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亡意识觉醒后,害怕死亡就成了人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我们并不清楚死亡的真相时,也不知道死亡除了给人带来毁灭之外还会带给人们什么时,或者被死亡的彻底性与无法违逆所震慑住时,恐惧与焦虑便是人常有的事情。害怕死亡过程很痛苦,害怕死亡时亲人会难过,害怕死亡时曾经的一切都将离我们而去,害怕死亡时许多工作尚未完成等,诸如此类的担忧,在死亡意识觉醒的人那里,它们会不时地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有时候,还会因为死亡会打破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让人感觉生活没有意义,产生巨大的幻灭感。当人的死亡意识清晰以后,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会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心灵当中,文化人类学家Becker
认为,人类能意识到死亡不可避免和随时可能发生,在这种情形下,死亡焦虑实际上就是根植于人内心深处的对死亡之关切。Templer
认为,死亡焦虑应该包括个体对自身灭亡的不安和对死亡过程的担心。Kastenbaum
则认为,死亡焦虑或说害怕死亡,是指人遭遇死亡和想到死亡时激发出来的情感压抑、不安全感。Neimeyer
等人认为,死亡焦虑是一种弥散型的恐惧情绪,它常常伴随着威胁感、害怕、不安、不适、恼怒、疼痛以及其他负面的情绪反应。总之,人类害怕死亡涉及人类对死亡与临终相关的认知、情绪、信仰等多方面的问题,人多以担忧、惊恐、不安等情绪表现出来。在这些复杂的情绪当中,许多人认为害怕死亡只是一种消极的情绪,所以人们才要力拒死亡焦虑和死亡恐惧,即呼吁人们不要怕死,尽管这是一种徒劳!事实上,害怕死亡不见得都是需要排斥的情绪,而且,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简单地呼吁他们不要害怕死亡,这几乎是行不通的。从我们后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害怕死亡其实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有的类型的害怕死亡,不光没有害,反而是有意义的,哲学家卢梭就曾说,“要是不害怕死亡,恐怕人类早就灭亡了”;贝克尔认为,害怕死亡是人类文化创造的内生动力;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甚至认为,害怕死亡是人类发展和维系的必要心理条件
,一定程度的死亡焦虑可以让人更加珍惜生命,感受到生命的价值
。也就是说,害怕死亡不一定都是有害的、消极的、负面的,我们要对害怕死亡的现象进行区分,把害怕死亡的现象分为不同的类型,避免害怕死亡的现象对人心理生理造成伤害,以及找到害怕死亡的积极意义与超越路径。总的来说,人类对死亡的害怕情绪有两种不同类型:一种是死亡恐惧;一种是死亡焦虑。虽然两者都表现为对死亡的畏惧和担忧,但是,两者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来说意义是不同的。惊恐通常会令人无所适从,而焦虑则已经成了现代人最基本的内生情绪。
死亡恐惧:残缺的死亡意识
人们对恐惧的了解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对恐惧的研究也成为心理学上比较专门的议题,比如密集恐惧症、广场恐惧症、黑暗恐惧症,这些现象让人们对恐惧多少有些印象:原来有的人会无缘故地对某些具体的东西感到恐惧、害怕。当有的人对密密麻麻的东西堆积在一起感到无所适从时,有的人却会对身处空旷的广场而感到手足无措,而当有的人独自一人时,他甚至会对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感到十分惊悚。这些现象似乎不是某个人特有的现象,而是某一类人的心理问题。身处特定的环境,面对特定的事物,出现特殊的恐惧心理,这些现象提示我们:人会产生恐惧,这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恐惧,却并不容易解释。人们或许只是发现了诸如此类的心理现象,而对于背后产生的原因仍在不断探索之中。经过多年的死亡恐惧研究,我倾向于认为:这些常见的恐惧症,极有可能与死亡恐惧有着密切联系。也就是说,正是因为人类对死亡怀有根本的恐惧,所以才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恐惧症问题。当然了,这个观点还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来佐证。死亡恐惧与其他恐惧症类似,都是在特定处境和特定对象面前产生,比如,有的人见了逝者的遗体,或者初次进入殡仪馆,就有可能出现严重的死亡恐惧,并伴随激烈的躯体反应,如身上冒冷汗,浑身僵硬,步履维艰,头脑空白等。但是,这种恐惧症,一旦离开了相应的场景,不再受到那种情境的刺激,就有可能得到极大的缓解。身处死亡恐惧中的人,正常的理性思考能力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整个人会处于一个暂时的僵化状态。因此,死亡恐惧虽然与其他恐惧症一样受到特定对象的刺激,但是,它对人的影响更为深远。
死亡恐惧,多是由与死亡事件相关的事物、人物、场景或与死亡相关的即时联想等引起的一种剧烈的伴随相应躯体反应的心理现象 。这种现象涉及的范围很广,几乎每个人在其生命中都有可能遇到死亡恐惧,这一点是其他恐惧症所没有的。也就是说,每个人在特定的时刻,在特定情形下都有可能被激起死亡恐惧,在已有的死亡恐惧研究资料中,这种情况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证实。至于什么样的对象会激发起一个人的死亡恐惧,这一点因人而异,同样一个东西,有的人可能完全没有恐惧感,有的人可能害怕得无以复加。比如,对于医生来说,他们不会对逝者的遗体感到十分害怕,可是,对于非专业人士,这可能是个挑战,甚至会激发强烈的死亡恐惧;对于在殡仪馆工作的人来说,遗体、遗物、棺材是他们的日常所见,并不奇怪,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对于一个没有接触过的人来说,这些事物极有可能激发一些人的死亡恐惧。除了与死亡事件直接相关的事情,即能看到、听到、触摸到死亡事件,还有一些事情也能激发人的死亡恐惧,这就是在当事人看来,有些东西可能会导致自己死亡的情形,对这些情形的联想也可能激发起人们的死亡恐惧,即便是致死几率很小的事情。比如,有的人害怕大型车辆经过身旁,有的人害怕雨夜的雷电,有的人害怕接触大功率电器等,这些害怕都是由于当事人认为它可能导致死亡,引起了人的死亡联想而激发的死亡恐惧。总之,死亡恐惧触发的情境和对象非常之多,但是,无论如何,它都与那些直接在视觉、听觉、触觉上让人产生严重心理不适的东西相关,这些东西让人立即想到死亡、感受到了死亡威胁(尽管有的感受并不真实或者严重夸大),并且感到十分害怕。也就是说,死亡恐惧多是由具体事物引起的。
死亡恐惧是具体事物引起的,并且,它产生的时候常常会让一个人变得十分虚弱,甚至让人暂时地失去理性判断能力。法国哲学家蒙田就曾描述过他被死亡恐惧困扰的情景,他说,死亡让他恐惧,让他暂时地失去理性,让他震惊得不知所措。蒙田的描述不禁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目睹的一个孩子的死亡恐惧场景。这个小男孩已经上小学了,一天晚上,他突然钻进被子,但是,却久久不愿睡觉,他的眼睛一直睁开着,身子蜷缩在一起。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害怕!我又问:你怕什么呢?他说:怕死。我很是好奇,接着问他:为什么怕死?这里没有什么会伤害你啊!他说:刚刚在电视里看到鬼了,很吓人,那个鬼可能会吃了我。问到这,我才明白,这小孩刚才在看恐怖片,应该是影片里的形象吓着他了!这些形象让孩子感到可能受其伤害,所以产生了剧烈的死亡恐惧。相比于小孩的死亡恐惧,成年人的死亡恐惧显得更为隐蔽,因为成人大多学会了伪装,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他们通常不愿意把恐惧情绪让他人知晓。但是,尽管人们不愿意让他人知道自己的恐惧,然而,当人的死亡恐惧发生时,往往都是有迹可循的。其中,人的理智上暂时受到影响,难以区分事物的真伪,身体上还会伴随剧烈的不适反应,这些都是可以被旁人看出来的。有时候,死亡恐惧发生时,原来潜藏在心底的那些与死亡相关的印象或者想象,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出来,比如,小时候听过的鬼怪故事,恐怖的影像,所谓的灵异事件,丧葬场景等,那些被社会刻板印象与死亡意象联系起来的事物就会不自主地浮上心头,从而加剧人的恐惧情绪。发生了死亡恐惧的人,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行路的人一样,感觉从那黑夜里会伸出无数双手来,不断地拉扯自己,让自己难以前行。
死亡恐惧正是由于它潜藏在人的心底,是人所不愿面对的事情,因而,长久以来,人们虽然能够感受到死亡恐惧,但是,却很少有人会向他人诉说这样一种情绪,更多的时候,人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在事后把这样一种恐惧编织成各种恐怖的故事,或者志怪小说,或者民俗传说。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悲剧有著名的“净化说”解释,其实,人的恐惧是可以在事后的叙述、旁观和创作中得到抒发和宣泄的。这在后文关于死亡之思的表达方式中,我们会专门讲到这个问题,此处暂不展开。值得一提的是,人类关于恐惧的描述,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多变化,一直停留在对某类恐怖意象的想象和加工之上。尽管在不同民族文化中,恐惧的印象和具体对象千差万别(这可以从不同国家的恐怖电影和小说中略知一二),但是,那些被创造出来的印象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具有很强的群体性特征。也就是说,一个族群中恐惧的东西往往比较相似,然而,换成另外一个族群来看,这些印象可能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甚至可能成为可爱的东西,就像中国人有些忌讳的花圈,却成了一些韩国人的时尚一样。死亡恐惧发生后,群体内一些人的恐惧印象会扩散成共同体的恐怖想象,并不断塑造出特定的恐怖文化心理,进而衍生出不同社会的死亡禁忌。
图一 2021年5月30日,上海某酒店内,一对韩国新人即将举办婚礼,一名中国女子参加婚礼的过程中发现,韩国人结婚送花圈。
图二 法国人在邻近埃菲尔铁塔的凯布朗利博物馆办了个“极乐天堂”艺术展,里面展览了中国人用作祭祀的各种纸扎。
死亡恐惧的出现对于正常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以应付的事情:一方面是由于恐惧的对象是令个体一时难以承受的,会让人产生强烈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产生后,内心的情绪不能得到很好的平息;另一方面,由于正常的理性思考能力在死亡恐惧发生时仿佛被束缚住了一样,让人动弹不得,因而理性难以发挥其基本功能,平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因此,死亡恐惧对于当事人来说,它发生的时候,的确是件不容易应对的事情。这种害怕死亡的情绪极其强烈,又比较突然,让人无所适从,因而,人在当时的处境下出现逃避是正常反应,逃离令人恐惧的场景,回避恐惧的事物,或者尽量转移恐惧的思绪,这对于人们来说是不得已的事情。也有一种极端的做法,就是让人持续暴露在恐惧的对象面前,以求适应恐惧,缓解恐惧情绪。但是,这种做法通常是外界逼迫的,因为对于当事人来说,逃离几乎是唯一的想法。人类渴望安全,拒斥恐惧的威胁,这不仅是个体的真实想法,它也成了现代人基本的权利和诉求,由于巨大的恐惧情绪可能对人的身心健康造成较大影响,因此,死亡恐惧需要人们谨慎对待,不可贸然行事。
从死亡恐惧的特点来看,由于它的出现使得人们难以正常思考,我们有理由认为,死亡恐惧对于人来说负面影响更大。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来说,死亡恐惧通常让人直接联想到自己的死亡,因而死亡恐惧的触发因素更多,对人的心理影响更大,它更有可能让人惶惶不可终日。死亡恐惧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来说,并不是必然的结果,但是,相对于死亡意识没有觉醒的人,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有更大的几率产生死亡恐惧。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会经常想到自己死亡的事情,并且对自己必然死亡的事情有确切的信念,不过,人并不是一想到自己必然死亡,就会产生死亡恐惧这种情绪——死亡恐惧是在特定的情形下才出现的,通常它是由那些让人产生直接的不适感,或者让人觉得会立马导致死亡的事情而触发。我们有理由相信,害怕死亡是死亡意识觉醒后人们常有的思绪,但是,害怕死亡不一定就是以死亡恐惧的形式而出现,人的死亡恐惧之出现与特定的情境和对象有关。如此看来,对于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来说,虽然死亡恐惧出现的几率大于其他人,但二者不是必然的因果联系。与其说死亡恐惧是一种意识参与不足的现象,毋宁说它是一种剧烈的非理性情绪。由它衍生的东西以及相关的死亡思绪要等到死亡恐惧平息之后才能显现出来,所以我们认为,它是一种残缺的死亡意识。
死亡焦虑:意义危机、辨别与重构
与死亡恐惧不同的另一种害怕死亡的现象,在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那里更常见,那就是死亡焦虑,然而,死亡焦虑有可能让人们看到人类害怕死亡的心理并非一无是处,恰恰相反,它甚至可能带给人“浴火重生”的机会。
我们在上文已经提到,死亡意识觉醒后,个体会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然死亡之事,这会让人对死亡感到十分害怕。但是,在害怕死亡的情形中,除了死亡恐惧,另一种相对缓和却更为细密、影响更大的情绪是死亡焦虑。这种情绪并不是突如其来的,也不会令当事人暂时地失去理智,而是会触动人们,让人深刻反思个人已经形成的意义和价值系统。说得更明确一点,那就是:死亡一定要发生,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对于人生,不同的人看法差别较大,然而,比较相似的一点就是,在没有遭遇死亡拷问之前,人们会把那些与生俱来的、由社会环境教给人的东西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有价值的、值得为之努力的事情,并且,人还可以在相应的文化传承中获得意义感。这种情况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它也是人类社会持续发展和传承的常态,然而,这种情况在人的死亡意识觉醒之后,却会发生全新的变化。当个体清楚地认识到死亡将终结自己的一切,那么,与人世告别,与周围环境分离,与历史文化传统脱钩,这几乎是每个理解死亡必然性的人都可以想象的死亡情景。简言之,一个人在世间兢兢业业地工作,还可能为了一些神圣的事业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可是,这样的努力最终在人离开人世时仿佛就再也与自己无关了,这让人感到心痛和不安。进而言之,人们会觉得,在死亡面前,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留下,仿佛真应了那句俗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人会彻底震惊,似乎从这一刻起,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在原来的价值和意义系统里生存下去了。也就是说,在死亡的拷问下,个体心中原有的价值与意义被死亡拿出来审视,逼迫人们解释:你要如何面对死亡?或者说,你能用什么去面对死亡呢?换言之,面对死亡,有没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理直气壮地继续生活下去,并且认为这种东西可以帮助人承受死亡的诘难,可以让人不再害怕死亡。假如人的内心中和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或者说人在原来的价值与意义系统里找不到这样的应对武器,那么,人就会出现巨大的意义危机与存在性困境。意义危机是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常有的现象,当人原有的价值受到了质疑,而新的价值还没有确立时,人只能感到迷茫和痛苦。换句话说,人本来活得有滋有味的,觉得生活充满了乐趣,为之奋斗的事情也被认为非常有意义,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以为的,它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有意义,那么,这种恶作剧似的反转显然会让人无所适从。死亡正是那个质疑我们、破坏我们生活稳定感的恶作剧之王,在他的眼里,在他的逼问之下,人常常会怀疑:这样做有意义吗?这样做在死亡面前有赢的机会吗?通常,答案总是无情的否决。因此,人们在这样的逼问之下不得不重新反思原有的认知、信念、习惯、价值、生活方式等,仿佛原来与个人相关的一切价值意义都被抛入了一个风雨飘摇的状态。这就是意义危机,它是死亡意识觉醒后人所面对的最大的存在性困境。
如果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个体会出现巨大的意义危机,那么,这种危机的本质就是原有的价值与意义在预期的死亡面前并不能帮助人们克服害怕死亡的情绪,无法安抚人心,对死亡做出有意义的理解。我们知道,每个人活在世上,只要心智正常,都会认为某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比如一个玩具对于喜欢它的小孩是有意义的,一本书对于爱学习的青年来说是有意义的,一份工作对于成年人来说是有意义的,一次探望对于独居的老年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尽管意义、价值有工具的、功利的含义,也就是说,某样东西对某人有意义,是指它对某人有用、有帮助,可以解决他的问题。但是,意义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思,那就是对某人来说,它是值得的。意义和价值的两层含义:第一,功用的,指对人有用、有帮助的;第二,信念的,它是指值得人相信、值得人为之付出。第一层意思比较好理解,我们说某个东西有意义、有价值,是说它有用,它可以满足我们的需求,帮我们解决一些问题,就像食物可以充饥,饮水可以解渴,汽车可以搭载人去目的地一样,这种意义是功用性与工具性的,它必须有用。其实人的价值和意义系统是有此功能的,价值与意义的功用性是人们评判外在事物和人的标准之一。意义与价值的第二层意思则比较隐晦,但是,却更为根本。通常,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有一些具有功能性,比如用杯子喝水,杯子就是有用的、有价值的,但是,有些东西却不是如此。比如,我们相信太阳会升起来,相信某件事情是对的,某件事是应该要做的,某个事业是值得为之付出和努力的。这种有意义、有价值的判断,恰恰与前一种情形不同,前一种情况是指某物对我有何用,而后一种情况更多是指我对某种东西的信仰,主要是指我对它有何进益和坚守。这两种情况,前一种情况对人来说虽然很重要,但是相对而言,后一种情形对人来说更为根本,也更加关键。人活着的时候所追求的意义与价值,主要是指后一种情况。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在面对死亡对原有意义与价值系统的冲击时,人被迫要回答:你现在所追求的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有何意义和价值?如果这种东西被人认为无法通过死亡的诘难,即无法与死亡的威慑形成抗衡,无法帮助人们克服害怕死亡的情绪,那么,这种东西就是无意义的,也是不值得追求的。因此,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面对死亡的诘难,通常要重新辨别原来的意义和价值系统中认为有意义和价值的东西。一旦原有的价值与意义系统无法给人以力量与信心,去抗衡死亡的毁灭性威胁,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人只能判定原来坚持的东西是无意义的,需要重新认识甚至抛弃它。反之,如果原有的价值与意义系统中的东西可以帮助人们克服死亡、应对死亡、抗衡死亡威胁,那么,这种东西就通过了死亡的检验,从而被重新肯定下来,再次成为人们信仰与价值中的一部分。因此,死亡意识觉醒的人,他们的意义危机,最终只能在死亡面前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认真的辨别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通过认真地辨别之后,原有的价值意义系统势必重新调整,那些无力、无用的东西就会被人们抛弃,而可以予人力量和信念的东西则会保留下来。因此,一方面排除旧有的无意义内容,一方面重新寻找新的代替物来应对死亡威胁,这个过程就是意义与价值系统重构的过程。
图三 死亡意识觉醒后人的意义危机及其辨认和重建过程
由于人们害怕死亡,对死亡的到来感到恐惧,因此,人就不得不寻求一个让自己安心的东西,来对付死亡,无论是对死亡的解释和信念,还是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肯定,都是要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在预期的死亡面前,我们要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们不再感到害怕,甚至觉得死亡在这种力量面前不足为道。这种力量的寻求和获得,就是人们重构意义与价值系统的过程。
我们在上面的图示中可以看到,死亡意识觉醒后,人的意义危机主要涉及功用的危机与信念的危机,这是人们原有的意义和价值系统受到质疑的结果。也就是说,原来我们信以为真的东西,现在出现了严重的质疑;原来人觉得应该努力为之奋斗的事情,现在觉得不值得为之付出了;原来认为一定要获得的东西,现在觉得无足轻重了。这种改变,会让人直观地感知到,所谓意义、价值,不过是人的一时需要罢了,假如我觉得不需要了,那么,它可能就没有意义了,就像吃饱了的人,再美味的食物对他来说也可能是无意义的,甚至可能是个负担;更重要的是,原来我们信以为真的事情,现在动摇了,比如现实生活中,有人相信好人有好报,可是,当人们看到现实生活中有的好人不一定有好报,相反,有的坏人不光没有受到惩罚,甚至还过得逍遥自在、风光无限时,人们就会对这种信念产生怀疑。再比如,一个孩子,你告诉他说,只要努力奋斗,你就会有收获,可是,当他发现努力了不一定有收获,而他周边的人不努力反而收获更多时,他就会对这个信念产生强烈的质疑。诸如此类的质疑,虽然在逻辑归因上可能有问题,但是,这样的质疑却会导致人原有的信念受损,甚至使人的信仰体系崩塌。死亡对人的信念系统冲击最大的就是,人原以为坚固无比的尘世生活和自我不死的信仰,在死亡意识觉醒后的人那里受到了严重质疑,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我努力获得的东西,真心喜欢的事业,热烈喜爱的人,乃至一切的一切,这都不过是暂时的,它们都在不断地失去,并且,随着死亡终点的到来,它们必然会与我不再相干。现实生活中,许多人花了大量心思,用心保健养生,试图延年益寿,试图子孙满堂,试图千秋万代,可是转眼间,在死亡到来时,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因此,在人们的信念系统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抵挡得住死亡之威胁。也就是说,我们之前认为有用的东西,在死亡面前可能就是无用的,我们认为值得努力、值得相信的东西,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因而,这种情况可能会让人感到十分无力甚至觉得虚弱,这些不足以抵挡死亡威胁的东西,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被人们抛弃或者放弃它们优先的地位,而寻找更为有力量的东西就是重构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起点。
所谓重构,实乃“重生”,人生意义的重建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凤凰涅槃的大事情。此处重构的意思是说,虽然有些东西在死亡面前没有抵挡得住,但是,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无法在死亡诘难面前站稳脚跟。对于死亡意识觉醒的人来说,人的自我救赎、自我安顿,只有抓住这个重要契机,重新出发,寻找到更加稳固、更加真切、更加合理的东西,代替原有意义与价值:这就是新的意义与价值的诞生。对于人来说,意义与价值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因此,死亡虽然可以打破甚至否定一个人原有的意义与价值,但是,这并不表示意义与价值就不可能了。恰恰相反,能够被打破的意义与价值,只是次级的意义与价值,终究不是我们面对死亡需要的意义与价值。人只有在被打破的废墟上重新出发,才有可能真正建立帮助人们渡过死亡难关的意义与价值系统。这个过程也是人的精神生活与真正自我诞生的过程。关于这一点,恐惧管理理论(Terror Manage-ment Theory,TMT)
认为,人的自尊可以保护人们免受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死亡之恐惧,人只有相信自己所持有的文化世界观之正确性,并相信自己所遵守的价值标准是我们文化世界观的一部分,才能全面保护人们免受死亡威胁。也就是说,只要人们体会到自己的生命意义感和价值感,认为自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并且坚信遵守的价值标准是对的,这样就可以让人在死亡面前缓解焦虑,甚至超越死亡。
恐惧管理理论启示我们,自我感受到和体会到的意义与价值是人们在死亡面前得到安顿和救赎的出发点。
我们看到,恐惧管理理论虽然试图对人的死亡恐惧进行管理,但是实际上,它所谈论的方法与处理的对象应该是死亡焦虑。从我们的研究来看,死亡恐惧作为一种强烈的心理反应,引发它的是具体对象,而死亡焦虑才涉及人的文化世界观受到冲击。当人发现,在死亡面前,原来的自我所坚守的内容并没有意义时,人的意义与价值系统就动摇了,人的自尊也受到了损害。这样一来,毫无遮挡的人心就被暴露在死亡面前,所以出现了严重的焦虑问题与意义危机。
死亡焦虑是人类害怕死亡的一种特殊情形,它往往与人的意义价值系统紧密相关。死亡焦虑可以让人的意义与价值系统得到矫正与更新,而人的意义与价值系统则是人类用来防御死亡焦虑威胁的内在保护膜。死亡焦虑虽然比较特殊,但它仍是一种焦虑,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社会人的焦虑问题已经成了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了,过度的焦虑会让人的情绪和精神受到重大影响,还可能让人的身体出现病变反应,比如过度的焦虑会让人的肠胃功能受到影响。
事实上,从死亡问题的研究来看,现代社会的许多焦虑问题,我们有理由相信,它背后大多可能与人的死亡焦虑相关,死亡焦虑是人的焦虑中最重要、最根本的形态。焦虑,给现代人带来的问题不容忽视,可是,死亡焦虑却是现代人重新调整人生意义与价值系统的重要契机。在死亡焦虑的背景之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对死亡,人真正可以立身行事、安身立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凭什么能够抵挡死亡的侵袭呢?也就是说,死亡固然可怕,可实际上有一些东西比死亡更让人感到害怕,这些东西被人们视若珍宝,视之重于生命,有时候,人为了它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在它们面前,死亡不再可怕,恰恰相反,如果人们达不到它的要求,那么,反而会觉得生不如死。这就是人类面对死亡的重生之机,也是直面死亡、实现生死大转身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