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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先来简单梳解一下诗意：
诗的题目是“正月十五夜”，就是今天的元宵节。到了这一天，大家看花灯、吃元宵，春节才算真的过完了，一年的忙碌正式开始。而在古代，这一天又被称为“上元节”。这首诗题目的另一个版本“上元夜”，就是这么来的。
这首诗描绘的是神龙元年上元夜神都观灯的景象，之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作，是因为它描写了火树银花的繁华夜景，最极致地重现出上元节的欢乐氛围。读到这首诗，我们仿佛就走进了一千五百年前的洛阳城，随着诗人的视野，看大道上的宝马香车，听明月夜里的丝竹笙歌。
说到这里，有朋友们可能会问，上元节，在传统节日里有什么特殊性呢？为什么诗词中一提到上元，就往往和夜色、夜景联系在一起？比如这首《正月十五夜》，里边写到的火树银花的景象，也比如辛弃疾那首《青玉案·元夕》，里边说“东方夜放花千树”；仿佛上元更多是一个属于夜晚的节日。一切精彩节目，都要等夜色降临后，才渐渐开始。这里边有什么原因吗？的确有，在古人尤其是唐人心目中，上元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的节日。因为这一天，约束了大家一整年的“宵禁”制度开放了。韦述《两京新记》：“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灯。”就是说在上元节的前后三天，宵禁制度松弛，大家可以整夜在城中游玩，整个京城成了一座不夜城。这样看来，这首诗描写的景象就很不一样了。它写的不是白天巍峨庄严的洛阳城，而是灯火辉煌的夜景洛阳；它表现的也不是普通的节日，而是一年中仅有的、可以纵情狂欢的节日。那么这个节日对唐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又发生过哪些传奇故事呢？我们跟着苏味道的这首诗，走进一幅洛阳城的夜景图卷。
在逐句梳解这首诗之前，我们先要解释一下唐代的“宵禁制度”。
古代劳动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顺应这种生活方式，也为了方便管理，官府就设立了“宵禁”制度，禁止民众夜间出门活动。根据《周礼》记载，从周代开始，就禁止夜行、晨行、半夜游荡，并安排专门的官员巡查。
到了唐代，宵禁制度已经十分完善，作为两都之一的洛阳，自然更加严格。洛阳和长安一样，实行里坊制度。里坊，类似于今天的居民小区。这些小区每天都会按时关闭坊门，而城市的大门也会按时开启关闭，不许随意出入，这就是宵禁制度。
那么有朋友会说，这多不方便。古代又没有表，哪里算得准时间，一不留神，过了时间，给关在小区大门口怎么办？其实古人也有办法，洛阳城里边，有专门的人负责通知、提醒大家，到点就赶紧回家，过时不候。
怎么提醒呢？一开始，通信基本靠吼，要派专人，沿着街道巡查，大声呼喊警示众人，效率很低。一个叫马周的官员给朝廷想了个办法，让敲街鼓来警示所有人，这样就不用大呼小叫了，当时的人都觉得很方便。这样早晚敲响街鼓的制度就固定下来，不是一声两声，而是好几百声，确保街上的人能够听到，也有时间回去。唐朝的《宫卫令》规定，每天早上五更后，就擂响几百下开门鼓。而到了傍晚时分，就擂响几百下闭门鼓。
如果几百声鼓声响完，你还没有回到自己居住的里坊，那就不太妙了。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了一个罪名——“犯夜”，会受到惩罚。《唐律疏议》明明白白地写着：“犯夜者，笞二十。”违反宵禁的人，将会被鞭挞二十下。为了免受皮肉之苦，最好还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凑合一晚上。《太平广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唐玄宗天宝年间，一个士人赶路回家，突然听到闭门的街鼓声，回家来不及了。为了不被巡逻兵发现，他只能藏在桥洞下，就这样过了一晚，也着实是非常可怜了。
所以唐代的居民，无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去东西市买东西，都必须算好自己的行程，一旦错过时间，就只能蹲桥洞了。当然，这种情况也有例外，如果是为官府送信，或是为了婚丧嫁娶，或者是生病了要买药、请医生，可以去找相关人员特批，然后行走，但仍然不得出城。
因此，白天的京城与夜间的京城，完全是两种景象。白天熙来攘往，晚上寂静无人。全唐诗中有一首《秋夜吟》；诗前有序，说了一件神奇的事——在一个秋夜，有人在长安城中，听到了一声幽怨的吟唱，唱的是两句诗：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这就是说，等到了街鼓声停息后，偌大的长安城仿佛空了一样，通衢大道上只有清冷的月光，就这样唱着唱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此起彼伏，彼此应和，可大街上依旧空空荡荡，人影都没有，当时的人都以为是鬼唱。其实我们知道，鬼是没有的，只是这个氛围的确是鬼气森森。这就是长安城夜晚宵禁之后的气氛，而洛阳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这样。
了解了这些，我们再来看这首《正月十五夜》，或许就更能理解其中蕴含的喜悦了。因为对于唐人而言，这“不禁夜”的上元节，实在是太过宝贵。这几天，坊市大门打开，京城居民皆夜出赏灯。这是官方许可的破例，京城居民们，压抑了一整年的“夜生活”需求，可以说是集中爆发。《大唐新语》：“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竞，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正月十五这一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参与了夜游。京城熙熙攘攘，盛况空前。王侯、公主们，更让乐伎在马上奏乐，互相夸耀。而文人学士们也纷纷赋诗，纪念这一夜盛况。我们这一首《正月十五夜》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
接下来，我们随着这首《正月十五夜》，穿越到东都洛阳，过一个唐朝的上元节。先看这首诗的第一联：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火树银花，写的是洛阳城中的夜景。这一天，官方会在皇城门外放置花灯。苏味道那一夜看见的花灯具体有多高、多大，史料记载并不详细，但《朝野佥载》中记录了一条稍晚的材料，可供我们想象。那是六年后的先天二年，也是一个上元夜。官方出钱制作了一个高二十丈的灯轮。二十丈高，也就是六十多米啊，这要是写实的话，大概得有十几层楼那么高，实在是非常惊人。光高还不算，这一株灯轮上，还缠上锦绣，装饰着金银，“燃五万盏灯，竖之如花树”——上面燃烧着整整五万盏灯，就像一株灯火做的巨大花树一样，堪称当时之奇观。
不仅官方会制作灯轮，供百姓观赏；部分达官显贵也会制作私家灯树，比如《开元天宝遗事》里说，韩国夫人曾经做了一尊“百枝灯树”，高八十尺，放在高山上。等到了上元夜的时候，将之点亮，即便在百里之外，都能看见灯光——“光明夺月色也”，连月亮仿佛都失去了光华。后来杨贵妃兄妹也不甘落后，各自争奇斗艳。根据记载，他们每到上元夜，就各自拿出一千支红烛，围绕在左右，去大街上一逛，相当于是行走的发光体，走到哪里亮到哪里。
因此，那一夜的京城，仿佛要把亏欠了一整年的灯火尽情补偿。各街各坊都布满了灯烛。尤其是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更是变着花样，让自己成为整个洛阳城中最“亮”的仔。偌大的洛阳，顿时化为一座不夜城。灯树错落，各色各样的灯光，从大道两旁、园林深处映射而出、灿烂夺目，仿佛是明艳的花朵，照亮了每一棵树木。我们都知道，洛阳在北方，上元夜时，春还未深，真正的鲜花还没有开放。这些灯光在恍惚中，就像盛放的鲜花，让整座城市迸发出春色，迸发出生机，这就是“火树银花”。就从这四个字，我们仿佛置身于摩肩接踵的人群，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辉煌灯火、绚烂春光。
说过了“火树银花”，我们再来说一下“合”字。合，本来是聚拢、合围的意思，这里是指四望如一，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火树银花，整个洛阳已经是绵延无尽的灯火海洋。王维《终南山》“白云回望合”、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的“合”，用意相同，措辞之妙，可能是从这里得到启发的。
我们再看“星桥铁锁开”。星桥，就是护城河上的桥，平日一旦入夜，城门关闭落锁，桥上也就再没了行人灯光，整个黑沉沉的，而到了上元夜，洛阳城各处都是灯光，类似于今天我们的“节日照明模式”，桥上面灯光点点，映照着水光，让整座桥仿佛是天河上的“星桥”。
这一天，为了方便市民看灯，坊门打开，到处任人通行。《旧唐书》：“每载依旧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以为常式。”那么作为护城河上的星桥，自然也打开了铁锁。人们行走在桥上，也像行走在星河之上，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刚才说到，诗歌首联实写上元夜景，写到火树银花、星桥铁锁，是写实而具体的，那接下来的这一联“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就更加灵动传神，写出了节日中人们激动喜悦的情绪。
先看“暗尘随马去”这句。
暗尘，是指道路上的尘土。由于上元夜往来车马众多，络绎不绝，因此道路上的尘埃被扬起，随着车轮马蹄而去。清代大才子纪晓岚，说这句传神就传在一个暗字，是很有见地的，因为平时夜晚行车，即便扬起尘埃也看不到，所以是暗尘。然而当此良夜，灯火辉煌，灯光与月影共同照耀在被扬起的尘埃上，就像一捧星光，追随着飞驰的宝马香车。这样的景象，亦幻亦真。让人联想到童话中的美丽世界。
接下来的“明月逐人来”也很传神。十五夜，也是月圆之夜。平时到这一晚，人们都会在院子里赏月，月亮就是人们视野的中心。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站在“C”位上了。可这一天不一样，人们出门都是为了观灯，而不是为了赏月，因为每个月都有十五，但能观灯的只有今天。因此，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小小的心机，他把本来是无情之物的明月，赋予了人的情感。仿佛月亮有了自己的知觉，意识到今天被人们忽略了，于是好奇地窥探人间。然后，它立即被眼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感染了，它追随着人群，追逐着灯火，照临都城的每一寸土地。这就是“明月逐人来”。五个字看似普通，却写尽了东都上元夜的繁华，将那个灯月交辉的夜晚呈现在我们面前。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游伎，是指观灯的歌伎们。她们中一些是青楼的歌儿舞女，趁着难得的节令，出门观灯；另一些则是王公贵戚家豢养的歌舞伎，在此时此刻，她们走出高高的里坊，到街市上表演助兴。这些女子既欣赏着风景，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她们边歌边舞，唱着“落梅”等流行的曲调。有时候为了互相夸耀，还会斗歌斗舞，各逞其能。“人拥行歌路，车攒斗舞场”（沈佺期《夜游》），大概效果，和女团路演有一拼。
节日氛围中，很多平日的禁忌被打破了。原来等级森严、贵贱分明的城市，打开星桥铁锁，迎接所有人。人们摩肩接踵，纵情歌舞，忘记了一年的烦恼，也忘记了身份的差别。甚至帝后本人，也会受到吸引，亲自参与进来。《资治通鉴》记载：“春，正月，丙寅夜，中宗与韦后微行观灯于市里。”这是说，唐中宗与韦皇后，也被人间烟花繁华吸引了，他们脱去帝后冠冕，换上微服，混迹在人群中，观赏街市上的灯火。帝后微服、与民同乐，在中国古代社会，这可不是常见的场面。这正是节日的魅力，它以喜悦与欢庆的力量，冲破了禁忌，让士农工商、高低贵贱的分别变得不那么重要。人们行走在亮如白昼的大街上，载歌载舞，将自己新一年的期盼，写在灯影中，融入歌声里，寄托给十五的明月。
最后，我们来看这首诗的尾联：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金吾”，又称“执金吾”，指京城里的禁卫军。唐代设左、右金吾卫，主管统率禁军。负责京城宵禁、巡夜的也是他们。玉漏，指古时的计时器，用铜壶滴漏以记时。这两句连在一起就是说，这一夜，天子特许，连夜欢庆，连平日里严格执法的金吾卫都不再限制人们的自由了，那么还有谁能阻碍这场欢庆继续下去呢？唯有一件事，那就是时间。一声声的玉漏，在提醒着大家元夜即将过去。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期盼，希望时间走得更慢一点，希望这份欢乐能永远继续。这样的情感，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曾体会过。比如小时候，每次到大年三十，一过了子夜，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放一串鞭炮回来，电视机里传来“难忘今宵”的歌曲，里边有一句“明年春来再相邀”，听到这里，我就会特别伤感，也联想到这首诗“玉漏莫相催”。古今中外，人同此心，谁不希望今宵永在、快乐永恒呢？因此，这玉漏，这时钟，都请你走得慢点、再慢一点吧。
这首《正月十五夜》妙就妙在这里，写出了人们共同的情感。清代屈复《唐诗成法》评价这首诗：“此诗人传诵已久，他作莫及者。元夜情景，包括已尽，笔致流动。天下游人，今古同情。结句遂成绝调。”
就是说，这首诗之所以流传千载，是因为它写尽了这一夜的景与情。无论隔着多久的时光，人们一旦读到这首诗，就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热闹与欢喜，也感受到长夜将尽时，每个人心中的不舍。
看到这里，朋友们一定会好奇，这首诗的作者苏味道是什么样的人？当时写上元夜的诗人也不少，为何只有他真切、深刻地表达出天下人共同的情感呢？下一节，我们将为你解密，这位文坛才子却也是“模棱宰相”的苏味道。
苏味道，字守真，赵州栾城人。根据《新唐书》记载，苏味道算得上是个神童，九岁的时候就能写出好文章了。等到二十来岁时，就考中了进士，后来又有从军的经历。在裴行俭幕府中担任“管记”，负责起草文书。每次写文章，都一挥而就，而且辞理精密，因此闻名于世，与李峤、崔融、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
由于苏味道文采出众，又有从军的经历，因此得到了武则天的重视，曾先后三度当上宰相，在初盛唐文人中已经算得上仕途通达了。苏味道这个人，记性特别好，阅读面也很广，熟悉台阁历来的典章制度，所以上朝言事的时候，可以不带奏章，全凭记忆，侃侃而谈。咱们今天，能够上课不看课件、演讲不带稿子、见客户不拿PPT的人又有几个呢？能做到这一点，苏味道的确是个人才。不过说起政绩，就差点意思。《旧唐书》说他“前后居相位数载，竟不能有所发明”，没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来，也引起了朝廷中其他人的不满。
《资治通鉴》里记录了这么一件事，武则天当政时，曾让当时的宰相狄仁杰给自己推荐人才。狄仁杰就问，陛下要这个人来干什么事？武则天回答，我需要的不是一般的人才，而是宰相之才。狄仁杰说，如果您要的是文章写得好的人，苏味道、李峤就可以了，如果您要宰相，那还真得另选高人。大家说说，狄仁杰这是在夸苏味道还是在批评苏味道呢？当然是批评的意思多。是说他只是个耍笔杆子的，当不起辅弼大臣的责任。
那么苏味道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呢？这和他的政治态度有关。前面说了，苏味道这个人对官场很熟悉，深谙为官之道，于是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从政方案，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模棱两可。
什么是模棱呢？其实最早是摸棱。一根方形柱子，共有四棱、四面，说用手摸任何一棱，皆可同时摸到方柱的两面。你的手放在两面中间的棱上，可不是摸这一面也行，摸那一面也行么？这就是苏味道的为官之道。他曾经对别人说：“处事不欲决断明白……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这是说，处理事情的时候，不求把事办得明明白白，因为你办得明白，就有风险，万一办错了，反而会受到牵连。不如把事做得模糊一点，这样解释也可，那样理解也行。如此，便可在两派中左右骑墙，给自己留个后路。这种做法，看似聪明，其实很让当时有识之士看不起，人们给苏味道起了个外号，叫作“苏模棱”或“模棱手”。成语模棱两可，也是源出于此。
你们看，苏味道这样一个存诗不多的人，却给我们留下了两个常用成语，火树银花、模棱两可。一方面，代表了他极高的文学成就，另一方面，却可以说是他人生的污点。《旧唐书》中有这样一个评价，“苏李文学，一代之雄。有惭辅弼，称之岂同”。说论文学呢，苏味道、李峤，堪称一代之雄。可作为辅弼国家的大臣，是无法和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宰相并提的，也就是说，作为宰相苏味道是不称职的。
有朋友可能会问，苏味道有这样的才能，能写出《正月十五夜》这样的杰作；又有这样的运气，能身居宰相之位，他为什么没有珍惜机会、做出一番事业，而选择了首鼠两端、做一个为后世讥笑的模棱手呢？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他生活在一个复杂的、难以一言蔽之的时代。从坏的方面来讲，官场不好混，武则天统治的前后五十多年中，共用了163个宰相，可以说换人如同走马灯一样。很多官员都先自保，再求有所作为；从好的方面来说，那个时代经济发展，疆域开拓，是“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的升平之世。苏味道处在这样的时代，本身就像站在柱子的棱上，随时要面对不同的两面。他最终选择了面对好的一面，将自己一身文学才能，用在对盛世景象的歌颂上。苏味道诗集中大部分作品，都是这类点缀太平之作。其中，既有发自内心的歌颂，也有一丝无奈，这就是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底色。
这是当时的客观局面。那么，苏味道这个人的性格如何呢？在我看来，最适合形容他的词，还不是左右逢源的模棱手，而是天生的“老好人”。
根据《旧唐书》记载，他自小便是一个温柔软弱的人。他的弟弟苏味玄托他办事，一旦没办成，便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而苏味道一点不生气，好似骂的不是他一样。从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看出，他未必真的是要首鼠两端，妄想左右逢源；而是他性格里边就有不想得罪人的一面。拿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讨好型人格，没法拒绝别人。这个性格深处的弱点，也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对比一下我们上一讲中提到的陈子昂，他和苏味道几乎同一时期，面对同样的时局，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在政治风雨中，陈子昂选择直道而行，得罪权贵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是我们说的“孤身走暗巷”的孤勇者；而苏味道却周旋在各种人物之间，最终成了饱受嘲讽的“模棱手”。二者的对照，也给我们很多警示。
“老好人”苏味道希望在政坛上当个温和的补锅匠，因此他选择隐藏锋芒，尽量谁也不得罪。可惜他试图自保的努力还是没有成功。就在他写下“火树银花合”这一年，“神龙之变”爆发。苏味道受牵连被贬官眉州，不久后又迁为益州长史。苏味道就任的途中，因舟车劳顿，一病不起，享年五十八岁。三度为相，最后客死他乡，让人唏嘘。
而关于他的身后事，却很值得题上一笔。苏味道被贬眉州时，二儿子苏份赋闲在家，为了照顾父亲，便一同前往。苏味道死后，苏份干脆留在眉山，娶妻生子，“自是眉州始有苏氏”。数代之后，眉州苏氏中出现了一个名人，他就是苏洵。这个苏洵大家应该不陌生，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写得尤其好，为文学史作出了很大贡献。而他为文学史作出的另一大贡献，便是生了苏轼、苏辙两兄弟。这下大家终于搞明白了，原来，苏轼便是苏味道的第十世孙。苏轼经常在文章或诗词上署名“赵郡苏轼”，也就是将自己的祖籍，追溯到苏味道这里。直到如今，眉州三苏祠中还挂着这样一副对联：“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父子三词客，指的是苏洵、苏轼、苏辙；而文章四大家，则是前三位再加上一个苏味道。如果苏味道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吧。
最后，我们回到刚开始那首《正月十五夜》，苏味道写这首诗时，一定想不到巨大的政治变局正在酝酿。他三度为相的武周朝，即将一代而斩。而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看到上元夜的花火。那一夜，他还未预见王朝与自己的命运，他发自内心地赞美洛阳城的繁华，感受上元夜的欢乐。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如此良夜在他笔下定格，成为书写上元夜的千古名篇，也是他一生最绚烂的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