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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登科后》

这首诗,写于孟郊考中进士之时,是“科场诗”中的名篇。所谓科场诗,是指展现了科场风貌的诗歌。而孟郊则是唐代诗人中第一个大力写“科场诗”的诗人。

胡震亨曾这样评价: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以名场事入诗,自孟东野始。(《唐音癸签》)

孟东野,就是孟郊。这是说他的这些科场诗,保留了珍贵的史料,和老杜以时事入诗可以参看。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

那么,就让我们随着这首诗,走近诗人充满磨难的一生,同时探秘,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如何深刻地影响着唐代诗坛。

1.唐朝“复读生”的悲哀

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是“昔日龌龊不足夸”,这是说,以前的糟心事,都不值得再提了。登科是大喜事,孟郊为什么要从昔日龌龊说起呢?因为这位诗人,前半生的确很坎坷。

唐天宝十年(751),孟郊生于湖州。父亲是一名小吏,任昆山县尉,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手把他带大,家中十分清贫。孟郊青年时代隐居于河南嵩山,一边务农一边读书。

三十岁至四十岁这段期间,孟郊曾短暂漫游。期间可考的事迹也不多。我们能推知的是,他在为一件事做准备。那就是进士科的考试。

唐代人重视科举,其中最重视的,便是进士科。“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唐摭言》)。这是说,哪怕最后当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仕途不是从进士科开始的,那终究是一个遗憾。这就造成了竞争激烈。唐代参加进士考试的,少则千余人,多则两千余人。录取的人,不过二三十个。为了提高成功机会,唐人往往很早就开始准备了,成名要趁早嘛。王维、韩愈都是还不到二十岁,就去参加考试了。陈子昂更着急,他原本在老家当侠客,发奋读书才三年,立即赶着去京城应考。

那我们的诗人孟郊呢?他第一次赴考的时候,已经四十一岁。

别人都是早做准备、早占先机。孟郊倒好,熬得头发白了、发际线也秃了,才去考试。这是为什么呢?起码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性格原因。《新唐书·孟郊传》中说,此人“性介,少谐合”。意思是说孟郊性格孤僻,不好与人交往,也就没能在青少年时代结交人脉、积累名声。这样去考试,基本就算裸考。高中的把握不大,不如先稳一稳。

第二可能是家庭原因。孟郊是个大孝子,他的《慈母吟》是流传千古的名篇。儒家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可能为了要照顾母亲,没有像别的诗人一样无后顾之忧地漫游。

无论如何,孟郊起步晚了,先输一局。但起步晚也不是没希望。比如贺知章,后发制人,上来就考了状元。而我们这位孟郊怎么样呢?

不仅起步晚,出发后,也没能追上。等到他中进士时,已经四十六七了。

有朋友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四十六七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五十少进士,是就一般士人而言的。唐代著名诗人们,要么像李白那样,不去考;要是认认真真考试的,大多数都比孟郊中得早。我们随手列举一下诗人登第时的年龄:王维、柳宗元二十一岁,刘禹锡二十二岁,陈子昂、李商隐二十五岁,杜牧二十六岁,都不算晚。最难受的是,和孟郊一起复习的两位好友,李观、韩愈同时及第,孟郊却落榜了。要知道,这两个人是复读生,孟郊是第一次应考;两个人都才二十几,孟郊已经四十了。看到这样的结果,孟郊怎能不黯然神伤,于是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昔为同恨客,今为独笑人。

舍予在泥辙,飘迹上云津。

——《赠李观》

都是一起苦读的考友,这下你俩上岸了,我还在淤泥里挣扎。这样的痛苦,的确是不堪回首。

他又写下《落第》诗,形容自己的心情“情如刀剑伤”,说自己此刻的感受就像有刀剑割裂身体一般,可见是痛到了极点。

次年,孟郊再次去参加进士科考试,这一次,他又没如愿,心情比上一次还要失落,深夜写下《再下第》: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这是说自己一晚上,竟然醒了九次。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照理说,如此失意的时候,本该是最想家的时候。可诗人却说“梦短不到家”。哪里只是梦不到家啊,更是无颜见家中老母亲。

从第一次考试到最后中举,一共花了六年的时间。平心而论,这在唐代并不算太长。罗隐一生中参加考试十多次都没有考中,人送外号“十上不第”。相比而言,孟郊还算幸运的。但孟郊有孟郊的难处。一是他起步太晚,有年龄焦虑;二是家境贫寒,试错成本太高。这些都加深了孟郊落第时的痛苦。翻阅一下孟郊的诗集,《落第》《再下第》《下第东南行》《下第东归留别长安知己》……简直就是一部唐朝考试党的血泪史。

孟郊的前半生,就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中度过,正对应了这首诗第一句:“昔日龌龊不足夸。”

2.考场之外的功夫

说完了往日的“龌龊”,再来说说从不足夸、到思无涯这几年,孟郊到底经历了什么。

孟郊四十一岁时,在故乡湖州参加府试并通过了,获得了乡贡的身份,若想再进一步取得“进士”功名,就必须参加“省试”。“省试”不是我们今天想的省一级考试。这个省,是尚书省,是全国性考试。每到十月,官方统一安排,各地举子“随物入贡”,就是与各地献上的贡品一起,从四面八方赶到长安。

郡国所送,群众千万。孟冬之月,集于京师。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

——牛希济《荐士论》

这是说,到了十月,各地举子都汇聚京城。按照当时制度,举子要在衣袍外面加上一件白色的麻衣。麻衣士子云集通衢街道,为长安城增添了一道别致的风景。我们的诗人孟郊也在其中。只不过,年华蹉跎,当披上白衣的时候,头发也白了。因而在荣耀之余,比别人多了几分伤感。

接下来,孟郊是全力复习,准备考试吗?

不全对。备考只是举子生活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要争取大人物的提携。

唐代进士科考试有一个特点,考卷是不糊名的。也就是说,考官很清楚地知道,这是谁的文章。同时考官的裁断权也很大,可以决定考生去留。依据除了考场上交上来的卷子外,还有很多场外因素,比如政审。考生的风评很重要,有才无德也不行。还有平时水平一般,光靠超常发挥也不行。如此一来,贵人推荐,就起了很大作用。每次考试前,王室宗亲、社会名流,纷纷向考官推荐德才兼备的人才。这就是“公荐”。

唐代诗人因公荐而提高名气,在考场上占据先机的也不少。比如王维、白居易、杜牧。其中杜牧的经历尤其有代表性。

杜牧是文宗太和二年参加进士科的考试。那年的主考官姓崔,颇有清望。有一日正在举办宴饮,一位故人姗姗来迟。正是太学博士吴武陵。唐代的博士,不是一个学位,是教职。换算一下,那就是国家级知名教授。吴教授一入席就推荐起了杜牧,说他是能辅佐帝王的高级人才。看考官有点将信将疑,吴博士拿出了实锤——那就是《阿房宫赋》,当场朗诵了一番。之后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这个人,值得给个状元吧?”考官满脸歉意:“值得是值得,只可惜您说晚了,这一期的状元已经有人了。”吴博士没办法,只好说,第二名行吧?考官还是摇头。最后一直说到第五名,考官还在犹豫。吴教授勃然而起,这样的才华,连前五名都考不上,还有公平可言吗?考官这才拍板,给了第五名。最后杜牧的确以第五名的成绩及第。

有朋友会说,还没考试前,名次都出来了,这也太黑暗了吧。不错,在我们今天看来,这是标准的暗箱操作。可在唐人眼里是有制度可依的,合理合法。当时的人认为,这样能起到综合考察的效果,避免一考定胜负。

除了请名人推荐外,也可以自荐。普遍做法是提前将自己的文章诗赋装裱起来,送给考官看。美其名曰,行卷。一次不够,过几天再送一次,这叫温卷。

孟郊到京城后,少不了要行卷、温卷,干谒一些名流,提高自己的名气。然而效果却不怎么理想。原因也有两个。第一就是穷。在长安这个地方,要想营销自己,打出名声,那是需要砸钱的。比如当年陈子昂来长安待考的时候,一口气砸了一张天价的胡琴,砸出了名堂。可孟郊不是一般的穷。他在诗中说,自己饿了就吃“无名蔬”,也就是野菜。晚上想读书,却“灯烛绝”,连蜡烛都买不起。甚至他有一次找朋友借车搬家,结果“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车》)。自己的家具,比借来的车还少。就这条件,陈子昂那种营销法,他根本玩不起。

第二是缺少人脉。有人说,没钱,人脉广也行啊。当一个社交达人,自然有人免费为你传名。这话不错。比如王维,出身华族,年少倜傥。不是在岐王宅里论诗,就是在九公主府上弹琴。可是,孟郊这个人不一样,性格孤僻,按韩愈的说法“孤芳难寄林”(《孟生诗》),很不合群。更关键的是,他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背景,在长安这座名利场上,自然是不得门径而入。

正如他自己所说:

有财有势即相识,

无财无势同路人。

——孟郊《伤时》

这种情况下,孟郊也只能在准备、应试、落第,再准备、再应试、再落第的困局中挣扎。

落第几年后,孟郊奉母命再次来应试。这时他已近四十六岁了。为了供养他读书、应考,家里也早已是家徒四壁。不仅他等不起,为他密密缝衣、倚门倚闾的老母亲也等不起了。若无意外,这估计是他最后一搏。

然而,命运突然眷顾了孟郊。

这位复读生、老大难,竟突然上岸了。

想到蹉跎过的岁月,想到白发苍苍的母亲,孟郊百感交集,吟出了这两句诗:“昨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这句话说得很直白,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喜悦。而这样的喜悦,也是一种宣示。对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说一声:“从前的我你爱理不理,现在的我你高攀不起。”

然而就是这么真诚的一句话,让很多人感到了不满。

《唐才子传》的作者就说,孟郊格局小了,中个科举就飘了,后来在官场上没出息,也就不足为奇。甚至说《登科后》“一诗成谶”,预示着他未来仕途不顺。

当我们更了解孟郊后,也许便不会这样想。他出身寒门,孤苦无依,一个人到京城打拼,受尽了人们的冷眼与轻慢。他走的每一步,都背负着母亲的厚望,背负着贫苦的伤痛,背负着迟暮的焦虑,当有一天,这些负担终于放下,看到理想的曙光,他才会毫无顾忌地唱出:今朝放荡思无涯。如此,在这一天中,又何必苛责诗人?让他“放荡”一次,尽情地走马看花吧。

3.高中后要做什么

我们来看诗歌的后两句: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两句写的是放榜之后,诗人得知自己高中后的景象。唐代放榜日一般在二月,这时候天气已经回暖,凑巧的话,还能和上巳节凑一组小长假。这就为放榜后一系列的游宴庆祝活动提供了空间。这些活动中,又以曲江宴会、杏园探花、雁塔题名等最为知名。这些充满仪式感的活动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嘉奖。十年寒窗,辛苦可想而知。走马探花等一系列活动,是天子的奖赏与礼遇。让幸运者能够好好看看花团锦簇的长安,享受一下京城繁华。

更重要的第二个目的,则是让长安城好好看看他们。

对于长安百姓而言,新科进士们,就是顶流天团,是超级偶像,是人们争相欣赏的风采。有一位晚唐诗人曾这样描述当时盛况:“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徐夤《放榜日》)长安十二通衢大道的阁楼上,人人都卷起帘子,争相“看神仙”。有人说,用神仙来比喻进士们,是不是有点夸张?还真不算,有人甚至形容他们头上有“七尺焰光”。也就是说,到了金榜题名那一天,不管你是真的少年才俊,还是孟郊那样熬秃头了的中年,都笼罩上了偶像光环,神仙风采,羡煞旁人。

那么京城百姓们去哪里看进士们呢?除了通衢大道外,还有几个好去处。首先就是曲江,这是进士们举行庆功宴的地方。

进士庆功宴,不是一次,而是一系列活动。最开始是闻喜宴。顾名思义,这是刚刚放榜时,听到喜讯的宴会。那时候,公卿百官都会来围观。有时候皇帝嫔妃也会到场,在紫云楼上垂着帘子观看。这样一来,附近的商业、服务业、娱乐业全被带火了。商贩在这里卖奢侈品,歌女们在这里路演,连附近的亭台,都给重金租了出去,简直是一场全民庆典。

说到这,大家可能会想到一个八卦问题。这么豪华的筵席上,我们苦了大半辈子的诗人,会吃到什么呢?

其一是樱桃。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春风得意的进士们,当然要尝尝鲜。贵重的樱桃,就成为进士宴上的人气单品。有时气候不好,樱桃还没熟,又酸又涩,那也要吃,这是身份象征。怎么吃呢,用糖酪蘸着吃。

其二是红绫饼。这是一种名贵的面食,以红绫包裹,因此叫红绫饼。

宋人笔记记载,曲江宴上,唐昭宗曾御赐进士们一人一张红绫饼。吃过的人,都觉得荣耀非常。其中一人叫卢延让,这人也是个考场老大难,考了大半辈子才考上,吃过一张饼,终生难忘。此人后来到蜀中去做官,被当地人轻视。于是他回怼了一首诗:“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卢延让《句》)别看我现在年纪老大,一口摇摇欲坠的豁牙,但就是这糟老头,可是参加过曲江宴,吃过御赐红绫饼的。

对于卢延让而言,曲江宴是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可以吹一辈子。对于我们的诗人孟郊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此刻的孟郊除了狂喜之外,也许还会感到一丝忐忑。因为在唐朝,进士及第只是取得做官的资格。之后还有一场吏部关试。这场考试,一般在进士放榜二十天左右举行。合格后,举子们的档案,就从礼部转到吏部,算是站在了官场起点。接下来就可以耐心等着走流程了。通过关试,新科进士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这时,朝廷会专门给及第的进士们再举办一场大规模宴会,这就是关宴。关宴因设在关试之后而得名,地点设在曲江边的杏园。这是新科进士在京城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聚会,此后大家就要各奔前程去了,因此关宴又被称作“离会”。

如果说闻喜宴是寒窗苦读生涯的终点,那么杏园关宴就是官场生涯的起点,所以也格外隆重。皇帝通常会出席赐宴,各级文武百官也会参加。而关宴中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杏园探花”。

所谓探花,就是在同科进士中选择年纪较轻的二人为两街探花使或探花郎。探花郎们骑马遍游名园,采摘牡丹、芍药等名花。这一天,京城里公私园林也会开放,欢迎探花郎到来。其他人也不是干等,稍晚也会出发,加入探花的行列。最后回到杏园,清点大家的花。如果有其他进士在探花郎之前把花采回来了,探花郎就会受到惩罚。

再回头看看这首诗,就比较有趣了。诗歌头两句,写的是放榜时的场景。而最后一句“一日看尽长安花”,却涉及了杏园宴。二者中间还隔着一个关试呢。我想,这或许是孟郊有意为之,在放榜之日就已经预想到了未来杏园探花的荣耀。可见这时的孟郊,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期待。

4. “登科后”再之后

梳解了这首诗,我们回到诗歌的题目《登科后》。我想很多读者都会好奇,孟郊登科后到底如何了?是否真的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实现了鱼化为龙的理想?

并没有。

唐人进士及第,只是拿到了做官的资格。离正式当官,还有一段距离。孟郊最终得到官职时,已是四五年后了。是什么样的官职呢?溧阳(在今江苏省)县尉。溧阳是个小县,县尉,正九品下。说来也是巧了,和他父亲担任过的官职一样。孟郊的失望可想而知。正如韩愈《送孟东野序》中说:“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多年苦读,一朝高中,最后却还回到父辈老路上,孟郊当然无法释怀。

因此,他选择一种方式表达不满。那就是:消极怠工。

溧阳不远处,便是古平陵城。此地既有山林,又有水潭,风景很不错。孟郊常骑着毛驴造访,找一棵水边大树,坐下写诗。一直到太阳西下的时候,才骑着小毛驴回城。这样一来,县尉的工作就没人干了。县令非常不满,干脆另外聘了个人,来代孟郊干活。外聘人员的薪水从哪里来呢?从孟郊工资里扣。扣得还不少,一下子分去了一半。孟郊本不富裕的家境,从此雪上加霜。

孟郊曾这样描写自己晚年生活: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

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孟郊《秋怀》其四

到了秋天,我是又老又穷。破屋连个门都没有,一片月光穿过破瓦,落在床上,四处冷风,从墙缝钻进来,冷飕飕的。属实是家徒四壁。

挨了三年,孟郊辞去溧阳县尉一职。之后从朋友处谋到了一个从事水陆运的职务,收入尚可,终于可以免于冻饿了。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生活刚好了一点,老母亲就与世长辞。自己的三个孩子,也接连早夭。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幼年丧父,晚年丧子。可叹我们的诗人都经历过了。孟郊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屋,欲哭无泪,吟出“病叟无子孙,独立犹束柴”(孟郊《杏殇》其八)的悲音。我一个多病垂暮的老朽,无子无孙,像枯木一样孤独地站在这里。

我想,这一刻的孟郊心中一定充满了疑问。他出身寒门,靠自己的发奋苦读,终于鱼跃龙门。他曾经春风得意,打马长安,探花曲江。然而这一切如恍然一梦,最终又回到一间寒屋、两袖清风。他晚年的诗歌中,很少追忆登科后的情景。那个花团锦簇的暮春,樱桃宴、红绫饼,既不是可以提高身价的依仗,也不是值得追忆的过往,而像是一道伤痕,让他不愿提、不忍提。

不久后,孟郊暴病而卒,终年六十四岁。

有人说,孟郊这个人的一生,太过凄凉。做了最大的努力,却两手空空。他是被命运打败,输得一无所有。

可我不这样认为。孟郊在与命运的斗争中,并不是两手空空。相反,他始终掌握着那命运用最大的恶意也夺不走的财富。

这种财富,首先是亲情。

他的一生,都在母亲关怀与鼓励下前行。而他也时刻不忘回报自己的母亲。一到溧阳,他就将母亲接来奉养,千古名篇《游子吟》就是在这时写下的。他还有诗作《结爱》,写夫妻之情;《杏殇》写父子之情,都格外感人。他这一生,都背负着家庭的重量前行。一方面,无论走多远,始终有一根叫作亲情的线,牵绊着他。让他的步伐,不如其他诗人那么洒脱。但从另一方面看,牵绊何尝不是一种支撑;他背负的重量,又何尝不是与命运斗争时的依仗呢?

其次是友情。

孟郊性格孤僻,朋友并不多。但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其中一位就是韩愈。

韩愈与孟郊是在备考中结识的。两人一起参加进士考试,韩愈金榜高中,孟郊名落孙山。但两人的感情并未因此变淡,反而越来越浓。韩愈曾写诗,将自己和孟郊,比作李白与杜甫。甚至深情表白“我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醉留东野》),这样,他就可以四方上下逐孟郊。孟郊去世后,家徒壁立,韩愈及其他朋友出资相助,将他安葬在邙山。孟郊泉下有知,或许会在“寒”到极处的一生中,感到少有的温暖吧。

最后便是独特的文学风格。孟郊留下了五百多首诗歌,他的诗歌风格清奇僻苦,与韩愈一起,成为韩孟诗派的代表。然而也有不少人批评,说他过于寒苦,又有人说他古怪偏激,有人将他比作寒虫(苏轼《读孟郊诗二首》: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连他的朋友也调侃“酸寒孟夫子”(刘叉《答孟东野》)。和盛唐诗人相比,孟郊诚然少一些雍容高华之气。然而,孟郊诗歌的可贵之处也正在这里。他出身寒微、性格狷介,一生都在与命运无常战斗。他吟唱出的,自然不是风雅华章,而只能是孤郁不平之声。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说:

东野穷愁死不休,

高天厚地一诗囚。

他将孟郊称为“诗囚”,说他是诗歌的囚徒。但我更愿意称他为诗歌的斗士。直到最后,他仍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在泥泞中不断跋涉、孑孓独行。他的倔强身影,就像一面旗帜,千百年来激励着寒微士子们,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不计胜负、不问成败。 2H8xNFVUHaDyLPujwKSIq5Ry7jQ2bykSbNwjV4sVypdyCp4aDFYnb0Qc5T0K/5S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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