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古希腊悲剧的命运主题

古希腊悲剧的第三个问题就是命运主题。古希腊悲剧和近代悲剧以及现代悲剧不同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古希腊悲剧最主要的核心思想也即它的主题是什么？这一讲我们要重点展现出命运在古希腊悲剧中的重要意义。古希腊的著名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总结悲剧时提到悲剧有六个要素，第一个是情节，第二个是性格，第三个是思想，第四个是言语，第五个是唱段，第六个是戏景也就是剧场的场景。亚里士多德认为最重要的是情节，情节当然就是整个故事展开的过程，而在希腊悲剧的情节背后有个很深刻的东西，那就是关于命运的思想。

虽然亚里士多德认为希腊悲剧最重要的是情节，情节是最基本的要素，但是情节展开的过程中一定要凸显出一个思想，因为悲剧不仅仅是讲一个单纯的故事，它本身一定有一个主题蕴含贯穿于其中。亚里士多德在强调希腊悲剧情节的意义上，特别强调情节的整一性，也就是所谓情节必须严谨、必须完整，而且必须在一定的长度之内完成。到了近代，在亚里士多德的情节整一性的基础上发展出近代悲剧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即三一原则或三一律，就是情节统一、地点统一、时间统一，三个都要一致，都是在一个比较精短、精简、精悍的时间跨度之内，在一个幅度之内完成的。而亚里士多德虽然主要强调希腊悲剧的情节，强调它的情节整一性，但是在情节的展开过程中一定要突出一个思想。我个人认为希腊悲剧和后来的悲剧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情节背后的深刻思想，而思想本身也是亚里士多德说的六个要素之一。这个思想主要体现在哪里？就体现在希腊悲剧中始终贯穿的烘托命运的主题。

19世纪初，拿破仑和德国大文豪歌德有一段对话，拿破仑认为从古代到现代的历史与人生的重大变化就在于古代整个历史是受命运支配的，而现代更多是受人的力量，也就是性格以及道德所影响。这个总结是非常精辟的。古希腊悲剧的情节固然充满了跌宕起伏，但是在这些跌宕起伏背后始终有一个永恒的主题，那就是命运。所以希腊悲剧更多不是表现好人和坏人、善良和邪恶这种道德力量之间的冲突，而是处在好坏之间，既谈不上是好人也谈不上是坏人，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这样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人，他和一个不出场的巨大的力量——命运之间的冲突。提升到哲学高度来谈，那就是悲剧主人公的自由、自由意志和背后某种看不见的必然性，也就是命运之间的冲突，这是希腊悲剧的永恒主题。我觉得，这样一种冲突比西方后世出现的悲剧显得更加大气磅礴，也正因为此导致了剧情的发展更加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荡气回肠。

跟古希腊悲剧不一样，近代悲剧更多强调好人和坏人、善良和邪恶之间的冲突，也就是说好人由于坏人的陷害而遭受了不幸。比如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哈姆莱特本人是个好人，虽然他性格上有一些延宕的弱点，但总归来说是个好人。他的母亲也是个好人，虽然意志比较薄弱，而他的叔叔克劳狄斯一出场就是个坏人，杀害了哈姆莱特的父亲，篡夺了王位，霸占了哈姆莱特的母亲，还要把哈姆莱特置于死地。所以整个悲剧就是在善良的哈姆莱特和邪恶的克劳狄斯之间展开，最后克劳狄斯设计害死了哈姆莱特。当然哈姆莱特临死之前也报了仇，杀死了克劳狄斯，但是毕竟哈姆莱特自己作为一个牺牲品死掉了，也就是说一个善良、正面的人物最后获得了一个悲剧的下场，遭受了悲剧命运。莎士比亚另外一部著名的悲剧《奥赛罗》也是这样，奥赛罗虽然有些性格上的弱点，但他是个好人，他的妻子苔丝狄蒙娜更是一个一尘不染、纯洁无瑕的善良女子。而意大利人亚戈一出场就是个坏人，他设计的计谋陷害了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虽然他自己最后也遭到了正义的惩罚，但是毕竟善良的力量被泯灭了。所以近代悲剧更多突出的是善良和邪恶、好人和坏人两种不同的道德力量之间的冲突，两种不同的自由意志之间的冲撞。

古希腊悲剧不是这样，古希腊悲剧里面没有明显的好人和坏人，没有明确的善良和邪恶之间的冲突，冲突的整个主题是悲剧主人公的自由意志和潜藏在背后不出场的一个巨大的无所不能的力量——命运之间的冲突。这就是近代悲剧和古希腊悲剧不同的意境、不同的主题。这样一种对悲剧的理解，我认为比近代把悲剧仅仅局限在道德范畴内，局限在善良和邪恶这两种不同的道德力量之间的冲突的理解更加深刻。它从根本上涉及悲剧的本体性的根源，涉及悲剧由以产生的形而上的根源，所以在希腊悲剧里面包含着极深的哲学思想。这一点我们在后面也会给大家展现，就是希腊哲学直接受到希腊悲剧的启发而开始登上高峰。所以希腊悲剧本身就是哲学，它通过一种意象的形式展现了深刻的哲学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生在世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悲剧，我们好好地检讨一下，很多悲剧到底是坏人陷害导致的，还是由我们自己认知上的局限、我们性格上的某种弱点、我们人类的某种有限性而导致的？哪种可能性更大？

简单地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更多的悲剧不是发生在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之间，不是由于坏人从外面陷害我们导致的，而往往是在两个好人之间、两个并不邪恶并不坏的人之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悲剧。比如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母女之间、父子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双方没有一方有邪恶意志，但他们之间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悲剧。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应该检讨，悲剧的原因主要不是由某种道德力量导致的，而是我们人由于人生的某种有限性，由于我们作为一个自由意志的主体，自由意志本身的有限性而导致的。因为在我们的自由意志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未可知的必然性的力量，某种作为命运、作为必然、作为一种强烈的决定性的因素主宰着我们，我们却浑然不知。所以如果有了这样一种意识，我们面对悲剧就会更加坦然，我们就会以一种更加积极健康的姿态来面对人生的悲欢离合，面对人生的悲剧结局。所以我想这就是希腊悲剧对我们的重要启示，也就是希腊悲剧的命运主题所展现的无尽魅力。关于这一主题是怎样具体展开的，我们下面就依次进入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来探索一下命运和自由意志之间的冲突，探索一下希腊悲剧的命运主题的无穷魅力和带给我们的重要人生启迪。 1bbBBad7fIOXMiBa8ep5wsUQdHm1mtKQmhDZiWsgFWSnCIkWaQy4n4ka8+8gi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