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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的主题是个体对个体网络借贷（Peer-to-peer lending，P2P），导读第一节介绍其定义和特征，第二节介绍文献涉及的LendingClub和人人贷的发展历程，第三节对文献内容作简单介绍。
P2P是21世纪以来的一种金融创新，是指通过在线服务将贷款人和借款人匹配起来，向个人或企业借钱的业务模式。因为这类业务主要是在线完成，所以被称为个体对个体网络借贷；也有根据其英文称呼翻译为点对点借贷或者P2P。由于这一业务模式既不属于传统银行，也不属于非银行类金融投资机构以及保险公司的业务，P2P 借贷被视为替代金融的一种。
P2P 的兴起是数据收集、计算、存储、传输等方面的重大技术进步的结果。2005年3月Zopa正式上线，标志着英国率先出现了P2P 这样借助互联网展开的借贷和投资模式。Zopa是“可达成协议区”（Zone of Possible Agreement）的简称，意指投资者和借款人在这一可讨价还价的区域内协商，以约定利率、期限和风险承担等各类安排的直接借贷模式。Zopa以多对一的方式匹配投资者和借款人，以分散风险、尽量减少任何单一借款人违约的影响。从费用角度看，投资者（出借人）需要支付贷款金额1%的费用，而借款人支付低廉、透明的费用来使用该平台。
这反映出个体对个体网络借贷通常的业务模式是，投资者都能在相应网站上搜索和浏览贷款列表，并根据P2P 平台提供的关于借款人的基本信息、信用情况、贷款金额、贷款等级和贷款用途等信息，选择他们想要投资的贷款标的，如果借款人成功还款可获得利息收益。平台则可以通过分别向借款人和投资者收取服务费获得收益。
就借贷类型看，P2P 借贷包括个人贷款和企业贷款。其中，根据贷款人的情况和平台的业务特点，个人贷款又可分为有担保贷款和无担保贷款。担保贷款需要抵押品，例如借款人将自己购买的汽车作为抵押的贷款就是有担保贷款。企业贷款则是由平台将散户投资者和（或）机构投资者的资金，投给相应行业的企业，一般以中小企业作为主要的投资对象。
P2P借贷具有如下特征：一是交易通过网络完成，没有实体网点，因此运营成本相对于传统的金融中介较低；二是由相应的公司提供中介服务，让贷款人和借款人得以展开交易；三是贷款人和借款人之间事先可以互不相识，但贷款人通常可以选择投资哪些借款人；四是这类贷款可以有担保，但是大部分都是没有担保的；五是这类贷款可以转让给他人，但转让成本可能很高，并且并非所有的P2P 平台都提供转让或自由定价选择。
P2P借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普惠金融，主要通过两种机制：一是利用互联网技术推动直接借贷，二是可以推动在建立风险分担协议方面的创新。直接借贷的模式让借款人可以从投资者那里以“成本价”获得资金，平台只收取少量的服务费，融资的成本因此降低。网络借贷可以充分地把资金投入不同的标的，因此可以帮助投资者充分分散风险，这是传统金融模式做不到的，也和金融理论契合。在理想状况下，P2P 借贷通过直接借贷的模式，让投资者可以直接选择借款人，可以降低借贷成本；基于大数据分析的风控也为解决信息不对称难题提供了新的解决方案，从而可以促进普惠金融。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我国的P2P 行业发展有缺乏配套的基础设施等情况，这造成与理想状况偏离的结果。一方面，在监管缺失的情况下，P2P 平台的资产运营缺乏透明度，一些不良平台可能存在违规操作、资金风险和投资者保护问题；另一方面，中国居民在投资理财方面的专业素养相对不足，投资者缺乏足够的金融知识和风险意识，容易受到高收益承诺的诱惑。因此，P2P 借贷酿成了大量的风险后果。
本篇的四篇论文中，有两篇以中国的人人贷数据为研究对象，其他两篇则以美国LendingClub数据为研究对象。这两家机构都经历了从上线到下线的过程，是P2P 网络借贷发展历史的一个缩影。这里我们首先简单介绍它们各自的发展历程。
美国P2P 网络借贷出现于2006年2月。当月Prosper正式上线，“贷款的eBay模式”在美国开始运作。2007 年，LendingClub也在美国正式上线，无担保个人贷款金额在1 000美元至40 000美元之间，标准贷款期为3年。
2008年金融危机后，正规金融机构发放个人贷款风险增加，个人贷款体量收缩，这给P2P 平台提供了发展机会，但硬币的另一面是贷款质量可能下降，从而推高不良率。创立初期的LendingClub借款门槛相对较低，这导致金融危机背景下逆向选择问题变得更严重，借款人违约率走高。另外，大多数贷款的期限为3年以上，投资者因此诟病这些贷款缺乏流动性。因此，金融危机也引发对P2P 更为严格的监管。
2008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要求 P2P 平台根据《1933 年证券法》将其产品注册为证券。经过较为繁复的注册过程后，LendingClub完成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要求的注册步骤，向投资者提供由贷款付款支持的票据，此后在平台上发放的每一笔贷款都有对应的证券。由于这些证券可以在二级市场出售，流动性问题也不再突出。
LendingClub曾是世界上最大的P2P 贷款平台，其数据显示截至2015 年年底，通过该平台共发放了159.8 亿美元的贷款。但从2016 年起，Lending-Club经历了不少挑战。由于难以吸引新的投资者，该平台在2016年头几个月曾三次提高借款人利率。当年开始，该平台的贷款也陆续出现篡改日期、实际贷款质量达不到银行要求的标准等丑闻，这导致股价大幅下跌。2020 年，LendingClub宣布关闭其P2P 借贷平台。
人人贷的发展、壮大和衰落与中国P2P 网络借贷行业的发展历程息息相关。2007年，上海成立拍拍贷，这可被视为我国第一个直接在线上连接放款人与借款人的借贷平台。人人贷则于2010 年在北京成立，创始人为北京大学毕业的杨一夫、李欣贺与清华大学毕业的张适时，其中杨一夫负责风控、安全，李欣贺负责外联、商务与市场，张适时主抓产品、运营，三人一起商议决策公司大方向与战略问题。人人贷的管理团队学历高、背景好、重视风控，在网络借贷萌芽期也快速占据不少市场份额。2012年年底，人人贷年度报告显示当年已实现3.54亿的交易额，是前两年交易额的9倍还要多。2011年起，人人贷还开启线上线下相结合模式。2013年，人人贷宣告其线下服务覆盖全国三十余个省的两千多个地区，注册用户突破50万，线上成交金额超过20亿元，同比增长超过400%。2013年年底，人人贷获得A轮1.3亿美元融资，是当时互联网金融行业最大的单笔投资。
2013—2015 年为中国网络借贷快速生长期。2013年6月，余额增值服务和活期资金管理服务产品“余额宝”在推出不到一周时间内，用户就超过100万。随着公众网上理财热情的高涨，网络借贷也从小众产品进入公众视野。这一阶段，“互联网+金融”的发展理念得到了鼓励。2014 年和 2015 年，政府工作报告均提出要“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与此相应，这段时间P2P 平台数量激增：2014年新增1 991家平台，2015年新增2 451家平台，到2015年年底，累计出现的平台数已达到5 121家。从规模来看，2014年，中国P2P 交易总额（2 530亿元人民币，或380亿美元）超过了美国（66亿美元）和欧洲市场（39亿美元）。2017年，中国P2P 交易总额达到2.8 万亿元人民币。在这个阶段，人人贷的规模也已经做到P2P 行业第三。2019年，人人贷平台成交金额231.56亿元，相较2018年的301.92亿元同比下降23.3%，出现明显下降趋势。
但伴随行业的快速发展，也出现了大量的问题平台。2015 年7 月，十部委发布的《关于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标志着监管部门开始规范网络借贷业务。面对经营环境的变化，当年人人贷管理团队开始出现大批高管离职的现象，当年财新网曾对此有所报道。
2016 年起，网络借贷的监管被提上日程，并建立起网贷行业“ 1+3”（1个《办法》、3个《指引》）制度框架。其中，2016 年8 月24 日，四部委联合发布《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简称《办法》）。根据《办法》，原银监会会同相关部门分别于2016 年年底、2017 年年初和2017 年8月，发布了《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备案登记管理指引》《网络借贷资金存管业务指引》和《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信息披露指引》。
2017年年底，大量P2P 问题平台“爆雷”和“现金贷”的猖獗引发公众广泛不满，这使得监管部门决定对P2P 市场采取更为坚定的监管态度。当年12月，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和P2P 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下发《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后者下发《关于做好P2P 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整改验收工作的通知》，标志着P2P 网贷风险整治已成为监管工作的首要任务。从那以后，市场预期变得悲观，贷方的信任度大大降低。2018年年中，新一轮网贷风险爆发，监管部门再次宣布推迟对P2P 平台的备案。2018年，有超过900家平台成为问题平台。
2018年8月，监管机构发布《关于开展P2P 网络贷款机构合规检查工作的通知》，并附《网络信贷中介机构合规检查问题清单》（即“一百零八条”），正式启动行业合规检查。按照监管要求，网贷机构将按照“1+3”框架，采取包括机构自查、自律检查和行政检查三部分的监管流程，对资金池、自筹资金、支付、信息披露等进行重点检查。“一百零八条”列举了合规检查重点关注的内容，如违反禁令、违反法定义务和风险管理要求、未履行对贷款人和借款人的保护义务、违反信息披露要求、关键领域违反监管要求，以及其他违反有关法律、法规和监管规定等。2018 年12 月，P2P 网络借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了《关于做好网贷机构分类处置和风险防范工作的意见》（简称“175号文”），针对P2P 网贷机构的风险状况进行有效分类，并明确了一一对应的分类处置方案。
从2019年开始，至少有19个省市公开宣告全面取缔P2P 业务。到2020年10月，所有P2P 平台都已破产或被要求启动破产清算程序。人人贷也因此在十多年内，经历了出生、发展、扩张、危机、消亡的全过程。至2020年年底，全面实际运营的P2P 网贷机构完全归零。
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中国，P2P 网络借贷一方面有促进普惠金融的潜力，另一方面也带来风险，因此金融科技在网络借贷中的作用，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话题。本篇选取的四篇论文，分别从不同角度谈到了以网络借贷为其中一种重要业态的金融科技的作用。
第一篇论文《P2P 借贷平台与银行：替代还是互补？》讨论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金融科技驱动的网络直接借贷模式与传统的银行作为金融中介的借贷模式之间，究竟是替代还是互补的关系。这一问题虽是采用LendingClub数据来研究，但是在中国网络借贷发展过程中，也是重要问题。但是，要回答这一问题并不容易，因为并不能从传统金融与网络借贷是否存在此消彼长，或者是否共同变多，来判断是替代还是互补。比如，如果看到传统金融下降的同时网络借贷增加，那么既可能是传统金融被网络借贷代替，也可能是传统金融撤出后网络借贷作为补充服务出现。作者首先构建理论模型分析在银行收紧贷款标准这一外生冲击情况下，借贷行为的变化；然后以实际发生的监管变化作为外生冲击来识别因果效应，巧妙地回答了两者之间的关系问题。
文章发现对美国来说，网络借贷和传统银行之间主要是替代关系，但不应简单直接将这一结论外推到其他网络借贷市场，尤其是中国市场。这是因为中国网络借贷市场的发展背景、驱动力等均与美国有较大差别。
第二篇论文《个人投资行为中的用户界面与亲身体验》则是采用中国人人贷的数据，利用随机控制实验来分别验证信息内容与硬件设备对投资者决策的影响。这篇论文是以网络借贷为蓝本，来研究金融市场中思考速度如何影响投资决策的实证文章，也开创性地运用了随机控制实验研究移动设备对融资决策的影响及其背后机制。作者发现，投资者决策容易受到界面内容的影响，被突出的内容往往会吸引投资者的注意。对于硬件影响投资决策的具体机制，作者的实验表明其差异主要是由界面上信息内容引起而非设备本身的物理属性差异。另外，投资者在亲身经历贷款违约后，会通过放慢决策速度和更加关注信用评级来改进他们的决策。
这一研究从实验的角度看非常精巧，不过文章的结论是否可以外推到整个金融市场或者外推到未来更长一段时间值得商榷。一来，文章的研究对象是网络借贷这一从出现到消亡历时十多年、商业可持续性存疑的行业；二来文章实验对象均为重点大学的金融专业研究生，与现实中的个人投资者组成相去甚远，实验结果在现实中是否依然成立也需要有更多文献来补充验证。
第三篇论文《决定金融科技平台贷款违约的重要因素：来自LendingClub平台的证据》研究了金融科技贷款的违约决定因素。作者在建模贷款表现时使用了更高维度的数据集，并利用机器学习技术进行了更稳健的分析。研究的结果提供了对金融科技贷款表现的证据，也评估了对参与这个创新市场的贷方和投资者的潜在影响。决定贷款成功偿还或违约和坏账的潜在重要因素被作者分为四类：合同贷款特征、个人借款人风险特征（截至贷款发放之日）、经济环境因素（可能影响P2P 市场和违约频率），以及那些描述投资者和贷款机构参与P2P 贷款市场性质的因素。贷款特征是贷款金额、贷款期限（3年或5年）和贷款利率。文章的贡献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风险因素比既往研究更全面丰富；二是采用有监督学习的最小绝对收缩和Lasso方法，让实证分析方法更稳健。这些方法的运用值得在类似研究中借鉴。
第四篇论文《社会资本、信任和可信度：来自P2P 借贷的证据》采用网络借贷数据，研究了一个更为宽泛的问题，也就是对社会资本影响信任程度这一现象做更为深入的机制分析。具体来说，文章将信任（trusting）这一行为与可信度（trustworthiness）加以区分，运用网络借贷中颗粒度较细致的数据，来评估社会资本如何影响借款人的可信度，以及投资人信任借款人的程度。文章对社会资本、可信度和信任均给出了相应的度量方法。实证分析显示，社会资本高的地区，借款人的可信度总体上更高：他们更容易借到款，也被认为是贷款风险较低的人群；社会资本较高地区的投资人往往也更易于信任借款人，主要体现在其投资行为也更为积极。
文章的创新之处在于运用网络借贷数据，研究了一个通常量化过程中极具挑战的问题。文章的发现虽然非常有正面意义，但是在识别中仍然存在一些可以改进的空间。例如，这些发现有个暗含的假定，就是网络借贷平台的运营自身是规范的、商业可持续的，事实上在网络借贷平台“爆雷”之后，大批投资人成为受害者，所谓高社会资本会促进借贷的结论就值得商榷。另外，可能还是存在随时间变化、但是未被模型完全控制的共同要素在影响文章的发现，例如社会资本高的地区也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这些地区在网络借贷未出问题时，给予该行业的扶持力度较高，这导致投资人和借款人在借贷活动中都很积极。
总体来说，本篇选取的四篇论文，从金融科技新业态与传统金融的关系、金融科技对投资行为的影响、网络借贷风险因素以及社会资本与信任这四个角度展开，每篇论文都是该方向的代表性经典著作，值得一读。