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是公元前9世纪至前8世纪的希腊盲诗人。古代至少有7个地方争夺他的出生权,人们比较倾向接受的有两个:伊俄尼亚的基俄斯(Chios)和埃俄利亚的斯慕耳纳(Smurna)。荷马的史诗作品《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西方文学史上最早的重要作品。荷马时代还没有文字,这两部作品是荷马根据在小亚细亚口头流传的史诗短歌综合编成的,所以又称“荷马史诗”。公元前6世纪,史诗正式写成文字,后来又经过修订,每部各分24卷。《伊利亚特》描写了特洛伊战争(公元前12世纪至前11世纪之交)结束前几十天发生的事,《奥德赛》描写希腊英雄俄底修斯在特洛伊战后返乡的故事。不过,在这两部史诗中,史实已经被创新成丰富的神话,或者说,这两部史诗中的神话以某些史实为依据,与历史有密切联系。
根据《伊利亚特》的描述,宇宙一分为三,分别为宙斯与他的兄弟波塞冬和哈得斯所有。波塞冬得到大海,成为海神;哈得斯得到冥府,成为冥王;“而宙斯得获广阔的天穹、云朵和透亮的以太” [26] ;大地和高耸的奥林匹斯归他们三神共有。
“巍巍的俄林波斯”是“宙斯的家府” [27] 。它不仅很高,而且很陡,上面“白雪覆盖” [28] ,闪闪发光。它和半圆形的天连在一起,因此,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也就住在天上。天下面是以太。《伊利亚特》描写雅典娜“扑下天际,穿过透亮的以太” [29] ,《奥德赛》也描写了赫耳墨斯“从晴亮的以太冲向翻涌的海面” [30] 。希腊哲学和希腊美学都论及以太这个概念。以太下面是云,云下面是空气。空气离大地最近。
大地呈圆盘形,是平的。大地的这种形状在《荷马史诗》中屡次得到描述。《奥德赛》第12卷写道,俄底修斯的伙伴们在大地最西端的斯里那基亚海岛,宰杀了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最好的壮牛,这引起赫利俄斯的震怒。原先赫利俄斯在“升登多星天空”时,能够欣赏到他心爱的牧牛。如果大地不是平的,赫利俄斯就无法从星空看到他在大地西端的牧牛。大地的四周有海洋环绕,地上的河流源自海洋,太阳、月亮和星辰在海上升起。在大地里面是幽浑、黑暗的冥府。
荷马关于宇宙的概念不仅具有神话学和天文学的意义,而且具有美学的意义。其意义在于,荷马理解的宇宙是一种形体,它很大,然而在空间上有限,也就是说,它具有固定的形状。上面是天,中间是地,下面是冥府。这已经是希腊美学中宇宙的雏形。宇宙是按照某种结构形成的,与宇宙结构有关的是荷马对数字的运用。荷马运用数字不是随意的,这些数字表明宇宙中的一切是按照某种比例构成的。据法国学者G.热梅因(G.Germain)的研究,荷马在史诗中最常用的数字是3,《伊利亚特》使用了67次,《奥德赛》使用了56次。“3”表示某个人物行为的次数,然而3次都没有结果,第4次才有结果。在《伊利亚特》第5卷中,狄俄墨得斯明知阿波罗护着他的敌人埃涅阿斯,他还是勇往直前,“一连三次,他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意欲扑杀,一连三次,阿波罗将那面闪亮的盾牌打到一边”,“当他发起第四次冲锋”,阿波罗把他喝退 [31] 。在《伊利亚特》第22卷中,阿喀琉斯(Achilles)三次追击赫克托耳(Hector)都没有追着,“当他们第四次跑到两条溪泉的边沿” [32] ,宙斯决定了赫克托耳灭亡的命运。10、50也是荷马喜欢使用的数字。特洛伊战争延续了10年,俄底修斯在外漂泊了10年。“50”表示中等的数量,兵士一队50人:“五十之众,由两位首领制统,海蒙之子、神一样俊美的迈昂,和奥托福诺斯之子、战斗中犟悍骠勇的波鲁丰忒斯。” [33] “家居墨索奈和萨乌马基亚,以及来自墨利波亚和岩壁粗皱的俄利宗的兵勇们,分乘七条海船,由弓法精熟的菲洛克忒忒斯率领,每船乘坐五十名划桨的兵丁,战阵中出色的弓手。” [34] 甚至一群牲畜也是50头:“其后,你将航抵斯里那基亚海岛,牧放着大群的肥羊和壮牛,太阳神赫利俄斯的财产,七群羊,同样数量的白壮的肥羊,每群五十头。” [35]
荷马所使用的数字具有审美意义,它表明世界是按照某些数字组织起来的,数字成为世界审美结构的原则。荷马赋予数字以审美意义要远远早于毕达哥拉斯学派。
荷马史诗经常描绘美的对象和现象,特别是女性美。例如,《伊利亚特》描绘了海伦的美。特洛伊老一辈首领看到穿着闪亮的裙袍、流着晶亮的泪珠的海伦沿着城墙走来,压低声音赞叹道:
好一位标致的美人!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
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谁能责备他们呢?
她的长相就像不死的女神,简直像极了! [36]
爱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的美,“那修长滑润的脖子,丰满坚挺的乳房,闪闪发光的眼睛” [37] 又使女人中闪光的佼佼者海伦“震惊不已”。天后赫拉为了迷惑引诱宙斯,精心梳妆,《伊利亚特》第14卷描绘了她的娇丽妩媚:
她走进房间,关上溜光滑亮的门扇,
洗去玉体上的纤尘,用
神界的脂浆,涂上舒软的
橄榄油,清香扑鼻。只要略一
摇晃,虽然置身宙斯的家府,青铜铺地的房居,
醇郁的香气却由此飘飘袅袅,溢满天上人间。
她用此物擦毕娇嫩的肌肤,
梳顺长发,用灵巧的双手编织发辫,油光
滑亮,闪着仙境的丰采,垂荡在与天地同存的
头首边。接着,她穿上雅典娜精工
制作的衫袍,光洁、平展,绣织着众多的图纹,
拿一根纯金的饰针,别在胸前,然后
扎上飘悬着一百条流苏的腰带,
挂起坠饰,在钻孔规整的耳垂边,
三串沉悬的熟桑,闪着绚丽的光彩。
随后,她,天后赫拉,披上漂亮、
簇新的头巾,白亮得像太阳的闪光,
系上舒适的条鞋,在鲜亮的脚面。 [38]
荷马史诗描绘人的美涉及人体、人的服饰和化妆,知觉美的感官不仅有视觉,而且有嗅觉(清香扑鼻,醇郁的香气)和触觉(滑润的脖子,娇嫩的肌肤)。荷马还描绘过“发辫秀美”的黛墨忒耳(Demeter)、“脚型秀美”的达娜厄(Danae)、“白臂膀的”娜乌茜卡(Nausikaa)、“长发秀美”的雅典娜“身材丰美”的裴奈罗珮(Penelope)和“银脚”的塞提丝(Thetis)。不过,这些都不过是个别的美的现象,而不是美的本质。荷马没有论述过美的本质,然而,他把概括的美、一般的美理解为神,神能够给人带来美,使人变得美。在这种意义上,神成为美的原则。《奥德赛》第6卷描写历经磨难的俄底修斯从树丛中钻出身子,从厚实的叶层里折下一根树枝遮住身体,“带着一身咸斑,模样甚是可怕” [39] ,他向未婚少女娜乌茜卡求助。娜乌茜卡嘱咐侍女拿上衣服,带领俄底修斯去河里洗澡。俄底修斯洗毕全身,穿上衣服后,一直帮助他的智慧女神雅典娜使他从“形貌萎悴”变得“光彩灼灼,英俊潇洒” [40] :
雅典娜,宙斯的女儿,使出神通,让他看来
显得更加高大,更加魁梧,理出屈髦的发绺,
从头顶垂泻下来,像风信子的花朵。
宛如一位技巧精熟的工匠,把黄金浇上银层,
凭着赫法伊斯托斯和帕拉丝·雅典娜教会的本领
精湛的技巧,制作一件件工艺典雅的成物——
就像这样,雅典娜饰出迷人的雍华,在他的头颅和肩膀。 [41]
神使人为美,犹如“把黄金浇上银层”,人有了这种点缀就成为美的。在《奥德赛》第18卷中,雅典娜也让裴奈罗珮在见她久别的、化装成乞丐的丈夫俄底修斯前变得更美:
首先,女神清爽了她秀美的五官,用
神界的仙脂,库塞瑞娅以此增色,头戴
漂亮的花环,参加典雅姑娘们多彩的舞会。
接着,女神使她看来显得更加高大,越加丰满,
淡润了她的肤色,比新锯的象牙还要洁白。 [42]
神使人变得美的能力已经超越个体美的现象,隐含了普遍性的意义。
荷马史诗没有提到绘画和雕刻,但是对乐器、唱歌、舞蹈有较多描述。
荷马所描述的乐器分弦乐和管乐。弦乐是竖琴,管乐则包括阿洛斯和苏里克斯,它们类似于双簧管。荷马史诗写道:
信使将一把做工精美的竖琴放入菲弥俄斯
手中,后者无奈求婚人的逼近,开口唱诵。 [43]
神们全都吃到足够的份额,
聆听着阿波罗弹出的曲调,用那把漂亮的竖琴,
和缪斯姑娘们悦耳动听的轮唱。 [44]
而“阿洛斯和苏里克斯的尖啸和兵勇们低沉的吼声”则使阿伽门农(Agamemnon)心绪纷乱。 [45]
《奥德赛》第1卷描述了裴奈罗珮惦记着在特洛伊战争中下落不明的丈夫俄底修斯,聆听著名的歌手唱诵的情景。歌手唱诵的是神和英雄的经历,歌手的唱段“勾人心魂”,能够“欢悦我们的情怀”,歌手的唱诵受到神的驱使,不能随心所欲 [46] 。这里实际上涉及唱诵的题材、作用(欢悦情怀)和歌手的灵感(来自神)。荷马史诗中多处谈到神赋予歌者以灵感,把歌手称作“通神的”。阿尔基努斯(Alcinous)招待俄底修斯时,“还要召来通神的歌手”德摩道科斯(Demodokos),“神明给他诗才” [47] ,“缪斯催使歌手唱诵英雄们的业绩” [48] 。同时,艺术能给人带来快感和审美享受。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在战斗间隙也“拨琴自娱”,“以此琴愉悦自己的心怀,唱颂着英雄们的业绩” [49] 。
荷马已经知道歌的不同体裁:颂歌(paiēon)、哀歌(linos)、婚礼歌曲(hymenaios)、挽歌(thrēnos)。颂歌献给神和英雄,哀歌献给早夭的美少年利诺斯(Linus)、那喀索斯(Narcissus)。婚娶时唱婚礼歌曲,“人们正把新娘引出闺房,沿着城街行走,打着耀眼的火把,踩着高歌新婚的旋律” [50] 。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耳战死后,“引导哀悼的歌手们坐在他的身边,唱起曲调凄楚的挽歌,女人们悲声哭叫,应答呼号” [51] 。在荷马史诗中,歌和舞常常连在一起,密不可分。《伊利亚特》第18卷描绘了载歌载舞的热烈场面:
场地上,年轻的小伙和美貌的姑娘们——她们的聘礼
是昂贵的壮牛——牵着手腕,抬腿欢跳。
姑娘们身穿亚麻布的长裙,小伙们穿着
精工织纺的短套,涂闪着橄榄油的光泽。
姑娘们头戴漂亮的花环,小伙们佩挂
黄金的匕首,垂悬在银带的尾端。
他们时而摆开轻盈的腿步,灵巧地转起圈子——
像一位弯腰劳作的陶工,试转起陶轮,
触之以前伸的手掌,估探它的运作——
时而又跳排出行次,奔跑着互相穿插。
大群的民众拥站在舞队周围,凝目观望,
笑逐颜开。舞队里活跃着两位耍杂的高手,
翻转腾跃,合导着歌的节奏。 [52]
荷马史诗中的器物包括服装、房屋、兵器和器皿等。这些器物以功利价值和使用价值为主,同时又有审美价值和观赏价值。
古希腊人穿着简单,男子们贴身穿用亚麻布织制的衣衫,外面再套一件披篷。衣着虽然简单,但是讲究美。俄底修斯历经磨难回到家里,他淋浴后“穿好衫衣,搭上绚美的披篷” [53] 。披篷上可以绣出精美的图案,并染成深红、绛紫的色彩。妇女穿长垂的裙衫,外面使用腰带。“束腰秀美的女郎”“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54] 古希腊人也有奢侈的服装和装饰品。求婚者们送给裴奈罗珮的彩礼琳琅满目,有“硕大的织袍,绚美、精致,缀着十二条衣针,全金的珍品,带着弯曲的针扣”;有“一条金项链,纯妙的工艺,串连着琥珀的珠粒,像闪光的太阳”;有“一对耳环,垂着三挂沉悬的熟桑,射出绚美的光芒” [55] 。俄底修斯曾经叙述自己当年穿戴的服饰:
卓著的俄底修斯身穿紫色的羊毛披篷,
双层,别着黄金的饰针,带着
两道针扣,正面铸着精美的图纹:
一条猎狗伸出前爪,逮住一只带斑点的小鹿,
捕杀拼命挣扎的猎物。人们无不惊赞金针的工艺,
那金铸的图纹。猎狗扑击小鹿,咬住它的喉咙,
后者蹬腿挣扎,企图死里逃生。
我还注意到那件闪亮的衫衣,穿着在身,
像那蒜头上风干的表皮,轻软
剔透,像太阳一样把光明闪送。 [56]
《奥德赛》描绘了俄底修斯“精美的宫居”。外面有围墙,院门和门槛硕大,墙内是十分漂亮的院落。宫居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厅,人们在厅里吃喝交谈、欣赏诗颂。俄底修斯家中的厅高敞巨大,能容纳数以百计的人在里面活动。屋墙上是“一根根漂亮的板条”,“杉木的房梁”和“撑顶它们的木柱”十分坚固 [57] 。厅前有门廊,可供来访的客人留宿。主人的睡房和藏室在楼上。藏室橡木的门槛“由木工精心削刨,紧扣着划打的粉线,按上贴吻的框柱,装上闪光的门面” [58] 。甚至连开门的钥匙也是那样精美,“精工弯铸的铜钥匙,带着象牙的柄把” [59] 。
荷马史诗中的兵器有盾牌、剑、枪矛、弓箭,以及胫甲、胸甲、头盔、战车、战船等。这些兵器不但坚固耐用,而且工艺精湛,造型美观。阿喀琉斯的头盔“体积硕大,恰好扣紧阿喀琉斯的脑穴”,头盔还铸上了装饰用的“黄金的脊冠” [60] 。在所有兵器中,阿喀琉斯的盾牌最为著名,它不仅厚重、硕大,而且盾牌上铸着一组组奇美的浮景。荷马用了150行左右的诗句来描绘这些奇景 [61] 。它们包括大地、天空、海洋、不知疲倦的太阳、盈满溜圆的月亮和众多星宿。盾面上有两座精美绝伦的凡人城市:一座表现婚娶和欢庆的场面,其中有市场和法庭;另一座城市周围聚集着攻城的兵勇,守城的士兵和他们交手开战,激烈捕杀。盾面上铸有原野和牧场。原野中有广袤、肥沃的农田,众多的犁手遍地劳作;有国王的属地,农人们挥舞锋利的镰刀忙于收割,谷地的一边已将盛宴排开;有果实累累的葡萄园,蔓爬的枝藤依附在银质的杆架上。牧场有牧牛场,牧牛人随同牛群行走;有牧羊场,洁白闪亮的羊群卧躺在水草肥美的谷地。盾面上还铸有舞场和磅礴的水流。阿喀琉斯的盾牌不仅具有考古学意义,而且具有审美意义,长期以来许多研究者对它作出了阐释。有的研究者如W.沙德瓦尔德(W.Schadewaldt)在《荷马的世界和作品》一书(莱比锡1994年版)中指出,盾牌所描绘的是荷马所理解的生活图景,是生活的颂歌,荷马史诗详尽描绘的内容在盾牌中得到简明的体现。阿喀琉斯的盾牌是最适用的,同时又是不涉利害的观照对象。功用和审美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
兑缸、碗、杯、高脚杯、酒盅、三脚鼎锅等器皿也体现了功用和审美的统一。兑缸是荷马史诗中经常出现的饮具,酒和水在兑缸里勾兑后,分别斟到各人的酒杯中。兑缸是“纯银的制品,镶着黄金的边圈”,“铸工精美” [62] 。荷马在史诗中通过形象描绘所体现的美学问题,成为希腊美学理性思考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