚于生命,比如荣誉,所以他们的心理活动要更复杂一些。在《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中,突出了英雄们对荣誉的珍视程度甚于人对生命的珍视程度,然而,他们的死亡恐惧仍然是隐藏不住的。比如,赫克托耳这位善战的勇士,在面对阿基琉斯杀过来时,“赫克托耳浑身颤抖,当他见着,再也站待不住,将城门甩在后面,惊恐,遑跑”
。最后,赫克托耳在无法退缩时的反应却是:“眼下死亡已经来临。然而,别让我死得窝窝囊囊,不作挣扎一番;我要做出伟烈的举动,让后人听闻流传。”
面对死亡,即便是英雄人物,依然会感到恐惧,他们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并且,还大声地感叹、呼喊,表明自己的态度,从而试图克服自己的恐惧。有时候,英雄们明知必死,却依然出战,因为英雄们渴望在战场上得到荣誉,拥有重视战斗荣誉的英雄主义精神。《荷马史诗》描写的古希腊英雄们对荣誉有着非常强烈的渴望,但是,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对荣誉渴望的程度不足以抵消其对死亡的畏惧,因此,当遇到真正的死亡威胁时,我们可以看到在他们内心泛起的波澜乃至意志的动摇。可见,英雄们并不是真的不畏惧死亡,也不是像刻板印象中描述的那般坚决、一往无前,他们还是有犹豫、恐慌的时刻,只是到最后,他们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他们深知,有一些东西需要他们守护,值得他们为之而死,比如对亲友的保护,对城邦的责任,对族群的义务等。事实上,在今天看来,畏惧死亡不会成为英雄性格上的瑕疵,相反,它使得英雄的形象更加丰满,更贴近常人,因为英雄本身也是人,与他人一样有着同样的情绪,比如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敌人的害怕等。只是在英雄看来,因为有些东西让英雄们视为珍宝,他们为了保护它们而不惜生命代价,从而让人内心充满力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即凡而圣。关于这一点,有人用以下图片以及相关解释说明佐证了这种情况:
英雄们并非如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对荣誉的重视超过了对生命的珍视。毕竟,作为一个必死的凡人,怎么可能慷慨激昂地迎接死亡呢?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十分自然的,而克服这一恐惧的过程,便是从emotion到feeling的过程,换言之便是理性介入的过程。那些战力超群的凡人英雄们是否能够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大约会经历以上的历程。
人对死亡恐惧的感叹,在人类流传下来的诗歌、英雄传说中大体可以得到印证,事实上,我们看到的这些流传下来的文字,里面的主人公或者表达自己恐惧情绪的人,有些是真实存在过的,有些其实就是作品的撰写者对自己的恐惧情绪之体会和加工。这种情况从历史文献中如果看起来还有点遥远,那么,我们只要反观自己的生活,有时我们仍会听到诸如此类的感叹:吓死我了!这太吓人了!太恐怖了!这些大白话、大感叹,就是人们对恐惧最直白的表达。无论如何,当人们把这种想法在事后表达出来时,感叹实际上给了人们一种轻松感,或者说让人暂时如释重负。这就是人在运用感叹的形式抒发人的死亡之思,以及排解人的死亡恐惧情绪。
感叹,作为一种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总是令人动容的,它简短而有力,可将人直接带入感叹的情境当中。当人与害怕的对象适当拉开了距离,并且,意识到死亡给人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以及前所未有的意义冲突时,人对死亡的焦虑就可能带出另一种常见的表达和传述死亡认知与情绪的方式,叙事,或者说讲故事。关于叙事,单从历史文献记载就足以看出,人类是个爱记事、爱讲故事的族类。历史文献记载的人物和事件可谓多如牛毛,里面记载的关于历史人物面对生死的考验和纠结的情形也是数不胜数,诸如文天祥、史可法之类的人物,他们的事迹令人赞叹,他们的精神和人格也在后世不断流传。我们此处不是要讨论历史人物的英雄事迹问题,而是尝试分析前人对这些历史人物在生死关头的处境、抉择、信念的描述问题。简言之,当初那个试图讲述这个故事、记录下这件事情的人,他们当时的心境和用意是怎样的呢?毫无疑问,我们现在已经无法还原当时记录此事之人的心境与处境了,就像历史记忆一样,虽然有些人的故事被记录下来了,但是,绝大多数人,他们的故事与过往已经无从了解,即便是被历史记载下来的人物和事件,他们当时的真实想法和心境也无法确认了,如果按考证的思路来看,那么,后人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那些留传下来的文字以及那些干枯的记载了,至于那背后丰满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发展过程,则只能留给后人去想象了。然而,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思路来看待历史和历史故事,那么,历史就不可能承载所谓精神,也不会被人选择,更难以影响人和教育人。
事实上,历史记载和历史叙述本身就有某种价值和意图主导,所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俱”,中国人认为史家手握“春秋笔法”,能评断历史是非,这些都告诉我们一点:价值与意义才是历史叙事背后的主线。因此,当初那些愿意把事情记录下来、叙述出来、传扬开来的人,实际上他们是想通过叙事来传达某种想法、理念、价值,或者更明确一点,是为了阐明是非善恶,喜好或厌恶,褒扬或贬斥,恐惧或安心等倾向。如果我们认为人类是个整体,人心大抵古今并无太多不同,就像陆子静所说的,“东海西海,心同理同”:“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今天的人依然可以通过我们今天的所思所愿所想,大致推想前人之意图和想法。因此,面对过往的叙事,我们才可能会感同身受,才可能真正理解前人,进而推想他们的意图。人类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情绪从古至今一直未变,今人的恐惧、今人的焦虑在若干年前,人们曾经有过,若干年后,只要人类还存在,那么,它可能还会存在。当人们有意识地想象和加工自己的死亡焦虑时,它体现的是人的意义之动摇与价值重构之需要,因而,为了把内心的矛盾、冲突、担忧等与死亡的毁灭联系起来,人为了在死亡面前表现出镇定、勇敢、荣光、权力等,人有必要进行更为复杂的叙述,从而表现出内心的倾向、决心、喜好等,而不是简单地感叹就可以完成的事情。这就是死亡之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叙事。历史实际上就是一种叙事,历史叙事是一种死亡叙事。我们从不怀疑历史叙事中的人物和事情都是过去的,已经故去的人物和事情,对他们进行叙事,本身就是人类对死亡的一种认知。简言之,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还有何值得后人叙述的呢?为什么我们还要叙述他们的故事、事迹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前人进行叙事,就是后人根据当下的生存处境,去拷问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时,发现了可以模仿和效法的对象,所以才感同身受地把他们纳入了我们的视线。哲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我们看来,这个观点可以更确切一点:一切历史都是人类意义和价值选择与传承的历史。如果把死亡当成历史的背景板——事实上历史就是记录亡故的人和物而存在,那么,在这个背景下,人们只有对历史进行意义和价值的诠释和阐述,才可能让人看到精神的力量、生命的光芒,乃至世界前进的方向。朱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大概他也是试图从孔子阐述历史,把古代历史的世界意义与价值标准阐扬出来了,孔子给了儒生们甚至中国人一套可以遵循和依靠的价值与意义系统。因此,朱子才如此笃定地认为,孔子具有如此伟大的人格和影响力。
叙事,不光是过往发生的事情之整理,更根本的一点,叙事还是人类建构抗拒死亡威胁的价值建构与意义呈现的过程。死亡焦虑下的叙事是人类表达死亡之思的另一种方式,它与感叹有所不同。
确信与践履
害怕死亡不是一种愉快的情绪,因而,如果有一种东西在人害怕的时候能够帮助人缓解这种情绪,或者,不光能让人缓解害怕死亡的情绪,还能让人对死亡进行有意义的理解,或者让人在死亡面前彻底安心,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有希望超越死亡,或者至少有能力应付害怕死亡的问题。但凡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人,人们都会试图抓住那个瞬间显现出来的东西,并相信它可以再次帮助人渡过难关。当人再次出现害怕死亡的情况时,被人抓住和相信的东西若能再次帮人解围,那么,这种重复出现的东西就会成为人们确定无疑的信念,一种帮助人超脱害怕死亡情绪的信仰。而当人对此信念不再抱尝试的想法时,这种信念就变成一种令人确信的东西。一旦人确信了什么东西,那么,以后这种确信的东西就会成为人们摆脱害怕死亡情绪的依靠。比如有的中国人,你告诉他说,其实死亡不可怕,因为人死了以后,就可以跟家人团聚了,就可以跟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了。有的人听了这个说法,突然间他就不害怕死亡了,因为原来他担心的事情是死了以后不知道去哪
,也不清楚会遇到什么,现在好了,死了以后就像回家了一样,可以见到疼爱自己的长辈、自己的爱人等,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情。说不定好久不见了,亲人们还很想我呢!他们一直在等着我呢!只要有人相信了这样的想法,那么,死亡就不再是个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一趟愉快的、充满希望的回家之旅。曾有个做安宁疗护的医生朋友跟我讲了一个临终病人的故事。这个病人在我这个朋友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终末期照护,躯体疼痛被很好地处理,心中的愿望也实现了,与家人的关系在医生的帮助下也变得融洽。这个病人对医生十分感激,离开人世前,动情地跟医生说:“……大夫,非常感谢您在我生命最后阶段的精心照顾和全力帮助,我现在要走了,先您一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了,哪怕是竭尽我的全力,我也无法报答您的恩情于万一,但是,您的恩情我永远不忘,即便到了那边……我今天先走一步,我不害怕,您也不必伤心,我会在黄泉路边、奈何桥头摆好酒宴,等着您,迎接您,跟您再次相会!再次报答您的恩情……”这个故事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被深深地感动了:对他人的恩情不忘,哪怕死后依然要铭记和报答!当然,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个医生多么了不得,他可以让病人如此相信他、安详地离开人世。这个故事如果离开了当时的语境,以及放在那些不相信另一个世界的人面前,他们大概会感到不适,因为这好像在诅咒自己的恩人死去一样。可是,只要同情地理解这个临终病人的状况,我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对死亡有所确信之人的典型案例。显然,这个病人是相信另一个世界的,相信黄泉路、奈何桥等中国传统民俗对死后世界描述的。因此,当谈到这些意象时,他是坦然的,他对死亡没有感到害怕。这个信念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一个十分确信的事情。而这件确信的事情,就让人对死亡的畏惧情绪得到了极大的压制或者排遣。我们此处不去评判这个病人确信的东西是否真实的问题,因为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确信可以让人的死亡思绪得到整理和安顿。也就是说,一旦人对某种东西确信了,而事实上这个东西也让人感觉到了力量,或者说让人看到和找到了某个走出害怕死亡情绪的出口,那么,这个确信就从内心中打开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从而帮助人劈开了害怕死亡的迷障。因此,确信是另一种表达死亡之思的方式。这种方式比较特别,它首先是在人的内心中进行的,它是人在害怕死亡的迷雾中透过来的一点光,这点光,恰恰就是照亮人们内心的灯塔。一旦这束光被人确信了,并且反复地给人提供照明的功能,帮人走出害怕死亡的迷阵,那么,人确信的东西就会演变成人的死亡信仰。
人把确信的东西常常挂在嘴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们跟别人说自己相信的东西,跟他人分享确信的内容,哪怕这些内容在他人看来是多么不真实或者不能接受,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继续确信这些东西。原因很简单,这些我们确信的东西在我们害怕死亡的时候给了我们力量与勇气。因此,它们并不会轻易受人影响,更不会因为别人否定或者不赞同就放弃。恰恰相反,别人不相信我们,我们会想办法劝说其相信,或者认为那些不相信的人有问题。因此,确信的东西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来说具有非常强大的力量。确信的东西可能很具体,也很简单,但却十分重要,它是带领人们走出死亡困境的引路人。确信带来信仰,有信仰的人,尤其是那些有明确宗教信仰的人,他们会那么坚决,对自己所信的东西毫不怀疑,更不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他们看起来比一般人执着,大概就是他们已经对某些东西产生了确信,形成了明确的信仰。这些东西已经成了他们的立足点,他们用这些东西来缓解害怕死亡的问题,甚至用这些东西来解释人生和外在世界,因而,确信的东西不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他们甚至认为,那些不同意的人、与他们不一致的人是有问题的。因此,我们不要怀疑信仰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和力量,它带给人的确信不容易改变,它对人的一生影响是深远的。
人们对于确信的事情就会表现得特别自信,也十分执着,把确信的事情传达出来,让人相信,或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反复确证和向他人展示我们确信的东西,这是产生了确定信仰的人常做的事情。我们只要稍微有点宗教学常识就会看到,千百年来,多少虔诚的教徒跋山涉水去求道和传教,他们无一不是在向世人或者自己展示内心虔诚的信仰。也就是说,践履内心确信的东西,这是人们试图把内心中可以帮助人们克服死亡焦虑的东西展示出来,并且,在生活中反复确证的事情。把确信的东西化作一种行为习惯,这在死亡之思的表达上,是试图通过行为实践来强化自己确信的内容。这种表达方式是通过行为来完成的,它源自人的确信,同时也会加固人确信的内容。
“修行”这个词,对于今人来说并不陌生,这个词已经不限于宗教人士了,“人生是一场修行”,这种观点已经成了一些人的人生口号甚至心灵鸡汤,可是事实上,何谓修行?为何要修行?怎么修行?这些问题对于一些所谓的“修行之人”是难以回答的。因此,“修行”这个词在他们那里就可能是一个口号或者是故作高深的装饰品。对于那些真正的修行之人,这些问题是非常严肃的,也是首先需要回答的。纵观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的修行之人,终其一生,可能就在做一件事情,比如儒生学做圣人,佛徒誓愿成佛,学道者要飞升成仙。然而,无论是谁,修行的过程都一样艰难。电影《冈仁波齐》的朝圣者,他们一步一叩首,向他们认为的圣山靠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他们依然不改初衷。我们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修行者。修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事情,而是人生的一种追求和信仰。有一个佛家净土宗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老婆婆学佛的事情,老太太成佛了,然而,她一生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她也不懂那些玄妙的佛理,她一生只念“阿弥陀佛”,只愿早登极乐净土,最终,功德圆满,她成了佛。这个故事非常特别,学佛对于许多佛教徒来说本身就是不容易的事情,成佛更是万里无一的事情,然而,老太太一生专注于此,一心向佛,只知念“阿弥陀佛”,最终却成了佛。这个故事反映出佛家净土宗一个非常朴素虔诚的想法,修行之人,只要虔诚一心,专注一事,那么,最终证得的成就必然不可小视。我们此处不去追究老人成佛之事如何可能的问题,毕竟它只是个关于信徒的故事,而真正值得深究的却是:践行,对于信仰者来说有多么重要!
显然,这些修行者践行的就是他们内心的信仰,或者说就是他们确信的东西。确信的东西会让人不折不扣地去做,哪怕时间、地域发生了改变,人的行为习惯仍然会保持不变。记得有一次在飞机上,突然之间,几个人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开始跪地而拜,认真地做起某种仪式来,这令在场的人十分不安,并立马引来了空警。可是,他们还是坚持做完了,才站起来。这些人突然的行为让周围的人感到恐慌,然而,他们并没有考虑当时的场合和环境。所幸此事并没有产生不良后果,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事后打听,我才明白,原来那是他们在做礼拜,因为按照他们的时间和要求,必须要做礼拜了。有时候,人们对这种非常严苛的行为模式感到十分不解,甚至完全不愿意去了解他们在做什么,于是,冲突就难免产生。如果我们把这种执着的行为放到确信和信仰的角度去理解,或者更确切地说,把它们放到帮助当事人摆脱害怕死亡的情绪上来看,那么这个问题就不难理解了。假设一下,如果有人相信他定时地做礼拜,就可以得到超自然主宰的青睐,从而得到他的认可和帮助,并在死亡到来的时候接纳自己,让自己进入永恒的国度,那么,是否按时做礼拜就是个虔诚和尊重的事情,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更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情,而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了。也就是说,人们固执地做某件事情,多半与他们确信的东西是有关的,一旦确信如此,那么,后续必是行为模式之固化。人们在害怕死亡的时候确信的东西,确立起来的信仰更是如此,它们或许比别的情形下形成的确信更加坚固。唯有如此,人们才可能有充分的信心和希望把自己的全副生命托付给这个确信的东西,而不至于在临死之前犹豫不决。但是,这种情况也有一定的风险,或者说这种方式可能会造成一定的隐患,即人们固执地以为,他们在害怕死亡的困境中找到的信仰就是唯一的信仰,他们确信的东西就是唯一真实和正确的东西,是唯一可以帮助人超脱死亡困境的指引。这一点我们需要有所警惕,人类超脱死亡困境的方式、超越死亡焦虑的方法并不是只有一种,也不是只有某种宗教形态的思想才可以帮助人们超越死亡,事实上,帮助人类克服害怕死亡的情绪、超脱死亡困境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千万不可强加他人以某种死亡信仰,一方面这本身是干涉信仰自由的,另一方面,这样强加给人的信仰、并未得到当事人确信的信仰只能是外在的、无效的、无力的东西。人在死亡面前对某种东西之确信需要经历一番痛苦的煎熬、反省甚至反复,才能最终获得确信的内容。也就是说,不是所有人都会确信一种死亡信仰,也不是说一个人可以被强行地赋予某种死亡信仰,死亡信仰的确立,需要人们在害怕死亡的情境里煎熬过后,经过自己的体认、分析和选择才可能确立起来。
分析与证明
害怕死亡这种情绪,无论是死亡恐惧,还是死亡焦虑,回避它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人们正视内心害怕死亡的情绪,才有可能找到出路。通常,人们在死亡恐惧过后,即便心有余悸,人却能意识到害怕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当人们明确知道自己害怕死亡的对象是什么时,本能的躲避和不愿再次产生死亡恐惧的想法会很自然地让人绕道而行,告诫人尽量不再让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和场景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可以看出来,这依然是一种回避的方式,如果不改变这种回避的方式,事情不会得到根本改善。有时候,回避虽然容易做到,但是却会让问题变得更糟糕。我们在上文中提到,回避那些令个体感到恐怖的事物和场景,只会让那些事物和场景在人的心中变得更加恐怖。因为通过人的想象和加工,原来那些令人感到恐怖的事物和场景的恐怖程度被无形地夸大了,这样只会让人更难面对内心的恐惧。
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而不是恐惧的对象 。因此,为了让内心的死亡恐惧得到真正的缓解,我们可以在直面内心恐惧的时候,对恐惧的对象进一步分析,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可怕的?由于死亡恐惧触动的情景相对清晰,引发的对象容易被人识别,因而,我们需要分析的是,这种令人感到恐惧的事物,可怕之处在什么地方?当人们用这种方式去探讨内心的死亡思绪时,理性分析的方式就成了一种死亡之思的表达方式。理性分析是人类基本的思考方式,在死亡之思的分析上,它依然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有的人对逝者遗体感到十分恐惧,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人的遗体有什么可怕的呢?它会对人造成伤害?还是令人感到不适?或者让人不忍看到?或者会引起自己的死亡思绪?或者看到它可能带来死亡和霉运?中国有句俗话说,“人死如猛虎,虎死如绵羊”,显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们对死者感到恐惧的表现。从物理主义的角度来看,人死如灯灭,人死后他的物理形态就开始消散,最后化为灰烬,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这样看来,它有何可怕的呢?一堆白骨、一捧灰烬有什么可怕的呢?因此,相信物质形态是唯一存在方式的人,大概是不会对死者感到害怕的。当然了,如果不从物理主义思路来看,而是认为,人死只是精神与肉身的分离,肉身虽然死了,但是精神会长存,甚至人会变成另外的形态而存在,比如神佛、鬼怪,那么,这时候人的遗体就可能具有别样的含义了。在有的民间信仰和宗教文化里,他们认为,人死之后离开肉身是有个过程的,它有着特殊的时间和节奏,因此,如果有人在此期间对遗体不敬或者打扰死后的正常节奏,就有可能伤害到逝者和活人。在这种情况下,人对逝者遗体感到害怕就是可理解的。但是,持这种看法的人,他们会进一步去追问,怎样才能让逝者安息、不受打扰,从而不让逝者和活人受到伤害?在这种追问之下,人势必会确立起另外的确信内容,从而阻止他们认为的伤害事件发生。这样一来,害怕的问题依然可以得到相应的解决。简言之,通过理性分析,人可以对害怕的对象进行进一步解析,找出恐惧对象令人害怕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从而解构掉人的死亡恐惧。也就是说,死亡恐惧虽然可怕,会让人暂时地失去理智,但是,它并非不可应对的,恰恰相反,人只要在事后对其进行分析,对死亡恐惧的对象,即恐惧的事物和场景进行分析,那么,它就能够帮助人们有效地应对心中莫名的恐惧问题。在分析的过程中,人们可以发现恐惧的事物和场景中真正令人觉得恐怖的内容是什么,如此,人的认知过程和人类已有的知识体系会在相当程度上给人提供解释的支援,在这些知识的帮助下,人们会发现,其实人有些害怕的内容根本是无稽之谈,有些令人害怕的内容可以通过人力去化解。总之,分析的过程就是人们认清死亡恐惧对象的过程,也是死亡恐惧缓解的过程。
除了死亡恐惧,死亡焦虑依然可以进行分析,也就是对人的死亡焦虑的情形和类型进行分解,从而找到应对方式。死亡焦虑,在哲学家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看来,它的本质是人对自己非存在(non-being)的担忧,也就是前面我们提到的,人对自己必然死亡、不再存在的害怕。尽管如此,蒂利希认为,死亡焦虑还可以进一步划分为不同的形式,比如分为实体形态的焦虑、精神层面的焦虑、道德层面的焦虑。虽然都是由死亡引发的意义与价值危机,但是,不同形态的焦虑担忧的对象有所不同:实体形态的死亡焦虑是害怕个体的死亡与命运问题;精神层面的死亡焦虑是害怕虚无、无意义感;道德层面的死亡焦虑则是内疚和自责,害怕无法实现自我。
死亡焦虑虽然都是由于人们担心自我不再存在的问题而引起,但是,人们害怕的具体对象以及感受的东西却是不一样的。因此,我们也可以对死亡焦虑进行解析,到底人们在意义与价值危机发生时,最害怕的是哪个方面的事情,到底是害怕死亡不可避免,人对无常命运感到无力?还是因为感到人世的无意义,人生有如幻灭?抑或是觉得没有真实地活过,没有为自己活过,没有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感到内疚?这三种情形显然是不同的。无论如何,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他必然要面对来自这三方面的冲击,但是,不同的人冲击的侧面,或者说受到冲击最大的地方却并不相同。比如有的人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关心的是,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那么这种情形下的人,它更多的是希望完成自己的愿望,实现自己的梦想。如果这些人可以顺利完成一些在他们看来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么,他们的死亡焦虑就会缓解一些,甚至得到最后的安宁。可是,试图完成心愿的做法,对于那些觉得人生无常,人世毫无意义的人来说,可能做再多的事情,再多的努力,再大的成就,最终也是无济于事,完成心愿的做法就无法缓解他们的意义危机。因此,即便是死亡焦虑,不同类型的死亡焦虑,人们所害怕的对象依然是有所不同的,而这些不同的事情可以通过理性分析进行判定。分析可以帮助人们理清心中死亡焦虑的形式以及它的本质内容,从而为人们寻找新的意义与价值提供契机。事实上,死亡之思,对于人类来说,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借助理性分析的方式去梳理和解读,人在理性分析之下,可以把原来混沌不清的问题条理化,从而找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分析可以帮助人们解析害怕的对象,找到害怕的关键点,去掉那些看似可怕、实际上不可怕的内容。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光有分析可能还不够,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借助另外一种方式——推理证明,用它来辨别和说明为何有的内容不可怕、哪些内容不可怕。著名的伊壁鸠鲁就特别倡导理性地对待死亡,他说:“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没有来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所以死亡既与活着的人无关,又与死去的人无关。”(《致梅瑙凯信(伦理学纲要)》)伊壁鸠鲁认为“死亡与活着的人无关,与死去的人也无关”,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说法,这个观点与人们的常识明显有冲突,可是,如果他能够证明这一点,那么,死亡与人无关的说法对于害怕死亡的人来说,将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支持。那么,伊壁鸠鲁怎么说明这一点?我们看到,他是试图通过推理证明的方式来说明这个观点的。从伊壁鸠鲁的唯物论观点来看,人的灵魂和肉体都是由原子构成,只不过构成灵魂的原子更精细和巧妙一点而已。当人的肉体和灵魂完美结合在一起时,人便有了感觉,而人死之后,肉体复归尘土,灵魂也随之飘散、分解成最初的原子。因而,人不会再有具象的灵魂,更不会有活着的感觉了。因此,伊壁鸠鲁推论说,死亡就是人生活的终点,占用此生有限的时间去牵挂并不存在的来世,这无疑是一种不理智的傻蛋行为。而真正明智的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人只有接受凡人都有一死的事实,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当下的生活。也就是说,害怕死亡本身在伊壁鸠鲁看来是不理智甚至愚蠢的行为,它是由于人们不了解死亡的本质所致。显然,像伊壁鸠鲁这样的论述,就是典型的推理证明的方式,它是人类死亡之思高度理性化的表达。虽然许多人不认同伊壁鸠鲁的结论,也不认为他的推理证明过程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有一点对于今人来说非常重要,那就是对于生活在现代世界的人,但凡接受过现代科学知识训练的人,他们的头脑多少要讲求论证、讲求推理证明的,否则,单纯地抛给人们一个观点,即便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有道理,它也不一定被人接受。因为接受没有经过证明的观点是有风险的,也是有问题的,这样做不符合严谨思维的要求。正是因为受到严格推理证明思想的深刻影响,所以在面对害怕死亡的问题时,推理证明的方式依然是死亡之思得到表达的重要途径;而且,推理证明的方式对于许多知识理论比较丰富、学术训练较多的人来说,这种方式恰恰是他们最称心的,用起来得心应手,也是最能令其信服的。简言之,推理证明的方式即便是放在死亡焦虑这样的事情之上,对于一些习惯了理性思考方式的人来说,仍然是可以帮助人摆脱死亡焦虑的方式之一。
图五 保罗·蒂利希存在性死亡焦虑三种类型说及相关原因
当然了,此处所说的证明,并不像数学证明或者逻辑证明那样严格,自然也不是佛教理论中所谓“证得无上菩提”之类,此处的证明尤其需要与修行中的自证、证明区分开来。我们在“确信与践行”的论述中提到,人对确信的东西反复实践和验证,这种方式实际上就是人类信仰的践行,它可以让人从害怕死亡的情境中超脱出来。但是,这种方式的重点不是进行推理论证,而是想反复确证某个东西(比如一个观念),从而让人摆脱害怕死亡的情绪。这种东西,当事人只要想到它或者唤起它或者做了某个动作,就可以使人当下得到安顿,不再害怕死亡。因此,这种方式只能是对确信东西的一种确证而已,而对于这个确信的东西是否真实、合理、符合逻辑或常识则并不重要,也无须通过它们予以确认,有时候人们甚至用他们确信的东西去解释所谓的合理、正当、真实与否。总之,这种方式就是信仰的方式,它对于确信的东西无须再进行检验——除非这种东西无法再给人们以内心的力量,不能帮助人们摆脱害怕死亡的困境。这种情况在宗教信仰中比较常见,比如有人相信上帝存在,有人相信六道轮回,有人相信可以飞升成仙,那么,对于这些信徒来说,他们相信的就是他们信仰的,甚至誓愿成为的对象,这些对象不再是可以怀疑的,或者说不需要通过推理证明来确认了。因此,证明对于确信形式的死亡之思之表达就是不相关的,或者说不重要的,而对于确信的东西,人们真正需要的是一种践行,或者按照中国传统哲学的术语来说,需要的是一种“功夫”,一种修行功夫。这种修行功夫就是为了确证人们确信的内容而设置的,通过修行功夫,让人达到一种无惧的境界。
相对而言,与理性分析相关的推理证明是另一种不同的死亡之思之表达。这种方式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确认某个现成确信的东西,而是试图通过推理证明的方式,把原来分析出来的内容进行整理,通过证明的方式进一步指出,原来有些东西本身没什么可害怕的,而不用害怕的结论,是从证明过程与最终推论得出来的。也就是说,人们虽然对死亡感到焦虑与恐惧,但是,人可能并不知道焦虑与恐惧如何化解,更不清楚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因此,需要分析害怕的原因。但即便好像知道了害怕的原因,对于其为什么会引起害怕情绪,却并不明朗,也不会轻易放过,而是试图通过证明找出从原因到结果之间的必然联系,或者说,进一步确认:某种原因是否必然引起人们害怕死亡的问题。就像一些心理学家研究死亡焦虑的路数一样,他们需要通过找证据,即通过实验数据来分析,证明这些因素是否引起了人的死亡焦虑,是否必然如此。当人们把证明放到这样一个视角下来看的时候,证明就是一种非常严苛的科学研究方法,一旦采用这种方法,那么,人类关于害怕死亡的问题就不再是信仰自证的问题,而是一个要求普遍性的学术研究问题。如果人们以这种方式来对待自己害怕死亡的问题,那么,情形就要复杂得多,做起来也要烦琐得多了。在一般的理解中,人害怕死亡,无论是死亡恐惧还是死亡焦虑,虽然可以进行细分,但是,如果对每一个对象都进行严格考察,每一个概念都进行准确定义,每一个对象都要求它与当事人之间有严格的对应关系,那么,这种方式一旦落实,就有可能为害怕死亡的现象找到稳固的根基,形成相应的知识。这种方式对于现代的研究者来说是十分熟悉的,死亡问题研究自从20世纪中叶被人们纳入学术研究体系以来,比如死亡学、死亡心理学等,害怕死亡的问题得到了长足的研究和分析,各种关于死亡焦虑的定量分析与测试量表也成了研究中常见的议题。总之,证明的思路对于普通人解决害怕死亡的问题可能有一定距离,因为学界对此已经“生产”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然而,迄今为止,人们连死亡焦虑的定义仍未形成共识,更不用说用它来帮助人们缓解死亡焦虑了。因此,证明的方式对于人们克服害怕死亡的情绪仍然有一定距离,不过,对于学术研究者来说,这种方式仍然是有效的,是可以使用的,它也是一种死亡之思的表达和梳理,我们可以期待学者们提供更多关于害怕死亡现象的确切研究成果,这些被证实的研究成果,或许对于人们解决害怕死亡的问题是有帮助的。
人类害怕死亡的心理一旦出现,就必定需要一个通道,或者找到自己的出口,从而让死亡之思能够从人的主观世界流向外在世界,行动无碍,自由往来,否则,这个过程中无论哪个环节被堵塞了,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心理、生理问题。总的来说,人们表达死亡之思的方式有许多种,比较常用的几种表达方式是感叹、叙事、确信、践行、分析、证明。这些表达方式之间也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相互影响的,甚至相互为用的,尤其是感叹与叙事之间、确信与践行之间、分析与证明之间,关系更是十分密切。这些基本的整理人类思绪的方式对于人们认识与理解死亡问题十分重要,对于人们疏通内在的死亡困惑更是须臾不可离也。事实上,在人类安顿其生死问题的文化类别中,这些基本的表达方式时常被人们使用,甚至对人类创造出独特的死亡文化类型起到了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